我要命地懷念80年代,因為詩,因為愛,因為青春。
人生最美的年華,與世間最美的藝術,交匯于20歲的那一年。
在20歲的時候,如果你的心里,沒有愛和詩這兩棵幼芽,你的人生已經開始失敗了。
就這層意義來說,我是幸運兒。
一
1982年7月,我在《長春》月刊上,發表了第一首詩《邂逅》。刊物出版時,正是暑假。我在家鄉的小鎮沙洋,找到文化館的圖書室,問管理員:“您這里訂有《長春》月刊嗎?”說實話,我不抱什么希望,撞大運而已。
管理員說:“訂了的。”
“第七期來了沒有?”我的心開始急跳起來。
“昨天剛來。”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能不能讓我翻一下?上面發表了我的詩。”這樣說,一則為了順利拿到刊物,二則,虛榮一下。
在管理員走到里間取刊物時,我的腿有點發軟。當刊物交到我的手里時,我的手也在發抖。這種來自肉體的激動,只有幾年后第一次吻一個女孩子時,才再次發生過。
急切地翻開目錄,卻沒有找到我的名字。難道刊物正式通知我的那封信,弄錯了?
一頁頁翻過去,在最后幾頁,總算找到了那首十幾行的詩,編在一個“銀河集”欄目中。
我與自己的鉛字姓名第一次相逢。我相信,這個名字不會一直躲在這樣的角落里。它要上目錄、上頭條、上封面……
開學了,坐火車回到北京時,是凌晨四點。兩位同宿舍的同學,在火車站候了一夜,只為了接我。這樣的事情,在今天,完全當得起一個“蠢”字。在80年代初,卻時常發生在我們同學之間。
一個同學,在拂曉的晨光中,摸出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長春》月刊,說:“快看你的詩!”為了不讓同學失望,我裝作第一次看見的樣子,驚叫一聲:“哇!”
另一個同學說:“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你上學期的哲學課,考試不及格,要補考。”
考辯證唯物主義理論,斯賓諾莎能考得好!
不久收到第一筆稿費:8元人民幣。同宿舍的同學,吵著要去吃北京烤鴨。此后的幾年,我厚著臉皮,一毛不拔。家里太窮了,弟妹又多。我不僅要靠稿費完成學業,還陸續給家里寄回了500多元。
詩歌惠我,只是開始。
二
1984年3月,我們班上的10名同學,到四川日報實習,時間為一學期。
過了幾天,報社團委,組織我們實習生到著名的都江堰游覽。同學們都上車了,坐在前面,報社團支部書記和三位前來陪我們的報社女孩子,走到車的后面坐下。
看到自己的同學和這些主人沒有打招呼,我很過意不去,便走到后面,坐在三位女生的前一排,和她們聊起來。
旁邊的兩位女孩,和我聊得起勁,以為我是大城市來的,騙我說:“你看,外面種了多少畝韭菜!”那是麥苗正青的時候,我甚至可以用麥稈做笛子呢!
坐在中間的那位,最漂亮,卻一言不發,對我小丑一樣的表演、表現和殷勤,毫無興趣。
而我說出的任何一句話,其實,都是說給她聽的。
不久,一位同學過生日,這三位女孩子,也來參加聚會。輪到我出節目時,我拿出1984年3月號的《青年文學》,上面刊登了我七首詩,足足占了近4個頁碼,還配發了作者簡介。
我朗誦了上面的一首詩,然后,刊物就被大家傳閱起來。
不言而喻,我想炫耀的對象,其實就是那個漂亮的川妹子,那個從未和我說過話的人。
過了幾天,下班很久了,看到她辦公室有燈(我們宿舍和她們的辦公室在同一棟樓),門半掩著,便麻著膽子,進去和她聊天。
她桌上擺著一本書:《唐宋名家詩詞選》。
我說:“你隨便翻到哪首詩,讀出上句,我一定能背出下句。”
她不信。于是,一首一首讀下去,我不等她念完,就能背出下句。
她還以為,凡是名牌大學學文科的學生,都有這樣的才學呢。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告訴她:我讀中學時,正好有這本書,早就背得滾瓜爛熟。
我告訴她:“千萬人中,一人而已。”
不久,收到了稿費,140元。在80年代初,這不是一筆小錢。我花70元,買了平生第一套西服,記得是黑色,帶細微白格子的那種。
賽詩之后,壯著膽子,邀請她去郊游。
郊區油菜花開得好燦爛。雨后的土地,松軟、甜蜜。走累了,她想歇一會兒,我馬上將身上的西服脫下來,墊在泥巴地上,完全沒有經過思索,自然毫不猶豫。
她在幾年之后,做了我的老婆,而且,將這一頭銜保持至今。
三
1984年秋,中國作家協會舉行了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會上,官方首次準許了“創作自由”這一石破天驚的口號。
想到惠特曼、艾青、臧克家等詩人,第一本詩集都是自費出版的。我動了這個念頭。
一個念頭,竟然在全國詩壇,引起了強烈反響,產生了劇烈的連鎖效應。
我有一個親戚,我稱“黃叔叔”,在家鄉的一家印刷廠工作。我寫信給他,問他可不可以印刷詩集。他去找廠長商量,決定給我最便宜的價格:3000冊,132頁,照片一幅(照片須用銅版紙印刷),需要1800元。
在1984年底,對于一個每月只有18元生活費補貼的農村大學生來說,這是天文數字。
我開始了艱苦卻充滿溫馨的籌款活動。
第一筆捐款,來自我的家鄉,湖北省荊門市煙垢鎮,帳目如下:煙垢區區公所(現為鎮政府)、糧管所、財管所、教育組、供銷社、煙垢中學,各100元;吳集中學:50元。負責到各單位將捐款收齊并寄給我的,是煙垢中學的羅懋勛老師。
一張650元的存款單,被我鎖在箱子里。
我打印了一封信,寄給全國的詩人。信上寫道:“這是新中國第一本在校大學生自費出版的詩集。每本的成本,大約為六毛錢。您是詩歌界的前輩、老師,書出版后,我將寄贈給您,請求指教。書是免費的,但如果您能夠贊助五角錢以下的郵資,減輕作者的經濟壓力,則不勝感謝。”
詩集的宣傳材料和這封要錢的信,都是借系里的滾筒油印機制作的。當時,毛時代結束不久,油印機這類設備,還被當作是政治敏感物品,一般不借用的。
10多天后,大量的信件,雪片一般飛來。寄錢給我的,最多10元、最少2元。
素不相識的寄錢來的讀者中,有安徽望江縣汽車修配廠的一位老工人。
湖南的老詩人弘征、崔合美、鄭玲,都寄了錢來。
我記得,弘征老師寄的是10元。1987年湖南出版的《科學詩刊》,詩人彭國粱在寫我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了這件事。他寫道:“就憑他兩手空空卻耀武揚威地出版了全國第一本大學生個人自費詩集,便可見出他的能耐。他向全國的詩人和詩友寄出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請求給一個想出詩集的大學生以五角錢以下的贊助。他知道,收信人要么不理他,要理,寄五角錢就不好意思。”
我是湖北人。在湖北,最傻的人,也傻不到哪里去,畢竟是“九頭鳥”的故鄉啊!
我還記得,舒婷和流沙河各寄了2元錢,是夾在信封里寄的,并附有親筆簽名的詩集。
很快,一張1000元的存款單,就在宿舍同學中間奪來奪去。大家都想將它揣在懷里,體會一下“有錢”的感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