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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飄落二十年

2007-01-01 00:00:00曹多勇
清明 2007年5期

年臘月二十六下午,李木锨冒雪回了一趟老家西李莊。雪下得不算太大,雪花卻不小,一飄一舞的,有點淘氣的樣子,更有點喜慶的樣子。俗話說,瑞雪兆豐年。整個冬天沒下一場雪,要是還不下的話,好像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了。李木锨所在的煤礦距離老家有三十多里路,往常李木锨喜歡騎腳踏車回去,一個多小時到了不說,還能省去許多麻煩。比如從煤礦坐汽車只能坐到縣城,剩下的五六里路只有靠走路。李木锨的兩只腳要是好好的,走走路也沒啥,可偏偏右腳脖子好多年前在煤礦井下受過工傷,最終影響到兩條腿不能一般長,走路一瘸一拐的。李木锨偶爾才回一趟老家,不想讓村人看到自己一副瘸腿樣子。雪一下,李木锨就沒辦法騎腳踏車了,只能先坐汽車后走路。天氣暖和,雪落地存留不住。路面經過大小車輪一攪和,顯得十分骯臟,十分泥濘。李木锨走出家門,乘上公交車直接回老家。

李木锨回老家的頭一件事情,是看望老父親。李木锨兄妹兩人,妹妹就嫁在本莊,李木锨被招工進煤礦當礦工。母親死得早,嫁走妹妹,父親就一直自己單過。母親活著時,父親算是個甩手男人,油瓶倒了也不伸手扶一下。母親一死,父親燒刷洗弄一樣一樣地被逼出來。父親身體好,很傲強,在家種著兩畝地,還喂一頭牛。種地,閑時靠自己,忙時李木锨回家搭把手,或是妹妹派兩個外甥帶著拖拉機下地里,三下五除二,兩畝地忙清徹。父親喂牛不是為了干活,是為了攢錢。一年喂一頭,春天里買小牛,冬天里賣大牛,賺回千兒八百的,夠自己一年的油鹽花銷錢。父親累是累在放牛割草上,一頭小牛愈長愈大,肚子也愈長愈大,先是一天能吃一捆草,后是一天三五捆草也吃不飽。父親畢竟是個上年歲的人了,手腳一起老了,想快也快不了。父親每天只有延長勞動時間,清早天不亮起床下地割草,傍晚天麻麻黑還沒把最后一捆草弄歸家。有一天,父親在外面的坡地上摔一跤,頭上磕破一塊皮。應該說,父親沒摔怎么樣,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下地的時候下地,該割草的時候還割草。父親年歲一大,李木锨覺得父親再這么一個人過下去,自己這個兒子就不是兒子了。硬是要把父親接煤礦上跟自己一起住,一起過。

父親不愿意,說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年輕人腳下一滑摔一跤也是常有的事情呀。

李木锨說,我再依著你一個人過,我就沒臉回來了。

李木锨硬是把父親接進煤礦里。

那時候,煤礦已經不景氣,李木锨也出工傷從井下調井上,安插在職工食堂燒飯燒菜。李木锨老婆名叫徐玉蘭,也是農村的,隨著李木锨農轉非在煤礦多種經營公司做著一份臨時工。李木锨就一個閨女,名叫源源。老家在淮河邊,名字里含著“水”,愈長愈旺興。按理說,徐玉蘭在農村沒農轉非以前按照政策能生兩個孩子,李木锨做決定,只要源源一個孩子。李木锨說,多一個孩子,多一份難心,怕是能生下來,趕明養(yǎng)不起呀。一切家事徐玉蘭都聽李木锨的。徐玉蘭說,沒有男孩,你不嫌,我還嫌嗎?實踐證明,李木锨的決定是明智的,李木锨的判斷是正確的。煤礦漸漸不景氣,最終在一場透水事故過后破了產。李木锨依靠工傷提前辦理內退,按月拿五百塊錢生活費。徐玉蘭干的是一份臨時工,回家沒有一分錢,工作中接觸煤矸石粉塵,得了輕微的矽肺病,病懨懨地呆在家里,還不能外出找事做。轉眼源源上高中、考大學,花錢流水一般,成百上千地往學校繳。徐玉蘭不能找活,李木锨內退以后沒敢閑著,去一家小飯館做幫手,按月也能掙五百塊。就這么日子不稀不稠地往下過。妹妹家境不錯,想把父親接去跟自己一起過。我們這里的風俗就這樣,兒子養(yǎng)老人,閨女不養(yǎng)老人。父親愿意在兒子家喝稀飯,也不愿意去閨女家吃干飯(米飯)。李木锨也不主張父親去妹妹家,說前說后還是丟不下一張臉面。徐玉蘭倒是一個好女人,身子骨單薄,不能過多地支撐這個家,也能盡一個妻子的責任,盡一個母親的責任,盡一個兒媳的責任。父親說,我不去你們妹妹家,要過我就在你們家過,不能過我回自己家過。徐玉蘭說,俺大你放心,有我們吃一口的,就有你吃一碗的。

這地方人的嘴里,把“爸爸”喊做“俺大”。

大前年閨女考上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學是預料之中的,因為源源學習成績一直在班級拔尖,在年級拔尖。只是開學一次性要拿出上萬塊錢,李木锨手里一下拿不完整,空缺的部分是由妹妹墊上的。妹妹比李木锨小兩歲,卻比哥哥早兩年結婚生孩子。妹妹挨肩生兩個男孩,眼下已成人。兩個男孩初中畢業(yè)回來家,一人一臺四輪拖拉機跑運輸,從淮河邊往煤礦拉沙子,回頭又從煤礦往淮河邊拉煤炭。幾年時間,妹妹家蓋起一座兩層小樓,手里見天進錢,活便得很。妹妹后來拿主意,把父親從煤礦接回家,自己照顧著,節(jié)省哥哥嫂嫂的精力,更是節(jié)省哥哥嫂嫂的負擔。父親與閨女家分開過,自己的家與閨女的家相隔不算遠。父親回家住自己家,吃飯什么的,父親走過去,或者閨女送過來。這么一種折中的辦法,父親同意。說來說去還不是父親看兒子負擔不起自己,在兒子家吃飯愈來愈不順暢,睡覺愈來愈不塌實。李木锨臉面上說是按月負擔父親一百塊零花錢,先后給妹妹幾回,妹妹一分錢沒拿。就這父親還常常跟村人說,閨女管我吃飯,兒子管我活便錢。四鄰人人心里明白,嘴上不去戳破罷了。

李木锨這次回家還是想跟父親好好地協(xié)商協(xié)商,年后把他接過來一起過。

李木锨初中畢業(yè),二十歲那年招工進煤礦。那時候,土地分到一家一戶已經兩三個年頭。原先土地屬于生產隊,人人吃不飽、餓肚子。土地一家一戶一分開,還是那么多土地,還是一年兩季莊稼,人人吃飽肚子,糧食還能夠剩余下來。生產隊的時候,社員一年到頭不歇閑地忙、忙、忙。土地分開,一年頂多忙三個月,余下九個月,空著兩手不知干什么好。那時候,少有進城打工的,更沒有農民工。農村剩余出來的勞動力窩在家里,有幾人能夠外出做買賣、做生意?就是這個節(jié)骨眼上,煤礦給村里幾個招工指標。村莊附近的一個煤礦,距離村莊少說有十里遠。按理說,這么遠的一座煤礦跟村子沒任何關系。煤礦人卻說,過個三年五載的,很快就能扒到村莊地下面。也就是說三年五載的工夫,村莊土地就要慢慢塌陷。煤礦給村里幾個招工指標,算是占地工。指標分配到村里,“呼啦”一下報名一百多人。煤礦招工條件很寬松,小學畢業(yè),三十歲以下,連個婚否都不限。煤礦把指標交給村里,村書記李木勺也為難。正值一個特別的歷史時期,不能按照家庭的成分——誰是地主,誰是貧農;也不能按照過去的表現——誰是學大寨積極分子,誰是學毛選先進代表。李木勺不識字,頭腦卻活絡得很,前幾年看準風向帶頭鼓動社員把土地分開,李木勺先是被批判,后是被表揚。人民公社改鄉(xiāng)鎮(zhèn),大隊改村委會,一舉把李木勺推到村書記的座位上。憑力氣,憑干活,怕是什么年代都不會錯誤的。李木勺想到的選拔幾名礦工的方法很簡單——運沙土。選拔地點就選在淮河岸邊一溜寬敞的沙灘上,十人分一組,一人一把锨,兩只筐,一根扁擔,在指定地點挖沙土,往指定地點擔沙土,二十分鐘內,誰運的沙土多,誰去煤礦做礦工。面對這么一種選拔方法,沒人生出意見,連裁判都不用專設,圍觀的村民就是裁判,誰輸誰贏一眼就能準確地判斷出來。

李木锨就是這么走進煤礦的。

論個頭李木锨不算太高,論身架李木锨不算太大,一百多號年輕人賽挑沙土就是挑不過李木锨。別人二十分鐘挑六趟、七趟,頂多八趟,李木锨能挑十趟。李木锨挑沙土也沒什么訣竅,心里憋著一股勁,自己跟自己說,快跑、快跑、快跑。腳下多跑幾步,就能跑出村莊,脫離農村,變成一個按月拿工資、吃商品糧的城市人。

這一天,村里能來的人都來了,不少外村人也來看熱鬧。徐玉蘭家的莊子叫徐家莊,與西李莊緊挨著。徐玉蘭家的一塊地距離比賽的河灘不算遠,徐玉蘭過來了。徐玉蘭看著李木锨挑沙土,先是沒看出與別人的不一樣來,后來就比別人快了,到了倒數第三趟時,李木锨半路上身子歪斜一下,差點摔地上。徐玉蘭嘴驚訝得張多大,“哎呀”一聲叫出來。李木锨沒摔倒,接著擔挑走路的一只右腳脖子就不一樣了。李木锨的右腳脖子以前崴傷過,河灘地松軟,肩上吃重,腳下打滑,崴傷過的右腳脖子又一次崴傷了。李木锨持重繼續(xù)奔跑著,徐玉蘭能覺著自己的一顆心“咯噔、咯噔”地疼起來。這時候,徐玉蘭還不知道將來自己會嫁給這個男人。

一下子從農村到煤礦,李木锨的心里是喜慶的。辦理好手續(xù),培訓半個月真去井下扒煤炭了,李木锨的心里猛然一下就沉重起來,害怕起來。李木锨不是害怕活重、活臟,是對煤礦井下的環(huán)境不適應。幾百米的礦井走下去,眼前看見的到處是一片黑,愈走黑愈深,愈走黑愈濃。在地面上,黑像是一團霧氣,能流動,能消散。在礦井下,黑像是一堵堅硬的墻,流動不了,消散不了,四周死死地堵著,連一絲新鮮的空氣都流不進來。在礦井下,這些堅硬的黑其實就是四周的煤炭,就是四周的矸石,還有就是人對黑暗的恐懼,人對死亡的恐懼。別人對抗的辦法是逃離,是躲避。李木锨跟別人不一樣,是抗爭,是干活。在地面,李木锨想著早早下井。李木锨手里拿鎬刨煤,不停地刨呀刨呀刨。李木锨手里拿著锨攉煤,不停地攉呀攉呀攉。李木锨像是一條落網魚,明知逃脫不了,卻是一個勁地撲騰、撲騰。李木锨一鎬一鎬就是想把眼前的黑暗刨出一個亮洞。李木锨一锨一锨就是想把眼前的黑暗裝運走。下井兩個月,李木锨高高大大的一個人變得又白又瘦。瘦是真瘦,圓胖臉變成刀條臉。白是水白,礦井下呆久了,少見陽光的緣故。休息天,李木锨回老家一睡睡一夜,一睡睡一天。父親沒去煤礦扒過煤,卻聽村里扒過煤的人嘮叨過,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父親說,我聽人說,礦井下呆習慣就好了。

父親說,要是干三個月,你還不習慣就回來家。

父親嘴上這么說,心里并不想讓李木锨真的回來家。家里攏共五畝地,忙天一家人一齊忙,閑天父親一個人就把五畝地侍弄出來了。李木锨回到家里,兩只手空出來也是一個閑。父親聽鄰居話,開始替李木锨張羅對象了。

鄰居說,找個女人拴一拴李木锨的心就好了。

父親跟李木锨把話說得也敞亮,說你要是自己能在煤礦上找著對象,我就不費這份心事。

煤礦是一處什么地方呀,連屋檐下的麻雀都是公的多,母的少。莫說一個扒煤工難找對象,就是坐機關的小伙子想在煤礦上找著一個合適的大姑娘都難心。父親托人給李木锨介紹的對象就是徐玉蘭。徐玉蘭是一個小巧秀氣的女孩子。兩人見過面,介紹人征求李木锨意見,他自己也說不上喜歡不喜歡。父親急性子,說你同意就點頭,不同意就搖頭。李木锨還是不知道自己的頭是點還是搖。介紹人說話更簡潔,說要是不同意你就搖一下頭,要是同意你連頭都不用點。李木锨沒搖頭,沒搖頭只是表示說不出不喜歡的理由罷了。兩人是春天見的面,一直到快結婚,李木锨心里還是說不清楚是喜歡徐玉蘭還是不喜歡徐玉蘭。李木锨把不明白的事情反過頭問徐玉蘭。

李木锨問,你到底看上了我哪一點。

徐玉蘭臉紅頭低不說話。

李木锨問,你是不是看上我按月能開錢?徐玉蘭猛然抬起頭,把頭使勁搖一搖。

李木锨說,那你就是看上我按月能吃商品糧。

徐玉蘭一雙眼睛紅起來,一副委屈的樣子,說你以為你下礦井是個什么好事情,你上一個班,人家擔心一個班,你上兩個班,人家擔心兩個班。

徐玉蘭擔心什么呢?徐玉蘭不用明說,李木锨心里也明白。煤礦是一座解放前就開采的老煤礦,井下安全條件差,小磕小碰的事故是家常便飯?zhí)焯煊校浅鲆淮未笫鹿示筒皇且粭l人命、兩條人命的事情了。一個女人如若做了礦工的老婆,每時每刻擔心的也就是這么一件事情。

李木锨還是問,那你到底看上了我哪一點。

像是這個問題不問清楚,李木锨就找不出理由與徐玉蘭結婚似的。

徐玉蘭說,我看你人能吃苦,能忍耐,跟著你,你能養(yǎng)家糊口過日子。李木锨問,你怎么知道我能吃苦,能忍耐,跟著我,我能養(yǎng)家糊口過日子?

徐玉蘭沒說出她看見李木锨河灘上挑沙土的事情,噙在眼里的眼淚“嘟嚕”流下來。

這年秋天,李木锨就把這個流淚的女人娶進門,仍舊說不出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徐玉蘭。

煤礦離老家三十里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李木锨上班的時間在煤礦井下干活,下班休息在煤礦單身宿舍睡覺,到了真正休班的時間才回家。兩個人像是夫妻又不像是夫妻。村里也有年輕礦工娶回老婆的,人家要么天天往家里來回跑,要么干脆把老婆接到煤礦上住。李木锨不愿意這么做,徐玉蘭嘴上也說不出。父親看出小兩口之間的夾層與生分。

父親說李木锨,別人娶回老婆,天天往家跑,你倒省心,一天天不沾家。我告訴你,人跟鳥兒一個樣,成雙成對的才正常,你不能一天天地單飛不歸窩。

李木锨說,人家的煤礦離家近,我的煤礦離家遠,人家煤礦路好往家通車方便,我的煤礦路差,通車七拐八彎的。

父親說,那你就領著徐玉蘭去煤礦。

李木锨說,我在煤礦六個人住一間單身宿舍,我把她領煤礦上住哪里?

父親知道兒子不愿意這么做的原因在心里。

父親說徐玉蘭,忙天你在家忙一忙,閑天你就陪著李木锨一塊去煤礦住。

李木锨是冷是熱,徐玉蘭最明白。

徐玉蘭說,煤礦到處都是黑不溜秋的臟,手摸到哪里都是一把黑灰,我才不去那里呢。

父親嘆出一口長氣,擔心小兩口的日子能不能順順利利地過下去。

半年后,李木锨在礦井下面砸壞一只右腳的腳脖子。

一座破舊煤礦,下面出事故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也是防不勝防的。其中最容易出事故的是回采。煤礦井下采煤,采煤面(掌子面)使用木柱支起棚子,礦工才能鉆過去干活。一個掌子面的煤炭扒個差不多了,另換一個掌子面,就要把原先的舊木棚子拆下來,再用拆下的木料支新棚子。一邊支新棚子,一邊把掌子面多余的煤扒出來——這就叫回采。回采容易冒頂,危險性大,煤礦井下的不少事故就出在這時候。回采冒頂坍塌沒什么規(guī)律可循,預防全憑經驗。最常見的做法是,采煤隊前面回采,一個有經驗的老礦工在一旁靜耳細心地聽著。木柱棚子遇見不同的壓力,會發(fā)出不同聲音,這不同的聲音,又會引發(fā)不同的結果。有經驗的老礦工就是憑借木柱棚子發(fā)出來的不同聲響去判斷冒頂坍塌事故會不會發(fā)生。有一次,前面回采,老礦工察覺情況不妙,斷喝一聲,不好,有情況!一干人手里拎著干活工具,“哧溜”一聲很麻利地往外撤退。李木锨頭一回遇見這種險情,像一頭受到驚嚇的騾子,扔下手里的鐵锨,頭一個逃出來,一口氣跑到安全的地方。別的礦工看見李木锨這么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一陣“哈哈哈”快活地笑起來。有人說李木锨,看你人高馬大像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沒想你的胸腔里裝著一只老鼠膽子呀。礦工們找一處平整地點躺下身子休息,候危險過去,負責喊話的老礦工帶頭拿著干活工具走進去,李木锨卻兩條腿抑制不住地“嘩啦、嘩啦”抖動著。

李木锨的害怕是從心底里害怕。

這一次,一旁觀察聽聲的老礦工察覺掌子面回采的情況不妙,大聲喊叫,有情況,危險,快撤!別的礦工撤出來,李木锨卻單獨留里邊,仍舊干著活,一锨一锨不停地往歪歪車(一種運煤工具)里攉煤。頭頂響聲大震,煤渣雪花似的往下掉落。

老礦工喊,李木锨快跑。

其他礦工喊,李木锨快跑。

李木锨像是一個耳聾人,沒有一點回應。老礦工不敢跑過去搭救,其他礦工也不必跑過去搭救。這種時刻,誰去搭救李木锨誰就送死送得快。一塊大煤矸石落下來,不偏不倚砸住李木锨一只腳脖子。李木锨“媽呀”一聲醒悟過來了,拖著血腳剛跑出回采面,“轟隆”一聲,一大片頂棚坍塌下來。

李木锨一只右腳脖子骨折,算是撿回一條性命。

李木锨上午出的事故,煤礦下午才去西李莊通知徐玉蘭。煤礦上都是這樣子,事故出來,活人送醫(yī)院,死人也送醫(yī)院,該治療的治療,該安頓的安頓,把事故忙出頭緒來才去通知傷亡礦工家屬。從煤礦事故上來說,李木锨傷一只腳脖子算是小事情,煤礦去人通知徐玉蘭的時候,把話說得更輕松,說李木锨的一只右腳脖子只是擦破一塊皮。徐玉蘭沒有像來人想像的那樣大驚失色,又哭又喊。徐玉蘭面色上很鎮(zhèn)靜,試探著問來人,要不要去地里喊上俺大一塊去?來人說,不用驚動老人家,李木锨真的是輕傷,住醫(yī)院觀察幾天就能出院回家。徐玉蘭松出一口長氣,說,那我們走吧。

李木锨要是出大問題,煤礦人會喊上父親一起去的。

李木锨一只右腳脖子打上石膏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李木锨反復交代煤礦人,不用父親來,就來徐玉蘭一個人還不知會哭成什么樣子呢。哪知道徐玉蘭走進醫(yī)院,臉面上仍舊很鎮(zhèn)靜。

徐玉蘭掀開被子,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把李木锨全身摸一遍,捏一遍,連胳肢窩都不放過。徐玉蘭兩手又捏又撓的,李木锨忍不住癢,像是漏氣的水瓶“哧哧”笑起來。徐玉蘭身子一下軟在病床上,“哇啦、哇啦”哭起來。李木锨不笑了,驚慌了,安慰說,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徐玉蘭哭著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這輩子可怎么過呀。

李木锨猛然心里一“咯噔”。就是這么一“咯噔”,李木锨跟自己說,不管今后怎樣,都要跟眼前的這個女人一起把日子過下去。李木锨當著別人面伸出兩只胳膊把徐玉蘭緊緊地摟進懷里。

十天過后,李木锨出院回家又休息兩個月,在家養(yǎng)傷的兩個月里才算有時間與徐玉蘭過真正的夫妻日子,閨女源源也就是這時懷上的。徐玉蘭是一個干凈的女人,也是一個勤快的女人。別人家每天早晨掃一遍地,徐玉蘭家掃兩遍,清早一遍,傍晚一遍,非比別人家多掃一遍。在地里鋤地,別人家鋤一遍,徐玉蘭鋤兩遍,別人家鋤兩遍,徐玉蘭鋤三遍,別人家要是鋤三遍,徐玉蘭會鋤四遍、五遍。晚上睡覺的時候,徐玉蘭最喜歡讓李木锨蜷曲右腿,撫摸他的受過傷的右腳脖子。徐玉蘭說,你的這只容易受傷的右腳脖子是我的福氣,也是你的福氣。

徐玉蘭說,要不是那天你在河灘地上挑沙土崴傷這只右腳脖子,我還不定愿意跟你呢。

徐玉蘭說,你的一只右腳脖子受工傷,就不用下井扒煤了,你心里空朗,我心里也空朗了。

李木锨回煤礦就被安插進職工食堂上班。兩年后煤礦辦理農轉非,徐玉蘭與源源娘倆理所當然進了煤礦。李木锨找熟人關系,把徐玉蘭安排在煤礦多種經營公司干臨時工。

就這樣,一個家算是在煤礦安頓下來。

路上車程二十分鐘,下雪天公交車速度慢一點,也只要半小時。李木锨老家坐落在淮河邊上,從方位上看應該在縣城的北邊。李木锨時常坐車回家,到縣城前面一站就下車,騎腳踏車更這樣。一條大路拐個三五道彎就進了村莊里。縣城里熱鬧,縣城里熟人多,這兩樣都是李木锨想要回避的。這幾年李木锨日子過得緊巴,回家多是空著兩手,口袋揣著一百塊錢見著妹妹掏出來幾次,妹妹都沒收。父親跟妹妹一起過,說好的按月給一百塊零花錢,實際上一次沒有給。今天回家手里提著一桶油,兩只板鴨,就改變了李木锨的心態(tài)。公交車從縣城前面一站停下來,售票員喊著下車的人快下車。李木锨嘴上答應著好、好、好,兩只腳往車門踏板上一踏,“咯噔”一聲站住了。李木锨跟售票員說,我想起來了,我到縣城還有別的事。一瞬間,李木锨感覺自己很丑陋,很卑鄙,很陰暗。面對故土,面對鄉(xiāng)親,面對父親,面對妹妹,難道手里提著不足一百塊錢的東西,你就不是你了?

雪花飛舞,人頭攢動,節(jié)日前的縣城真是想像不到的熱鬧。四鄰村人抓緊時機,在節(jié)日前逛幾趟縣城,把該買的買回家,把該看的看眼里。各路商家更是抓緊時機,在節(jié)日前叫喊著,把該拋售的貨物堆進商店里,把該賺的鈔票揣進口袋里。人往人返,更多的是外出打工回來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個個睜大眼睛了。李木锨沒有心境去欣賞雪飄中的縣城,沿著一條歸鄉(xiāng)的小路,逃跑似的離開縣城。

李木锨這次回老家要辦理的第二件事是,去村委會寫一張證明,證明家里就他兄弟一人,老父親需要他撫養(yǎng)。李木锨寫這么一張證明的目的是去街道居委會申請社會低保。

一座煤礦說聲破產就破產了。按照規(guī)定,男五十二歲、女四十七歲(男女在退休年齡上各自優(yōu)惠三周歲)以上的職工辦理退休手續(xù)。四十五歲以下的男職工轉入其他煤礦,條件是在這個煤礦是扒煤工的,去其他煤礦還做扒煤工。其他職工就只有回家待崗了。待崗情況還分為好幾類,三十五歲以下的按月領取一百一十塊錢生活費,年齡三十五周歲至四十五周歲的每月生活費上漲到一百八十五元。除此,提前內退的,辦理病退的等等,細說起來怕有好幾種。與左鄰右舍相比較,李木锨家庭收入算好的。病退五百塊錢,打工五百塊錢,一個月共計收入一千塊錢。源源上大學家庭經濟吃緊一年,過后就松緩下來了。源源從大學二年級開始,家里只需負擔她的學費,生活費部分她自己解決。一是靠拿獎學金,二是靠勤工儉學掙工資。這年大學在校園內開辦起兩家大型超市,能夠容納三百多名家庭困難的學生課余做營業(yè)員,一個月可得工資三百塊錢。獎學金加上勤工儉學掙的錢足夠源源在學校的生活費用了。源源不問家里要生活費,電話里把話說得清清楚楚的。李木锨兩口子還疑心。不是疑心源源成績不好拿不著獎學金,而是疑心在超市做營業(yè)員是假的,擔心源源變壞了。眼下說女大學生什么樣壞話的都有。有家報紙上說,一個女大學生家庭困難,上學期間做了一個有錢人的二奶,大學沒畢業(yè)生出一個孩子被學校開除了。又一天在電視上看見這么一件事情,說北方某城市公安局在一家高級賓館突擊檢查一個販毒吸毒團伙,其中好幾位是女大學生。李木锨心里擔心源源,嘴上不胡亂說話。徐玉蘭心里擔心,嘴上整天亂說叨。

徐玉蘭說,源源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你說我們家的日子還怎么過?

徐玉蘭說,源源真要是變成電視上那樣的女孩子,你說我還怎么活?

徐玉蘭白天不吃飯,晚上不睡覺。李木锨沒辦法,只得丟下工作,買一張火車票去上海查一查。這里離上海不算太遠,七個小時的路程。李木锨早晨去,傍晚到,走進校園一打聽,源源真的是在校園超市里賣東西。源源看管一臺電腦,專門負責收錢。李木锨見著了閨女,源源沒有見著父親。李木锨一磨屁股,坐上一趟夜車,天亮趕到家。李木锨風塵仆仆跑一趟,車票花出一百多。

李木锨不后悔,回家跟徐玉蘭說,值,心安了。

徐玉蘭也說,值,白天吃飯香了,夜里睡覺香了。

源源學費一年四千五百塊,生活費自己解決。李木锨一個月收入一千塊錢,一個家庭的日子就能一天接著一天往下過了。李木锨與徐玉蘭從農村上來,是吃過苦,也能過苦日子的一對夫妻。面對眼前的這么一種生活現狀,知足了,也滿足了。俗話說,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煤礦破產,家家受影響。一座老煤礦,許多家庭都是三代人窩在同一個煤礦。煤礦職工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文化低,除去扒煤,沒有其他技術。一群礦工呆家急了,一天到晚往外跑,腿跑細了,什么活也找不到,就死心了。相比較,李木锨算是順利的,手里有點手藝,熱菜涼茶,炒菜燒菜,擺弄起來都像那么回事,出門一找工作就找見了。徐玉蘭身體原本就單薄,煤矸石山上干了幾年臨時工,吸進肺里不少粉塵,喘氣愈喘愈厲害,去醫(yī)院一查,輕微矽肺病。臨時工沒有醫(yī)療保險,看病吃藥自己掏口袋。

李木锨說徐玉蘭,你這種身體就在家呆著吧,能保養(yǎng)著少看幾次病,少吃一點藥就有了。

李木锨說,難心也就難心這兩年,源源大學畢業(yè)找著工作能掙著錢了,還用我們操心嗎?

徐玉蘭幸福地說,真到源源上班掙錢那一天,你也就不用外出打工了。

每個家庭都一樣,孩子是父母生活里的一盞燈。孩子考上大學、工作解決了,日子就一片亮堂了。

要不是李木锨年前路上遇見一個名叫楊梅的女人,也想不起申請社會低保的事情。

楊梅原先在煤礦職工食堂做過一段時間的會計,李木锨與她很熟悉。煤礦沒到破產,楊梅就調到市里的區(qū)教育局工作,后來又調區(qū)社保局專門負責社會低保工作。年前在車站,兩人遇見說閑話。楊梅問,你們家有沒有吃低保?李木锨直搖頭,說我們家不夠條件。市低保規(guī)定,家庭平均月收入低于一百八十塊錢的才可申請。僧多粥少,夠條件的家庭申請也不一定能批下來。若是按照李木锨退休工資計算的話,夠申請條件。若是加上李木锨的打工收入,申請條件就不夠了。李木锨實話詳細一說,楊梅卻不這樣看。楊梅說,你們家的家庭收入只能按照你的退休工資計算。為什么這么說呢?你是受過工傷的人,完全有理由什么都不干。別人好手好腳的整天呆家里坐吃坐喝,社會低保哪能縱容這么一種懶惰的人。李木锨心里清楚,楊梅說出這么一番理由,是想幫助他們家辦成社會低保。楊梅管著區(qū)社會低保工作,是有這個權力的。李木锨遲疑著,不知該說什么話,一張臉紅紅白白的像是做著一件不光彩的事。楊梅了解李木锨為人處世,說街道居委會這幾天正在統(tǒng)計社會低保的情況,你回家寫一份申請遞過去,其余的由我來操辦。依照李木锨的脾氣,這種時候很難表明態(tài)度。李木锨退一步說,我回家跟徐玉蘭商議商議再說吧。

李木锨說這句話是給自己一個臺階,也是給楊梅一個臺階。可楊梅不愿就著這個臺階滑下來,非要辦成這件事不可。

楊梅說,要不你回老家一趟,從村委會寫一張證明,說明你兄弟一人,父親需要你養(yǎng)活,有這么一個條件增加上去,別人就是想說什么也開不了口了。

李木锨的家底,楊梅是知曉的。

李木锨把這件事憋悶在肚子里,一連三四天都沒跟徐玉蘭說。李木锨想說這件事情,心里覺得別扭,不知道怎么說。楊梅是個做事認真的女人,過些日子見不著李木锨寫申請肯定會追問,最起碼也會往家里打電話問一問。李木锨想想還是把話說出來,免得楊梅把電話打家里,再跟徐玉蘭解釋這事就被動了。

李木锨就把話跟徐玉蘭說了。

李木锨說話時,先一連用兩個“很巧了”。第一個“很巧了”在車站遇見楊梅,第二個“很巧了”是楊梅問起他們家有沒有申請社會低保的事。李木锨緊接著說出后面的兩個“擔心”。一是“擔心”寫申請批不下來,左鄰右舍知道有看法。二是“擔心”寫申請批下來,左鄰右舍知道也有看法。兩個“擔心”引出兩個“看法”。一個是李木锨害怕左鄰右舍說他們家不夠低保條件也想吃。后一個是,李木锨害怕左鄰右舍說他們家吃低保靠的是楊梅這么一個女人。

徐玉蘭一下笑起來說,看把你個大男人家難為的,你愛申請就寫一張,不愛申請就不寫。低保是公家給的,家家能爭,礙著左鄰右舍什么事了。

徐玉蘭笑一笑,停下不笑了,說左鄰右舍要是說起我們家靠的是楊梅這個女人,我就說我們家男人有本事,你們家的男人想靠人家女人,人家女人還看不上你們家的男人呢。

李木锨一張臉竟通紅起來。

李木锨跟徐玉蘭說,哪天我回老家寫一張證明,要是楊梅真想幫辦的話,說不定低保真能辦下來。

這些天左鄰右舍都在說這件事情,社會低保怎么個申請方法,補助額度有多大,徐玉蘭也清楚。徐玉蘭說,一個月能補貼二百多塊錢呢。李木锨說,要是真能辦下來,年后咱就把源源爹爹接過來。此地人把爺爺叫做爹爹。

徐玉蘭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古人言養(yǎng)兒防老,源源爹爹吃在源源老姑家,我這心里一直窩堵得不順暢。

徐玉蘭是一個過日子的女人,也是一個孝順的女人。

李木锨認識楊梅是在職工食堂里。

職工食堂負責單身職工吃飯,還有井下礦工的班中餐。大鍋菜、大鍋飯,沒有多大講究,李木锨幾天班上下來就能對付了。職工食堂多是女人,男人也是年歲大的多,像李木锨這么年輕的沒幾人。干什么都得講究本事,燒鍋做飯的也一樣。李木锨去新華書店買回兩本燒菜的書,沒事一頁一頁地翻著看。李木锨這么看小人書似的看兩遍,只能理論,不能實踐。在食堂里燒大鍋菜,想實踐也實踐不出來。正巧這個時候,職工食堂設立小吃部,一挑選人,李木锨被挑選上。職工食堂小吃部開設起來,花色品種與附近街面上的小飯館相比,顯得單一,翻來覆去就那么幾樣子:土豆炒肉絲,土豆炒豬肝,洋蔥炒肉片,辣椒炒雞蛋,要不就是肉絲湯,豬肝湯,雞蛋湯什么的。職工食堂也有小飯館比不了的長處——便宜,量足。小吃部還是一派紅紅火火的樣子,每天窗口前面都排著一條長長的隊伍。李木锨的人生價值也就在這一派紅紅火火中體現出來的,不少礦工都知道職工食堂有個李師傅炒菜口味好。

李木锨就是這時候認識楊梅的。

軍隊大裁軍,楊梅跟著男人從部隊轉業(yè)到煤礦。楊梅男人在部隊是正團級干部,煤礦是正縣級單位,安排在煤礦上當副書記,算合理使用。楊梅在部隊是唱歌跳舞的,就安排在職工食堂當會計。楊梅唱過歌、跳過舞,一舉一動跟別的女人不一樣,一雙眼睛看起人來滴溜溜地轉,一副腰身走起路來想怎么扭動就怎么扭動。女人與女人同是女人,味道卻不一樣,就像肉絲與肉絲同是肉絲味道不一樣,是同一個道理。楊梅頭一次來上班,司務長(食堂領導)領著她到各個部門轉一圈。來到小吃部,李木锨抬眼看見楊梅的時候,楊梅也波光流水地看著自己。李木锨心里猛然一“咯噔”,心虛起來,氣短起來。心虛什么?氣短什么?莫名其妙的,李木锨真是說不清楚。

司務長介紹說,李師傅菜炒得好,哪天炒兩個菜讓你帶回家嘗一嘗。

楊梅沖著李木锨點點頭,微笑著沒說話。

楊梅離開好長一段時間,李木锨氣才喘勻溜,心跳才平穩(wěn)下來。

李木锨與楊梅工作不交叉。楊梅賣飯菜票在食堂旁邊的一排平房里。李木锨炒菜在食堂隔出的兩間房屋里。李木锨能見著楊梅面的機會就是她端著一只大搪瓷缸子來買炒菜。按照規(guī)定,晌午一頓飯,十一點半賣飯,要到下午一點鐘才能下班,楊梅賣飯菜票十二點鐘就能回家。楊梅跟同事說,我打飯回去吃,我們家老楊一個人吃飯沒胃口。楊梅的男人也姓楊。兩人相比較,楊梅男人的年齡比楊梅大好幾歲。楊梅節(jié)省食堂里的飯菜,同事并不說楊梅的好話。

——說來說去還不是二婚的小女人男人慣她。

——說來說去還不是嫌棄大食堂的飯菜不好吃,要吃小炒。

——說是中午回去陪男人吃飯,誰知道是陪著男人干什么?

整個上午,小吃部幾個人,該洗菜的洗菜,該切菜的切菜。別的人一邊干活,一邊說著楊梅的閑話,李木锨光聽不插嘴。李木锨提前把肉絲爆出來,炒菜的時候省一點力氣,豬肝不能圖省事,要的就是一股子嫩勁。中午炒菜的時間是十一點半到十二點半,一個小時的鐘點一過就關門,這也算是公家食堂小吃部與私人小飯館的區(qū)別。差不多每天都有食堂職工自己家人要炒菜,早早地就把裝菜的東西、飯菜票遞過來,李木锨也是要趕在小吃部對外營業(yè)的窗戶打開以前把食堂職工家的菜炒出來。不同的是,別人家是十天半個月炒一次,家里不來人,沒個特別事,誰舍得亂花錢。楊梅家不一樣,天天炒菜,一個炒肉絲,一個炒豬肝。楊梅將兩個菜放在同一只搪瓷缸子里,楊梅把搪瓷缸子送過來,說一聲,李師傅,飯菜票擱在缸子里邊了。李木锨“噢”一聲,點一下頭,不敢正眼看楊梅。楊梅家的搪瓷缸子跟別人家的不一樣,上面大紅漆印著部隊的番號。李木锨不一定先炒楊梅家的菜,真輪著的時候,抓菜的手會不自覺地多抓那么一點肉絲或豬肝,下鍋掌握火候的時候更會多出一份精心來。一只搪瓷缸子裝兩樣菜,李木锨安排炒菜順序很為難,不知是先炒豬肝,還是先炒肉絲。兩個菜放一塊串味怎么吃?挨近十一點半鐘,楊梅走過來,一只尼龍網兜子抖開來,把裝菜的搪瓷缸子放落實,說一聲“謝謝李師傅”,提著就走了。李木锨不答話,也不用答話,眼睛追著楊梅遠去的背影能呆愣好大一會兒。

這天,楊梅拿菜的時候,李木锨就說出自己的想法。

李木锨說,你一次炒兩個菜,就得拿兩樣盛菜的東西,要不兩個菜放一起串味怎么吃?

楊梅說,我們在部隊也一直吃食堂,沒這么多講究的。

李木锨說,你們不講究,我講究,我怕你們家楊書記批評我不會炒菜呢。

楊梅心里一吃驚,沒想到李木锨是一個這么“講究”的人。

隔天,楊梅就拿來兩樣盛菜的東西,一只搪瓷缸子,一只鋁飯盒子。搪瓷缸子上紅漆寫著部隊番號,鋁飯盒子上紅漆也寫著部隊番號。李木锨仔細一瞧,兩個番號不一樣,不知楊梅跟他們家老楊原先是不是不在同一個部隊。

楊梅說,你把我們家老楊的胃口吊高了,不是更顯得我燒菜差?

李木锨說,禮拜天你也過來拿炒菜嘛。

禮拜天楊梅休息不可能來食堂。一個家過日子,女人不愿燒菜也是避免不掉的。

楊梅說,要不哪天我過來,李師傅教教我怎么炒菜?

李木锨說,炒菜好學,我一個大男人都能學會,你一個女人家學起來還不是簡單的一件小事情。楊梅說,這話你可說錯了,天下有兩樣事情,從表面上看是該女人做的,但男人要么不插手,一插手就把女人比下去了。

李木锨問,哪兩樣,你說來我聽聽。楊梅說,一樣是燒菜,一樣是裁衣。

李木锨驚奇地說,聽你這么一說還真有道理呢。

楊梅說,燒菜、裁衣的男人都是有名分的。一個男人菜燒好了,那叫烹飪大師,一個男人衣服裁好了,那叫服裝大師。見過世面的女人跟沒見過世面的女人就是不大一樣,楊梅的幾句話,李木锨回味咂摸了小半天。

這以后的一連好多天里,楊梅卻不但沒有來學炒菜,甚至也沒有拿搪瓷缸子、飯盒來買炒菜,不知怎么回事。李木锨有點兒不安了。李木锨去了一趟賣飯菜票的會計室,遠遠地躲閃著,會計室里也沒有楊梅。到了這天吃飯的時辰,李木锨總算聽到同事說起楊梅跟她男人的事情。說楊梅家的楊書記跟礦長書記鬧矛盾,吵得可兇了,兩人都吵到礦務局,礦務局領導和稀泥,楊書記又去了市里好幾趟。這座煤礦上的書記、礦長是同一個人。這人姓杜,外號獨(杜)天下。獨天下霸道,煤礦上的大事小事他一個人說話算數,副書記、副礦長想插手也插不上。

有同事說,人家楊書記在部隊也是說話算數慣了的,來到地方哪會吃你獨天下的這一套。

有同事說,楊梅家的老楊也不會是個什么好東西,說來說去還不是為自己爭權奪利,有誰心里想著我們職工。

煤礦是一座老煤礦、舊煤礦,跟別處的煤礦相比較,經濟效益差,職工一個月一個月的工資一直往后拖。

有同事說,你們看著吧,人家楊梅兩口子不會在這么一個破煤礦呆久的。

有同事說,人家楊梅一連好多天沒來上班,不是準備走是什么?

真讓同事猜準了。這一天,楊梅過來跟李木锨辭行。楊梅說,我調到區(qū)里工作了。李木锨說,我知道了。楊梅說,你怎么會知道我要調走?李木锨說,看你的樣子也不像一個賣飯菜票的。李木锨沒問楊梅調區(qū)里具體哪個部門,去做什么工作,更沒問楊梅家的老楊是不是一齊調走。

楊梅轉換話題問李木锨,你猜猜我前天去幼兒園見著誰家的孩子了?

源源在幼兒園上大班,只是李木锨沒往這方面想。

楊梅說,你閨女呀。

李木锨說,會有這么巧?

楊梅說,她們班的老師是我的一個熟人。我在她們班見著一個女孩子,頭大大的,臉圓圓的,手胖胖的,睜著一雙大眼睛,一直盯著我。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你媽媽叫什么名字?人家回答得很麻利,我叫李源源,是幼兒園大班的班長,我爸爸叫李木锨,在職工食堂工作,我媽媽叫徐玉蘭,在多種經營公司工作。

李木锨笑起來說,孩子這么說話都是幼兒園老師教的,有人一去幼兒園檢查,孩子就會像小鸚鵡似的這么“喳、喳、喳”說話。

楊梅說,你家閨女長得像你。一副機靈勁頭,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怕是像她的媽媽吧?

李木锨搖頭說,也不像。

楊梅問,今年秋天孩子該上小學了吧?準備上哪個學校?

煤礦小學辦得差,地方小學辦得好。煤礦的孩子不能上地方小學,否則就得交高價擇校費,一次得交幾千塊錢。

李木锨說,上煤礦學校省事,去市里上好一點的小學,要花錢,還不一定能找著人。

楊梅說,別人家的孩子我不愿意多事,源源這么一個可愛的孩子我愿意問一問。

李木锨順水推舟地說,到時候我去找你。楊梅聽出李木锨的敷衍口氣,說別的事可以馬馬虎虎,孩子上學是大事,一點不能馬虎。

李木锨與徐玉蘭在家也說過孩子上學的事情,孩子上一個好學校,兩個人都愿意,只是一次要交幾千塊錢擇校費,家里拿不出。李木锨不能把“家里拿不出錢”的話跟楊梅說。

很快,聽同事說,楊梅家老楊調區(qū)里任副書記,楊梅調區(qū)教育局任副局長。同事說楊梅在部隊算是正營職干部,去區(qū)教育局任副局長,說來還降半級呢。部隊的營職就是地方上的正科級,區(qū)教育局副局長算是副科級。這種時候,李木锨才明白,楊梅是有能力替孩子聯(lián)系一所好學校的,也是有權力少要錢的。

楊梅走后,李木锨心里空落好多天。

李木锨迷路了。

下雪天迷路不能算是多稀奇,那是人在荒郊野外處,那是人在縱橫路徑不明處,李木锨快到家門口卻迷路了,應該算是一件稀奇的事情。李木锨看見路前方走著一個女人。雪花疏疏密密的像是一層層紗簾,女人時隱時現,亦真亦幻的。這個女人的個頭,腰身,很像楊梅。李木锨腳下一遲鈍,前面的女人已消融進雪簾里。李木锨覺得是自己看花了眼,腳下緊走幾步,消融的女人又顯現出來。這一次,這個女人的個頭,腰身,又很像徐玉蘭。虛虛實實的,李木锨腳步快起來,想攆上前面的女人,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一座村莊飄飄搖搖地顯現出來,這個女人走進村莊不見了。李木锨站住腳,知道迷路了。眼前的村莊叫東李莊,李木锨老家叫西李莊。這一東一西相差兩里路。李木锨沒有走進村莊,繼續(xù)尋找消失的女人,而是折轉頭去了老家西李莊。

源源報名上小學前,李木锨去了一趟楊梅辦公室。

在家李木锨與徐玉蘭商量出的意見是,孩子上學的事是大事,也得看家庭經濟條件,交錢少,能交得起錢,就去上好學校;交錢多,交不起錢,源源還是上煤礦差小學。李木锨說,我去找楊梅問一問再說吧。徐玉蘭說,為著閨女的前途,你就去賣個臉面吧。楊梅的辦公地點不在區(qū)政府大樓,臨近一條商業(yè)街。李木锨覺得找楊梅辦事空手去不好看,買了兩只花皮大西瓜。李木锨挑揀大個頭,一個有十幾斤重。李木锨懷里抱著這么兩只花皮大西瓜,圓溜溜的,缺少抓撓,愈抱愈沉重。挨近區(qū)教育局辦公樓,李木锨已經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氣,額頭上一嘟嚕一嘟嚕往下掉汗水。他沒有停歇,一口氣爬上四樓,走進楊梅的辦公室。電話里說好的,楊梅在辦公室等候著。楊梅伸手把李木锨懷里的西瓜接下來問,街上有沒有比這兩個西瓜更大的了?李木锨說,我看了幾家賣西瓜的攤子,還就數這家的西瓜個頭大。楊梅笑起來說,看你這人真是實在,你真以為我嫌你買的西瓜小呢。這是楊梅調走后,李木锨與她頭一次見面。

李木锨還是不敢抬頭看楊梅。楊梅倒一杯茶遞給李木锨說,你家源源上學的事,我已經安排好了,明天帶著孩子直接去區(qū)二小報名就可以了。區(qū)二小是區(qū)里最好的小學,城里的孩子上二小都不容易,莫說煤礦上的孩子了。李木锨問,要交多少錢?楊梅說,你去二小就知道了。楊梅這么一回話,李木锨就不好多問了。楊梅不愿意把話說明朗,無形中伸出一雙手,像是把自己拉近了,更像是把自己推遠了。李木锨回家跟徐玉蘭說話心里直打鼓,說不清楚源源的擇校費得多少錢。徐玉蘭說,源源去區(qū)二小上學不會多收一分錢的。李木锨問,你怎么知道的?徐玉蘭說,看你這人實在的,連這個話音都聽不出來,要是真要擇校費,人家還不跟你說出來。李木锨還是一副死心眼說,不要錢不是更好說。徐玉蘭說,人家現在是教育局的領導,說話大包大攬的傳出去,要是有煤礦其他人家的孩子上學去找她,你讓人家怎么說話?徐玉蘭這么把話一說透徹,李木锨總算明白了。李木锨想,楊梅、徐玉蘭兩個女人都說“看你這人實在的”,看來自己的一副心眼真夠死板的。

結果,源源去二小報名上學沒花一分錢擇校費。

實踐證明,源源上一個好學校跟上一個差學校是不一樣的。區(qū)二小環(huán)境好,教學管理正規(guī),師資力量強,教學方法靈活。關鍵是孩子在這么一種學習氛圍里,能夠養(yǎng)成一種好的學習習慣,找到適合自己的學習方法與路子。相比較,煤礦小學就相差很遠了。學校環(huán)境差、師資力量弱不說,發(fā)工資一天拖一天,這個月拖下一個月,老師還有心情教書嗎?

李木锨說,虧得源源上區(qū)二小。

徐玉蘭說,這個楊梅還真是我們家源源的福星呢。

眼見源源小學畢業(yè),該上初中了,又一次牽扯到擇校問題。孩子的最終目的是順利地高中畢業(yè)考上大學,最好是一所名牌大學。這就有一個先決條件,孩子高中要上省重點。上省重點高中有兩種上法,一種是考夠分數正規(guī)錄取,另一種是考不夠分數花錢錄取,擇校費得上萬塊錢。孩子中考要是不夠分,花錢上省重點高中,也很難保證高中畢業(yè)順利考上大學或名牌大學。經過這么一分析,能夠看出來,孩子上哪所初中可以說比上哪所小學更關鍵。具體到區(qū)里邊是有一所好初中,這么一所學校,成千上萬個孩子都想擠,更難上。李木锨這次犯愁的不是錢多錢少的事情,是怎么還去找楊梅。一轉眼幾年沒跟楊梅來往,連一次面都沒見,猛然跑去找人家,李木锨心里怪別扭的。

李木锨很為難地說,我怎么去找楊梅呀。

徐玉蘭說,這可是孩子一生中的大事情,你為難也得去找呀。

沒想到李木锨沒用上門去找楊梅,問題就解決了。

這一天,源源回來家說,我們誰上哪家初中學校,已經公布出來了。每年都是臨近開學才解決的問題,今年怎么提前了呢?李木锨緊張地問,你是哪所學校?源源得意地回答,當然是最好的了。李木锨松出一口氣說,虧得我沒急著去找楊梅。徐玉蘭說,沒有人家楊梅打招呼,你家孩子能去上這所初中?源源小學六年,李木锨很少去學校,遇見開家長會什么的才去一趟。不用說,楊梅是給班主任以及其他老師打過招呼的。李木锨打電話喜歡老婆孩子站旁邊,說萬一電話里我說不好話,你倆給我出主意。李木锨像是條件反射似的,給楊梅打電話也會心虛氣短。

李木锨電話里說,源源能上這么好的初中學校多虧你了,謝謝你呀。

楊梅說,你謝我什么呀,昨天我去二小,聽老師說你們家源源畢業(yè)考試是第三名,幾所初中搶著要,她上哪所學校都是應該的。

這就是楊梅說話的分寸感,不說這事是她一手安排的,也不回避說這事一點不知情。三年后源源順利地以高分考上省重點高中,顯然就不用再找楊梅了。

源源上高中,家庭經濟一直吃緊,一年得為她上學花三千七百塊錢。源源高二那一年,煤礦發(fā)生透水事故停產了,礦井停了,職工食堂隨著也停了。中央、省里組成一支龐大的事故調查小組,問題愈查愈多,透水事故不只是管理的單方面問題,煤礦領導集體腐敗是源頭、是根源。那時候還沒有煤礦破產這么一種說法,煤礦停產發(fā)不出工資,職工心里慌亂,睡不著覺。別人在家坐等結局的時候,李木锨就行動了。他不敢尋找大飯館,遇見大飯館躲避開,專選馬路邊的小飯館,一家一家地去跑,一家一家地去問。一只左邊的好腳跑細了,一只右邊的傷腳跑腫了,一家一家的小飯館老板光搖頭,不要人。飯館用人都是熟人之間相互介紹的,哪有自己跑上門尋找的。你說你會炒菜,人家就相信啦?就是知道你會炒菜,人家也不知道你是好人壞人呀。李木锨不知道大飯館、小飯館的這種規(guī)矩,還有不白跑路的道理嗎?這一天,李木锨把好腳跑得更細了,把傷腳跑得更腫了,把肚子跑餓了,坐進一家小飯館。往日,李木锨帶水、帶干糧,渴了喝自己帶的水,餓了吃自己帶的糧。李木锨這一天空著兩手什么也沒帶,一屁股坐進一家小飯館,先要一瓶啤酒,后點兩樣涼菜。啤酒是當地產的,服務員點頭記下來。李木锨報出的兩個涼菜:一個叫老醋花生米,一個叫老虎菜。服務員直搖頭說,沒有這兩個涼菜。

李木锨說,去把你們的老板叫過來,連這么兩個涼菜都沒有,還開啥飯店。老板趕緊走過來,一臉笑色,讓李木锨重新報一遍涼菜的名字。老板說,老醋花生米,我好賴還知道有花生米,老虎菜是一種什么菜,我聽都聽不明白。

這么兩樣涼菜是李木锨在一本雜志上見著的,算是湘菜,他知道這家小飯館里不會有,本地其他飯店也不會有。有,他還不點了呢。李木锨笑對老板說,你沒見過、沒聽過并不代表沒有這兩樣涼菜。老板吃不透李木锨的來歷,更吃不透李木锨的目的,笑著說,是,是,天下有這么多的菜系,誰家的飯館也不能說全有。李木锨說,這兩樣涼菜說它們稀奇,你見都沒見過,說它們普通,我做一遍,你就知道了。老板打量幾下眼前的李木锨,覺得一個模樣老實的人不會瞎胡鬧,說那你去后堂親自動動手,讓我開開眼,長長見識。老醋花生米就是醋泡油炸花生米。芫荽與碎蘿卜皮一齊碼鹽、澆醋就叫老虎菜。李木锨做出的這兩樣涼菜,老板沒有看上眼,不就是花生米、芫荽、蘿卜皮泡醋嘛,起再好聽的菜名也是空有虛名。老板佩服的是李木锨手下的刀功,是他干活的一股利落勁。老板也是耍刀舞勺好多年的人,自己比不了這個人,小飯館里的其他人也比不了這個人。老板看出李木锨是來干什么的了,說不嫌飯館小,我留下你。

笑臉老板姓金,人喊金老板。李木锨在這家小飯館一干三年不挪窩,從內心也是感激當初金老板接納他的一份人情。

有一天,源源回來家,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讓李木锨休息天帶她去見楊梅。這么多年,源源就是在幼兒園見過楊梅一面,徐玉蘭與楊梅一面沒見過。源源說今天上課的時候,一個女人來喊班主任老師,班主任老師看我一眼,這個女人也看我一眼,兩個人就到教室外邊說話去了。逆著太陽光,我只看見這個女人的身影,一下子想起來,她就是我五歲時在幼兒園見過的楊梅阿姨。李木锨吃一驚,內心像是平靜的大海掀起波瀾,一刻不安寧了。源源上小學、初中,都是楊梅安排的學校,小學、初中的學校,屬于區(qū)教育局管轄。省重點高中不歸區(qū)里管轄,直接屬于市教育局,楊梅去班級看源源,是因為她自己沒孩子,真的喜歡源源,還是她念著老同事的情分?其實他李木锨也就是為人家炒過幾次菜,她回報的恩情卻是這么天高地厚。

李木锨答應源源說,等你考上大學,爸爸親自炒幾個菜好好地請楊梅阿姨來家吃一頓。

也就是楊梅去高中學校看過源源沒多久,楊梅家老楊出事了。楊梅家老楊先是調區(qū)里任副書記,后連著升官,任區(qū)長、區(qū)委書記,又去市人大任副主任,算是享受副地級待遇。老楊任區(qū)長、區(qū)委書記期間,地方與煤礦爭奪資源,開了不少小煤窯。小煤窯很快成為地方發(fā)展的經濟支柱。審批小煤窯,老楊要去上面的各個部門燒香磕頭。小煤窯審批下來,誰個領頭干,別人也要找老楊燒香磕頭。所謂燒香磕頭就是塞錢,就是行賄受賄,就是犯法。老楊出事也就出在這一段。案件一查,省里、市里、區(qū)、鄉(xiāng)牽扯一大幫子人,只能不了了之,老楊被撤職回家。這期間李木锨沒見過楊梅,卻聽說她調出教育局,去了區(qū)社會勞動保障局。前幾天李木锨在車站見著楊梅算是意外。前后十余年時間一晃過來了,李木锨、徐玉蘭兩人的額頭爬上了皺紋,頭上長出了白發(fā),不知不覺一點點變老了。李木锨眼里的楊梅依舊不見老,還是老樣子,像是一年一年的滄桑與她沒有絲毫關系,像楊梅原本就是生活在人世間、生活在李木锨心里的一個永遠不會老去的仙女。

猛然地,雪大起來,稠起來,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又像是霧氣騰騰的。雪花紛亂地旋轉著往下飄落,腳下的大地相對就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往上飄浮,像是愈來愈輕盈,像是與天愈來愈接近——這恐怕就是人們在冬天里喜歡下雪的原由。下雪天暖和,雪花摩擦空氣,“噼里啪啦”的,雪花愈密實,氣溫愈高。剛剛吃罷晌午飯,還不到村人上路的時辰。這時候,村人要么在縣城里盡情瘋玩,要么在家的被窩里安靜地睡懶覺。路上除去漫飛的雪花陪伴著,李木锨很少能見著路人。一段路程趕下來,身上發(fā)熱了,額頭出汗了,受過傷的右腳脖子隱隱的疼痛卻像是好多了。李木锨停下腳步,站雪地里,抬頭望著不斷飄落雪花的天空,低頭盯著掩埋雪里的雙腳,真是說不清楚,自己的這只受過傷的右腳脖子跟沒受過傷的那只不一樣,晴天轉陰天,提前就生發(fā)感覺,就預報了,就疼痛了。陰天轉晴天,右腳脖子也會疼。這個臘月,天一直沒下雪,一直焐著雪,李木锨的右腳脖子也就一直疼痛著。李木锨把手里提著的東西放在雪地上歇一歇,想起那年源源高考填報志愿的一樁事情來。

大前年夏天,閨女高考志愿填報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學。按照源源的估分是夠的,按照往年錄取分數線也是夠的。想不到高考成績公布出來的時候,一連出現兩處差錯,一是估分比實際多估十分,二是分數線比往年高抬十分,一反一正就是二十分,看來源源被上海這所大學錄取的希望渺茫了。第二志愿填報的是一所省內普通大學,就是錄取了,閨女不會心甘,李木锨與徐玉蘭也不會心甘。源源是一個懂事的閨女,自從知道分數就很少出門,在家默默地做著重新復習的準備。今年考不上名牌大學,復習一年明年再去考——這么一條決心一家人都是暗暗下定了的,只是誰也沒把它說出口。徐玉蘭高漲的情緒低落下來,像是抑制的病情陡然加重了。人的命運就是競爭與選擇,李木锨望著閨女一副瘦弱的肩膀,常常感到命運的殘忍與無奈。同時李木锨也感覺自己的無用與無能,自己沒能力去替代閨女的壓力。李木锨每天去小飯館打工不用去得很早,九十點鐘的樣子,早一點、遲一點很隨便。小飯館有小飯館的好處,拿錢少有拿錢少的自由。要是在大飯館打工,一個月多拿二百塊錢,就得起早貪黑地忙,不是孫子,也差不多。一連好幾天,早上八點鐘前李木锨就出門去上班。晚上也一樣,李木锨能在小飯館多呆一會就多呆一會,就是不愿多呆在家里。李木锨心里明白這是逃避,逃避著老婆,更是逃避著閨女。這一天,李木锨像往常一樣走出家門沒多遠,右腳脖子就“別別別”使勁地彈跳著疼起來。李木锨停下腳步,抬頭看看天,煤城的天空污染著,昏昏沉沉的,真是看不出頭頂上的天是由晴轉陰,還是由陰轉晴。李木锨猛然想到一件大事情,回頭“噔噔噔”地往樓上跑,進家里跟源源說,你被上海的大學錄取了。源源不相信,徐玉蘭也不相信。兩人不相信地問李木锨是怎么知道的。李木锨也說不出什么理由,反問娘倆,你們說不陰不晴的,我的右腳脖子怎么會“別別別”使勁地彈跳著疼幾下?

時下高考使用的是網上錄取,家里沒電腦,爺倆一塊去附近的一家網吧,輸入高考準考證號碼一查真見源源的名字在上面。源源笑起來,說爸爸你真說對了呢。李木锨總覺得這天早晨像是在做夢,電腦鍵盤上點擊幾下就能把這么大的事定下來?李木锨想把夢幻似的事核實一遍,說源源,你教爸爸怎么從網上把你的名字查出來。李木锨頭一次坐在電腦前面,兩只粗壯的手放在鍵盤上,怎么查找網址,怎么輸入準考證號碼,都是源源替代李木锨操作的。當源源的名字又一次從電腦上顯示出來時,李木锨兩眼噙滿淚水相信了。徐玉蘭在家也呆不住,想進網吧又不敢進,就站在網吧門外不遠處等候著爺倆。李木锨從網吧出來是一張笑臉,源源從網吧出來也是一張笑臉。徐玉蘭迎著這么兩張笑臉,事情的結果還不明白嗎?源源說,爸爸是神仙,爸爸的腳是神腳。徐玉蘭笑出一口白牙不說話。李木锨問徐玉蘭,你都到這里了,怎么不進網吧呀?徐玉蘭說,我不敢進,我害怕源源沒有被錄取。一下子奇遇這件喜事,李木锨不知道是跟著老婆孩子回家,還是接著去小飯館。徐玉蘭想起一件事說,該打電話給楊梅說一聲。

源源高考估分填報志愿的時候,征求過楊梅的意見。楊梅詳細問過源源的各門功課估分情況,顯得很內行,也很武斷地說,就填上海的這所大學。徐玉蘭拿不定主意,李木锨也不知該怎么拿主意,說源源,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多拿主意,想一想又說要不你去學校問一問老師再填報志愿。源源說,我相信楊阿姨。李木锨依著楊梅、依著源源,沒有再說其他話。不該多說話的時候,徐玉蘭一句話不說,可她知道楊梅替源源選擇這所學校也不是草率的,背地里不知查閱過多少資料,咨詢過多少人。

回家李木锨給楊梅打電話使用的是免提鍵,閨女老婆一人站一邊,楊梅電話里說些什么話,都能聽清楚。李木锨說,我們家源源被上海的那所大學錄取了,我跟源源剛剛從網吧的電腦查著了。這是一件大事、喜事,李木锨說話的語氣顯得很激動。楊梅回話卻很冷靜,說我知道了,昨天晚上我從家里的電腦上看見了。楊梅這么一副口氣說話,一家三口感覺意外,又不意外。李木锨問楊梅,你這么早知道怎么不打電話過來說一聲呢?楊梅說,我一忙忘記了。李木锨知道楊梅不是忘記了,是不想多讓他感激她。

李木锨電話里說,源源能有今天全靠你這些年來的關心,我們一家應該感謝你呀。

楊梅說,這些年來應該是我感謝你才對呀。

李木锨糊涂了。

楊梅說,你是知道的,這些年來我的生活中也遇見過不少風雨與挫折,每當這種時候,我會經常想到你,想到認識的人中有一個過日子塌實的人,有一個過日子實在的人。

李木锨不能完全明白楊梅說的話,可能聽出楊梅說的是真心話。

李木锨回家要辦的第三件事是去村委會拿一張購物券。

購物券是市中心一家大型超市的,面值六七百塊錢。大前天晚上,西李莊村委會的人打電話給李木锨。這人年歲比李木锨小,輩分比李木锨晚,先喊兩聲“大叔”,說按照往年的老慣例,明天上午在金滿園大酒樓召開鄉(xiāng)民鄉(xiāng)情聯(lián)誼會,李木勺書記請你十點鐘準時參加。李木锨說,我去不了,小飯館晌午頭正忙著,我抽不開身。金滿園是一家新開的大酒店,晌午去那邊吃飯肯定與小飯館干活相沖突,李木锨這么一說話似乎也在理上。實際上,李木锨是從心里不想去。煤礦破產,自己去一家小飯館打工,覺得去這種場合沒有臉面。

李木勺兩分鐘后親自打電話過來說,去年你就缺席了,是不是對村里工作有意見,若是有意見,正好去金滿園當面說。

李木锨說,年關里大小飯店都忙,我是真走不開。李木锨一連推辭兩年,李木勺像是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了,就松口說,購物券我派人送你家吧。

開鄉(xiāng)民鄉(xiāng)情聯(lián)誼會,吃過飯,喝過酒,一人發(fā)一張購物券是村委會的另一份心意。

李木锨說,我沒去參加會,購物券就算了吧。

李木勺說,你省村委會的一頓飯,村委會改天能補上,購物券你不拿,村委會怎么補?

李木勺一直高看著自己,李木锨心里有數。

李木锨說,我過兩天回村看望俺大,就去村委會拿購物券。

鄉(xiāng)民鄉(xiāng)情聯(lián)誼會村里一連開好幾年了,就是每年春節(jié)前,村委會出面請在市里工作的本村人聚一聚。也不是所有外出工作的村人都有資格參加,要么是在市里混上個一官半職的,要么工作崗位重要能為村里辦點實事的。說來這些年李木锨也沒為村里做過什么大事情,就是那年村里燒磚蓋學校,幫著買了十噸計劃煤,一共便宜了幾百塊錢。

那一年淮河大水發(fā)得大,電視上先是說五十年一遇,后又說一百年一遇,反正上年紀的老人也沒見過這么大的水。西李莊緊依著淮河邊,村學校建在村莊東頭的一片低洼處。村莊地勢高,一場大水沒淹著村莊,卻把學校的兩排房屋淹倒了。學校是舊房屋,泥坯墻,經水一泡,軟成一攤泥。大水退落,蓋學校不能還蓋泥坯墻學校。那時候,土地分到戶沒幾年,大水退后的深秋天,家家都有閑人。李木勺一號召,上百號村民就來淮河邊忙著脫磚坯。村東頭一座磚窯現成的,雖荒廢幾年,修整修整就能用。趕著一段好天氣,上萬塊磚坯很快脫出來,單等裝進磚窯點燃一把火。李木勺先后去煤礦找?guī)状稳耍思叶疾煌赓u煤炭。那時候煤炭還嚴格計劃著,煤礦自己不能隨便賣。李木勺又去礦務局找人,人家哪能看上一個村書記,一張口買十噸煤炭,人家一聽笑掉了大牙。李木锨回家知道這件事,跟李木勺說,我想想辦法。李木锨剛去職工食堂上班,認識最大的官也就是司務長。司務長管著食堂,就等于管著別人的肚子,有不少區(qū)長(采煤區(qū))、隊長(采煤隊)見著司務長都點頭哈腰的。李木锨跟司務長把事情一說。司務長說,食堂有煤炭計劃指標,從我們食堂的戶頭上買,說來說去不就是十噸煤,好大的一樁事情呀。十噸煤炭裝進一輛自動裝卸卡車里,司務長一起跟著去,直接卸在磚窯門口。計劃價煤炭便宜,十噸少拿幾百塊錢。李木勺晌午要管飯,司務長說,我開著食堂,李木锨會炒菜,要你村里管什么飯?村代銷店里連一條像樣的香煙都沒有,李木勺拿一條孬煙塞給司務長。司務長不嫌棄,收下來,伸手撕開半條給司機。卡車屁股一冒煙,走掉了。

就是這么一件事,李木勺記著好多年。

似乎也就是燒磚這件事,打開了李木勺的眼界。整個冬天李木勺組織一部分村民忙著蓋學校,組織另一部分村民忙著壘堤壩。西李莊緊依淮河南岸,一溜淮河邊荒著許多崗子地。崗子地不平整,一個土包連著一個土包,土里砂礓多,不長莊稼,不長樹木,一年年空閑那里長荒草。這些崗子地像是一條無形的堤壩,阻攔著淮河漲水溜進村莊里。這次淮河水漲得特別大、特別猛,才從遠處的豁口漫進來。李木勺領著村民打堤壩就是要把這個豁口圍堵住,防止淮河再漲“一百年一遇”的大水。壘堤壩名義上是保護學校,實際上他另有圖謀。堤壩打起了,上百畝崗子地圍堵進來。年后開春,村里大張旗鼓辦起燒磚場。土地分開,農民吃飽肚子,手里攢錢干什么?當然家家先想著蓋新房。誰家蓋新房不買磚?李木勺看準的就是這個機會。幾年間,村東邊的磚場擴展很快,小窯場,中窯場,漸漸發(fā)展成大的輪窯場,一根煙囪幾十米豎立半空中,廣告似的讓周遭村人都知道。

村東輪窯場開起來沒兩年,李木勺又把眼睛盯著村西里,指揮村人把淮河邊一溜沙灘地整出來,做沙場,做煤場。做出沙場,吸引別處的沙子船靠攏過來把沙子卸下來。做煤場,吸引大小煤販子把煤炭往這里拉。村里再組織拖拉機運輸隊把河沙往城里的建筑工地拉,返回頭又把城里小煤窯的煤炭往河邊拉。世道轉變得快,城里人更是拼命地蓋大樓,拼命地開小煤窯。村里開設沙場、煤場收管理費用,還能解決村人買拖拉機跑運輸。其他村村民閑在家沒事干,一個個跑外地去打工,西李莊村民都在村子里忙不出去。

說起來,西李莊最賺錢的不是村東的磚窯場,也不是村西的沙場、煤場,是從煤礦上買回的二十萬噸煤矸石,再轉手賣出去。

一座煤礦扒幾十年,從煤礦底下扒出的煤矸石堆積出來一座山。煤矸石在煤礦沒有多大用處。說是煤矸石能發(fā)電,礦務局花錢建設一座小型煤矸石發(fā)電廠,結果沒發(fā)出來電,卻扔進去不少錢。說是煤矸石摻進泥土能燒磚,煤礦建起一座窯,燒出的磚里面黑乎乎的,一摔就碎,不摔也碎。說是煤矸石能軋磚,煤矸石粉碎,摻進水泥,使用軋磚機器軋出空心磚。徐玉蘭去煤礦多種經營公司就是干這活,粉碎煤矸粉塵大,軋出的空心磚強度不夠,也只能砌一砌花墻什么的。面對一座矸石山,軋磚能用多少,余下的還是堆那里沒有用處。李木勺看上的就是這沒用處的煤矸石,就是要在這沒有用處里琢磨出用處來,就是要在這不值錢的一堆石頭里琢磨出錢來。李木勺說,去煤礦買煤矸石摻進煤炭里燒磚,看能不能節(jié)省煤炭。那時候村里是小磚窯,節(jié)省煤炭又能節(jié)省多少呢?李木勺跟煤礦人說出另外一番話,說我買你們的煤矸石不是一年兩年,用煤矸石也不是一噸兩噸的。煤礦人問,你買多少?李木勺說,二十萬噸。煤礦人像是看見一個傻子似的把李木勺看了好大一會兒。李木勺說,二十萬噸煤矸石,我分十年買,一年兩萬噸不多吧。煤礦人問,你打算每噸給多少錢?李木勺說,東西是你們的,怎么能讓我說價格。煤礦人從來沒賣過煤矸石,哪里有價格?煤礦人壯一壯膽子說,一塊錢一噸。李木勺說,一塊錢一噸按理說不算貴也不算便宜,一年兩萬噸就是兩萬塊錢呀。煤礦人說,你說多少錢?李木勺說,算你們金口玉言,一噸一塊錢就一塊錢,我要跟你們訂上一紙合同把話說死,一年兩萬噸,我拉十年,誰也不許反悔。

李木勺真就跟煤礦人定死合同,去煤礦真就把二十萬噸煤矸石陸續(xù)拉回西李莊。

拉煤矸石的這座煤礦比李木锨所在那座煤礦近,距離村莊七八里地遠。李木勺一把把兩萬塊錢交煤礦人手里,就開始拉頭一年的煤矸石。拉煤矸石的四輛卡車是從煤礦汽車隊買回的報廢卡車,拉煤矸石專走土路,不上公路,交警管不著。前后拉兩年,西李村磚窯場旁邊就堆起一座不小的煤矸石山。窯場燒窯能用多少煤矸石,莫說煤礦人,連著村人都說李木勺這是瞎折騰。李木勺說,沒有長眼力,哪能賺大錢,你們就再等個三兩年看著吧。哪知世道輪轉得比李木勺想像的還要快。兩年不到,地方上、煤礦上拼命開出一座一座的小煤窯,這么多小煤窯眼睛都盯著江浙一帶崛起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據說那邊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比淮河兩岸麥場上的麥秸垛還要多。這么多家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轉動起來,有幾家不要煤炭的?這邊的煤炭白天黑夜從鐵路往那邊運輸,鐵路擁擠得走不動,就走水路,一溜淮河邊到處都是煤碼頭,到處都是運輸煤炭的水泥船。好煤炭運輸過去都賣掉,孬煤炭運輸過去也能賣掉。好煤炭賺錢少,孬煤炭反而賺錢多。孬煤炭怎么能賺錢多?還不是往里邊摻煤矸石。煤矸石有市場了,各家煤礦瘋狂地賣煤矸石(小煤窯沒有煤矸石,煤矸石直接摻進煤炭里),每噸先是五塊錢,很快漲到一噸十塊錢。李木勺嫌便宜不急著賣,指揮更多的卡車連天加夜從煤礦往回拉煤矸石。煤礦人這時候看出李木勺的精明處,但有一紙合同約束著,能說什么呢?很快煤矸石漲到二十塊錢一噸,粉碎機粉碎過的能夠直接摻進煤炭里的竟然賣到三十塊錢一噸。李木勺沉不住氣了,下令一個字,賣!窯場內已經堆著十萬噸煤矸石,若是換出鈔票的話,不裝滿一卡車,也差不多。這種時候,煤炭市場徹底亂掉了,煤矸石摻假能摻到百分之三十、四十,甚至對半摻。這種煤炭運送江浙那邊怎么燒?事情一鬧鬧大了,中央成立檢查組下來檢查,市里相應也專門設立一個煤炭運銷稽查大隊整天在淮河邊的各個碼頭轉悠。一時間,煤礦上的煤矸石銷售被封堵住,西李莊的煤矸石卻更好賣。你想想,西李莊的煤矸石堆放在磚窯場里,原本就在淮河邊,又加西李莊在自己的地盤上是個地頭蛇,誰個能夠管理了?西李莊的大部分煤矸石就是這段時間銷售出去的,賺回的上百萬塊錢投入磚窯場很快建成一座大的輪窯場。這期間,不是市煤炭稽查大隊沒查過西李莊,也不是縣里領導沒批評過李木勺。李木勺是西李莊的村書記,還是西李莊的村委會主任。鄉(xiāng)里領導一生氣,要撤銷李木勺的村書記職務。臨近村委會主任選舉時,鄉(xiāng)里放出口風說,李木勺是犯過錯誤的人,不能作為村委會主任的候選人。鄉(xiāng)領導指定別人當村書記,這個人不敢當。這個人說,哪怕李木勺什么都不是,西李莊的家還是他當著。一陣風頭過去,西李莊的煤矸石照樣旺銷,李木勺還是西李莊的村書記,還是西李莊的村委會主任。

村里集體經濟好,村里路就修得好,得到實惠最多的是村民。中央開兩會,喊叫著農村小學教育要免費的時候,西李莊的孩子上村小 (村里沒有中學)早就不收一分錢。國家合作醫(yī)療試點,村民一年交十塊錢。其他村開會動員,村民意見不能統(tǒng)一。西李莊不用開會,錢由村里一把掏出來。李木勺說,這么好的事,村里不支持,要錢干什么?再說村里的錢也是大家的錢。

村里集體經濟一年一年快速發(fā)展的時候,也是李木锨家庭經濟一年一年衰退的時候。先是煤礦不能按月開工資,后是“哐當”一聲破了產。父親說李木锨,你去煤礦二十年,轉悠來轉悠去的還不如在農村。李木锨說,世道一天天往前趕,誰個能長前后眼。徐玉蘭不抱怨李木锨沒本事多掙錢,卻抱怨自己身體不好拖累李木锨,要是我能出去找一份事做,哪怕一個月多掙三百塊錢,跟左鄰右舍相比較,我們家還算好的呢。煤礦破產,李木勺也關心過李木锨。李木勺說李木锨,你回村磚窯上班,能干重活干重活,不能干重活干輕活。李木锨說,重活輕活我都干不了,我只會燒鍋炒菜。李木勺說,你去磚窯場看一看,重活輕活不能干你坐著,按月照樣給你工資。李木锨說,那樣的話我吃飯從脊梁溝下去也不順暢。

父親支持李木锨這么做。父親說,做人就得有做人的樣子,吃飯靠自己兩只手,要是靠別人施舍,那就成了要飯的。

金滿園大酒店是村里跟別人合資的,住宿、餐飲設施都是高檔的。李木勺提出可以介紹李木锨去當廚師。大酒店蓋起來租賃給別人,李木勺說話還是算數的。李木锨還是謝絕了李木勺的一番好意。李木锨說,我在小飯館干得好好的,去大飯館不一定能適應。大酒店與小飯館一個月的工資相差二三百塊,李木锨家庭需要這筆錢,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抹不開這個面子。

“鄉(xiāng)民鄉(xiāng)情聯(lián)誼會”,村委會搞過好幾個年頭了。頭一年請客就在村委會的大院里,專門搭著燒鍋的棚子,專門請的廚師。一村人熱熱鬧鬧的,像辦喜事。這一年,李木锨回來專門負責炒菜。都說李木锨炒菜口味好,說煤礦食堂里的大廚師就是跟鄉(xiāng)下的不一樣。這一年,李木锨還在煤礦食堂的小吃部里。吃過飯,村委會派人下魚塘打出兩網魚,一家分兩條。魚是鯇鯇子魚,一條十來斤,鮮活亂蹦的。第二年“鄉(xiāng)民鄉(xiāng)情聯(lián)誼會”就移到市里的一家大飯店,一是省事省心,二是人員好安排,請誰不請誰,負面影響小。這一年,李木锨負責點菜,都說他葷菜、素菜,熱菜、涼菜搭配得好,說做廚師的人跟我們點菜就是不一樣。這一年,李木锨的煤礦有點搖搖欲墜了。吃過飯,村委會一人送一箱色拉油,連回家打的的錢都是村委會出。第三年,村委會請客設在一家豪華的海鮮館。淮河兩岸的人們吃淡水魚不新鮮,專門吃一頓海鮮不常見。在海鮮館里吃海鮮不用點菜,一桌多少錢,搭配好的,時新的名詞叫套餐。最便宜的一桌八百八,而后一千一千往上加,一千八百八,二千八百八……最貴的是八千八百八。這里畢竟是一座淮河岸邊的小城市,怕是八千八百八一桌的海鮮少有人吃。這一年,李木勺安排的人少,加上村委會干部整兩桌。海鮮館經理問李木勺,要多少錢一桌的套餐?李木勺問李木锨,往年都是你安排菜,你看呢?李木锨說,我看八百八十塊一桌加上酒水就不少了。李木勺“哈哈哈”大笑一陣子,問其他人,我請大家來海鮮館干什么的?李木勺自問自答,我們來嘗海鮮,不揀最好的,還能揀最差的?這一年,李木锨的煤礦破產了,已經去那家小飯館打工了。一頓最貴的海鮮吃下來,李木锨嘴里木麻麻的,什么鮮味也沒吃出來。第四年,村委會請客,李木锨就沒去了。今年請客,李木锨當然更沒去。

李木锨進村先是去妹妹家。妹妹家在村東頭,自己家在村西頭。一個村東,一個村西,同在一個村,真要走動起來,也只是幾百米。妹妹家就妹妹一個人,父親不住她家,妹夫、兩個外甥也不在家里。年前活路好,妹夫領著兩個外甥開著兩輛四輪拖拉機舍不得歇。父親大多的時候在自己家里,看閨女實在忙不過來,一天三頓自己走過來吃飯。今天已經是年臘月二十六,妹妹一個人在家里忙著年。眼下忙年不像過去那么忙了,能買現成的買現成的,不能買現成的,也不需要準備那么多。孩子吃的糖塊不用自家做了,上街買。被子使用被罩子,干凈多了,也好洗多了。按照習慣,臘月二十七要蒸出幾鍋包子。包子不蒸肉餡的,全是蔬菜的。平時沒工夫蒸,過年吃幾天蔬菜包子,圖個新鮮勁。妹妹在家和面就是準備明天蒸包子。妹妹見著李木锨的頭一句話說,俺大哥,你回來的正好,你就是不回,我明天也得去找你。李木锨一激靈,連忙問,俺大(爸)生病啦?妹妹說,沒生病,生是非。李木锨最怕父親在妹妹家生事端,怕就怕跟妹夫有矛盾,萬一有個什么矛盾,妹妹不好說,李木锨也不好說。這就是老人只能跟兒子、媳婦過,不能跟閨女、女婿過的道理。跟兒子、媳婦生矛盾,那是自家,容易化解;跟閨女、女婿生矛盾,那是親家,容易積怨。

李木锨趕緊問,俺大跟哪個生氣啦?

妹妹說,哪里是自家人,村委會。

村委會年前也模仿城市里,選出十幾戶家庭困難的人家,按月照顧幾百塊錢。其中有長期生病的人家,有無兒無女年歲大的人家。李木锨父親沒病沒災,有兒有女,算是特別的一戶人家。李木勺跟村委會其他人解釋說,李木锨的情況你們都是知道的。煤礦散攤子,他老婆下崗在家,閨女在上海上大學,李木锨病退一個月能退多少錢?去小飯館打工一個月能打多少錢?家庭不困難能讓老父親跟著妹妹過?李木锨不在村里,不歸村里管,可他父親村里還是要管一管、問一問的。李木勺念著李木锨、不忘李木锨的,還是好多年前從煤礦買回的那十噸計劃煤炭,像是李木锨幫助村里開了一個好頭,才有村里的今天,才有李木勺的今天。村委會一研究,派人給李木锨父親送去二百塊錢。每戶人家有多有少不一樣。一發(fā)一年。這二百塊錢算是頭一個月的。李木锨父親沒接錢卻舉著一根棍棒,把來人攆出門,說村委會錢多扔淮河里去,我好胳膊好腿的沒有病,我有兒有女的不孤寡。莫拿二百塊錢來詛咒我。

現在城市、農村都一樣,年味愈來愈淡了。李木锨離開村東妹妹家,去村西自己家,一路上聽不見一聲炮仗的響聲,聞不見彌漫空氣中的年香味,甚至連閑人都少見。耳朵聽到的是雪花摩擦空氣發(fā)出來的細微的“沙沙”聲,鼻子聞見的是雪花攜帶著一股清冷氣,眼睛看見的是一片一片飛舞著的大雪花裹挾著一片一片飛舞著的小雪花。李木锨家三間磚瓦房蓋起來已經好多年了,四周人家的房屋早翻蓋,要么變成二層小樓,要么變成寬敞的平房,只有他家這三間瓦房沒有動,顯得破舊而孤單。父親老了沒有力氣去翻蓋,李木锨想翻蓋也沒能力。父親一個人在家里,眼睛沒有目的地望著門外的雪花,嘴里含著一根煙袋抽著煙葉子,一團一團的藍煙從嘴里、鼻里冒出來,很快溜出門,消失在天空里,眼前的雪花像是藍盈盈的更白,更輕了。父親抽的煙葉是自己種出來的。母親睡著的一片墳場四周被父親平整出來,不多不少圍著墳墓栽兩溜煙葉秧子,見天去澆水鋤苗,忙個不亦樂乎的。父親找著一件適合自己做的活路,又能跟老伴說說話,減少一分孤獨。

父親見著李木锨,說出的頭一句話跟妹妹說出的一個樣。父親說,你回來的正好,你就是不回,我明天也得去找你。李木锨說,我聽妹妹說過了。父親說,你去村委會把話跟李木勺說清楚,下次再派人送錢來寒磣我,我拿棍棒就要打人了。父親很委屈,老淚一下流出來,說這日子怎么過得需要別人惜憐了呢。父親說出的這句話像一根銀亮的鋼針猛然刺痛了李木锨。李木锨面對父親,家里呆不住,走出家門,把臉高高地昂起來,任憑雪花飄落在臉上,融化在臉上。

閨女源源明天下午才能從上海回來家過年。七月份大學畢業(yè),提前半年就參加各類人才招聘會,遲回家?guī)滋欤侨ヒ患艺衅竼挝豢匆豢础T丛创髮W畢業(yè)在上海找一家工作單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關鍵是想找一家名氣大的,能掙錢多的單位。源源是個懂事的閨女,學校免試研究生都不上,愿意先去工作,候掙著錢再讀研究生。源源有意把電話打到小飯館,說出明天到家的具體時間,是在晚上。李木锨臉上開出一朵花,說,好,好,好。

源源說,爸爸你晚上下班早點回家。

李木锨臉上的花愈開愈大,像是一朵大牡丹,說,好,好,好。

源源說,晚上回家我給你洗腳。

李木锨臉上的牡丹花姹紫嫣紅了,連聲說出六個“好”來。

李木锨的右腳脖子在淮河灘上崴傷,徐玉蘭才看上李木锨的;李木锨的右腳脖子在煤礦井下受傷,回家休息兩個月,徐玉蘭才懷上源源的。李木锨的右腳脖子在煤礦井下受傷,才調到職工食堂學廚師的;李木锨手上有了廚師技術,煤礦破產才能進小飯館的——這么一條條一綹綹想過來,李木锨受過傷的右腳脖子像是個寶貝了呢。可右腳脖子受傷變形跟好腳的確不一樣了,不腫的時候像腫著,腫的時候能剔明瓦亮地腫多粗。走路時間長了,發(fā)脹、發(fā)木、發(fā)腫;站得時間長了,也發(fā)脹、發(fā)木、發(fā)腫。只有每天晚上拿熱水泡一泡、散散淤,才能上床睡舒服覺,那是李木锨的一門必修課。要是哪天不泡一泡,右腳脖子木脹脹的會折騰得他一夜不能睡。

源源臨上大學的前一天晚上,非要替李木锨洗一次腳。李木锨不愿意,說你媽替我洗腳,我都不好意思,能要你洗?源源說,你不讓我媽洗,也得讓我洗。徐玉蘭說,源源愿意替你洗,你就讓她洗一次吧,真的上大學走了,趕明又在上海工作了,你想讓她替你洗腳還真不容易了呢。李木锨同意了,說就這一次,意思意思,算是我這些年沒有白養(yǎng)活你。源源倔強地說,不,以后我每學期放假回家都要洗一次。李木锨難為情似的不說話。徐玉蘭替李木锨回答說,好、好、好。李木锨坐在一只高板凳上,源源坐在一只矮板凳上,兩人中間是一只木盆。徐玉蘭負責加熱水,調試洗腳水。人家都說,閨女像父親。源源的身架子、走路姿態(tài)都像李木锨,鼻子呀眼睛呀長得像徐玉蘭。源源身上的一股子聰明、伶俐的勁頭卻是父母身上所沒有的。好多年前,楊梅問李木锨,你家閨女長相像你,一副機靈勁頭,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怕是像她的媽媽吧?當時李木锨搖頭回答說,也不像。現在李木锨隔著一團團洗腳水的水蒸氣看出來,源源的一股聰明、伶俐的勁頭像楊梅。源源與楊梅沒有任何血緣關系,怎么會有一些神似呢?源源的一雙柔軟小手慢慢地伸過來,李木锨閉上眼睛,流出眼淚。

年臘月二十六,這天李木锨沒去村委會找李木勺,轉身踏上回頭的路。李木锨想好了,回家先打兩個電話。一個電話打給李木勺,說兩層意思,一是說尊重父親意見,不接受村委會的補貼;二是說購物券轉給妹妹,讓他們去超市把東西買回家。另一個電話打給楊梅,說他們家的社會低保不夠條件不申請了,實際上左鄰右舍比他們家困難的確實還有不少。李木锨回家還要跟徐玉蘭協(xié)商另外一件事情,就是等閨女明天回來,后天一早全家三口人一起回西李莊,把父親接過來過年。過罷年,父親也不回西李莊了,應該由自己承擔的贍養(yǎng)責任決不能夠再推卸。

來時背著風,回時頂著風。一股一股的寒風迎面刮過來,一股一股的雪花迎面鉆進脖子里,李木锨高高地昂著頭,一點不躲避。

責任編輯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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