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雁北耍孩兒戲,流布于山西雁門關以北,是一種深受當地百姓喜愛的地方小戲,它以主唱〔耍孩兒〕曲牌而得名。文章把它與明末清初蒲松齡所作的15部俚曲比較,分析“俚曲”發現,其中十二部屬說唱藝術,而另三部已具戲劇形態。二者不僅音樂調式相同,從劇本文學上看,說唱本已有戲劇角色扮演人物,角色出場多有上場詩并自報家門,下場多有下場詩,演出的科介等舞臺提示語很多。耍孩兒藝人在“飛羅面”家見到標有明末“柳腔耍孩兒”的手抄本,蒲氏又生活在明末清初山東“東柳”主要的流布地,這說明說唱藝術的“俚曲”〔耍孩兒〕是耍孩兒戲形成的近因。并且,〔耍孩兒〕曲牌在河南大弦戲、河北絲弦、安徽淮北花鼓等多個地方劇種都有用到。雁北耍孩兒戲是宋元戲曲中的〔耍孩兒〕“改調歌之”之后,向南北各地流傳演變而發展成地方戲的典范,我們從蒲松齡的“俚曲”中可以看到這個發展演變的特征。
關鍵詞:雁北耍孩兒;蒲松齡;俚曲
中圖分類號:I207.37 文獻標識碼:A
雁北耍孩兒戲,又名耍耍戲、耍喉兒、咳咳腔,是流布于山西雁門關以北的一種深受當地百姓喜愛的地方小戲。它劇情豐富,唱腔采用“后嗓子”發聲,古樸而有韻律。表演上以歌舞見長,伴奏采用雙弦雙镲結合,場面十分熱烈。目前可見的舞臺題壁是在清道光年間,而它的淵源可以上推到元明時期,明末即有耍孩兒的抄本在雁北一帶流傳。古老的戲劇形態也培養了歷代熱愛耍孩兒的觀眾,所以從古到今耍孩兒在雁北一帶有相當好的演出市場。
如果我們比較一下蒲松齡俚曲作品,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說唱藝術的耍孩兒是耍孩兒戲形成的近因。
《蒲松齡全集》收錄俚曲15種,其中有12種屬于說唱藝術,另3種有人物出場、有情節、有科介的形式,實際上是戲劇形態。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俚曲共用了53個曲牌,其中常用的有30余種,用得最多的卻是〔耍孩兒〕,共有1386支①。無論說唱藝術還是戲劇形態,蒲氏俚曲的主要樂曲均用〔耍孩兒〕,這應該不是一種偶然現象。
蒲氏所用的〔耍孩兒〕曲已不再是宋元之舊曲,而是經過改制的新曲。蒲松齡俚曲《增補幸云曲》之第一回開篇〔耍孩兒〕唱道:“世事兒若循環,如今人不似前,新曲一年一遭換……耍孩兒異樣的新鮮。” ② 他說的“異樣的新鮮”,顯然是針對〔耍孩兒〕之宋元舊曲而言的,這正說明〔耍孩兒〕新曲當時已經流行的信息。不過,雖然是新曲,但其基本韻味并沒有太大的改變,所以人們仍以〔耍孩兒〕舊名來稱呼它。
新曲〔耍孩兒〕和后來耍孩兒戲里的〔耍孩兒〕(慣稱〔平曲子〕)在詞格上完全一致,也和現今國內其它劇種、說唱藝術中〔耍孩兒〕的詞格相同,皆為六、六、七;七、七、七;七、七詞格,共八句;也可以寫作三、三、三、三、七;七、七、七;七、七形式。明中葉以后,〔耍孩兒〕(還可能有其它一些曲牌)舊貌換新顏的事實,是不容置疑的。
蒲松齡俚曲的聯套之法,如《翻魘殃》,寫陜西鳳祥府扶風縣仇牧之一家,被小人魏名妒忌并誣陷,家破流離,最終奸人被懲,合家團圓的故事。情節跌宕起伏,引人入勝。作家批判欺孤滅寡的小人行徑,歌頌腳踏實地的做人正氣,其第一回講唱“仇尚廉賄賣侄婦,土條蛇造言誣良”,開篇用〔西江月〕,其余均用〔耍孩兒〕:
〔西江月〕人只要腳踏實地,用不著心內刀槍,欺孤滅寡行不良,沒娘的孩子自有天將傍。天意若還不順,任憑你加禍興殃;禍害反弄成吉祥,黑心人豈不混帳?
這人生禍福,俱是老天作主,在不的人作弄。那一等無知的小人,見人家有碗飯吃,就嫉妒他,有點不好,就加點禍給他,殊不知你做著天來么?
〔耍孩兒〕勸人生莫弄歪,休嫉妒休賣乖,頭上自有青天在。萬事不由人計較, 一生都是命安排,害別人反把自己害。若自己不尋苦惱,那里有苦惱尋來?
今日我說一件事給列位聽聽:話說陜西鳳翔府扶風縣,有一個人姓仇名仲號是牧之,原是莊農人家。娶妻陳氏,早死了。撇下一個女兒,叫大姐。他又娶了一個繼室,姓徐。生了兩個兒子:長男仇福,次男仇祿,俱年小。惟有大姐十二歲,性子極不好,他老子因他潑,所以不大喜歡他。
〔耍孩兒〕仇大姐性子喬,事兒不值個破瓢,開口就合爹娘鬧。…… ①
引文中,從“今日我說一件事給列位聽聽:話說陜西鳳翔府扶風縣……”判斷,作者用的是說話人的口吻,形式則有說有唱,說唱結合,是一種標準的說唱體制。出場的藝人只有一位,所有的人物、糾葛、沖突,都從他的口中唱出、說出。如果再向前跨進一步,將故事里的人物仇大姐、其父仇牧之、繼母徐氏、其叔仇尚廉、土條蛇魏名等,都用戲劇行當裝扮起來,加上道具、科介之類,進行演出,自然就成了以唱〔耍孩兒〕曲為主的小戲了。
仔細研究便會發現,蒲松齡俚曲的曲牌聯套之法約有4種,均以〔耍孩兒〕為主曲。一是單曲疊用,惟換尾曲。如《墻頭記》(共4回)、《增補幸云曲》(共28回),即用〔耍孩兒〕貫穿始終,只是結尾時前者用了〔劈破玉〕,后者則用〔西江月〕;二是首尾用雜曲,中間全用〔耍孩兒〕。如《寒森曲》(共8回)即以〔西江月〕開頭,而以〔清江引〕收束,〔耍孩兒〕諸曲為中間的主體部分;三是諸曲雜用,但用〔耍孩兒〕開篇。如《慈悲曲》(共6回),唯有第1回用〔一剪梅〕開唱,以下均為〔耍孩兒〕——〔呀呀油〕——〔倒扳槳〕——〔銀紐絲〕——〔懷鄉韻〕——〔跌落金錢〕——〔羅江怨〕——〔疊斷橋〕——〔劈破玉〕——〔清江引〕格式;四是一種靈活用法,不過仍以〔耍孩兒〕為主。有的,如《翻魘殃》(共12回),第1回開篇用〔西江月〕,其余全用〔耍孩兒〕。第2回到第10回則用〔耍孩兒〕作首曲和尾曲。而第11、12兩回又全用〔耍孩兒〕,惟獨第12回尾曲〔耍孩兒〕附帶〔清江引〕收束。
首先,音樂特色上分析,以〔耍孩兒〕曲牌為例:
選自蒲松齡俚曲《百姓逃難》:①
1=B中速稍慢
耍孩兒戲的〔平曲子〕則為:①
第一句:
第二、五、八句:
第三、六句:
蒲松齡作的這支〔耍孩兒〕俚曲,與雁北耍孩兒戲中的〔平曲子〕調式一樣,同為B調式,相當于1=7音。只是二者節拍不同,〔耍孩兒〕俚曲為4/4拍,而〔平曲子〕是2/4拍。而且俚曲以4/4拍開頭,比較工整,而〔平曲子〕以散板開頭。在俚曲唱腔中音域可達八度,如第三小節| 3 63'36 5 |就有“3'3”的八度跳躍,而在〔平曲子〕中只在伴奏中有八度跳躍,而純五度3-6的唱腔最多。俚曲中沒有很多的虛字唱腔,只有“安”或“呀”而且是在句尾,但耍孩兒的〔平曲子〕中卻大量使用虛字,而且就在唱句的最前面用。一個虛字會唱兩小節,但俚曲只是一個音符。從整體上看,俚曲較簡單,而戲曲耍孩兒卻有很多變化,最明顯的是在唱腔中有重復的樂段,形成了耍孩兒戲最大的特色,如插入的〔喜撥子〕‖31| 23 | 2 31 |6-‖一句就要重復唱。這只是〔平曲子〕的一種唱法,據張一非先生整理〔平曲子〕第一句有5種,第二、五、八句有10種,第三、六句有10種,四、七句則根據劇情可插入各種〔撥子〕、〔串兒〕、〔挽頭〕等近二十種。① 這充分說明由說唱到戲曲音樂的豐富性與戲曲藝術的成熟。
其次,從劇本文學上看,他的《翻魘殃》等12篇作品和《禳妒咒》、《磨難曲》、《墻頭記》3篇,在形式上存在著明顯的差距,二者雖然都以〔耍孩兒〕為主曲,一眼就可以看出它們之間的近親關系,但是后者已明顯是小戲形態,而不是單一敘述體的說唱文藝。這里僅以《禳妒咒》第二回《雙戲》為例,它的形式是這樣的:
(高公、高母上云)年歲周花甲,鬢邊白發生;有子萬事足,無妾一身輕。咱家姓高名猷,字是仲鴻,本貫臨江府峽江縣。俺本宦官后人也,家中有萬金產業。我合夫人周氏,都是六十余歲。五十上生了一子,叫小長命。自從讀書,起了個名字叫高蕃。可喜他聰明俊秀,今年方才十歲,已是成了文章,也是一件好事。
〔耍孩兒〕也是咱命里該,五十才生了小嬰孩,如今將近十年外。我兒生的模樣好,伶俐聰明會弄乖,出去門人人看著愛。我合你年殘日暮,摸弄著也略散心懷。
(夫人說)四十五上才生了他姐姐,已是沒了指望,還虧臨了才得了他,不然怎了!
〔耍孩兒〕十來胎不存留,看今生已罷休,不想還生下這塊肉。已是生了癍和疹,又不眼瞎不禿頭,心滿意足今生夠。但得他長命百歲,不指望富貴千秋。
(仲鴻說)天已晌午了,也該放了學了,怎么到如今不來?(夫人說)他來到家,光合咱那賃房的樊家那小妮子江城去打瓦,必定是玩住了。待我去看看。(并下。小生扮長命上,貼旦扮樊江城上,相遇介,江城說)你放了學了么?(答應說)放了。(江城說)來來,我正等著你翻交哩。兩個坐下翻介。
〔跌落金錢〕(江城說)咱且坐坐翻個交,看我翻個老牛槽,長命呀,我這一翻翻的妙。①
首先,《禳妒咒》已有戲劇角色扮演人物上場:男主人公長命小生扮,女主人公樊江城貼旦扮。高公、高母沒有明寫角色名稱,是因為這兩人當用老生、老旦扮演是人所共知的。此外,第五回《擇偶》丑扮媒婆,末扮陳舉人,第十六回《夸妒》旦扮樊滿城,第二十四回丑扮廚子等,都有交待。在各類角色中,小生、貼旦和小丑較為重要,這和一般小戲多以小生、小旦、小丑之所謂“三小”為主,頗為相近。而在《磨難曲》中,生、旦、丑外還有副、花面、凈花面,如第三回《闔學公憤》“生扮張鴻漸上”;第四回《軍門枉法》“凈花面濃須扮軍門上”,“副扮軍門上”;第十四回《按臺公斷》“花面扮眾秀才上”;第二十八回《張春報怨》“花粉面扮解上”,生即小生,副即副末,花面、花粉面均指擦脂抹粉的男人,凈即花臉。可見作者寫的原本就是小戲劇本。
其次是角色上場多有上場詩并自報家門,下場多有下場詩。如《禳妒咒》第五回丑扮媒婆上場吟道:
全憑口舌作本,不用買賣耕耘;舌上打下谷豆,牙中長出金銀;一家衣服穿戴,只消兩片薄唇。他心若愛富貴,就夸騾馬成群;他心若圖俊俏,就畫個活現的美人;就是嫦娥不嫁,也說的他愛落凡塵。……
然后自報家門云:
自家不是別人,東莊里王古董便是。城南李知府看見那高家小相公聰明俊秀,要給他做個丈人,托我做媒,許下給我裂半尺布的裹腳。待俺去走走,設或說成了,掙他這一宗布來,裂了裹腳,只怕還剩下一對鞋也是有的。掙賞還須看運氣,成親也是在姻緣。
同回高公等下場詩云:
(高公)妍媸皆是命里該,(高母)推不能去挽不來;
(長命)暗里赤繩早系定,(合云)空勞人力費安排。
最后一點,是處處可見演出提示語——科介完備,包括人物上下場、表情、動作等。如《禳妒咒》第五回“鐘洪笑說”;第七回“江城羞慚慚地磕頭介”,“夫人拉過江城的手來,撮了撮下頦,捏了捏耳環”等等。
正因為有了以上幾方面的變化,耍孩兒才能由說唱藝術一躍而成戲劇形態,這也是藝術發展的必然規律使然。所以,著名戲曲史家周貽白先生說:“如果要追述源流的話,蒲氏的《禳妒咒》,應當就是柳子腔這一系統的最早的劇本。” ① 由于這些作品的結構采用章回形式,性質又屬于案頭文學,蒲松齡是不準備付諸優伶上演的,所以一直以來人們皆以“俚曲”稱之。其實俚曲指的是里巷坊間之曲、通俗之曲,和我們今日說的“民歌”沒有多大分別。它并非具體的藝術形式之稱,用來稱呼蒲松齡的這些作品,并不準確。
我國清初就有“南昆、北弋、東柳、西梆”的戲曲諺語,在蒲松齡生活的明末清初,柳腔耍孩兒戲早已形成,并已傳至雁北,任光偉先生曾采訪過渾源縣的一位老藝人王云先生,據王云老人說,他曾在一位名叫辛致極(藝名飛羅面)的耍孩兒藝人家里,見到寫有“柳腔耍孩兒”字樣的崇禎年間的傳抄本。① 所以蒲氏所寫的柳腔耍孩兒,無論說唱還是小戲,其實都是仿作,是模仿當地唱柳腔的戲班的劇本樣式寫成的,絕非一人獨創。他的家鄉正是柳腔及柳腔耍孩兒的繁盛地,對于這位文學巨匠說來,模仿藝人演出本寫幾部案頭曲自非難事,而這種小戲很可能就是現在的山東柳子戲的萌芽。它用〔耍孩兒〕曲牌做主要唱腔曲牌之一,詞格與雁北及所有地方戲中的〔耍孩兒〕曲牌詞格一樣,為三段八句式,只不過不叫〔耍孩兒〕而稱之為〔娃娃〕,調式旋律均不同。附帶說明,山東的柳腔小戲形成以后,向北方各地傳播。今還知柳腔耍孩兒還是遼寧的海城喇叭戲的母體。
流行于遼寧海城的喇叭戲,淵源于山西省雁門關外的民間小戲“耍孩兒”,清乾隆年間傳入海城牛莊時,被稱為柳腔喇叭戲。……主要唱腔有“咳咳腔”、“苦五孩”、“打棗調”、“娃子調”等一部分與二人轉曲調相同,傳統劇目以民間生活小戲為主。②
引文說海城喇叭戲又稱為柳腔喇叭戲,源于山西雁門關的耍孩兒小戲。結合前面講到明末已在飛羅面家見到的“柳腔耍孩兒”,顯然在清乾隆年間傳到海城的,也可稱為“柳腔耍孩兒”了。有學者統計,全國至今仍有河南大弦戲、河北絲弦、安徽淮北花鼓等50多個地方劇種用到〔耍孩兒〕這個曲牌 ③ 。生活在明末清初山東的蒲氏,從時間上來看這里當是“柳腔耍孩兒”的繁盛發展之地。它“改調歌之”之后向南北各地流傳,才發展為現在的各種地方戲。
綜上,柳腔耍孩兒輾轉傳到山西北部,吸收當地藝術形式而發展為雁北耍孩兒戲。蒲松齡俚曲中的〔耍孩兒〕即是柳腔耍孩兒的體現形式,分為說唱與戲曲兩種形態。其中戲曲形態的〔耍孩兒〕與說唱形態的〔耍孩兒〕俚曲并存,從音樂與劇本文學中我們都可以看到說唱與戲曲的密切關系。
(責任編輯譚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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