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個奧地利人,多年來卻一直是毛澤東的鐵桿崇拜者。這一點,在對主席褒貶不一的國人面前,一度引起了眾說紛紜的強烈反響。說實話,先生這份根深蒂固的毛澤東情結,我雖然欽佩,但個中深意,卻也不甚了了。

主席就曾說過:“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中國人做事,歷來講究追本逐源,我陪先生不遠萬里走訪中國紅區,就是希望能夠通過本次紅色之旅,靠近這個謎底。
今年9月9日毛澤東逝世30周年紀念日這天,我們再一次從維也納飛到北京,于毛主席紀念堂瞻仰了主席遺容,之后搭乘京九鐵路的夜車,前往中國第一個紅色革命根據地——井岡山。
登上巍峨險峻的井岡山,步入森嚴壁壘的黃洋界,留連于簡樸肅穆的毛澤東故居,我們懷著無限崇敬的心情,探尋到毛澤東當年把江西作為革命根據地的歷史必然,更身臨其境地感受到“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的壯懷激烈。
盡管沒有機會親歷過去歲月的刻骨銘心,但于紅軍戰斗過的崇山峻嶺問,已經感觸到井岡山斗爭形勢的險惡和紅軍戰士氣吞山河的大無畏革命氣概。由此,領悟到毛澤東、朱德領導下的永恒的井岡山精神。
告別井岡山,我們乘大巴沿盤山路西行,繼續我們的紅色之旅——湖南韶山。
車子,在深不見底的贛西峽谷間行駛。山道狹窄,山坡陡峭。每次180度大轉彎都令我心驚肉跳,無心欣賞窗外青蔥翠綠的山景,只恐司機一不留神翻進谷底,會提早結束我們的紅色之旅。
從贛西到湘東500多公里,一路經過永新、攸縣、萍鄉、澧陵、株洲,地形地勢也由險峻的山地逐漸向高原過渡,最后是一馬平川。湖南素有“魚米之鄉” 真是名不虛傳。一路走來,山清水秀,稻米飄香,風景如畫。
經過六個多小時的行程,我們來到湖南工業重鎮——株洲。
在此停留,是為了拜訪奧地利的一位老朋友——Mefred一家。Mefred是維也納人,在德國西門子工作,這次被派往株洲進行鐵路工程監控。他的中國妻子宜春是我的好朋友,他們帶著兩歲的兒子前不久剛從維也納搬到株洲來。
當天晚上,我們如約在一家湖南特色的酒店見了面。兩個月前,還在維也納互敘家常,今天竟在中國的土地上隆重相逢,自然熱情洋溢。辣味十足的湘菜令我們“酒逢知己干杯少”。
四年前,Mefredl是在株洲執行鐵路建設任務時,和來自株洲攸縣的辣妹子宜春相識相戀并走到一起的。湘女自古多情,敢愛敢恨。奧地利紳士偶遇湘江美女,癡心鐘情,并帶她走出了湘楚之地。Mefred說他們這次要在株洲呆半年,圣誕節恐怕回不了維也納。興高采烈的當然是宜春,株洲是她的家,在這里不僅可以時常跟家人團聚,而且每天都能吃上日思夜想的家鄉菜。
不過,比起清涼幽靜的井岡山,株洲顯得燥熱和擁擠,尤其辛辣油膩的湖南菜,令先生無限懷念井岡山青素雅道的山野菜。
第二天告別友人,我們從株洲出發,乘火車前往毛澤東故居——韶山。
先生跟我回了幾趟國,不是飛行就是封在臥鋪車廂里,總遺憾沒有正經八百地坐過普通客車的硬座,這次算是有了機會。從株洲到韶山每天只有一班火車,就是這輛產自六七十年代的破火車,票價便宜得很,每人才6元5角。
走進車廂選好座位,伸手摸一把黑乎乎的人造革座位,臟得無法入座。掏出衛生紙擦來擦去,依然眉目不清。先生并不在乎,一屁股坐下來,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還主動與對面老人合作,并將灰蒙蒙的車窗拉上去,以便通風看景。他發現旅客們都在自己的座位上毫無顧忌地抽煙,便也掏出煙心安理得地抽起來。并得意地說:“Gluck gehabt,sonst keine Chanceto rauchen!” (幸虧是輛破火車,否則我哪有機會在這里抽煙!)。說著神仙般對著車窗吐起眼圈兒來。
車過湘潭,我突然想起了出身湖南的另外兩位偉人——劉少奇和彭德懷。想來青史留名的湖南人真不在少數:魏源,曾國藩,左宗棠,譚嗣同,黃興,蔡鍔……甚至雷鋒。人道“惟楚有材,于斯為盛”實不為過。湖南,三湘四水,奇山秀峰,孕育出湖南特有的人文環境和湖南人特有的性格。有詩云:“年少崢嶸屈賈才,山川靈氣曾鐘此”,是湖南深厚的文化底蘊和獨特山川地貌的真實寫照。
兩個半小時車到韶山。車站附近,有人引領著我們轉乘一輛小面包,前往7、8公里外的韶山沖??磥砩厣降穆糜螛I已相當規范,每輛車上都有導游,免費講解,親切生動。沿途山巒起伏,河水蜿蜒,稀疏的莊稼點綴其間。講解員告訴我們,正在行走的這條平坦的柏油馬路,是主席1976年逝世之后,華國鋒來韶山視察時指示修建的。馬路并不寬闊,跟普通的鄉間小路差不多。
車行十幾分鐘之后,在一處小橋邊上停下。隨著人流沿著一條石子兒砌成的羊腸小道,漸漸步入一處開闊的場院。抬眼望,遠山朦朧,垂柳依依,一處農合端端正正地坐落在一處不大不小的池塘對面。1893年12月26日,毛澤東就誕生在這棟普通的農合里。
1959年6月,毛澤東曾回到這里,用湖南話念了一遍門口標牌上的文字,突然交待陪同人員:“我的生日不要讓外國人知道了”。就此,標牌更改。
形形色色的參觀者把四四方方的小院擠得水泄不通。除了國家干部,普通百姓,還有不少身著戎裝的士兵。有幾個人操著怪怪的普通話,定是港澳同胞。跟著自然形成的隊列走進主席家的各個房間。有灶間飯廳,還有主席當年讀書的木桌。
一張毛澤東兄弟三人和母親1919年在長沙的照片,高懸在臥室里。主席看了這個照片問道: “這張照片是從哪里拱出來的”。管理員告訴主席是從他外婆家里找到的。毛澤東看著照片曾傷感地說:“母親的病要是放到現在,根本就不會死。”毛澤東的妻子楊開慧以及他的幾個兄弟,都在早期的白色恐怖中殉難,唯一幸存的兒子毛岸青也被迫害成疾。如今,主席的孫子毛新宇已經有了后代——二歲的毛東東。巧的是,毛澤東的這個曾孫子和他是同一天生日,都是12月26日。真乃命運冥冥之中的安排!
我和先生一同走出院落,到門前屋后、田間地頭轉來轉去,就像毛澤東當年回家時和他的私塾老師毛宇居攜手同行在故鄉的田埂上。先生不由地贊嘆道:“schoenePlatz!”(真是好地方)。這里的農戶,家家都把自家堂屋讓出來當作酒店,做起了享有盛名的“毛家菜”。
當我站在故居對面,凝視著滿塘的清荷若有所思時,仿佛看到主席小時候和他的伙伴們,在這個水塘里游泳戲水。游泳,洗冷水澡,一直是主席到晚年都沒有改變的兩大嗜好。
1910年的秋天離開韶山時,16歲的毛澤東對韶山以外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毛澤東出門肩上時常挑著一個扁擔,一頭裝著長袍、床單和蚊帳;另一頭是《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漫長的歲月里,毛澤東幾次回過老家,一次是母親病故,一次生病休養,一次做社會調查,還回家過了一個春節。
離開韶山后,毛澤東以舊中國反叛者的姿態開始了他在中國版圖上的旅行。他在20多個城市(農村)先后留下足跡,來到北京后,蔡和森和其他一些從長沙到北京的朋友遠赴歐洲,毛澤東說他放棄去馬賽的理由是: “我對自己的國家了解得還不夠,把我的時間花在中國會更有益處”。
他后來的確比別人更理解這個國家。當不管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還把革命重心放在上海時,毛澤東就已經明確了“農村中心論”,他最早切中了那個時代的關鍵。就個人經歷來說,毛澤東轉了一個大圈圈,從土地上走出又回到土地。
在歷經30年奮戰建立了一個統一的國家后,毛澤東又領導這個國家30年。如今,韶山、井岡山和延安,作為革命圣地被眾人崇敬。盡管60年代美國人安迪沃霍將毛澤東和他的八角帽,跟阿根廷人切格瓦拉和他的貝雷帽一樣制造成一種可以銷售的政治偶像商品,但毛澤東對于許多國家和許多人來講,意義則要深遠得多。
上世紀70年代,毛澤東曾對他的傳記作家和朋友埃德加斯諾說,他不想讓人把他當成“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他對“文化大革命”期間的這些稱呼表示“討嫌”,他說“只剩下‘導師’這個詞,就是教員”。他告訴斯諾,他并不是一個復雜的人,而是真的很簡單。
在韶山,我們特意去拜訪了另外一個重要地方——滴水洞。毛澤東曾在給江青的信中稱那里是:“西方的一個山洞”。1959年,毛澤東回韶山時對湖南第一書記周小舟說,能否在韶山沖西北山谷里的滴水洞“搭個茅棚”以便他退休后居住。
1966年6月,毛澤東再一次回韶山,真地住進了這個“茅棚”。
我和先生從韶山沖“打的”十幾分鐘,到了這個“茅棚”跟前。沿山坡拾級而上,順著清悠悠的小河一路前行。實際上,這里并沒有山洞,只是歷來沿襲的一個地名而已。過了一處小山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相當開闊的場院。繞過荷槍實彈的警衛,穿過一個花園,深處現出一座考究的建筑物。這是模仿中南海的建筑格局,用青磚砌造的一片鄉間別墅。古木香榭,琉檐飛角,庭院深深。
我們和其他游客魚貫而入,和中南海一模一樣的大會議室正對著走廊、書房、臥室、衛生間,每個房間都是白色格調,床單被罩沙發套,無一例外。先生看了主席躺著看書的一張一頭高一頭低的床,跟我調侃說跟我們家書房里的沙發差不多。為一特殊的是,這個看似平常的建筑物下面,有一個不易察覺的防空洞。防空洞都是用高級防彈材料建成,墻壁隔音,建筑相當堅固。事隔幾十年,防空洞里沒有一點破舊潮濕的感覺。
我和先生走出來,并肩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橘樹下,來往的游人好奇地打量著我身邊的這個老外,毫不掩飾地投來疑惑的目光。耳畔傳來“瀏陽河,彎過了幾道彎”的背景音樂,“不敬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呀,也不獻哈達,唱上一曲心中的歌兒……”,我邊聽邊將歌詞大意解釋給先生,心里感覺很愜意。
離開韶山,坐的依然是那輛臟兮兮的破火車,早上出來還是衣著光鮮的我們,傍晚回到賓館已是灰頭土臉。我指著先生蓬頭垢面的樣子,直說他像個土匪。但先生一直沉浸在興奮之中,一幅志滿意得的樣子。而我,也是滿載而歸。
有人說:“毛澤東思想的偉大之處,在于他成功地解決了他們那代人面臨的問題,使中國人民站了起來,這不僅是事業的成功(共和國的建立),也是民族心理的成功。思想內蘊涵著精神,這種精神是自唐以來,吾民族久失了的浩然之氣,是一種自強不息的精神。”
說到毛澤東,就無法回避文化大革命。那曾經是中國人民心頭的一塊傷疤。不少人對主席耿耿于懷,便是由文革悲劇所引發。但在當時的形勢下,也許只有如此才能在革命成功之后,保持和鞏固平民政權的本色——幾千年來革命都逃脫不了改朝換代的宿命——一個統治者代替另一個統治者。
遺憾的是,偉人也無法超越歷史。但愿,今天的中國能從文革的悲劇中汲取教訓。
作為一個外國人,先生一向認為:無論如何,毛澤東都無愧一個鐵骨錚錚的男子漢、古今中外罕見的戰略家。終其一生,在任何錯綜復雜的形勢下,他從未被困難和危機壓倒。毛澤東思想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的思想不會因時代變遷而過時,他的精神永遠不會過時!
也許,時代愈發展,我們愈加需要這種精神。精神,使一個民族活得頂天立地,一掃千余年來吾民族文弱不武的積習,一掃百余年來自卑奴性的固疾。這種精神給了吾民族以靈魂,他的精神就是我們民族的精神,我們任何時候都應該呵護這種自強不息的靈魂。否則,依然是任人蹂躪的一盤散沙。
回顧這些年,在中國的土地上早已響起了自強自立的驚雷。在經歷了封鎖、戰爭和自身悲劇性的失誤之后,于六七十年代,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我們靠自身的努力完成了世界歷史上最偉大的“資本原始積累”——為我們今天的改革開放奠定了基礎。
毛澤東的精神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這種精神,是萬萬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