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主持:程寶林(美國)
(1)
有鳥走過,細小的腳印,謙卑、自信。雪不算深,偶爾有枯枝從樹梢墜落,也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丁點難以覺察的凹痕。雪也不算淺,因為已經蓋住了草莖。
一條碎石的小路,從鄉村公路上斜下來,拐了一道彎,通往兩排土墻、青瓦的平房。不遠的地方,一條小溪橫亙在田野里,在冬天最深的寒冷里,薄冰反射著薄薄的陽光。
一所鄉村學校在寒假里所有的靜寂,這里全有,何況落了一夜的雪。
投宿的遠客從京中來,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硬座,擁擠、污濁、疲倦。他背著一書包書,是從圖書館借的。在那里的一所有名的大學,他已經讀到了二年級。
主人是這里的老師,教英語,正是他喜歡的專業。她比他略略大一點,幾個月吧,不很清楚。其實,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認識已經兩年多了,是通信的朋友。通過信封與郵局,走進一個人的生活與生命,這種方式,如今已經被E時代徹底消滅了。
22歲的時候,他吻了這個女孩子。他的初吻,那樣輕、那樣快,那樣笨,嘴唇與嘴唇都在顫抖。
無端想起一個詞:“情怯”。這不是“近鄉情更怯”的那種畏縮,因為,這是兩具青春肉體的第一次靠近。
那已是去年冬夜的情景。
現在,他回家探親,為她背回來一包書。80年代初,這不算是愚蠢。
(2)
吃飯其實很有趣。在兩棟土墻、青瓦的校舍間,就是一片菜地,栽著一大畦蘿卜,青青的葉子,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青蔥。
拔下三五個蘿卜來,將葉子洗凈,再將蘿卜洗凈。將煤油爐點燃,很快,就有了兩盤菜:白的是蘿卜,青的是蘿卜葉。
女主人的工資,只有37元;男客人的助學金,只有18元。
有哲人說,貧困而快樂的童年是一種幸福。
那么,貧困而快樂的青春呢?
(3)
白天的校園里,除了他和她,只有幾只樹上的野鳥。麻雀、烏鴉,偶爾的飛翔和啼叫。
沒有吻,沒有擁抱,只有交談,由晨至暮。
她早就從學校燒飯的師傅那里,借來了臥室的鑰匙。師傅的臥室,在教師宿舍的另一頭,緊挨著廚房。她的臥室,則在這排平房的中間。
停電了,雪更白,窗簾更亮。點起兩只蠟燭,他送她去那師傅的臥室過夜。
他睡在她的床上。一個22歲女孩子的床,愛跳舞、愛唱歌、愛寫詩,愛做夢,而所有的夢里,最飄渺最不現實的那個夢,此刻就在她的床上。素雅的床單、柔軟的被子,還有,剛洗過的蚊帳,無不擴散著處女的氣息。
一張干凈的、過于干凈的床,終身難忘。留在枕間的女性的幽香,和剛剛在肉體上成熟的男孩子的熱望,混雜在一起。
半夜里,雪又下起來了。
他披衣起床,走到她的窗前,告訴她,又下雪了。雪,掩蓋了那一行輕微的鳥跡,以及,白天拔下的蘿卜留下的小土坑。
(4)
二十多年后,他和她重逢,在故鄉,無雪的冬天。
她的女兒,美麗、青春,正好是當年她的年齡,已去遠方上了大學。
他的兒子,去了更遠更遠的地方,也快要上大學了。他們不會相逢,更不會有他們父母那樣一個雪落無聲的夜晚。
不談詩歌,只談為人父母的操心和勞累。
她偶然露出一句:“我去醫院作剖腹產時……”
他生活在一個人們注重隱私到了荒誕程度的國家。她無意間透露的,是一個女人關于生育的隱私。
他似乎漫不經心地,朝她的腹部看了一眼。雖然從來沒有看見過剖腹產的刀疤,他相信,在距離那個青春、生命、美、歡樂源泉不遠的地方,會有一個誕生新生命的疤痕。
這疤痕與他無關,而終身永存。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摘直須摘,莫待無花空摘枝。”
這是《唐詩三百首》的壓卷之作。千百年來,真正讀懂它,讀懂生命、青春、性與愛的人,誠幾人哉! 領悟它時,你已經生命漸萎、青春早逝、激情不再。
2006年5月14日,母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