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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有米

2007-01-01 00:00:00
清明 2007年5期

總有一些突如其來的事情介入我們的生活。清晨,應該說還沒到清晨,凌晨和清晨之間,電話鈴突然響了。電話是老牟打來的。老牟是我正愛著的男人,但不是我的愛人,我們這里的女同事都把丈夫叫愛人。我躺在愛人的身邊,卻接著我愛的人打來的電話,這就是我目前的生活狀況。

電話鈴沒響的時候我已經醒了。清晨醒得很早的人,生活往往充滿著疑點。我睡在丈夫身邊,挨著他渾身冒熱的滾燙身子,卻感受不到溫暖,越睡越冷。這說明我的生活很可疑。

我飛速地穿著衣服。誰的電話?丈夫問。我翻開抽屜亂找一氣。誰的電話?丈夫又問。李婭梅!丈夫怒吼一聲,你耳朵聾了嗎?

我不想理他。按說我們昨晚剛剛做過一場小愛,現在應該氣氛很好的,但是你們猜一猜,做愛的時候他說了什么?他在上面動作,他一般做愛是不說話的,只會使蠻力。但是昨晚,這個叫田建軍的男人,說話了。第一句是,噢,李婭梅,我好愛你!第二句,噢,李婭梅!我好想一輩子躲在你的翅膀下面!一個身高一米七六,體重一百七十斤的男人,卻說要一輩子躲在身高一米六二,體重不到一百一十斤的老婆下面!他以為他老婆我有一雙鯤鵬大鳥的翅膀?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在身上,迅速熄滅了我做愛的熱度。我使勁揪他下來,起身去洗手間。他裸身站在床頭,說,又怎么了?

田建軍起身到我面前。我說,把存折給我!他說,是老牟來的電話?我說,用你管嗎?他紅了眼,說,真的又是老牟?我還要再說,臉上一熱,像刀片刮了一下。田建軍望著我,他的手還懸在半空中,他不相信他打了我。我的血朝腦門上涌。這個男人,這個沒有工作整天靠老婆養活的男人,這個整天要躲在老婆翅膀下面的男人,他居然出手打老婆了!

我一頭撞過去,田建軍不提防我撞這么猛,往后一仰,后腦殼撞在床頭柜上。他疼得猛吸一口氣,李婭梅!王八蛋!田建軍在空中亂抓一氣,順手扔出一只煙灰缸,擊中了我的頭部。我被擊倒在地上。田建軍嚇慌了,背著我朝醫院跑,邊跑邊喊,流血了!流血了!我把你打流血了!

包扎完畢,好像瞇了會兒,我猛一下炸醒了。我問田建軍,存折呢?他說,你一大清早問存折干什么?我脫口說,老牟被人綁架了!他倒退一步,顯出吃驚的樣子。我說,快取一萬塊,晚了他就沒有命了。他突然醒了一樣,著急地說,你怎么不早說呢?你怎么不早說呢?

取了錢,田建軍有點猶豫了。李婭梅,他說,我們存折上只有兩萬多塊了,我們女兒田梅中學畢業,隨便上個高中和中專,也要三萬多。我說,田建軍,這可是要命的事!田建軍腦殼偏了一下,說,我們報警吧!我的火氣從胸口朝頭頂沖,腦殼陣陣暈疼。我扶住腦殼,說,報報報!你去報!前年一個臺商兒子被綁架了,他報警,怎么樣?人是抓住了,兒子也死了!他還在猶豫,我扭身就走。早上上班的人陸陸續續出來了,沿路的人都紛紛側目看我的頭,我頭上的紗布有一處沒有包好,一條紗布飄出來,在我右眼角飄飄揚揚。

我心里很絕望。我當初怎么嫁給了這個男人呢?那么多男人追我都不理睬,卻偏偏看中了他。婚姻真是不可思議。我眼睜睜地嫁給了一個看起來有出息的人,又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步一步沒有出息。這個當年豪情萬丈的優秀青年,在成為我老公以后,慢慢消失了膽量、熱情和能力,由單位的優秀分子一步步淪落到下崗失業。

田建軍追上來,從側面扶住我肩膀。吞吞吐吐地說,李婭梅,你跟老牟什么關系?我丟開他繼續走開。他緊追一步上來,用商量的口氣對我說,你跟他沒什么關系,只是普通朋友對不對?我笑一聲,這個男人,真是蠢得可愛。街上的人紛紛側目,看我們一對奇怪的男女。你們一丁點兒關系都沒有,田建軍繼續說,只是普通朋友,對不對?我望著頭上飄動的白紗。再往上看,天空呈褐紅色,太陽在這一片褐色里裹著。

田建軍把錢塞給我,說,對了,我們欠老牟一個人情,這下人命關天,我們該還這個人情了!我把錢塞進口袋,田建軍執意要送我一起去接頭地點。我們坐車朝漢口走,上車坐定后,田建軍突然說,老牟有那么多朋友,怎么會找你救他呢?

田建軍的話提醒了我。是的,老牟有很多很多的朋友。他的公司租用我們辦事處房間的時候,我們經常看見他周圍一群一群的朋友。他的辦公室里總是坐滿了人,那些人斜歪在沙發上,一支一支地抽煙,高聲地說笑,很響地擤鼻子很大聲地吐痰。談到中午或者晚上,一群人就朝餐館走,很熱鬧地喝酒。他幾乎把我們辦事處附近的餐館包下來了,餐館老板見到他,總是腰弓成九十度,一臉黃燦燦地笑。后來老牟改做鋼材生意,搬到武鋼附近去了,餐館老板還一直念叨他。李會計,餐館老板經常問我,老牟怎么還不來呢?我說,你是想老牟還是想他荷包里的錢?餐館老板正色地說,嘿,李會計,你這么小看人!我是真心想念老牟啊,我想成為他的朋友啊,你看看,他有幾多朋友,給他當朋友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

老牟的朋友中,來得最多的是老金。

老金個子矮,光頭,幾顆金牙,左腕上一塊金燦燦的手表,很有風度。老金在老牟面前,總是一臉笑。有一陣子,他幾乎天天來,往沙發上一坐,從早上坐到中午,再從中午坐到晚上。老金聽其他人和老牟說話,別人笑,他也笑;別人不笑他也笑,認真地聽,很少插話。他很知眼色,看看水沒有了,趕緊給客人們續上。老牟領客人們進餐館,他也跟著進,給客人們斟酒,勸客人吃菜,很周到。老金喜歡用牙簽戳他的金牙,一下一下地。我們是漢江平原一個縣政府駐武漢辦事處,全院子里的人都很喜歡老金。我們喊他金老板。

只有老牟不把他當老板。老牟的朋友,有做煤的,有做油的,有做棉紗的。談煤的來了,老金能附合插幾句煤,煙煤,塊煤,發熱量,大卡,什么的。談油的來了,老金也能插幾句油,重油,輕烴油。輕烴油也叫輕質油,是石油中的廢物。

諸如此類。老牟不屑老金,很鄙夷地說,老金,你怎么什么都懂?那你說說,我準備做的鋼材,你說說。老金說,你準備做的是板材和鋼胚子,真正賺大錢的不是這種普鋼,是高附加值的鋼,優質鋼,特種鋼,建橋,修大型建筑的,那要銀行動大資金。老牟瞪大眼睛,說,王八蛋,你還真是個人物,還真讓你說對了。

我們院子里的人,包括老牟的部下和朋友,都認為老牟對老金有點過分。

后來我和老牟有了那種關系,睡在一起了,我說,你怎么對老金那樣呢?人家大小是個老板嘛!

老板?老牟冷笑,從鼻孔里噴一股煙,說,他要能當老板,全世界的人都是老板了!我說,怎么會呢?老牟說,好,那你說,你見過的人誰最窮?我說,我見過的人我最窮。老牟說,你怎么會最窮?我說,我丈夫下崗失業了吧,我女兒正上中學要用錢吧,我雖說常駐武漢,但不是武漢本地人,寄人籬下吧,怎么不是最窮?老牟說,你只是困難,不是窮,你大小是縣政府駐武漢辦事處的會計吧,你今天吃飽飯,不操心明天吧,你再說個最窮的。我說,那我們街頭那個常年不走的叫化子,乞丐,他是最窮的。老牟說,好,說就他,老金比這個叫花子還要窮十倍!我說,你開什么玩笑!老牟說,你不信?叫化子不欠賬吧,老金在外面欠了多少錢?他家里的東西都被人搶光了,老婆孩子住草房,他敢回家嗎?他還有那個膽嗎?老牟看我不信,從錢包里找出一張折疊的借條,說,你看看你看看!我看了看借條,是老金找老牟借的兩萬塊錢。我說,老金叫什么名字,怎么下面的署名就是老金?老牟說,他叫金什么?金王八?他媽的,我還真不曉得。我笑了,說,你這個人,連人姓名都不曉得,你怎么借錢給人家?老牟說,都叫他老金,連他兒子都叫他老金,他媽的,他還只有叫老金了。我把借條放在眼前看,說,你這借條快過期了哎,兩年一過,法律也不支持你了。老牟說,那你說說,我怎么辦?他現在光身子一個,殺他無血,剮他無肉,怎么辦?我說,你當初怎么把錢借給這么一個人?老牟干瞪了半天眼,不再吭聲。

但是我們怎么看老金,都看不出他是一個比我們還窮的人。他總是穿著干凈的西服,白襯衣,花紅領帶,很整齊的樣子。老牟有一回當著我們好多人調侃老金,說,老金哪老金,看見你我想起了我原來在鄉下。老金說,真的?想起鄉下什么了?老牟說,驢子的糞蛋。我們的臉都變色了,老金卻沒變色,嘿嘿笑,說,你這個老牟,你這個老牟。老牟干脆挑破,說,你王八蛋雖然只有兩套衣服,但是你王八日的衍接的好,這是你的本事!老金還是嘿嘿笑,說,你老牟你老牟……

老金對我超乎尋常的客氣,很遠很遠,笑容堆起來,腰微微一弓,說,李會計,好!我回答說,金老板好!他搖頭,說,你千萬別這么叫,叫我老金,我比老牟小一歲,他四十九,我四十八。我說,你比老牟還小嗎?他尷尬了一下,說,是是是,只不過我看著老相一些。我說,那好,就叫你老金。他說,在所有人中,我和老牟感情最深。老金說完看我一眼,說,噢,當然,我說的是男性朋友,要男女綜合起來,他和你當然……那個當然……

我站在漢口新華電影院門口等人,田建軍站在離我不遠的一個海報欄面前佯裝看電影海報。電影院門口人群如潮,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悠閑自如,誰是我的接頭人呢?

太陽升在電影院門頂,發出金黃柔和的光芒。有人打電話問,錢帶來了嗎?我說,帶來了。他問,你長什么樣?我說,我頭上有紗布。后來很長很長時間,再沒有電話來了。

我踱到海報欄面前,和田建軍一起佯裝看海報。田建軍用氣聲說,哎,你害怕嗎?我說,我不怕。他說,你真不怕?我說,你牙齒怎么直打顫?他說,我才不會打顫。

太陽懸在頭頂上,看看快中午了,我的電話又響了。電話指揮我朝一個巷子里走,我朝一個巷子走,田建軍拿一份報紙尾隨著我。他警惕而自以為是的樣子很可笑。電話又指揮我朝另一個巷子走。我突然發火了,我說,還要不要錢?我都等了一個上午了,不要我走了!電話掛了不久,我就看見老牟了,他站在巷子的盡頭朝我招手。

站在老牟旁邊的是一個高個子戴眼鏡男人,很文靜,像一個中學教師。他先握握我的手,像朋友一樣。叫你后面那個男人過來,我們一起吃個飯吧,他說。我招呼田建軍過來。我們到附近一家小酒館包房坐定,寒暄幾句后,戴眼鏡的高個子拿出老牟的借條給我看。他的情緒很激動,說,李會計,你看你看,你說老牟一直躲著我,一直不還我的賬,我不采取行動嗎?

我和田建軍都弄明白了,原來老牟欠他的賬不還,躲著不見他,他請了專門替人收賬的人把老牟捉住了。

老牟穿著很舊的灰西服,臉上泛著黑暗的晦氣,像從深海里被打撈出來一樣。我隱約聽說過,說他離開我們辦事處到武鋼去的這兩年,生意不怎么順手,沒想到他居然混得這么栽。

戴眼鏡的高個子男人說,老牟,你說說,你當著李會計說說,我對不對得起你!老牟說,對得起對得起!戴眼鏡高個子男人說,我把房子抵押了,一次借十萬塊給你,現在我不還錢給銀行,我的房子就沒有了,全家都沒地方住啊!老牟!我對你這樣,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騙我,今天說在廣東,明天說在江西;今天說明天還,明天呢?電話都換了!你是人嗎?他說得激動了,眼里的淚水擠出來。老牟端起杯子給他賠禮。他說,老牟,今天李會計拿一萬塊來救你,說明你老牟沒把朋友騙光,說明你這個人還是有朋友的人,朋友是什么?老牟說,我記住你的話了,朋友是大米。眼鏡兒說,對,有朋友你一生有米吃。那我明天放你回去!我完全可以不放你走!為什么?因為你撒的謊太多了!為什么又放你回?我看你目前這個樣子,也的確是一兩油都榨不出來了,再說真殺了你,我還沾上命案了,你記住,剩下的錢要還我,如果你實在沒錢,哪怕你要飯,你也要每個月給我打個電話,你莫又像這一回,一放你走,你像人群中的臭屁,熏了人,又一下子就找不到了!幫忙收賬的幾個混混兒說,不怕不怕,不管臭屁飄在空中還是掉在水里,我們都能把它收回來!天下還有找不見的人嗎?公安局找不到,我們能找到啊!

田建軍居然在這種情況下會喝醉了,他給幾個混混兒挨個敬酒,一杯接一杯,人家只抿一點,他一杯喝滿。等我們出了酒館,他已經有些醉了。

我扶著田建軍沿巷子往外走。我說,你八輩子沒喝過酒嗎?這是什么地方?這些是什么人?田建軍說,哎,今天不一樣啊,今天我們是救人啊,救人一命,怎么說來著?我回頭望一望,老牟站在巷子盡頭朝我揮手。

我不欠老牟人情了,田建軍酒氣沖天地說,我們救了他的命,算是還他了一個大人情,我們不欠他人情了!

我和老牟剛剛好上的時候,田建軍起疑了。田建軍剛剛下崗失業,有的是時間,專門跟蹤我們。我們辦事處實際上是縣里設在武漢的一個招待所,我上院子,田建軍在院子;我去銀行,他也剛好路過銀行。盡管招待所隨處都是我們作案的場所,隨便開個房,用個上廁所的工夫,我和老牟都能做場愛。但是畢竟不爽利,太緊張,每一回都意猶未盡。有一回過于緊張,老牟勃不起來,心里很煩,說,這個姓田的,不是找打吧,找幾個人打他一頓吧!我沉默不語。老牟說,算了算了,他畢竟是你女兒的爸爸,打了你還得花錢給他治。

那一年過春節,我請老牟幫忙做一點生意,賣一車家鄉的蓮藕。我們江漢平原的藕和武漢的藕不一樣,武漢的藕太面,煨湯好,我們江漢平原的藕很脆,既能煨湯又能爆炒。老牟本來已經給一家客戶說好了,想了一想,說,田建軍這個人,我們調戲他一回吧。

晚上回家,我對田建軍說了賣蓮藕的事。田建軍在客廳里轉了一圈又一圈,在茶幾那兒停住步,說,好,我同意你的意見,我認為此意見可行!他原先是我們縣物資局的政工科長,后來整個物資局都垮了,他也失業了,但是說起話來,總還是擺腔擺調。第一,現在是春節,人們有那個物資需求;田建軍接著說,第二,我們江漢平原的蓮藕質量好,質量好是很重要的;這第三,我們在辦事處,來往車輛多,運輸方便。

田建軍立即開始行動,搭客車回漢江平原,再坐拖拉機一蹦一蹦地到鄉下農家收藕。

田建軍把滿滿一車蓮藕運到武漢來的時候原先打聽的餐館都變卦了。都嫌他的藕不脆。田建軍很生氣,一個一個找他們理論,說,我的藕不脆?你去打聽打聽,我們江漢平原的藕不比你武漢脆?

田建軍騎著自行車沿街聯系餐館,上午滿懷希望,下午一場失望。頭天興致勃勃,第二天垂頭喪氣。眼看著一個星期就過去了。夜里他睡不著,起床到倉庫里看蓮藕,回來坐在床頭嘆氣。我說,田建軍,我們求求老牟吧。田建軍警惕了一下,說,憑什么?我怎么會求他呢?

又過了兩天,田建軍的臉色跑白了,人也跑垮了。夜里我已經睡著了,他搖醒我,說,哎,蓮藕快爛了。我坐起來,說,真的嗎?他嗓音暗啞著說,真的。

我們一起去倉庫看蓮藕。那天夜里月亮很高,像一枚白色的圍棋子貼在空中,田建軍蹲在蓮藕邊,像察看自己熟睡的孩子。他折斷一根蓮藕,咔嚓一聲,蓮藕在月光下發出清脆的斷裂聲。咔嚓咔嚓,他把斷藕又折成更短的小段。這種藕,怎么會不脆呢?他的眼里充滿迷茫。

田建軍按我的意見去求老牟,老牟當著他的面打了幾個電話,很快把事情搞定了。田建軍當天送藕當天就結了款,晚上回來很激動,說,李婭梅,我們欠老牟一個人情啊!這個人情將來要還啊!

兩天以后,老牟穿著一套灰白色的全棉舊衣服,頂著一頭淡冷的霧氣到我們辦事處來了。我給老牟開了房間,老牟倒頭就睡。吃中飯的時候,我去喊他,喊不醒;吃晚飯的時候,我使勁喊醒他,他吃了一盆我親自煮的小蔥雞蛋面,倒頭又睡。第二天照樣,中午醒不了,我去喊他的時候,他正打鼾,他的鼾聲像一只蛇在林中竄動,發出窸窸窣窣的怪聲。我坐在床邊發呆,想那些綁架的人,他們是怎樣折磨老牟呢?整日整夜不讓他睡覺嗎?

第三天,我喊他的時候,他清醒了。他說,李婭梅,是你嗎?我笑起來,說,不是我還是誰?你睡了整整三天了。老牟說,我睡了三天?我說,整整三天。老牟怔了一怔,壯牛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他緊緊抱住我。李婭梅!他邊哭邊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從后面輕拍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樣,說,老牟,乖乖,別哭,別哭!他的哭聲反而更大了。噢噢噢……你是我最后一把米了!他抽咽著說。我詫異了一下。他說,他媽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救我,只有你,只有你這樣一個弱女子救我,你是我的最后一把米!

我聽懂了,輕輕拍著他的背說,好了好了,不哭了!

老牟哭完了,在屋子里走動,說,李婭梅,我要東山再起!你信不信我會東山再起?我準備說我相信,話沒說出口,他自言自語說,沒有人會相信,但是我老牟會做給你們所有人看!

老牟出門跑了兩天,再見到我的時候,帶來了三個人,高個子劉常委,瘦子小邵和女小劉。這是他新公司的成員,老牟的新公司居然重新在辦事處開張了。他還租原先的三大間,還坐在原來的位置原先的朝向。老牟居中,一邊是財務室,一邊是業務經理室。家具和辦公桌沙發都是從附近的家具店賒欠來的,看上去很成一個氣派。

老牟請我給他當兼職會計。老牟從皮夾層里摳出三枚章,一枚法人章,一枚公司行政章,一枚財務章。三枚章都很久沒用了,變得不怎么周正了,擺在桌上,像三顆變形的黑色巧克力。老牟拍拍三枚章,說,不管跑到哪兒,不管多倒霉,只要它們在,我都還是個老總!

老牟開第一次會,劉常委、小邵、我,還有接待員小劉,我們都坐在沙發上聽會。老牟說,你們大家捧我當老總,好啊,我現在不比原先啊,現在是我一生中最最最困難最最最黑暗的時期啊,劉常委,你說是不是?

劉常委說,牟總,話不能完全那么說,人生嘛,總有個波峰,總有個波谷,是不是?小邵你說,是不是?小邵說,是是是。劉常委說,小劉你說是不是?女小劉說,是是是。劉常委準備問我,望了我一眼,話沒出口。劉常委實際名字叫什么?不知道。用他掛在嘴邊的話說,他原先是某某集體性企業的黨委常委,大家都喊他劉常委。

老牟說,我們要再攀高峰,要做大生意,鋼材個王八蛋,不做了,我姓牟的栽在鋼材上了,我們做什么?做煤啊,一個車皮的煤,我們不就翻身了嗎?你說說小邵,是不是?

小邵說,那是那是,我認識牟總之前,我在干什么?我失業了啊,我每天賣報紙,一天掙多少錢?賣一份報紙賺一毛錢,一天日破天,二十塊錢吧,兩百份報紙,早上五點多起床去領報紙,一直吆喝到中午太陽曬腦殼,中午再賣不出去,心里就慌得直打鼓。我天天站在路邊想,那些天天發大財的人都是誰?什么時候能帶上我呢?牟總買報,我們認識了,我這才明白什么叫做生意。你看牟總,現在是最困難時期了,不用一分錢,租了這幾大間吧,不用一分錢,家具都進來了吧,憑什么?憑人家對牟總的信任嘛,信任是什么?小邵望望大家,說,信任是什么?

大家也望小邵,小邵本想設個發問,一問一答,但是問出來之后,答案卻沒想好,呆住了。

老牟說,依我看,信任嘛,渴了就是水,冷了就是衣服,餓了就是大米,值黃金萬兩啊!

眾人恍然大悟,說,對對對,信任值黃金萬兩。

老牟說,那好!劉常委,我任命你為常務副總經理,小邵,我任命你為業務經理,小劉呢,主管內務,就叫內務經理。老牟望望我。我說,我算了我算了。老牟說,好,李會計是兼職的,大家還喊李會計。

內務經理小劉說,牟總,公司要買一些必需品了,廚房里的餐具,安裝電話,一臺電腦?

會議沉默了一會,外面走廊上有一部辦事處的傳呼電話,值班員喊,牟總,電話!老牟到走廊里接電話。

屋子里還是沉默。劉常委說,小邵,現在公司困難,我們兩個從家里拿點錢湊一湊吧,電腦算了,餐具要買吧,米面要買吧,電話總是要裝吧。

下崗失業的前縣物資局政工科長田建軍的一天是這么度過的。

早上起來,田建軍要帶田梅去跑步二十分鐘。田建軍每天跑步的重要任務是要求田梅和太陽打招呼。你必須和太陽公公打招呼!他從小就對女兒田梅這么說。現在他們已經形成習慣了。每天早上,十分鐘跑到全國有名的佛教勝地歸元禪寺,再用十分鐘跑回辦事處。折返跑的時候,經過翠微橫路,太陽必定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城市的房屋頂上,他們兩個,一前一后,邊跑邊向太陽招手。

跑完步回來,田建軍開始給女兒田梅做早飯。田建軍從不讓女兒在外面吃早飯。他把每天晚上從菜市場買來的新鮮黃豆泡好,第二天早上用水果機榨成鮮豆漿喝。

田梅上學后,田建軍一天的痛苦和茫然開始了。

田建軍先到街上去看報紙,主要看招聘廣告,招聘廣告田建軍研究得很熟了,現在的單位,要么要三十五歲以下的,要么要碩士博士,還有就是技術工人,人家不要他這樣坐辦公室搞政工的。看完報紙,田建軍開始逛超市。田建軍是超市的常客,但他并不買東西。他一家一家逛,看商品擺放的位置,看配貨的品種,主要看他們的物流。武漢有一家超市連鎖店,分布在八百萬人口的武漢三鎮,有兩百家分店吧,田建軍兩年來把它們全部都逛完了。他曾經認為他們的物流和供應鏈有問題,供應商、物流中心、倉儲、門店,這些供應鏈之間的銜接,資金的配額和貨物品種之間的關系他認為都有問題。他要求見總經理,但是店長們不理睬他,因為店長們自己都很少見到總經理。他寫了一份很長的分析報告給總經理寄過去,一直沒有回音。但這并沒有減弱他逛超市的熱情和興趣,每天上午,看完報紙,他便開始了他的超市旅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晚上,田建軍做好飯,看著田梅吃完飯,開始和我談超市。今天他們表現不行,田建軍說,有兩個細節,一個是員工的早餐盒放在貨架上,第二,他們給客人找零錢,裝貨的時候讓客人自己裝,這怎么行?你看法國的家樂福,收銀員幫客人裝貨,一個細節,這不就是差別嗎?

我啪地一下把手中的筷子拍在桌子上,說,田建軍!你一個下崗失業的人,你不去找工作,卻去關心人家超市連鎖,你去研究人家外資企業,你不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嗎?

田建軍把我拍掉在地上的筷子撿起來,在沉默中收拾碗和盤子。我的氣還沒消,說,你去看看人家老牟,人家比你混得栽吧,被人綁架過吧,但是人家沒垮下,人家不用一分錢,公司重新開張了!

田建軍目光迷茫地說,是嗎?老牟又開公司了嗎?

田建軍到老牟新公司里看老牟沒有本錢怎么做生意。

擁有新公司的老牟的一天是這么度過的。上午,和一群人談煤,煙煤塊煤,談車皮談噸位,中午一群人在那個酒店喝酒;下午,照樣談煤,發熱量,大卡,田建軍從早上開始到老牟公司,老牟給他煙抽,他不抽;老牟給他倒茶,他不喝。他像一截木樁一樣坐在沙發上。老牟不管他,照樣接待客戶,照樣大口吃煙大聲說笑,照樣頭仰著看天花板上哈哈哈哈大笑。

中午老牟帶客人到餐館,田建軍也跟著去了。老牟給田建軍倒酒,田建軍不喝;老牟給他撒煙,他不抽。田建軍甚至不動筷子,他再次像木樁一樣釘在那兒。老牟一吹牛,碰到他的目光,立即不說話了。連老牟的客人都感覺到不舒服了,每個人都出不了狀態,大家吃了一頓很沉悶的飯。

吃過午飯,老牟發火了。

老牟說,田建軍,你什么意思你?

田建軍說,我怎么了,我來向你學習啊!學習怎么做生意啊!李婭梅說你不用一分錢就開公司,我要好好學習啊!

田建軍說,老牟,我聽你一上午了,我覺得你在給別人講天書,你做煤?你不是開玩笑吧。你別忘了我是物資局的,學貿易出身的,貿易有貿易的最基本原則,買進和賣出,中間環節是你的吧,運輸是你的吧。一個專列的煤?你不是在吹氣泡吧,就算別人一分錢不要,送二結一,但是運費多少?八九十萬要吧,再退一步,就算人家專列送來,二次運輸是你的吧,二次運輸是多少錢?就算別人直接給你送到客戶手里吧,你還有公司里的正常運行,房租水電稅務,現在國稅都不準零報稅了,你不可能要大家喝西北風吧……依你這么運作,不出一個月,你就要崩盤!

老牟頭仰著哈哈哈哈大笑,他把眼淚都笑出來了,然后盯住田建軍。他把田建軍笑愣了。老牟說,田建軍,你說完了嗎?

田建軍說,我說完了。

老牟說,田建軍,我做了幾十年貿易,你這點小學級的貿易知識我不懂嗎?

田建軍說,那你說那你說。

老牟說,我憑什么說給你?我憑什么教給你知識?我給你田建軍說明白,我老牟窮窮一時,你田建軍窮窮一世,你信不信?

兩個人分別找到我。

老牟很激憤。他說,你那個田建軍,他說我一個月會崩盤,我會崩盤嗎?

我說,老牟,我是學財務的,你瞞不了我,你說說你另外的貿易絕招吧,照目前這個樣子,一個月能撐住嗎?

老牟像被針灸刺中了穴位,一下子安靜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說,老牟,我一直拿不準你心里怎么安排的,你只告訴我,能撐住嗎?一個月內能有救嗎?

老牟呆了半晌,眼光迷離,一副很不自信的樣子。

兩個和我關系最密切的大男人,他們的話語都很空,都沒有了自信和力量,這讓我感到孤單和無助。

想當初,他們是多么充滿自信和力量啊!

我怎么愛上田建軍的?沒有人能想通,老牟尤其想不通。可是我如果說是我主動愛上他的,主動追求他的,他會相信嗎?

二十年前,在我們剛剛啟蒙青春的時候,我和田建軍共同到省城去參加了一次會議。那時候剛剛時興做生意,全國上下做生意熱的不得了。我代表縣政府駐外辦,他代表縣物資局。我們都是對外和流通領域的。那時候做生意,人們還是多么原始啊,但是田建軍卻已經開始研究物流了!他的有關物流的論文發在國家級的雜志上,并且在這次全省的會議上獲獎了!我充滿崇拜地坐在下面黑壓壓的人群中,看臺上田建軍的演講發言。對著話筒,不看稿子,目視前方,挺胸收腹。他頭發蓬松,衣著隨意,目光充滿了自信,他發言結束的時候,全場響起了潮水般的掌聲。

我就在那一刻愛上了田建軍。田建軍結束發言的那一刻,充滿自信地用目光橫掃全場,他的目光像機關槍一樣一片一片掃過去,黑壓壓的人群潮水般鼓掌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種來自天空和大海的力量,這種力量一瞬間襲擊了我那剛剛青春萌動的心靈。

我在那一瞬間做出了一個影響我一生的決定,我把頭上綰著的白色蝴蝶花摘下來,攥在手心中,越過一排一排座位,擠出黑壓壓的人群,走過主席臺。我在后臺的人群中找到頭發蓬亂正在換鞋的田建軍,把攥在手心里的白色蝴蝶花塞進他手中。

十多年過去了,那個當年用眼光橫掃下面層層人群,充滿自信和力量的男青年變成了一個中年失業男人,正在昏黃的臺燈下不自信沒力量地在一張白紙上劃物流圖,劃來劃去,勾勾叉叉。

是什么消耗了他的自信和力量呢?

即將步入中年的時候,又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我撞上了老牟。

那一年田建軍剛剛下崗失業,我母親又得了重病,直腸癌,很多不順心的事情擠壓著我,讓我走路都發軟發飄。我把母親送到全武漢最有名的同濟醫院,拍各種片子,做放療和化療。我親眼看見母親的頭發成撮成撮地往下掉。我的心碎了,心也橫了,我愿意用我的一切來挽救母親的每一根頭發。

田建軍在我最需要力量的時候徹底涼了我的心。一開始我從家里拿錢朝醫院送,田建軍還默不作聲;后來他忍不住了。有一回,我剛取出存折,他說,李婭梅,我們存折上快沒有錢了,我們田梅還要上學。我停了一下說,你什么意思?他說,如果你存折上的錢花得一分沒有了,你媽的病還沒好,怎么辦?我說,你說怎么辦?借錢!他說,你媽這是晚期癌癥了,治不好的!我愣了一下,眼珠紅紅地盯住田建軍,說,你不是母親生養的人嗎?這是你該說的話嗎?田建軍說,我的意思是既然治不好,干脆讓媽回家里來,我們好吃好喝照顧她,一直到送終。你放屁!我罵他,我的眼淚在眼眶轉悠轉悠,終于掉下來了。田建軍!我邊哭邊罵,我今天終于把你看清了,你個黑良心的人!

我和田建軍吵了一夜,第二天他把存折藏起來了。我從家里跑到醫院,又從醫院跑到家里,我找不到田建軍和存折,他帶上存折躲起來了。我像瘋了一樣,四處打電話,四處借錢,親戚朋友們都在推托。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我想到了在我們辦事處租房辦公的老牟。老牟二話沒說,當天就從賬上給我提了錢。

所有的努力都沒有挽留住母親的頭發。母親去世后,我拒絕讓田建軍參加葬禮,拒絕讓他參加葬禮事務的一切活動。老牟幫我找了車,陪我回老家江漢平原。我們坐在母親的尸體旁邊,車子呼呼地走,我們看見江漢平原上開闊的遠景從天邊淡去。我沒有哭,我的淚水在醫院里流干了,這時候卻沒有了,我渾身軟得像濕掛面。整個葬禮都是老牟和他手下的人共同安排的,我看著老牟忙進忙出,寬厚的背一直晃動,我產生了幻覺,覺得他才是我媽的真正的女婿,我真正的丈夫,讓人踏實而放心的丈夫。

我曉得我們要發生故事。但是這個故事并沒有立即發生。我不想立即發生,老牟好像很懂我的心思,一直沒找我。在那一段時間里,這個世界,變得輕飄,讓人恐懼和疏遠。

很長時間后的某一天黃昏,我從四樓下來,經過二樓老牟辦公室,他的辦公室門開著。我出于好奇,走進去看,門啪地一下關住了,老牟從后面抱住我。我沒有動,我曉得這一刻會來臨。我默默地流淚。老牟也一直不做聲,任我流淚。

流了很久,我說,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老牟說,不為什么,我喜歡你,我第一回見你就喜歡你。

我說,我都老了,中年了。

老牟緊緊抱住我。老牟的力氣很大,很有力量感,抱得我喘不過氣。我長出一口氣,很奇怪,身上的恐懼感一下子消失了,變得很踏實很安寧。

但是,時間才隔了幾年?強大的老牟一下子變得虛弱起來,是什么東西消耗了他身上的自信和力量呢?

一個月過去了。

田建軍對老牟沒有崩盤想不通,想來想去,把原因追到我身上。他找家里的存折,四處找不到,他找我要存折。

我說,你要存折干什么?

田建軍說,不干什么,我只看一眼,心里踏實一些。

我說,田建軍,你一個四十多歲的大男人了,你就那么點出息嗎?我們的存折上只有一萬多塊錢了,你能把它看成十萬嗎?

田建軍說,我就是要看!

我說,我今天就不給你看!

田建軍擰住我,說,我說老牟他怎么一直不崩盤,你是不是又把錢給他了?

我們廝打起來。田建軍卡住我的脖子,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牙齒一咬一咬地說,李婭梅!那錢可是給田梅上學用的!你卻給你的皮絆!你不想活了嗎?

我快出不過氣來了,我憋著嗓子說,對,田建軍,我不想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田建軍松開手,說,你真給老牟了?

我憋得出不了氣。

田建軍說,你承認老牟是你皮絆?

我掙開田建軍的雙手,豁出去了,說,是的,田建軍,我承認,老牟是我皮絆!

田建軍一腳踢倒我,啪啪啪啪啪啪左右開弓扇我的耳光,一邊扇一邊說,臭女人!臭女人!老子今天就和你離婚!

我被田建軍扇得眼冒金星,嘴角滲血,但是我牢牢地記住了田建軍說的話。田建軍扇累了,坐在椅子上喘氣,我開口了。我說,田建軍,話可是你說的,我們離婚!

田建軍愣住了。

崩盤的日子一拖再拖,最終來臨了。

導火線是小邵。

武鋼煤廠有幾車廢煤,這些煤用于工業燃燒熱值已經不夠了,但是對于民用煤場來說,卻是極好的原料。幾車煤是通過關系弄來的處理價,價位極低。我認為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轉手就能賺一筆小錢,來解決目前的困境。

我把存折里的錢取出來,交給小邵去運煤。上午打電話,小邵說還沒弄好,中午打電話,小邵說還沒弄好,下午打電話,小邵聯系不上了。

劉常委說,完蛋了,小邵個婊子養的,怕是拿錢跑了!

整個公司全都慌神了。我打出租車跑到武鋼煤廠,哪里有小邵的影子?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打電話找小邵,到了晚上,小邵終于回話了。

公司每個人都接了電話,每個人都在電話里大罵小邵,有的威脅說報警,有的說他沒良心。最后輪到我。

小邵說,李會計,我只和你說。

我說,好吧,小邵,你說。

小邵說,李會計,我不能在這個公司再干下去了,你曉得了,我失業了,我家里老婆也失業了,四處打工,我們還有個孩子上學,老牟這個公司,將來再有前途我不管,但是我必須每個月都要拿錢回家,這兩個月,我不僅沒拿一分錢工資,還把家里錢貼進去了,我家里撐不住了,天要垮了。

我說,小邵,你的難處我理解,我們大家都理解,你不想在公司里干,也可以,你拿走公司的錢是不對的吧。

小邵說,李會計,違法的事我是不會干的,我給公司墊了多少錢,每一分一厘我都記錄在案的,我把自己的錢扣下來,剩下的錢都給你匯過去了。你去查一查你的銀行卡吧,我已經給你打上去了。

我跑到自動柜員機上刷卡,果然匯過來了。

眾人都沒言語了,女小劉準備說小邵還不錯,看看老牟的眼色,沒敢說。

小邵,這個小邵,老牟說,你們說說,他是個什么人?

我們幾個互相看看,都不知道老牟想要什么答案。

你們不知道小邵是什么人?老牟又問。

我們不吭聲,齊刷刷地望著他。屑小小人,老牟說。

什么是屑小小人?老牟又問。

我們照例是都不吭聲,齊刷刷望著他。

屑小小人,就是小邵這種人,老牟說,吃不得大苦,更吃不得大虧,水深一丁點,哪怕一指甲,他就想立即上岸。他就生怕自己會淹死了,這種人能成什么事兒呢?

我們似乎都懂了。

第二天早上,剛一上班,女小劉就尖叫起來。怎么了?原來辦公室里擺設的家具,沙發,茶幾,還有老牟的辦公桌,都不翼而飛了。辦公室里空空蕩蕩,一片狼藉。

老牟說,劉常委!劉常委!肯定是他干的!

我們慌忙給劉常委打電話,果真是劉常委干的。劉常委昨天夜里偷偷把辦公室里的家具轉走了。

老牟在電話里大罵劉常委。劉常委說,老牟,我算了一下,屋里的家具剛好夠我的墊資,工資我就不要了,你再罵人,那我就不客氣了!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能找幾個人,把你的腦殼揍扁!

老牟不敢再罵了。

我們又開始沉默,一種很難忍受的氣氛,毒煙一樣難以忍受的氣氛在我們中間游走,讓我們喘不過氣來。

劉常委,老牟開口了,不,這個姓劉的,你們說說,他是個什么人?

屑小小人,女小劉蚊子聲樣說。

對!老牟大聲說,姓劉的,屑小小人。

我問女小劉,你還想在公司里干嗎?

女小劉說,李會計,我兩個月的工資一分都沒拿!

我從口袋里掏,一張一張清點給女小劉,然后擺擺手,說,走吧走吧,都走吧。

我把存折上的錢一分不剩取出來,把戶頭都銷了,我豁出去了!我租上貨運車趕到武鋼煤場,又租鏟車上煤,煤上了滿滿一車,我親自押上煤車送到郊區的民用煤場。結算了一車煤錢后,我又租了兩輛運煤車,中午我拿著一杯豆漿,一張千層餅,豆漿喝了兩口,千層餅咬了一口,我忽然沒有胃口了,順手把豆漿和千層餅丟到窗外。

下午天下雨了,淅淅瀝瀝,走在最前面的司機在郊區的小路上拋錨了,后面的兩輛車跟著停下來。我下車看他修車,司機鉆在車下面不出來。小路的兩邊是烏烏綠綠的冬油菜,遠處是深烏色霧靄,像陰天的湖面。

我走到最前面,聲氣很大地說,你這個司機,怎么連車都修不好呢?司機從車下面鉆出來,猛一下把我推倒在油菜地里,罵,急急急!早急孫子都有了!你以為老子不著急?天下有你這樣的雇主嗎?中午只給我們一杯豆漿一張千層餅?

后面的司機從車里跳下來,罵前面的司機,說,你個巴娘養的,車子修不好,你欺侮人家一個女的搞么事?

我從油菜地里爬起來,眼淚和著雨水滲出來,我一遍一遍給自己說,李婭梅,你不能哭,你不能哭!后面的司機鉆進前面一輛車下面,車子很快修好了。

煤下完了,我已經成了一個泥人和煤人,鞋子褲子和上衣,全部都是黑黑黃黃的顏色,頭發粘在額上和腦殼上,褲子粘在小腿上,扯一下又粘上,一直扯不伸展。

老牟光著頭從雨中沖過來。他向過磅秤的婦女打聽我。邊打聽邊在雨中喊,李婭梅!李婭梅!

我從煤堆上把目光移向老牟。我看見他踉踉蹌蹌走過來,我堅強硬朗的身子一下變軟了,怎么都撐不住,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哭。

老牟把我抱起來,我的頭抵在他胸前,哭聲越來越大,老牟拍我的背,說,李婭梅,你真好,我沒看錯你,你是我最后一把米了!我哭著說,老牟,我什么都沒有了,沒有老公了,沒有女兒了,錢今天也全部花得一分沒有了,我只剩下你了!

武鋼煤場的幾車廢煤,讓我們度過了最為艱難的一段時光。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天氣越來越冷了,某一個周末早上,老牟說,我昨晚做了一個怪夢。

我說,什么怪夢?

老牟說,我夢見老金了。

我說,噢,真是的,好長時間不見老金了,老金到哪兒去了?

老牟說,王八日的,他又沒有手機,又沒有傳呼機,他是一個流浪漢,一個行蹤不定的騙子,怎么能找他?除非他找你。

我們安靜地吃早飯的時候,老牟突然蹦出來一句話,我憑什么要主動和他聯系?

我說,誰呀。

老牟說,還不是那個王八日的。

我說,誰個王八日的。

老牟嗡聲嗡氣地邊喝稀飯邊說,老金。

我說,你主動找他也對呀,他欠你的錢,你討賬啊。

老牟噢了一聲,說,對,他欠我的賬,老子找他討賬。

外面一直是連綿的雨天,我們呆在家里,老牟沒有停歇地說了一整天老金。

李婭梅!老牟說,我這一輩子有一個最恨的人,你猜猜是誰?

我說,是綁架你的人?

老牟搖搖頭。

我說,是原先和你做鋼材,讓你虧血本的人?

老牟搖搖頭。

是你家鄉的哪個仇人?我又說。

老牟還是搖搖頭。

我說,那我就猜不出來了。

老牟說,我想你猜不出,我這一輩子最恨的人是老金。

我說,怎么會?老金對你那么尊重,你也很愛和他聊天嘛!

老牟說,我最恨他!

我說,是不是因為他欠你的錢?

老牟說,我是做過大生意的,他那幾個錢,無所謂。

我說,這就怪了。

老牟說,老金這個王八蛋,我們一個朋友李建,綽號叫建建,他住在他家里,結果呢,建建在外面替老金跑生意,老金卻在家里睡建建的老婆。

我說,是嗎?真看不出來啊。

老牟說,你不曉得吧,老金坐過牢。

我說,老金坐過牢?老牟說,老金騙別人的錢,趕上當時全國第一次嚴打了,按他的情節,判三四年吧,但是判了他八年。

我說,老金真的一直在牢里坐了八年嗎?

老牟哈哈笑,快樂地說,八年!一天都不少!

我說,我聽來聽去,聽不出你恨老金啊。

老牟說,我這一輩子做生意,惟一一次受騙就是被老金騙的。他媽的,別人都說老金是個騙子,我偏不信,我是一邊提防著一邊被他騙了!你說我氣不氣?你說我恨不恨?

我說,你做鋼材虧了,不是被別人騙的嗎?老牟說,那不是,那是趕上國家宏觀調控了,我的生意太大,資金鏈又斷了。我這輩子,只被騙過一次,就是老金騙的。

沒想到,老金第二天早上就來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外面仍然下著雨,一大清早,我們聽到了猛烈的敲門聲。老牟正在睡,我也正在睡。老牟在被窩里嗡聲嗡氣地問,誰?

外面急切地喊,老牟!是我啊,老金啊!

老牟的睡意一下子全飛了,飛速抽身下床,一溜兒跑過去開門。跑到門口,老牟才發現自己裸著全身,又急急地跑回床邊穿秋衣秋褲。

我醒了,問,誰?

老牟說,老金來了!你快起來!

外面急急的敲門聲響起來。老金喊,老牟快開門啊,建建追過來了啊!

老牟顧不上等我穿衣服,急跑兩步打開門,說,哪個建建?是李建嗎?

老金閃身進來,說,是李建啊。

老牟說,快進來!快進來!王八蛋,怎么不早說呢?

老金裹著一股寒氣進來,眼珠子滿屋亂轉。光頭,大金牙,干凈的衣服。老金沒怎么變。老金說,建建追來了!快給我找個地方藏!

老牟說,追到哪兒了?

老金說,已經進院子了啊!

老牟滿屋子找,沒地方能躲人,這是老牟租的我們辦事處最頂層最頂角的單間,什么家具都沒有。

外面敲門聲響起來,老金勾了一下腰,撲通一下鉆進床下面。

建建和一個女人沖進來。

老牟喊,建建!建建說,老牟,看見老金沒?老牟說,老金?我怕是有一年沒看見了!旁邊的女人說,我看見他剛才上來了!建建在屋里環視了一周,說,真沒看見老金?老牟說,你看看,我們都還沒起床啊!

建建和女人朝床上看,我們夜里做了愛,內衣內褲和衛生紙扔了一地,一片狼藉。他們兩個不好意思了,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到外面再找找。

建建剛出門,老牟示意我穿衣服,我窩在被窩里,怎么都穿不順。床上女人裸著身,床下趴著一個男人,這種感覺,真是怪怪的。我說,老牟,衣服呢?老牟說,不是扔給你了嗎?我用手給老牟比劃一個三角形,我找不到褲衩了。老牟說,你呀你,怎么那么啰嗦呢?

建建又在外面敲門了,我不能再穿了。老牟猛咳一聲,把門又打開了。

老牟問,找到沒?

建建一臉遺憾,說,王八蛋,又讓他溜跑了。

老牟說,怎么回事建建?

建建說,老牟,你評評理,我們對老金那該不錯吧。

老牟說,你們對老金,怎么說呢?對爺娘老子也只那個樣了吧。

建建說,老金個王八蛋呢?他居然騙我們的錢!

老牟皺皺眉,老金怎么騙你的錢了?

建建說,他說他能搞到內部化肥指標,一噸化肥能對折賺一半,老牟,你曉得的,我們夫妻兩個都失業下崗了,我們湊足了一萬塊錢給他,他可好,一轉身,影子都不見了!

建建老婆眼淚朝下流。她是一個涂脂抹粉的女人,有幾分俏。黑良心啊,老金!她邊流淚邊說,他住在我們家,吃在我們家,我把結婚的首飾都賣錢給他了,他騙誰都不能騙我啊!

老牟中午非常隆重地請老金吃飯,給老金壓驚。

兩個人上場極其默契地連干了三杯。老牟說,老金啊,你個王八日的,你死到哪兒去了?

老金說,我做生意,虧了啊!

老牟說,你個王八日的老金,你怎么是做生意的料呢?

老金像個謙虛的學生,說,是是是。

兩個人一遞一杯酒喝,一遞一支煙抽。

老牟說,我這幾年做鋼材,血本無歸啊。

老金說,聽說了聽說了。

老牟說,我被綁架了,被人踢腫了屁股啊。

老金說,聽說了聽說了。

老牟說,你個王八日的,你那兩萬塊錢,什么時候還我?我可是上頓不接下頓了。

老金張張口,想說什么又像被卡住了。

老牟擺擺手,說,算了,算了,以后再說,你王八日的,怎么兩年都不和我聯系呢?你今天怎么就找來了?

老金說,老牟,不瞞你說,我昨晚上夢見你了啊!

老牟瞪大眼睛,說,真的嗎?真的嗎?

老金站起來,說,老牟,是真的啊。

老牟唿一下站起來,激動地在屋里走來走去,說,我落難了啊,你找我干什么?

老金說,我找你是給你送禮物來了啊。

老牟說,你給我送禮?你給我送什么禮?

老金說,今天先不說,我要給你送一件大禮啊。

老牟說,好,今天先不說,那我問你,你怎么找到這兒的?

老金說,我順著你的氣味聞,一直聞到這兒來了啊!

老牟淚光閃閃說,王八日的,是真的嗎?

老金也淚光閃閃說,怎么不是真的?是真的啊。

晚上老牟居然讓老金睡在我們的房里。老牟和老金把房間中間用布簾拉開,老金把被子和褥子鋪在地上,一塊磚上面墊了一本書,那是枕頭。簾子的左邊是老金,簾子的右邊是老牟和我。

老金一沾枕頭,就開始打呼嚕,老金的呼嚕聲響亮而均勻。簾子這邊老牟卻要要我。老牟用氣聲在我耳邊說,我想要了。我說,你瘋了嗎?那邊是老金。老牟說,他睡得跟死豬一樣。老牟摸我下面,說,你不是一向都很想的么?

離婚后和老牟住在一起,我好像發瘋了,一遍又一遍要老牟。半夜醒來的時候,我常常問自己,李婭梅,你天天說抓住青春的尾巴,有你這種抓法嗎?

老牟扶我在上面,這是我們之間這一段時間的姿勢。要在往日,我會像鳥一樣飛起來。往常飛在半空中的時候,腦殼的深處常常浮現出中學的兩篇課文:一篇課文是詩;我們站在高山喊……我們站在大地喊……我們站在大海喊……你在哪里……在這里,在這里,在這里;另一篇文章是朱自清寫的,課文說:春來了,春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但是今天我卻飛不起來,就像一只飛機,還沒起飛就被擊落。老牟一直想。我用氣聲說,老牟,我們是不是有點像畜牲?老牟一下子泄了氣,很快也呼呼大睡了。我卻睡不著。屋子里兩個男人,一個呼嚕像豬跑圈,一個呼嚕像蛇走林。我躺在床上,眼睛一直睜著看天花板。

我問自己,李婭梅,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我想女兒田梅了。她現在正在干什么?還在說夢話嗎?她在夢里面喊媽媽嗎?我哭起來。

十一

老金給老牟送的禮物不是物,而是一個人,這個人是河南老段。

河南老段有一個專列的煤,已經運到武漢了,堆在漢陽火車站的露天煤場,但是原先和老段簽合同的企業改制,由國營改成民營化了,新公司撕毀了合同,不要老段的煤了。

這件禮物讓老牟激動不已。老牟認為,翻身的機會終于來了。

怎么迎接老段呢?

老牟和老金反復商量,決定傾盡一切力量來接待河南老段。首先是吃,吃要在全武漢最高檔的香格里拉;喝當然要喝洋酒XO,最差也是中國的茅臺或者五糧液;辦公室要裝修一下,請幾個迎賓小姐,老板桌、真皮沙發、業務經理室一樣都不能少……

我不同意他們的意見。

我說,公司憑著武鋼煤場的幾車廢煤,剛剛喘過氣來,按你們的做法,一次要花幾萬塊,公司所有的錢全部投上,都還不夠這一次接待,怎么能這樣做生意呢?

老牟說,李婭梅!你是學財務的,你算一算,按你這種做法,一車一車做武鋼煤場的廢煤,一年能賺多少錢?

我說,運氣好,五萬塊吧。

老牟說,我給你交個底吧,我不光虧完了血本,還欠了一百四五十萬賬。照你這個賺法,我要再過三十年才能還清欠賬,三十年?!我今年五十一歲了!三十年后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我老牟呢?

我說,我們這樣接待老段,萬一不成功怎么辦?

老牟不吭聲。

我說,你常給我說,不吃最后一把米,如果談不成,我們馬上就沒有米了!

我們討論了一個折中的方法。吃飯選在漢江和長江交界的躉船上,這樣一邊吃飯一邊看江景,價位比較適中;酒就喝湖北人自己的名酒,辦公室還是一套家具,迎賓小姐免了,就請我們辦事處的前廳接待員。

河南老段來了。

河南老段穿著樸素,像一個進城務工的農民,尤其是那一雙寬口布鞋,已經穿得歪歪斜斜了。我們前往躉船吃飯的路上,老牟壓低聲音問老金,這個老段,他有一個專列的煤?老金說,當然。老牟說,你沒搞錯?老金說,千真萬確!

邊喝酒邊談生意。老段撇開老金,直接和老牟談。談來談去,老段守住一條,拿現錢。談到僵局的時候,老金從口袋里掏出兩只麻將骰子,老牟,老金和老段,三個男人猜骰子喝酒。老金把兩只骰子撒在桌上,用茶杯蓋住,揭開的時候按正面和側面的點數之和或點數之差排順序喝。老段很高興這種喝法。但是無論是點數之和還是點數之差,喝酒的總是老段。老段不服氣,把茶杯壓在自己前面,結果還是他喝。

老段說,怎么回事老牟,難道骰子聽你們的話嗎?

老牟也搞不懂,說,老金,怎么回事?

老金哈哈大笑。

酒宴在歡快的笑聲中結束,下躉船上岸,要經過一道索橋,老牟和老金在前面走,老段故意留在后面和我說話。索橋左右一搖一晃,我們用手抓住欄桿。老段說,李會計,老牟和老金共事了多長時間?我說,老金是老牟的朋友,要說共同做生意,也就剛剛開始。老段說,那你就提醒一下老牟,不要和老金來往過深了。我說,為什么?老段說,我覺得老金是個騙子!

老段的煤堆在露天煤場,像連綿的山脈一樣,煤山和煤山之間,是狹長的峽谷。我和老牟趕到煤場看老段,老段正蹲在煤堆旁邊一邊咬大蒜頭一邊呼嚕呼嚕地吃著面條。

老段看我們來了,很熱情,用筷子指指碗里的面湯,說,來一碗?

我看看他油乎乎的碗,差一點嘔出來。老段看看老牟,老牟搖搖頭。

老段哈哈大笑,說,你們湖北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告訴你們,我老段吃得差一點,我可是個真老板!

老段引我們到他的煤山去看。雨剛剛下過不久,天空像洗過一般,煤山黑油油的,老牟抓一把煤,湊在眼前看。老段也抓一把煤在手里碾來碾去,說,你看看,多好的煤啊。

老牟說,老段,煤是好煤,我這錢一時湊不上手啊。

老段笑一笑,說,老牟,我們換個角度,你是我我是你,你肯把煤給我嗎?

老牟說,我給你!

老段苦笑一下,說,老牟,你不會給我的。

十二

老金這件禮物讓老牟整夜整夜睡不著,不停地抽煙,不停地踱步思考。

有一天,我們正在武鋼煤場,老牟接到老金的電話。

老金說,老牟,剛才兩個長相很兇的人找你來了!

老牟很緊張,問,長得什么樣?

老金說,一個高,一個矮。

老牟偏著腦殼使勁想了一下,說,高的是不是寸板頭,矮的是不是頭發快到肩膀上了?

老金說,對,對,對。

老牟的臉變得灰白,掏出煙來,抖抖索索打不著火。

我問,怎么了?

老牟說,壞事了!原先綁架過我的人找上門來了!

我想起來了。我說,老牟,那個戴眼鏡的人要你每月給他打一回電話,你打了沒有?

老牟說,打什么打?那不是自投羅網嗎?李婭梅!我不能再住辦事處了!立即換地方!

我們從武鋼的廢煤場趕回漢陽,在辦事處附近一個嘈雜的民居巷子租了一間房,這里既出入方便,又極為僻靜。夜里老牟被惡夢一次次驚醒,每醒一次,渾身都濕漉漉的。

老牟干脆不睡了,坐在床上發呆,我也不睡了,坐起來陪老牟說話。

我說,老牟,他們有那么可怕嗎?

老牟使勁想了想,痛苦而顫抖地說:李婭梅!他們不是人!有一天,我給一個朋友打電話借錢,錢沒有送來,他們挨個打我,都打累了,要我在地上找鳥。

找鳥?我說。

對。他們中間有一個對我說,老牟,地上有一只鳥,你把它找出來。

地上有沒有鳥?我說。

地上當然沒有鳥。我找來找去,找不到鳥。他們抽我的耳光。他們說,地上明明有鳥,你為什么找不出來?你為什么那么笨?

我又開始找,我在墻角找到一泡屎。

我說,地上沒有鳥,只有一泡屎。他們哈哈大笑,然后用尖刀扎在我背上說,明明是鳥,怎么不是鳥。我只好說,是鳥是鳥。他們說,你把鳥吃了。我盯住那一泡屎,感覺尖刀在使勁戳,我趴在地上吃那泡屎,一口一口像狗一樣叭叭叭叭地吃……

老牟嗬嗬嗬嗬大哭起來。

我渾身上下,從腳板到頭皮,一陣一陣發緊發麻。

老牟哭完,抹一把淚,說,李婭梅!我住這個地方,只有你曉得,誰都不能說。

我說,對了,老牟,院子前面那個餐館老板,他找你好幾回了,你簽單的招待費,他找你討賬。

老牟說,先別管他!

我說,那好吧,等稍微有錢就給他,他是做小生意的人。

老牟說,別管他!有錢他天天牛屎笑,沒錢就變了臉,屑小小人一個。

我說,老牟,他只是個小生意人,你何必計較他呢?有錢了還是給他!

老牟說,不能給!有了也不能給!現在最重要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把現金揣在手里!現金在關鍵的時候重要!重要到什么程度?你比如你母親那時候,沒有現金你哭天行不行?有現金呢?有現金你就是爺!你是救人的上帝啊!

老牟躲在租房里,老金守在公司里,老牟通過電話指揮老金處理事務。

老金坐在老牟的老板桌上,代表老牟處理事務,接待客人,洽談業務。談質量,談熱值,談價格,套路相當嫻熟,見到每一個客人,都是一臉地笑。

我開始為老牟擔憂。

我給老牟說,你整天呆在租房里不出來,萬一老金騙你怎么辦?

老牟的臉很陰沉。

我說,正像你說的,只要幾個章子在,你不管再窮都還是個老總,你現在整天不露面,老金要和你二心怎么辦?他不是控制了公司嗎?

老牟說,不是有你嘛!他控制不了財務,有什么用呢?

我慢慢發現老金在騙老牟。

每隔幾天,老金都會給老牟打電話,說綁架的那一伙人又來了。這些人的長相在老金嘴里隨便變樣子,一會兒高,一會兒黑,一會兒瘦,每接到這樣的電話,老牟都會驚恐一陣子。

我起了心思,有幾天一直守在公司等這些人,但是什么人影兒都沒有。

我給老牟說,老金在騙你!根本沒有那樣的人來找你!

老牟的火氣一下子沖上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罵,王八蛋老金,老子叫他滾!

幾圈轉下來,老牟的火氣小了一點,說,李婭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老金說的是真的,怎么辦?

老牟坐在床上,老金跪在地上。啪啪啪啪,老牟左右開弓扇老金耳光。老牟一邊扇一邊罵,王八日的,騙子,你居然教我怎么去騙老段!你居然教我去騙人!我堂堂的老牟,我騙過人嗎?我沒騙過人啊!我借錢不還,還不了,那是迫不得已啊,你卻教我故意去騙!你是人嗎?你老金不是人啊!

老金張著臉,迎著老牟的手掌。老牟把老金臉扇得血紅,眼淚扇出來了。

老牟手扇疼了,停下來,愣了一下,問,我扇了你幾巴掌?

老金說,五十一巴掌。

老牟說,我真扇了你五十一巴掌?

老金說,對。

老牟說,你為什么不躲?

老金說,我不想躲。

老牟想了一下,說,你為什么跟著我?你還想繼續騙我是不是?告訴你老金,我這一輩子只被你騙一次,我怎么會再被你騙?你早點收起你的野心算了!

老金說,老牟,我有一個感覺,你總有一天還會成為大老板,我不緊跟著你,我跟誰呢?

老牟說,你說的是真話?

老金說,當然是真話。

老牟說,你這個騙子,王八蛋,你不要以為我離不開你!

老金說,那是那是,只有我離不開你,你怎么會離不開我?

老牟擰住老金耳朵,說,你騙老段的那些辦法,老段怎么會上當呢?

老金說,他肯定會上當。

十三

一個男人向一個女人求愛。

男人說,我愛你。

女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沒有任何跡象,而且也沒有任何可能和這個男人說到感情方面的問題,八桿子都打不上邊。

男人強調了一遍。他說,你是真的不曉得嗎?這些年了,我一直默默愛著你。

女人這一回聽清了,非常吃驚地望著男人。

男人說,你不相信嗎?

窗外下著雨,滴滴嗒嗒,像一個腎虛的老人拉尿,總是尿不干凈。天氣預報總在說要下雪了,要下雪了,可是一個月過去了,雪還是沒有下來。屋子里很冷,空氣都凍硬了,一只搖頭取暖器紅紅地亮在男人和女人之間,嘩啦一下擺向男人,又嘩啦一下擺向女人。屋子的墻壁,茶幾和窗臺上的塑料花瓶都被烤得泛紅,在窗外的冷暗映襯下,一片一片發紅。在這樣溫暖的環境中表達愛情和接受愛情應該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但是女人有點措手不及。我……我難道是一個值得去愛的人嗎?……女人說。

你很值得愛!你是一塊金子啊!埋在土里的金子啊!男人說。

女人還有話說,張了張口,半天吐不出來。她不能夠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她的腦殼有點眩暈。她需要鎮靜一下。在她需要鎮靜的間隙,聽到一個沉悶的、像一袋土豆扔在地上的聲音。

“撲通”一聲。

男人突然跪在女人面前,抱住女人膝蓋,淚水涌出來,說,答應我吧,我苦苦地愛了你好多年了啊。

女人驚叫了一聲,想站起來,又沒有站起來。

這是一個感人、溫暖的場面,但是這個感人溫暖的場面卻讓人感到惡心和一陣一陣發冷。為什么?因為這個場面中的女人是我。

那個男人,你們能想到他是老金嗎?

老金跪在我面前。紅紅的取暖器嘩啦一下在我胸前,嘩啦一下轉到老金的光頭前面。老金的光頭上泛出紅光,他的上衣是一件黃褐色的皮衣,像一面生銹的鏡子。我的眼前紅紅的一片,紅得讓人頭暈,像一塊塊紅紅的豬血。

我笑起來,我笑得膝蓋直抖,老金抱不住,只好松了手。

我說,老金,你不是開玩笑吧。

老金抬起頭。我看見了老金的眼袋,蒼老、松弛、褐色的眼袋,上面浮著淚水。

怎么會?他說,我是認真的啊!

我說,老金,你今年多大了?

老金說,我五十。

我說,我今年也快四十了,我們都老了啊……

我忽然想扇自己的嘴巴,因為它不能表達我的想法。

果然。老金說,年齡是什么問題?年齡不是問題啊,我比老牟還小一歲,我哪一點又比不上老牟呢?

我想結束話題,越說越離譜了。我說,老金,聽說你坐過牢?

老金的臉黃了一下,眼睛里射出機警的光芒,很快又安定下來,說,對,我坐過牢,八年牢。

我說,為什么?

他說,詐騙。

我說,老金,外面都傳你是個騙子,你是個騙子嗎?

老金說,李會計!你也相信這種鬼話嗎?我是一個正規的生意人啊!要說騙過沒?當然騙過,不過那不是我真心啊,我被人騙了,想先騙一下,再用那些錢做生意翻本,翻了本再去還錢!你說一說,我這種人能叫騙子嗎?我真的是一番好心啊。

我說,老金,你的意思是你如果賺了錢,你會把騙的錢還了?

老金說,當然。

我說,誰相信你呢?

老金把光頭抬向天花板。老天!老天相信!老金盯著天花板發誓說。

我說,那你騙到錢了,怎么沒有賺錢還呢?

老金痛苦地說,李會計,我倒霉啊,不管哪兒來的錢,我去做生意吧,一做就虧啊。

我說,噢。

老金說,多年來,我一直在想,為什么別人能賺錢我不能賺?我想破了腦殼啊,我在牢里面整整想了八年啊,今天我終于想通了,原來我是沒有你這樣一個好女人啊。

我笑出聲來,哈哈哈哈……屋子里一片一片的豬血紅在我的聲音中抖動。我說,老金,怎么可能,你和我,你自己不覺得可笑嗎?

老金說怎么不可能?我哪一點比老牟要差?你能和老牟好,怎么不能和我好?

我說,老金,你覺得你比老牟好嗎?

老金說,那當然,老牟這個人,一輩子基本上完了,他做貿易,憑的就是膽量,但是這幾年,變化太快了,光憑膽量,那可是遠遠不夠了。你再怎么扶他,他都完了。老牟被綁架了,為什么沒有人去救他?我給你說,他倒霉的時候把朋友都借光了,所有承諾的話都沒有兌現,他沒有一個朋友了,除了你。

我說,老金,難道你不是老牟的朋友嗎?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和老牟是最要好的朋友。

老金稍微尷尬了一下,很快臉色變過來,說,那不是真話,我知道他最恨我,我當然也最恨他。老牟當年,他牛B啊,老子天下第一啊,他四周吹牛,說他只騙過別人,別人沒騙過他啊!我為什么要騙他?我就為賭這口氣!

我很驚奇,說,老金,這是我一直不明白的地方,一個人已經提防你了,戒備你了,怎么能把他騙住?

老金很不屑地吭了一下,說,老牟?他怎么能防住我呢?我帶他去談的生意,一次能賺上千萬啊,那是一批從沙市運往上海的棉膽絨,他的精力全部用在大錢上去了,處處提防大錢,提防合同,提防現金流,但是呢,那個大生意全是假的!我騙他老牟,讓他支付我奔跑的路費,他沒提防,一下就給了我幾萬塊。我就騙這點他認為的小錢!騙到手的那天,李會計,我高興啊!這個牛B哄哄的老牟,他四處滅我的威風,四處說我是騙子,四處說我坐過牢。坐過牢怎么了?

坐過牢出來了,我還是一個公民吧,還是一個人吧。老牟不騙嗎?如果他不騙,他空手做生意,憑什么做?如果他不騙,他天天去糾纏老段干什么?

十四

老牟和老段正在看煤山。老牟抱著膀子站,老段抱著膀子蹲,他們的眼光中都充滿了憂郁。煤山被挖去了一角。老牟說,老段,你也是做大生意的人,賣煤能像賣蘿卜白菜那樣賣嗎?你賣去這一角,何必呢?老段說,沒辦法,沒辦法啊,日他娘的,這個煤場租金太貴了啊!

老牟說,段兄弟,你這煤再堆下去,場租不說,光風化損失也不得了啊。老段說,牟兄弟,是啊是啊。老牟說,你咋一直信不過我呢?老段說,牟兄弟,這一個專列的煤,是我用現錢買的啊!押上了我全部家產啊。老牟說,老段,我們湖北有句話,叫日白謊,你是典型的日白謊!老段說,你還不信嗎?我們企業改制了啊,煤礦和煤都賣給私人,我們把一生的積蓄全部都拿出來了,變成了這一列煤,老牟,這是我一生的資產,我干了幾十年啊!

老牟說,老段,馬上要過年了啊。老段望一望天空,說,可不是!我在這兒守了三個月了,乖乖,眼看要過年了!

老段引我們到他住的小屋子喝酒。老段坐在一截子磚上,老牟也坐在一截子磚上,旁邊一張黑油油的帆布小凳子。老段連忙擺正請我坐,我不敢朝上面坐,我想掏一張紙墊上去,捏了一捏,干脆也找一截子磚坐。小方桌上一碗酸菜,一碟臭豆腐,老牟和老段用老金傳授的辦法猜骰子喝酒。老段給我擺一雙筷子,我朝桌上看一眼,胃里面冒酸水。老牟卻大口吃著酸菜,大口喝酒,鬧著老段猜骰子。老段現在猜骰子經常贏,每贏一回裂開黃牙笑一回。

老段說,這個老金,怎么能用兩個簡單的骰子變出這么多玩法呢?

老牟說,這個王八日的,他是全世界最能變花樣的,他能上吉尼斯世界大全了。

老段說,他還有花樣啰?

老牟說,多了去了,給你說一個吧,你在這空屋子,沒有象棋吧,半夜醉酒了,又買不到象棋了,但是你老段,你想下下象棋醒醒酒啊,怎么辦?

老段說,是啊,老牟,咱做生意的,最怕什么?王八蛋,最怕半夜醒酒啊,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沒有聲音,沒有狗,沒有月亮,當然,不會有象棋,怎么辦?

老牟說,找老金啊。

老段說,找老金管什么用呢?

老牟說,老金能變出象棋。老段說我就不信,屋子里沒有象棋,他身上不帶象棋,他會變出象棋?

老牟說,他能。

兩個人談論老金的神奇之處,邊談邊喝。

一瓶白酒喝完,老段送我們出門,翻過鐵路,走過一段泥濘的煤路,快到大路了,老段還想送。

老牟說,段兄弟,回去吧。

老段說,你老牟,你能和咱一起吃酸菜坐磚頭喝酒,夠意思,你是咱老段的朋友,朋友就要常來啊。

老牟說,那我明天還來?

老段說,你要來!你不來是王八蛋!

兩個人靠著肩膀說話。老牟說,明天來!誰不來誰是王八蛋!

揚手說再見的時候,老段突然說,牟兄弟,你要當心,老金是個騙子啊!

老牟和老金在租房里,狗一樣趴在地上,腦殼對著腦殼。他們在走象棋。地上畫著棋盤,棋子是老金找屋子里的廢紙片,廢塑料片和廢瓦片拼成的,經過修改,居然很像,車是車馬是馬。這間臨時租來的民房沒有桌子,沒有椅子,只有一張床,他們也只能趴在地上下棋。

老牟和老金為一只拐腿馬爭執起來,爭了半天。他們下得投入而認真。誰要取勝了,扇對方一個耳光。兩個人下了一上午,彼此的臉都被扇得通紅。

他們邊下棋邊研究老段。

老牟說,老金,如果我是老段,你是我老牟,我們來試一次,他媽的我就不信,這千把萬一個專列的煤,憑什么給你?

老金說,好,試試就試試。

老牟說,那我現在是老段,你呢,就是我老牟。

老金模仿老牟說,段哥,你看看,過幾天就要過年了啊。

老牟模仿老段說,是的,真的是快過年了,想家了。

老金繼續,你這煤堆著,風化也要風化完了。

老牟繼續,是啊。

老金繼續,你為什么不給我?你信不過兄弟我?

老牟繼續,我怎么信不過你?你是我兄弟了,但既然是兄弟,你替我想想,我把全部家產抵進去了,我老段搞了一輩子,也只有這一個專列的煤。

老金繼續,那你怎么才能給我?

老牟繼續,你給現錢。

老金繼續,如果沒有現錢,退一步怎么辦?段哥你給一個退一步行得通的辦法。

老牟繼續,退一步?那就用我的公司名稱排頭直接對客戶。話說白了,我直接和廠家做生意,和廠家做咱不怕,廠他搬不走嘛,結算呢?你幫忙結算,你結算出來,我給你返幾個點。

老金繼續,段哥,那我不純粹為你打工嗎?

老牟繼續,煤是我的啊,你只是幫忙賣,收勞務費嘛,怎么叫打工呢?牟老弟,直接和要煤的廠家打交道可以,和中間公司交道,我怕啊!

老金繼續,那好吧,我已經聯系好了一家電廠,你的公司名稱排頭就你的排頭吧,算是你直接和電廠做生意!不過,咱們這樣說,我怎么介紹我呢?我替你賣煤,我給你牽線,我必須是你公司的人,我要沒身份,別人不懷疑我是二道販子嗎?

老牟想一想,點點頭,繼續說,那也是,我要給你個身份,你就是我公司的銷售經理吧,牟兄弟。

老金繼續,好吧,那你給我個委托書。

老牟繼續,好吧,你聯系好以后,我們一起去簽合同,合同我簽字,我蓋章,我公司是第一收款人。

老金繼續,那當然。

他們倆停下來,彼此進入深思狀態。過了很久,老牟說,老金啊,到這兒就是關鍵了啊,老段的公司名稱排頭,老段的合同,老段是收款人,我們不是白給人家做事嗎?

老金笑了,說,老牟,你聰明一輩子,怎么想不開?合同一簽,你老段回家過年去了啊,你是銷售經理,你卻守在武漢啊,銷售經理沒有權利處理貨物嗎?

老牟說,我還是沒底。

老金說,不信咱們再來演一回,我是你老牟,你是電廠的人,供應科長,主管供應的副廠長,煤已經送到電廠里了,我能把煤再弄出來!

老牟說,真的?我們來試試。

老金說,你現在是電廠供應科的大科長,是眾煤商都求你了,我找你討賬,年前就要,要現金。

老牟說,那怎么行?合同上不是說了嘛,年后給錢,劃賬才行啊。

老金繼續,不行啊,我們公司困難,年過不去了啊,非要現金啊。

老牟繼續,你這不是耍賴嗎?說好了年后怎么能違反合同?

老金繼續,我們公司有人出了車禍,要現錢啊!

老牟思索后繼續,出車禍要現錢?你們這些做生意的,簡直沒有一點信用,天天編各種理由,今天出車禍,明天出車禍,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錢,你要再糾纏我,我退貨給你!

老金繼續,大科長,如果你萬一要退貨,我也沒辦法,反正我們有人出了車禍,救人要緊,我賣到哪兒都要現錢,你要不給現錢,你就退貨給我!

老牟繼續,退貨退貨!退給你……

話沒說完,老牟愣住了,呆著看了老金半天……

老牟一耳光扇過去,老金臉上又紅了一塊。老牟說,王八蛋,王八蛋,你教我騙人!你教我騙人!

十五

老金繼續向我表達愛情。

老金說,如果你選擇我,我給你一百萬。

我裝著來了興趣,問,一百萬,你老金窮成這樣了,你怎么給?

老金說,我從老段的煤里給。

我說,老段會把煤給你嗎?

老金說,老段會把煤給老牟。

我說,不可能,老段說了,那一專列煤是他的全部家產,不是現錢他不可能給的。

老金說,他肯定會給。我們都一層層設計好了,老段有天高的智商,都逃不脫。

我說,即使老段把煤給了老牟,老牟也會用這列煤周轉做生意,怎么會有一百萬給你呢?

老金說,李會計,老牟賣了這列煤,他會還老段?他立即就會從這個城市消失!

我說,不可能!

老金說,老牟欠了一百多萬賬你曉得吧……這個不說,老牟把老段的一千萬煤怎么賣?他賣一千萬?錯了!我和他一起先到電廠再到味精廠去聯系的業務,我會不清楚?他只賣七百萬!他在做虧本生意!他老牟為什么要做虧本生意?我也是想了幾天才想通,他套了錢要跑的!

我不相信,說,跑?他朝哪兒跑,他朝哪兒去我怎么會不知道?

李會計,你不知道的事情那可是太多了!老牟和老段談判簽約,這么大的事,老牟為什么瞞住你?他怕你壞他的事嘛,他不信任你啊……但是老牟跑不了,早有仇家盯住他了!老金說。

我嚇了一驚,說,誰曉得他的信息呢?

老金說,我也不知道,老牟再怎么躲都跑不了,除非他一直是窮光蛋,他一有錢,仇家馬上就會出現。

我愣住了,大腦里面迅速整理著老金說的混亂信息。

老金說,與其老牟的仇家得,不如我們兩個聯手把這一專列的煤處理掉!

我說,老金,你和我怎么聯手?

老金說,你是財務,貨款最終要打到賬上的,不和你合作怎么行呢?

我忽然全部明白了。

我很堅決地站起來,說,老金,我不能答應你。

老金痛苦地說,李會計!人的一生,能有幾次機遇呢?

我說,老金,不用再說了,我都中年了,我一生只有兩個男人,第一個男人我背叛過,第二個男人,我不能再背叛他了。

老金說,李會計,我對你,那可是做到仁至義盡了。中國有句話,叫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后悔都來不及。老牟如果聰明,他穩當一點,和我合作,他如果不和我合作,我可以說,他不單是逃不了,還有殺身之禍!

一股寒意迅速襲滿我的全身。

我倒退一步,說,老金,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不能亂來,你不會亂來是不是?不管怎么說,老牟對你是有恩的,你是欠著老牟的賬的是不是?別的不說,單說上次建建追你,老牟不是救了你嗎?

哈哈哈哈,老金仰著臉笑了幾聲,說,好了,李會計,你再考慮一下,給你一夜的時間,噢,如果你給老牟說了,通了氣,說我老金背叛他了,我怎么辦呢?我會怕嗎?

我又往后退一步,連忙擺手,說,不會不會,老金,你們是朋友,你剛才什么也沒說,對不對?

老金盯住我,臉色嚴肅,目光寒冷,語氣肯定地說,那我也不會怕,都到什么時候了?他老牟都想卷款跑了我還有什么可怕的呢?大不了魚死網也破!再說,老牟會相信你的話嗎?我曉得你幾次跟老牟說要趕我走,怎么樣?趕我走了嗎?

我說,老金,不會不會。

老金打開門,身子橫在門口,回頭說,李會計,我再重復兩條:第一,你再思考一夜,這是最后的機會;第二,老牟要跑,他不可能逃脫!

外面的小雪還在下,比先前大了一點,地上斑斑駁駁,如禿子的癩頭。我迎著雪花一路奔跑。我跑出辦公室,跑進嘈雜混亂的小巷,跑到老牟的租房。老牟不在。我又跑出來,鉆進嘈雜混亂的小巷。自行車滾著雪泥,賣菜的農婦筐子里是散雪,人們紛紛縮著腦殼,行色匆匆。我跑上街道,沿著田建軍和田梅晨跑的向歸元禪寺跑動,我干什么呢?

老牟打電話給我。

老牟很興奮地說,李婭梅!我們要翻身了!

十六

老牟就在歸元禪寺。老牟燒完香,拜見到了著名的歸元法師。歸元法師八十多歲了,話都說不出來了,老牟給歸元法師磕了三個頭,頂著大雪出來了。

下雪的歸元禪寺顯得空曠而冷清,一邊是筆直直的紅墻,一邊是一間接一間的賣香火的商鋪。風雪彌漫而下,老牟矗立在紅墻和商鋪之間的空街上,像一座黑塔。

李婭梅!我們要翻身了!老牟張開臂,迎住我。

我撲在老牟懷里,大口大口喘氣。老牟拍我的背,說,好了好了,我們要翻身了!我們要翻身了!

我喘完氣,抬頭看老牟,老牟精神煥發,眼睛發亮,眼眶盈熱。我們翻身了!翻身了啊,李婭梅!老牟激動地說。

我說,怎么翻身了?

老牟說,老段把煤給我了啊!

我說,老段,他真把煤給你了?

老牟眼眶很熱,說,真的,他真的給我了!我以為是做夢!剛才我給歸元法師磕頭,頭都磕破了,我才明白這不是做夢!我有一個專列的煤啊!

我仍然不相信。我說,這個專列的煤,是老段全部家產,他說了,不是現錢不給的!

老牟說,老段,哈哈,他抗不住了啊,老金這個王八蛋,他是騙子里的神啊,他厲害啊……

我說,你怎么處理老段這批煤?

老牟說,賣啊。

我說,賣完了呢?

老牟說,賣完了我們跑!我們跑到外地,用這個錢做生意,憑我老牟的本事,三年又是一個大老板啊。

我說,那老段怎么辦?

老牟沉默不語。

一輛汽車冒雨駛過來,我和老牟從路中間移到歸元禪寺的紅墻下面。

我說,老牟,老段把這個專列賒給你,那是比天還大的人情啊,這一列煤,是老段的全部家產,如果我們跑了,老段怎么辦?

老牟很煩躁,說,李婭梅,我將來會還他老段啊!

我說,老牟,如果你做虧了怎么辦?

老牟一把從懷里推開我,說,做生意的,最怕烏鴉嘴,還沒開始做,怎么就說虧了呢?

我說,好,老牟,就算你能賺錢,三年能還,但是三年之內,老段要氣瘋了怎么辦?他家里人氣瘋了怎么辦?他要急的自殺怎么辦?

老牟說,道理全讓你李婭梅說了!照你這么說,我原先那幾百萬都跑到哪兒去了?我氣瘋了怎么辦?我自殺了怎么辦?我家人自殺了怎么辦?誰替我考慮考慮?

我說,對,老牟,你原先風光過,現在混栽了,這種痛苦難受提心吊膽的日子讓你受苦了,但你能把痛苦轉嫁給老段嗎?你如果堅持和老段做下去,賺得少一點,一點一點賺,怎么不好呢?

呆氣!呆氣!老牟盯住我的臉,很焦急地說,李婭梅!按你這樣說,我十年都還不完賬,我今年已經五十二了,五十二啊。

老牟迎著風雪順著紅墻朝漢陽大道走,我迎著風雪跟隨。

我說,老牟,我現在還有什么?丈夫離婚了,女兒跟丈夫了,我什么也沒有了!我在離婚的時候,對我自己進行了盤點,盤點的情況怎么樣?我發覺我和田建軍從戀愛到結婚到現在,從青春的萌動和現在青春結束,步入中年。二十年了,我們有什么?除了有一個女兒田梅,我們的存款不到兩萬,所有的家具加起來不值兩萬……這是我李婭梅的二十年嗎?

但是,老牟,今天,我來找你的沿路,頂著風雪一直跑的沿路,我想通了,盡管我是一個窮人,但我同時又非常富足和充實。二十年,換了六任辦事處主任,作為會計的我一直沒換。我們辦事處十年前,那也是風風火火啊,整天接待縣委書記和縣長,跑項目跑工程啊,我們的辦事處主任,在風光的那幾年,連續出事了三個,現在都在牢里!但作為會計的我卻一直是清清白白,一直坦坦蕩蕩!我敢拍著胸脯說,我李婭梅做財務十多年,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和田建軍在一起十多年,我們為窮發過愁,為治母親的病發過愁,為女兒上學發過愁,為下崗發過愁,但是卻從來沒昧了良心,我們每天晚上睡覺都很安寧,我們沒為安全發過愁,沒為良知發過愁……

老牟繼續走。

我說,生意做虧的人,幻想的都是將來賺錢還,想來想去,還是為自己,賺到什么時候還?賺到不影響自己發展的時候再體體面面還,但是有幾個人能做到?這好比割肉,是割別人的肉,等自己的肉長得掉下來,多得掉下來無所謂,再把肉還給別人!但是,我們想一想啊,大家都是人,都一百多斤,扎一刀出血,割一刀疼痛不說,好多人根本經不住這一刀,直接會要了命!

老牟繼續走。

我說,老牟,我知道,你受過大苦,吃過大虧,被人綁架過,被人欺侮過,被人一刀又一刀割過肉,至今仍然疼痛難忍,但是,你被割過肉,現在卻要割別人的肉!老段經得住一刀割嗎?割別人的肉是很難長到自己身上的!老金騙了一輩子,為什么一直是個窮光蛋?他就是沒明白這個道理!人要想胖起來,必須一點點加強自身的營養,吸收陽光和水分,割別人的肉掛在自己的身上,能胖起來嗎?那是不可能的!

老牟不走了,停下來,蹲在地上,壯牛一樣大哭起來。我看了一看,這里剛好是翠微橫路的路口,田建軍每天早上帶田梅跑步,在這個地方都要停下來,和太陽公公打個招呼。雪花像扯爛的棉絮,一塊一塊在空中亂舞,四周仍然是沒有人,路上偶爾有小心翼翼的汽車經過。

我繼續說。我的眼淚迸出來,被風雪模糊。我說,老牟,我想起綁架你的那個高個戴眼鏡的人說的話,只要有朋友,你就有米吃;我也想起你在開會的時候說過的話,什么是社會關系?社會關系就是大米,你經常說,我李婭梅是你最后一把米了,這話真讓我感動。我想我愛你一場是值得的,我原先是縣里的一枝花,現在是辦事處會計,為了你,我沒有了家,沒有了女兒,你住狗窩,我也陪你住狗窩;你吃糠咽菜,我也陪你吃;你只要離婚,我馬上和你結婚!但是老牟!這成缸成缸成車成車的大米是別人的,我們不能吃!我們寧可窮一點,寧可一點一點還賬!還到六十歲,七十歲,我都陪你!

我也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老牟伸手抱住我,我也抱住他。老牟使勁拍拍我的肩,一下一下,很有力地說,李婭梅!李婭梅!我也使勁拍老牟的背,一下一下說,老牟!老牟!

老牟哭完,推開我,站起來,說,李婭梅!我只問你一句,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我愣住了,緩緩地往起站,說,老牟,你難道還是要那么做嗎?

老牟說,你只回答我!

我說,老牟,我不可能跟你走,我不愿意做逃跑的不安寧的百萬富翁千萬富翁,如果那樣,我一晚都睡不著!

老牟說,好,李婭梅!我現在宣布,解除你的會計職務!

老牟扭頭就走,我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我拼命撲過去,老牟返身一推,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牟從懷里掏出那三塊像巧克力一樣的黑乎乎的章子,說,李婭梅,我早料到你不會同意,我已經把章子拿過來,該辦的都辦了。

我重新撲上去,老牟一閃身,撲在一根電線桿上。我說,老牟,老金說過了,你跑是跑不脫的,你如果跑,會有殺身之禍,你知道嗎?

老牟仰天哈哈兩聲,說,老金?見鬼去吧,他沒收拾我,早有人收拾他了!

十七

田建軍和田梅在風雪之中尋找我。他們要給我過四十歲生日。噢,四十歲,終于在大雪紛飛的日子中來臨了!

從兩排筆直的水杉往天空上看,天空窄得像一條河,一條潔白純潔的河流。樹頂上,樹干上樹枝上,全部都積滿了雪,地上,湖面上,全部是一片晶瑩的白。我在左,田建軍在右,中間是我們的女兒田梅。我們手拉著手,在漢口的解放公園看雪景。

田建軍說,田梅,給媽媽說生日快樂!

田梅說,媽媽,生日快樂!

我的眼淚涌出來,我的心里充滿著溫暖!噢,四十歲了,整整四十歲了!

我說,媽媽老了,怎么快樂?

田梅說,媽媽,你在我們心里永遠年輕!

田建軍說,對,永遠年輕!

我們跑去坐摩天輪。摩天輪吱吱呀呀一截一截往上竄,直到最高的凜冽的空中,武漢市的全景逐漸呈現在我們面前,一片一片白。漢江和長江,是這白色中的兩條黑帶,染上了白茫茫的霧氣。

田建軍說,我上班了。

我說,在哪兒上班?

田建軍說,在一家豆漿廠。

我說,干什么?

田建軍得意地說,我是調豆漿的師傅!一個月一千多塊!

我說,你一個政工科長,不覺得虧嗎?

田建軍不好意思地撓頭,說,哎,李婭梅,你別笑話人好不好?

我們都發出開心的大笑。

逛完公園,我們逛黃鶴樓和晴川橋,然后到夜市上吃燒烤。烤臭干子,烤土豆,烤魚,烤辣椒……只要是能吃的,在夜市上都能烤出來。

雪還在下,我舉著一只烤山芋,田建軍舉著一只烤山芋,田梅舉著一只烤土豆,我們站在雪中,相互碰了一下,說,生日快樂!

責任編輯魯書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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