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守

魚小于

這個世界上我最想殺死的一個女人，名叫于香香。由于迫不得已的原因，我必須是她女兒，她必須是我媽，但這一點(diǎn)都不妨礙我想殺死她。

早晨我搬開沙發(fā)尋找一把木梳子，于香香穿著一雙木屐，呱嗒呱嗒敲打著地板極其不滿地向我走來，兩只胳膊交叉抱著說你找金子?。课蚁蛑嘲l(fā)下面的地板極目搜索，除了灰塵，和一枚曠日持久的硬幣，什么都沒有。我拾起硬幣，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于香香覺得沒趣因此打算回去了，她扭動著疲塌的臀部，打了一個很放肆的哈欠，嘴里冒出陳腐的氣味。我朝著她的背部說，我要?dú)⒘四恪?/p>

于香香停住了。

這是一個冬天的早晨，這個冬天很冷，總有寒流從海上來臨。昨天晚上我夢見一堆溫暖的火焰，一個名叫魚江洋的男人在給我梳頭，由于他在三十歲那年就已死去，因此在夢里我察覺不到他的衰老。我的頭發(fā)在他手里閃著烏亮的光澤，他給我打了一個蝴蝶結(jié)之后就消失不見了，我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他剛才坐過的沙發(fā)空蕩蕩的，只有一朵向日葵在他靠過的沙發(fā)背上盛開著，沒有了那堆溫暖的火。

如果找不到那把梳子，我就殺了你。我惡狠狠地對回過頭來的于香香說。于香香大張著嘴，眼角堆著兩粒眼屎，很具防范性地后退一步，木屐呱嗒呱嗒的，聽了讓我心煩。我說，你為什么就不能穿一雙軟底的拖鞋呢，你非要時刻提醒我，你是存在的，活得好好的，對不對？

于香香悄悄摸著墻邊一個立式花瓶，很警惕地說你倒想殺死我？你的命都是我給的，應(yīng)該是我隨時可以殺死你才對。

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義無反顧地走到她身邊，說我來了，你殺死我啊。于香香不動。我拿頭去撞那個美麗的青花瓷瓶，瓷瓶上的古代書生很冷漠地看著我的游戲，我用額頭一下一下撞擊他紅潤的嘴。

于香香歇斯底里地拽我的睡衣，我聽到扣子噼里啪啦落地的聲音，像珠子落到玉盤里，非常動聽。她用腳厭惡地踢走那些扣子，說還是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我敞著胸心滿意足地離開她，回到我的房間，邊走邊說，我要挑個黃道吉日。

這就是我跟于香香之間的關(guān)系，這個大我十八歲的女人除了屁股有些疲塌外風(fēng)韻猶存，而我已經(jīng)三十歲了。在我三十歲的這一年，我特別想殺死于香香，因?yàn)槲业母赣H魚江洋是在三十歲那年死的。他拎著一把菜刀，站在毛巾廠家屬院里，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天上當(dāng)時正飄著雪。魚江洋抬頭看了一會兒雪，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菜刀，菜刀很鋒利，閃著亮光，他似乎有些害怕。咣當(dāng)一聲，我聽到菜刀掉在堅硬的地面上。然后他迅速蹲下身子拾起它，仿佛怕人搶去似的，很慌亂地朝自己的脖子上剁了一下。

我的父親魚江洋朝脖子上剁刀的時候，于香香還沒穿好衣服，加上廠長在她的床上，她不便馬上沖出來。有個小伙子不知道，跑進(jìn)去找于香香，廠長說，門也不敲，出去出去！

今天我讓于香香害怕了。我知道她害怕死，她還沒活夠，她不像我那么盼著死亡。她剛剛認(rèn)識了一個日本人，開始了她此生第一次跨國之戀，這跟以往任何一次都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我沒有聽到那男人的聲響，沖于香香很具防范性地抓緊青花瓷瓶的樣子來看，那男人不在她的房間，當(dāng)時她沒有任何幫手。其實(shí)她根本抓不起那個巨大的青花瓷瓶，它比我還要高，瓶身上不知道被誰畫上了一對古代男女，他們跟我的個子不相上下。

我感到了快樂。

于香香

藤井不知道跑哪去了。

從這個小日本在朱雀街的陽光底下走過，我的心別地跳動了一下，就再也沒有平靜過。

那個午后他從朱雀街的陽光底下走到了我的美發(fā)廳門口，目不斜視。我向蘭蘭使個眼色，蘭蘭扭著身子推開玻璃門走出去，說這位大哥，街上多冷，進(jìn)屋暖暖吧，屋里有火爐。他就走了進(jìn)來。

這個世界上有不吃腥的貓嗎？我沒見過。我的美發(fā)廳里總是坐著兩三個散發(fā)著腥味的姑娘，即使是在冬天，她們也穿著剛剛蓋過大腿的短皮裙。我給她們生了足夠溫暖的火爐。她們不冷，相反她們身上總是覺得熱，需要時不時地溫暖一下從寒冷大街上走進(jìn)來的人。

我，于香香，今年48歲。我的身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腥味了，男人們走進(jìn)店里，眼梢都不瞟我一下。有時候我很傷感，于是我只能坐到吧臺后面數(shù)錢。我把身上散發(fā)著腥味的姑娘們交給我的錢一遍一遍數(shù)來數(shù)去，然后在下午四點(diǎn)鐘前，穿過朱雀街，到對面的建設(shè)銀行存上。建設(shè)銀行的收銀員不在乎我的錢有沒有腥味，她們知道錢的流通性有多么厲害，比臺風(fēng)流通得還快。

在我假裝低頭數(shù)錢的時候，我聽到一個聲音說，我就在火爐旁邊坐坐，不干別的。我的店是允許客人只在火爐旁邊坐坐的，我崇尚人性化服務(wù)，客人不情愿進(jìn)里屋去，我是絕不強(qiáng)求的。我數(shù)了三遍錢，感覺到火爐旁邊的男人開始看我了。他不看另外兩位露出大腿的姑娘，卻看起了我，48歲的于香香。兩位露著大腿的姑娘很興奮，可見她們完全了解平日里我的落寞。

這個名叫藤井的日本男人第二天就住進(jìn)了我的家里。在我的床上他用熟練的漢語說，知道嗎，你太像我死去的太太了。

這絕不應(yīng)該是一個蹩腳的求愛故事。因?yàn)槲以缫呀?jīng)不相信諸如此類的東西，因此我相信了他。他喊我香香，半個月來從沒失口喊錯過，我很滿足。

這個時候我們國家正在自發(fā)地形成一種可貴品質(zhì)，抵制日貨。跟我住在一起的我的女兒魚小于說，你應(yīng)該把藤井像扔日貨一樣扔出這個家。我說藤井不是日貨，他怎么能是日貨呢，他是個人。魚小于說，他就是個日貨，還是會吃喝拉撒睡的日貨。

我不能跟魚小于在這個問題上爭論，在她的眼里我不能有男人，我只能給魚江洋那個死鬼守寡。那個死鬼，沒有我于香香，他能在毛巾廠食堂輕輕松松地蒸饅頭嗎？他蒸上饅頭以后就忘了他曾經(jīng)挑過毛巾廠公共廁所里的糞便了，毛巾廠共有一百一十三號干部職工，他由一名給一百一十三號干部職工挑糞便的工人，變成給一百一十三號干部職工蒸饅頭的大師傅，這種巨變是說句話就能成的么？毛巾廠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婦眼巴巴地想讓廠長睡上一覺，也給自己男人換個好工作，可是廠長看她們一眼了沒有？這個死鬼，他不好好呆在廚房里蒸饅頭，卻拿著一把菜刀跑回家里來！他怎么能用廠里的菜刀剁自己呢？那是切饅頭用的菜刀啊，他剁了自己以后，再沒人敢用那把刀切饅頭了。

我不只一次地把這道理講給魚小于聽，希望跟她達(dá)成一種共識，但我無法說服魚小于，她倔得像塊石頭。有一次我給她說實(shí)話，我說那時我真的挺愛廠長的，他很能干，廠里很多大姑娘小媳婦都暗地里愛著他。魚小于嗤地從鼻子里笑了一聲說，妓女愛上嫖客？真新鮮。我辯解，我說我真的挺愛廠長的，女人都喜歡有成就的男人。魚江洋跟廠長放在一起，根本沒有可比性。魚小于說，他哪里不如廠長好？我說，魚江洋當(dāng)上廚房大師傅后就不知道自己姓魚了，他把勺子在菜盆里挖得咔咔響，瞅哪個姑娘朝他笑，就撈稠的挖給她。還有，他不敢剁廠長，也不敢剁我，沒辦法，就只有剁自己了。你說，你爸爸這樣一個沒出息的男人，值得我愛嗎？魚小于說，你說到天上去，也是你殺了我爸爸，刀在他手里，但是你剁的他。你沒有受懲罰，那是法律對你這樣的人還沒想出辦法來。

關(guān)于活和死，這是兩個在我生活里頻繁出現(xiàn)的漢字，尤其是從今天早上開始，我意識到了危險的來臨，魚小于看我的眼神惡意深重。她要找一把梳子，說是魚江洋在夢里用那把梳子給她梳過頭。又是那個死鬼，他陰魂不散。天陰了，要下雪了，我憂心忡忡地坐在玻璃門里，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大街。這時一個陌生男人豎著棉衣領(lǐng)子，快步朝我的美發(fā)廳走來。

羅賓

這個城市很冷，我從南方一個名叫深圳的城市一路趕到這里。深圳很溫暖，我離開那里的時候，我的女朋友小耳的陽臺上還盛開著花朵。

小耳問我說，羅賓，你又要到哪里去？

我說，小耳，你真美好，像花朵。

小耳嘆了一口氣。

這條街名叫朱雀街。在我來到這里的第三天，就明白了這條街之于這個城市的意義，它正在被開發(fā)，百廢待興。在它待興的日子里，很多新生和舊生的事物同時存在，我在街上走著的時候看到不少美發(fā)廳，白天它們平淡無奇，晚上則不約而同亮起粉色燈光，而不論白天還是晚上，每個玻璃門里都晃著幾位操皮肉生意，面目相像的姑娘。

我走進(jìn)這間名叫香香美發(fā)廳的玻璃門，接受一個名叫蘭蘭的姑娘給我洗頭。她在我頭上揉出很多泡沫，手指在泡沫掩護(hù)下時輕時重，很具誘惑力地?fù)崦业念^皮，邊摸邊說，大哥是外地人吧，出門在外孤單吧。我說還行吧。她說要不要我陪你玩玩啊。我說我剛玩完，下次吧姑娘。她說好啊以后你就是我們的老顧客了，我會給你打折的。

這個時候我注意到情緒有些低落的老板娘在給誰打電話，她說你在哪兒啊，幾點(diǎn)回來，好，我等著你。

她在給誰打電話呢？那個我觀察了好幾天的日本人嗎？我注意到蘭蘭在鏡子里露出曖昧的笑。她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對我頭皮的挑逗，拍拍我的肩說，來，洗頭。我跟著她來到水池邊，躺下來，她開始用溫?zé)岬乃o我沖洗，不時摸一下我的耳垂，手法老到。我想起我美好的女朋友小耳來了。

下午我剛剛跟小耳通了電話，我說這是我的新號碼，當(dāng)你感到長夜漫漫寂寞無聊時，可以打這個號碼找我。小耳說這是哪里啊？我說你真是個美好的姑娘。小耳說我能查到。片刻之后她再次打來電話，說你在煙臺，跑那么遠(yuǎn)，干嗎呢？我說小耳……小耳馬上說，你真是個美好的姑娘。我說對對，你就是個美好的姑娘。每當(dāng)小耳的問題涉及到我的隱私，我只能拿贊美的話搪塞她。

我裝上新電話以后，還試了試其它設(shè)備，主要是一架高倍望遠(yuǎn)鏡，它性能良好，能輕而易舉忽略百十來米的空氣，讓我看到我想看到的兩個房間。這兩個房間都朝陽，一間掛著粉色窗簾另一間掛著深藍(lán)色窗簾，整個下午兩個房間都處于虛席狀態(tài)。我對幫我送儀器來的派出所民警小王交代了一番保密事項(xiàng)，說沒什么事不要來找我，有事我聯(lián)系你們，就鎖上門離開。下樓的時候我注意了一下這棟樓的居住動態(tài)，六樓目前只住了我一家，我的對門還沒有賣出去，五樓沒住人，四樓住了一戶，三樓一戶，二樓沒住人，一樓一戶。我對這個格局很滿意，這非常便于我隱藏。

我隱藏到這里來，主要是為了找人，找一個我十年都沒有找到的人。十年來每當(dāng)想到這個人我就心口發(fā)堵。我在電話里最后對小耳說的一句話是，姑娘，這次如果我順利凱旋，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娶到懷里摟起來。小耳說，好啊，我等著。

我為我的許諾躊躇滿志，因?yàn)槲腋杏X這次是真的了，我嗅到了異物遙遠(yuǎn)而又熟悉的氣味，在過去了的十年里我盯過一百零六個男人，他們都沒給我這么濃郁的氣味。

魚小于

這個世界上我最想殺死的一個男人，名叫張野。在他的家里，我一直下意識地尋找刀具，我甚至以燒水為名，去了他的廚房，但我只找到一把生銹的菜刀，他們家很少做飯。

一周之前，我在天園書城看到張野的時候，他正在翻看一本書。他皺著眉頭，依次翻了翻封二、封三、封四，又退回封二看了看我的照片，然后拿著它朝收款臺走。我想，又有一個人買我的書了。我總是替出版社擔(dān)憂，生怕他們把給我印的書都砸在倉庫里。但是，這么巧，是張野買走了我的一本書。我跟上去，他已經(jīng)走到一輛白色的豐田佳美車旁邊，豐田佳美很漂亮，我做夢都想有這么一輛雪白色的豐田佳美。他鉆進(jìn)去，發(fā)動起來。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我跨到他的車前邊，朝著遠(yuǎn)處東張西望，他在車?yán)镛繇懥死?，我把臉趴到他的車前玻璃上，說你號喪??？

兩分鐘以后我們已經(jīng)站在大街上說話。他拿著剛買的書，翻在封二上，說你人比照片漂亮。我說我小時候才漂亮呢，十五歲的時候就有男孩子追。他說可惜那時候我不認(rèn)識你。

這個混蛋，他果真不認(rèn)識我了，這是多么不對等，憑什么過了十五年之后我還認(rèn)識他，他卻不認(rèn)識我了。他在黑乎乎的文化宮小樹林里把我做了之后，就不認(rèn)識我了，而我沒有一天不在溫習(xí)他這張臉。

在街上我答應(yīng)了張野，給一個名叫張匆匆的女孩子輔導(dǎo)作文。奇跡是什么呢，就是你用十五年時間去找一個人，卻在你差不多失望了的時候，用一分鐘時間讓你遇到了。我的殺機(jī)重新燃燒了，它噼里啪啦地，畢畢剝剝地，燒得歡快燒得興奮，像急于做愛的器官，以至于早晨我有些按捺不住，差點(diǎn)先殺了那個名叫于香香的女人。

見張匆匆是我的失誤。如果你見了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十三歲的少女，你還會狠下心來，打算去殺她的父親嗎？這個女孩子，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我，她給我彈琴，給我唱歌，用小手絹折小老鼠嚇唬我?？晌疫€悄悄拐進(jìn)她家廚房，去尋找可以拿來一用的菜刀。我根本沒有心思輔導(dǎo)她寫作文，據(jù)我所知寫作文像寫小說一樣是種天賦，世界上有哪位大作家是經(jīng)人輔導(dǎo)出來的嗎？她愚蠢的父親張野大概就是這么想的，他想讓他的女兒經(jīng)一名作家輔導(dǎo)，將來也成為一名作家，我恐怕要讓他失望，但那是以后的事情。

第一天我在張野家的時間就是這樣打發(fā)掉的。下午六點(diǎn)他準(zhǔn)時回到家里，按照我的工作時間，數(shù)了一百六十塊錢給我。我把其中一張放到臺燈底下照。冬天的六點(diǎn)鐘天已經(jīng)黑了。張野見我把他給的錢放到臺燈底下照，就說我的錢沒有假的，全是真的。我說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真的東西。我十五歲的時候被人哄騙到小樹林里，人家對我說喜歡我，愛我，到頭來還不是假的，我卻信了。張野說，這跟錢有什么關(guān)系呢，兩碼事。

我說好好，兩碼事，但你不能說服我不去照你的錢。于是我挨張照他給我的錢。照完之后他邀請我留下來吃飯，我說你廚房里連把鋒利點(diǎn)的菜刀都沒有，殺人都找不到工具。他說這家里又沒人想殺人。他說我?guī)銈儍扇说酵饷嫒コ浴?/p>

我還不想這么早就跟這個負(fù)心人坐在一起吃飯，于是我說我得回家，我們還有的是時間。他說對對，張匆匆要過了春節(jié)才開學(xué)呢，要不我開車送你回家吧。

我很想坐那輛雪白的豐田佳美，它太誘惑我。我坐著這輛雪白色的豐田佳美進(jìn)入我住的小區(qū)。進(jìn)入小區(qū)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陌生人，他豎著棉衣領(lǐng)子，快步走在陰沉沉的院子里。這個小區(qū)不停地在住進(jìn)一些面孔陌生的人，地球人都在跟飆升的房價較勁，這也包括于香香。其實(shí)她遲早是要死的，她不買新房做什么呢，還把它裝修得富麗堂皇，像個豪華陵墓的前身。

從豐田佳美上下來后，我跟這個豎著棉衣領(lǐng)子的男人打了個照面。他身上飄來一陣美發(fā)廳，而且是香香美發(fā)廳獨(dú)有的氣味。我每天都在這種氣味里生活，因此對它了如指掌。這個男人他到我母親于香香的美發(fā)廳里去過，是誰給他洗的頭呢，蘭蘭，還是紅紅？那兩個騷貨。

這個男人豎著棉衣領(lǐng)子，下巴深深地藏著，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獵人一樣睿智。

羅賓

這是一個像小耳一樣美好的姑娘，我在望遠(yuǎn)鏡里看著她，她渾然不覺。

她在有深藍(lán)色窗簾的房間里，喝著牛奶，在電腦上敲敲打打，有兩次還站起來，走到窗前，對著外面沒有目的地看。她離我這么近，我輕輕叫了一聲，小耳，她渾然不覺。她根本聽不到我的耳語，盡管她在望遠(yuǎn)鏡里看起來跟我近在咫尺。我看了看樓下，樓下是一片花圃。現(xiàn)在是冬天，除了一道蜿蜒的冬青，沒有什么花朵。而很顯然這是個喜歡花朵的姑娘，她在想像花圃里開滿花朵的樣子。

她重新在電腦前坐下來以后，我離開望遠(yuǎn)鏡，在鍋里燒了水，煮方便面吃。等我吃完面再回去，粉色窗簾的房間里已經(jīng)有人了。香香美發(fā)廳里的老板娘，和那個我觀察了幾天的日本人，穿著和服坐在圈椅里喝茶。這個房間里有著明顯的日化征象，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相信于香香接下來會跟這個名叫藤井的日本人學(xué)說日本鳥語。哈一。米西。撒喲那拉。做愛怎么說？我沒聽過有人用日本話說這個詞。現(xiàn)在關(guān)鍵的問題是，這個人是日本人嗎？我想證明他不是日本人，而是我要找的那個中國人。

現(xiàn)在這個中國女人和這個日本男人要做愛了，他們喝完了茶，日本男人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動手拉粉色窗簾。他在動手之前朝院子里和對面看了看，他朝對面看的時候我下意識地躲藏了一下。我正在他的對面，但我馬上意識到危險是不存在的，我架望遠(yuǎn)鏡的屋子在廚房旁邊，是個小儲藏間，沒有開燈，漆黑一團(tuán)。

藤井為什么這么警惕呢？他朝對面和院子里看了看，才帶著一種狐疑的表情拉上粉色窗簾。他拉上窗簾之后在做什么我就無從知曉了。這個夜晚我對他的監(jiān)控到此為止。

于是我重新掉轉(zhuǎn)望遠(yuǎn)鏡，去看深藍(lán)色窗簾的房間。那個如小耳一樣美好的姑娘還在電腦前敲敲打打，她是如此勤奮。小區(qū)物業(yè)管理員說她是一名作家，我毫不懷疑她是一名出色的作家。

晚上十點(diǎn)，她到外面去了一趟，回來時手里拿了一個蘋果，一把水果刀，她用水果刀很嫻熟地削蘋果。削著削著她突然把刀從水果上拿開，放到了自己脖子上。我的心忽地提了上來，我貼緊望遠(yuǎn)鏡，不知道她好端端的為什么把刀架到了脖子上。好在片刻之后她把它拿了下來。我松了口氣，她似乎在玩，我看到她的表情在笑。然后她又把它架在手腕上，先是左手腕后是右手腕，兩只手腕相繼比畫了一陣，繼續(xù)削起蘋果來。這真是一個很好玩的姑娘，她一邊吃著蘋果還一邊把玩著水果刀，水果刀在她手里溜溜地轉(zhuǎn)，我沒見過一個普通人可以玩一把刀子玩到這般水平，跟我們警察不相上下。

我想我的女朋友小耳了。小耳也想我了。我剛想給她打電話我的電話就響了，我的美好的女朋友小耳在電話里對著我的耳朵吹氣，說我想你呀，你想我不？我把電話拉到儲藏間，看著對面的姑娘回答她，想。

魚小于

第六天的時候我有一次殺張野的機(jī)會。下午三點(diǎn)他被他的隨從送回家里來后，趴到馬桶上嘔了一堆穢物，從他胃里嘔出來的氣味酸腐刺鼻。我從書房走出去，來到客廳。他剛剛從衛(wèi)生間出來，臉色蠟黃，很可憐很企求地看著我。我說，你是不是難受得想死??？他說對對你怎么知道？我說因?yàn)橄衲氵@樣的人早應(yīng)該死了。他抓住我的衣袖說求求你殺死我吧，我活夠了。我說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得這么痛快。他回頭呵斥他的隨從，滾滾，快滾。

之后他就像死了一樣睡過去。冬日午后的陽光照在他臉上，就像照著一個死人。我給他的女兒張匆匆布置了一道作文題，讓她談?wù)勊劳?。張匆匆說，小魚阿姨，我們語文老師從來沒讓我們寫過這樣的作文。我說這不叫作文，這就是說話。你把電腦當(dāng)成一個人，你坐那里跟他談?wù)撘幌滤劳龅脑掝}，就這樣。她說，就像跟網(wǎng)友聊天那樣嗎？我說是。她很興奮，說我干脆去找一個網(wǎng)友聊聊這個話題，我說完全可以，寫作是不拘形式的。她說小魚阿姨我很喜歡你。我讓她兩個小時以后交作業(yè)，然后就來到她爸爸張野的房間，看他睡著的樣子。據(jù)我猜測，人死后的樣子跟睡著的樣子應(yīng)該基本一致。

我坐在張野旁邊，思考著殺他的方式。他的廚房里新添了一整套刀具，大到菜刀小到柳葉刀，一把比一把鋒利。還漂亮，漂亮得勾人魂魄。但是我考慮到了別的問題，如果我隨便挑一把刀，就這么把他剁了，血流滿地，他的女兒張匆匆一會兒寫完作文出來看到，會嚇壞的，我不能這么干。這個小女孩再過兩年，就到了我當(dāng)年被他爸爸做的年齡了，她是個少女了，已經(jīng)開始一個月來潮一次。

這樣，我就沒辦法在那一天的午后殺張野了。他睡了一個小時后突然睜開眼，說他做夢他死了，讓我給殺了。我說你第六感很厲害，他抹一把臉上的汗，說開什么玩笑，我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我說你這半輩子，跟多少個女的有過那事？他說我忘了，干嗎問這個，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還沒到吧？

我很迅速地?fù)]起胳膊，甩了他一巴掌，啪，很響亮，他目瞪口呆，說你是在打我？我說當(dāng)然，就是你。我走了出去，來到客廳，等張匆匆的作文。張野在臥室里一聲不吭。他為什么要這樣？他應(yīng)該奮而起床，動手打我，我就直奔廚房去找刀，于混亂中一刀斃他的命。可他像看穿了我的思想，挨了一巴掌卻一聲不吭。

五點(diǎn)鐘，張野徹底醒了，他看起來忘了我打過他了，情緒很好地宣布要下廚房做晚飯，讓自己的女兒張匆匆，及她女兒的輔導(dǎo)老師魚小于老師嘗嘗他的手藝。我靠在廚房門口，看他擺弄那些刀，想像著他倒在地上流血的樣子。想像過于逼真，讓我呵呵笑出了聲。我拿過一把柳葉刀，在他身后比畫，他躬身在水池里洗東西，一轉(zhuǎn)身把我嚇了一跳。我感到哪里一痛，絲的一聲，像讓什么東西啄了一下。那把柳葉小刀不識時務(wù)地侵犯了我的左手心，一條血線凸了出來。我沖張野的腿胡亂踹了兩下，他說你還踹，還踹，都什么時候了還踹，他一躬身把我扛起來，扛到沙發(fā)上，找了些紗布和藥水，把我的手五花大綁起來。我絕望地想，我還怎么殺他？

晚飯的時候他居然要喂我吃飯，這個我十五歲就把我做了的男人，我真想在手不能動彈的情況下，用腳在桌子底下踹他的襠部。我伸了伸腿，覺得可以夠到他，就抬起來胡亂蹬了一下，他不知道怎么用他的腿一擋一纏一絞，就把我給控制住了，我的兩條腿被夾在他的兩條腿中間動彈不得，憋得我臉通紅，他若無其事，照樣在桌子上面喂我吃飯。

飯后他送我回家，開著他漂亮死人的豐田佳美，我突然得到一個靈感，跟他一起在他的豐田佳美里呆上一夜，開著暖風(fēng)，第二天有人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nèi)毖跛涝谲嚴(yán)锪?。但是這種方式，得付出搭上我命的代價，我還沒殺死于香香呢，劃不來。

我的殺心在胸膛里起起落落，弄得我痛苦不堪。在我家樓下，他趁我不備親了一下我的臉，他說你別動啊，手有傷，我欠你一巴掌就是了。我說你豈止欠我一巴掌，你欠我你這條狗命。他眉頭挑了挑，說你連罵人都這么美。

于香香

藤井把頭埋在我懷里，說香香，人的命里是不是總有一樣?xùn)|西怎么躲都躲不過去。

這個日本男人如此悲傷，像個孩子。他像個孩子一樣銜著我的乳頭嗚咽，我摸著他的頭，他的頭發(fā)有幾根已經(jīng)泛出斑駁的灰色。從沒有一個男人如此需要我，自從我愛上毛巾廠廠長，全世界的人就把我當(dāng)成了婊子。就連廠長都把我當(dāng)成婊子。魚江洋死后我跑去問廠長，我說你什么時候娶我？他說，娶？

他很好笑地笑了起來，眉頭開心地跳躍著，仿佛聽到了他這一輩子聽到的最大的一個笑話。他說，我為什么要娶你？我說你睡了我。他說我睡了很多人，能娶得過來么？我說可是我愛你啊，她們不可能像我一樣愛你。他說愛？你愛我？

他更好笑地笑了起來，肩膀一聳一聳。還笑出了淚花。他說我要不是廠長你會愛我嗎？我說當(dāng)然，你即使是個挑大糞的我也愛你。他說可惜我不是個挑大糞的。挑大糞這樣的活，只有魚江洋那樣沒出息的男人才配去干。

廠長的意思是說，我只配嫁給挑大糞的，像魚江洋那樣沒出息的男人。我聽出了他話里的這層涵義，這讓我極度悲傷。我是真的很愛廠長，在愛上他之前我沒愛過任何人，包括魚江洋。魚江洋娶了我是因?yàn)樗脙煽脴滟V賂了我爹。他爹從院墻那邊叼著煙桿充滿計謀地，很慷慨地對我爹說，這兩棵樹給你家吧，我可是養(yǎng)了二十多年了，從魚江洋下生那天就養(yǎng)著了。我爹感激地說，你看，你看，我也沒什么可給你的。魚江洋的爹說，把你家閨女給我家小子吧。我爹看了看他垂涎了若干年的那兩棵樹，說，行。我爹用半棵樹給我打了陪嫁的家具，他自己賺了一棵半。魚江洋死了以后，魚江洋的爹率領(lǐng)魚江洋的兄弟，浩浩蕩蕩地上我家院子里，把我爹還沒舍得賣掉的半棵樹搬運(yùn)到院墻那邊。我爹再也不敢去摸還好好長在魚家和于家院墻外面的另外那棵樹。他坐在自家院子里看著那棵已經(jīng)不屬于他的樹?？粗粗?，他對我娘說，告訴你，這家誰要是再讓那死丫頭邁進(jìn)一步，我敲斷誰的腿。我娘嘆了口氣，說就是你想讓她回來，我也沒臉放她回來啊。

我回家那天下著雪，我爹和我娘坐在熱乎乎的炕頭上不作聲。我拍門，拍得村子里好幾條狗都叫起來。我爹加固了兩扇木門，里面弄了三道門閂，我像往常那樣試圖用一根樹枝把它們撥弄開，結(jié)果沒弄開，我就回到了毛巾廠。

現(xiàn)在魚小于總想殺了我，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當(dāng)初我先殺了她。如果沒有她這個累贅，我還在這個世界上活這么久做什么？她睜著兩只仇恨的眼睛看我，那眼是那么像魚江洋，仿佛魚江洋躲在她身體里。這個陰魂不散的混蛋，我操起一把剪刀就沖上去，我要?dú)⒘怂投阍谒眢w里的魚江洋。六歲的魚小于哇地大哭起來，哭得很傷心。我把剪刀扔掉，把她抱到了懷里。她是我的女兒，我不能殺她，我要和她相依為命。廠長已經(jīng)徹底不理我了。我由一名辦公室接電話的工作人員重新回到車間當(dāng)了一名工人。每天我都在轟隆隆的機(jī)器聲里，把濕淋淋的毛巾從染缸里撈起來，掛到機(jī)器上，無休止地直腰，彎腰，彎腰，再直腰。當(dāng)我后來開了美發(fā)廳，有個男人要求我做一個高難度的動作，跟腰有關(guān)，我做到一半就痛得掉下了黃豆大的汗珠。廠長帶人巡視車間來了。他停下來看了一會兒我的工作，比較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離開了。我聽到旁邊的人開始不懷好意地笑和吹口哨。女工們幸災(zāi)樂禍，她們的嫉妒終于找到了出處。男工們則用眼一層一層剝我的衣服，對我意淫。一個很冷的下午，我離開車間去院子里的公共廁所。我來了例假，又拉肚子，急于上廁所，半個小時之內(nèi)我已經(jīng)上了三次廁所了。我徘徊在廁所門口，廁所門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有人。我看著這塊牌子，盼望里面走出來一個排泄完的女工，把牌子翻到“無人”那一面。可是我等了很久也沒人出來，我捂著肚子跑回車間，我必須先跑回去，否則他們要扣我的工錢。我跑回車間又干了一會兒活，再跑出去，牌子上還寫著有人。我絕望地蹲到了地上。之后我的褲子濕了，血和糞便順著褲管向下流淌。我蹲在地上，聽到車間門口傳來開心的笑聲。一名女工大搖大擺走過來，打開廁所門走了進(jìn)去。廁所里居然一直沒人，她們故意把牌子翻到有人那一面，讓我拉到褲子里。她們在我身后哄堂大笑。

我看到廠長站在廠長室的玻璃窗后面，第一次他做我的時候就在廠長室里，在沙發(fā)上他咬著我的耳朵說，我要把你調(diào)到辦公室里來。

從我24歲那年開始，就沒有男人肯愛我了。當(dāng)我開了美發(fā)廳，誰都知道這樣的美發(fā)廳除了給人理發(fā)還提供特殊服務(wù)。很多男人都來要求我提供特殊服務(wù)，甚至包括毛巾廠以前那些對我意淫過的男工。他們的錢我要得一分也不少。他們從口袋里朝外掏錢的時候很氣憤，有一個還在錢上啐了一口才交給我。對這個世界上的男人，我還抱什么美好的希望嗎？只有藤井給我美好，他說香香，我很想找個滄桑的女人過日子，看你的第一眼我就有了這個念頭。我等著他向我求婚，我喜歡這個男人，他身上也有滄桑的味道。我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需要知道。他有深重的憂傷，他趴到我懷里說，人的命里總有一樣?xùn)|西躲也躲不過去。說完之后他就要我，很久都沒有男人這么心疼地要我了。

我愛上了這個日本男人。盡管我懷疑他的身份到底是不是日本人，他漢語說得好極了。但又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劉學(xué)

人的命里總有一樣?xùn)|西怎么躲也躲不過去。

我從南方躲到北方，又從北方躲到南方。最后我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里偷渡去了日本，在那里一呆就是十年。我快要忘了我是個中國人。在日本每天我拒絕與任何中國人用漢語說話，我只在需要的時候，才在心里默念幾句。在這十年里，我換了好幾個城市，最后我在東京落戶。東京是個很好的城市，我在那里居住得很好，可是我住著住著，就想念某個地方。當(dāng)我過完我在日本的第十個生日，我掐指算了算，我已經(jīng)五十歲了，我身體的很多地方都開始犯毛病，難道我要死在外面嗎？于是我回來了。我已經(jīng)不太想念國內(nèi)的親人，他們死的死失去聯(lián)系的失去聯(lián)系，我跟他們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慢慢消隱在時光背后了。

我只想念一個人，這個人有一雙獵人一樣的眼睛。十年前他只有二十多歲，還是個警校實(shí)習(xí)生。所有的警察都對我犯下的案件束手無策，只有他敏銳地盯上了我。靠的不是證據(jù)，而是他獵人一樣的直覺。是的他沒有證據(jù)，我殺了人，但是誰都找不到證據(jù)，我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過中國公民的正常生活。但是老天知道我過不上這樣的生活，只要他的眼睛存在，是他的眼睛把我逼到了日本。十年里我沒有一天不在想著他，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他還想著我，或是已經(jīng)忘了我。我五十歲了，弄不清這個問題我跑到天邊都無法安靜地終老。

我從日本回來后沒有去我流落過的那些南方和北方的城市，我來到了煙臺。這個海邊小城是我的宿命，在日本我夢到了它，和一個女人，于是我來到了這里。我沒費(fèi)多少力氣就找到了一條名叫朱雀街的街道，它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過。依然沒費(fèi)多少力氣，我找到了我認(rèn)為的那個夢里的女人，她有別人沒有的滄桑。我想跟她一起好好地過日子了。如果那獵人的眼睛不再出現(xiàn)，即使我知道他還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我也要跟這個女人得過且過地過下去。

然而我發(fā)現(xiàn)我的命里沒有僥幸這個詞語，我知道那雙眼睛來了。盡管我不知道他具體在哪里，離我有多遠(yuǎn)，或有多近。每天我走在朱雀街上，坐在美發(fā)廳里，甚至躺在于香香的懷里，都能感覺到危險正匍匐在某個地方。

危險使我愈發(fā)感覺到身體的疼痛，疼痛上來的時候就像小蟲子無所不在。有一天我又想念某種物質(zhì)了。我在深夜的朱雀街上徘徊。最后我走進(jìn)一間酒吧，向一個我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小混混買了一盒煙。在日本我吸過一段時間這種煙，后來戒掉了，現(xiàn)在我又想了。我回到于香香的家里，她還呆在美發(fā)廳沒有回來。我拉上窗簾，關(guān)上臥室的門，躲在她的床上吸煙。我吸了一根煙之后，心情就沒那么煩躁了，我出現(xiàn)了幻覺，在幻覺里我看到讓我殺死的那個人復(fù)活了，他活得好好的，健康而又年輕，就是他死前的樣子。我很高興，他復(fù)活了，我就不用害怕那雙獵人的眼睛了。

我在幻覺里幸福地睡了過去。

張野

不知不覺的，我開始追求魚小于了。

魚小于是個不錯的姑娘，這么些年來，我閱女人無數(shù)，但從沒見過像魚小于這樣干凈的女人。是的她干凈，每個毛孔都透著干凈，就連她打我耳光，我都覺得她打得干凈。如果換成平日里跟我鬼混的那些女人，她們敢那樣打我，我能揍出她們的屎尿來，揍出屎尿來我還能叫她們舔下去。媽的這個世界上的女人都骯臟透頂，為了我的錢她們什么都愿意干。而魚小于不，她每天只拿她應(yīng)得的工資，有幾次我多數(shù)了幾張票子給她，她數(shù)了數(shù)，又退給了我。我說，你這是干什么，算我給你多發(fā)的獎金。她說，你以給女人發(fā)獎金為榮嗎？她對我說話越是這么的毫不客氣，甚至刻毒，我越是喜歡她。

我他媽的這是怎么了？

我的女兒張匆匆說，爸爸，魚小于阿姨真好，你覺得呢？我說，我也覺得好。張匆匆說，那你干嗎不去追她？我說，我可以嗎？張匆匆說，可以，你很帥。

我下樓就去發(fā)動豐田佳美，開著它去魚小于家。在她家的樓下我癡癡地看著她窗戶上的深藍(lán)色窗簾摁喇叭，她撩開窗簾看到了我的豐田佳美，可是她偏不下樓，我繼續(xù)摁喇叭，旁邊有扇窗戶里冒出一顆頭，說窮叫喚什么呀不就是有輛破車嗎？多年以來對這樣的人我已經(jīng)懂得抱以寬容的姿態(tài)，我不計較他罵我，就像我從不計較我也有過非常窮的過去。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錢了你就可以過著高質(zhì)量的生活，你可以優(yōu)越，無限制地優(yōu)越，這優(yōu)越可以養(yǎng)你的氣，養(yǎng)你的神，讓你被尊重，讓你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被人看出你的與眾不同。好吧，你不喜歡我摁喇叭，我不摁。但我相信我的車戳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讓你這個早晨無法心平氣和。你一定在咒我的車胎漏氣，爆裂，車玻璃嘩啦啦破碎。我知道，以前我窮的時候也這樣咒過那些有錢人，我為了送一件美麗的連衣裙給一個可愛的女孩，而不惜去跟一個混混借錢?；旎煺f，你從我褲襠底下鉆過去，我就借錢給你，還不要你的利息。我沒有錢，我爹媽也沒錢，他們不管我是不是到了喜歡女孩的年齡。我鉆了那個混混的褲襠，他扔給我一沓錢，使我順利地買到了那條昂貴美麗的連衣裙。然而那個可愛的女孩鼻孔朝天，說瞅你長那個鉆人褲襠的窮樣。

于是我發(fā)了狠，不掙到錢絕不談戀愛。是的我連談戀愛的空兒都沒有，就是為了掙錢。我為了掙錢到現(xiàn)在也沒談過一次正經(jīng)的戀愛。也許我窮的時候曾經(jīng)有好女孩喜歡過我，讓我想想。這個早晨魚小于在樓上聽著我摁車?yán)?，就是不下來，我利用這段時間想想過去……有那么一個女孩，她很小，每天放了學(xué)就坐在文化宮的旱冰場旁邊，看我滑冰。我還沒有掙到錢，每天都在旱冰場上很迷茫地滑冰。她很羞澀。我從她眼前繞過來又繞過去，她的臉紅得像天邊的晚霞，眼里澄澈如水。有一天我看著她晚霞一樣的臉忽然心里蠢蠢欲動。天黑了，我說你怎么還不回家，她搖搖頭不吭聲，我說我們到那邊去玩會兒怎么樣，她咬著下嘴唇點(diǎn)點(diǎn)頭，順從地跟著我，來到了小樹林。

事情的后來是，我害怕了。我穿上褲子逃之夭夭。她叫什么，那個晚霞一樣的，眼里澄澈如水的女孩？這個冬天的早晨我忽然聽到我的心別地跳了一下，像撞到了一面古老的墻壁，發(fā)出陳舊的回音，魚小于，這個眼里蓄滿冰水的女人，她是誰？

魚小于終于下樓了，在我怦怦的心跳聲里她像一株長在深谷里的幽蘭，每向我走近一步都讓我迷失一分，最后我?guī)捉杳裕踔翢o力下車去給她打開車門。她自己打開車門坐進(jìn)來，說你號喪?。课艺f，我知道你為什么特別想我死了。她橫我一眼，為什么？我卻說不出口。我仔細(xì)地辨認(rèn)著她，我很迷惑，她是那位晚霞一樣的女孩嗎？為什么我看不到晚霞，看不到澄澈如水的眼睛？是誰掠奪了它們？我是如此地悲傷，和如此地愛她，我從沒這樣悲傷過，就連張匆匆媽媽那個可惡的女人一夜之間卷款離開我，我都沒有這么悲傷過。

我把車子緩緩開出小區(qū)，開到冬天稀薄的陽光下，我冷得一陣一陣發(fā)抖。

蘭蘭

我知道那個男人是做什么的。這個世界上，有兩種男人逃不過我的眼，一是嫖客，二是警察。我被嫖客嫖過，被警察抓過，嫖客和警察身上都有特殊味道，我一聞就能聞出來。

在三個星期里，這個男人來過三次，每次都是我給他洗頭。我知道他的真正目的不是為了洗頭，警察是不會連續(xù)三次到這樣的美發(fā)廳，讓我這樣的女孩給他洗頭的，很顯然他也不是為了來掃黃，如果要掃黃他早就行動了，何況掃黃也用不著這么復(fù)雜，需要這么長期蹲守。是的他在蹲守，他到香香美發(fā)廳里蹲守，目的是誰呢？朱雀街是一條魚龍混雜的街道，誰都不知道這里生活著一些什么樣的人物。剛剛過去的秋天里，警察從朱雀街上抓走了兩個搶劫犯，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槍殺了開發(fā)區(qū)商業(yè)銀行押鈔的，搶劫了一車錢。

我看著黃昏的朱雀街，街對面建設(shè)銀行門口停著一輛綠色吉普，一個押鈔的頭戴鋼盔裝模作樣地站著，端著槍，有點(diǎn)狐假虎威。我對坐在我手底下的男人說，銀行被搶真正的原因不是劫犯聰明，而是銀行運(yùn)鈔存在漏洞。我手底下的男人把頭從我的搓揉下掙脫出來，很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眼里藏著一把鉤子。我說你看，押鈔的出來了，一人在車旁邊站著，另兩人抬著一袋子錢，朝車上一扔，之后鎖門，三人一起走向駕駛室。這是個多么巨大的漏洞，這個時候只需要有個人扔顆煙霧彈，再朝車上扔顆炸彈，從他們轉(zhuǎn)身到走向駕駛室，五步之內(nèi)錢絕對被搶。

我說我每天都看這輛運(yùn)鈔車，它之所以一直沒被搶，是因?yàn)榇蠹也幌霌尅?/p>

這個男人很意外，他一定沒想到我這個洗頭妹，每天在美發(fā)廳里所做的事情不光是從嫖客口袋里掏錢，還想別的，而且想的還是不那么平凡的事情。我說大哥，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他又一次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我說但我不會說，你放心。他很有原則地保持沉默。這天是個晴天，盡管很冷但是有陽光，朝朱雀街那么一看，讓人覺得心里敞亮亮的，我特別有說話的欲望，美發(fā)廳里現(xiàn)在沒有人，老板娘到建行存錢去了，她去了十多分鐘了，建行里面排著長隊，聽說電腦剛剛經(jīng)過一段不短時間的維修。美發(fā)廳里的另一個女孩紅紅請假回了老家，現(xiàn)在整個屋子里只有我跟這個警察，我說我感覺今天很快樂，真的，我都不知道快樂是什么鳥玩意兒了。

警察在鏡子里笑了笑，我說你笑的樣子很動人，他更加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說我真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沒念過多少書，也正因?yàn)檫@樣我無法在這個城市里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所以我只有干這個。我做夢都夢見自己在北大的校園里走，旁邊有一湖青綠青綠的水。

警察問我，那為什么沒念書？我說大哥這太簡單了，沒錢啊，我爹從地里刨出幾個錢，全讓我媽帶到棺材里去了。

警察說那為什么不找個正經(jīng)工作？

我說人一旦養(yǎng)成習(xí)慣是很難改變的，比如說現(xiàn)在要你換一份工作，你干嗎？

警察想了想，似乎覺得無法回答我的問題。

我說我是不是說的有些多？其實(shí)按道理說你們是我們的敵人，你們抓我們，有時還帶著電視臺記者，讓我們衣衫不整的樣子在電視上曝光。我在綠鳥夜總會的時候就被曝過一次，你們的人從前門后門那么一堵，然后挨屋把人朝外趕，像趕一群牲口，我的屁股還被踹過一腳，坐都沒法坐，骨盆像裂了一樣，疼了好幾天。你們抓就抓吧，干嗎還要踹我一腳？知道我怎么想的嗎？你們的人踹我那一腳是很流氓的一腳，跟那些嫖客是一樣的，只不過你們的人不能像嫖客那樣光明正大地去干我們，所以你們抓到我們之后，就拿腳來踹我們的屁股，踹的時候，全當(dāng)是在干我們。大哥我分析得沒錯吧？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跟你說這么多，你們是我們的敵人呢，可我覺得大哥你人不壞，你是個好……人。

我本來想說，你是個好警察，但我馬上意識到我不能那么說，現(xiàn)在我跟這個警察之間存在一種默契，誰也不能說破，于是我說你是個好人。他顯然聽懂了我的意思，在鏡子里朝我溫暖地看了一眼。我愣了，他怎么能這么溫暖地看我呢，在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么溫暖地看過我一眼。我說我敢確定，如果你帶人掃黃，一定不會拿腳踹我的骨盆。

為什么我會鬼使神差地要他的電話呢？這事從里往外都透著奇怪。而他很痛快地給了我他的電話號碼，在給我號碼之前他問了我一些老板娘的事情，順帶還問了問老板娘的日本男人。關(guān)于他們我沒什么可說的，老板娘跟任何一個鴇母一樣，只要我給她掙錢她就高興，那個日本男人我毫不知情。我在跟他要了電話之后的當(dāng)天夜里，就鬼使神差地用到了他的電話，在午夜的時候我打發(fā)走最后一位客人，當(dāng)我走到租屋所在的那條胡同時，遇到了一個強(qiáng)奸犯?？浚@年頭還有強(qiáng)奸犯，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我起初以為是個搶劫的，天底下我最不怕的就是劫犯，我一窮二白，剛剛從嫖客身上掙來的五十塊錢藏在美發(fā)廳里，我的身上只有一個廉價的小靈通，是花三十塊錢買的地攤貨。我舉著這個廉價的小靈通對他說，給你給你，拿了趕緊走路。他戴著一截黑色的長筒絲襪，手持一把匕首，說少啰嗦，快躺下，解開衣服！我說我衣服里面也沒錢，不信你摸。我拿著他手朝我身上摸，他一下就捏住我的乳房，然后把我摁趴在地上，匕首架在我脖子上，說快脫掉褲子！我說我褲子里也沒錢。他把匕首在我脖子上緊了緊，我說你不是要搶錢嗎？他說老子要干你老子六個月沒干一回了。我明白這是一個強(qiáng)奸犯了，我說滾開你這個強(qiáng)奸犯！他說老子在街上看了你一下午加一晚上了。你接了三個客人現(xiàn)在裝什么蒜？我說你他媽的老娘今天晚上死了也不能讓你干成！我把腿在身后翹起來朝想像里他的襠部勾去。我勾得很準(zhǔn)，他呀地大叫一聲，手里嗖一使勁，我感覺到脖子冒出了血。我一個鯉魚打挺翻過身來，瘋了一樣去搶他的匕首。他大約被我血糊糊的脖子嚇著了，爬起來竄了。

我坐在胡同里用小靈通給警察打電話。

羅賓

我有些想不明白，妓女可以為無數(shù)嫖客服務(wù)，為什么面對一個強(qiáng)奸犯卻要激烈反抗，不惜被割破脖子。

這天白天天氣很晴朗，夜里卻下起了雪。蘭蘭，對，這個在美發(fā)廳里做皮肉生意的女孩子名叫蘭蘭。她脖子上流出來的血浸到白花花的雪地上，像白布上盛開著一些紅蠟染的花。我打了車把她送到醫(yī)院，然后回到小區(qū)去找于香香。我每天都通過望遠(yuǎn)鏡監(jiān)控于香香的家，因此對她家所在的方位很熟悉。我一級一級地向上走，一步一步地逼近跟著藤井（我一直想弄明白他的真實(shí)名字是不是叫劉學(xué)）。門開了，名叫于香香的美發(fā)廳老板娘看見我有些驚訝，她說你想洗頭還是想做別的，美發(fā)廳現(xiàn)在打烊了。我說我下午剛洗了頭，我也不做別的事情。她說那你來做什么。我說蘭蘭受傷了，脖子差點(diǎn)斷了。于香香啊的一聲，驚慌失措地說，藤井，蘭蘭的脖子差點(diǎn)斷了。

我看到了我從望遠(yuǎn)鏡里看了無數(shù)次的藤井。他為什么如此警惕，眼里罩著戒備森嚴(yán)的寒光？我直視著他，這是一副與十年前截然不同的面孔，但我依稀能看到十年前那副面孔的影子，他做了什么（比如整容）？我不放棄任何猜想及猜想后面存在的可能。

在深夜的門口我跟這個現(xiàn)在名叫藤井的男人四目相對。他站在門里邊我站在門外邊，只需要伸出半個胳膊我就能把他一把拽出來，用一秒鐘時間，咔嚓，給他拷上銬子。我的后腰里別著一副亮锃锃的銬子，但現(xiàn)在它派不上用場，我無法用它來拷他的手脖子。兩個男人四目對接，真正的較量全在心里，我聽到他在心里說，我認(rèn)出你了，十年前你嘴上沒毛現(xiàn)在嘴上有毛了。而我也在心里對他說，我也認(rèn)出你了，十年之前你不是這個樣子現(xiàn)在變了個樣子但你的氣味沒變，獵人能因?yàn)橐活^獅子變了模樣就嗅不出他的氣味嗎？他繼續(xù)在心里說，從你的目光里我看出你猜到我把這張臉進(jìn)行了整容，說實(shí)話我很佩服你的倔脾氣但你能拿我怎么樣？我在心里對他說，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拿不到你殺人的證據(jù)。你也算是個高智商的罪犯了。我喜歡跟你斗下去，無論多少個十年都無所謂。

我們用目光交流了一會兒，于香香對藤井說，趕緊換衣服陪我去醫(yī)院。我看著那間緊閉著門的，掛著深藍(lán)色窗簾的臥室，好像我跟那個名叫魚小于的姑娘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感應(yīng)，臥室門忽然朝我敞開了，她穿著美麗的睡衣走出來，說，你可以留下來陪陪我嗎？我說當(dāng)然可以，說完我理直氣壯地走進(jìn)門，結(jié)束了我站在門外的尷尬。在走進(jìn)門的時候我的肩膀撞著了藤井，我感到了來自他的抵觸，但我不管，在這個家里他才是個尷尬的角色，輪不到他對我的進(jìn)門發(fā)表任何意見。于香香聽到魚小于邀請我留下來，飛快地用一種討好的表情面對我，說你就留下來陪陪小于吧。我聽到魚小于用鼻子哼了一聲，她說你快點(diǎn)走吧，去晚了你的妓女沒命了你這個老鴇要被抓進(jìn)局子里的。

我直接被帶進(jìn)魚小于的房間，這是一間我一點(diǎn)都不陌生的房間，只不過現(xiàn)在我身處其中，可以用很多個角度看那些我熟悉無比的家具。我站在窗前看了看我的儲藏室小窗，那里漆黑一團(tuán)，無聲無息。

魚小于坐在電腦椅上，全身上下透著一種慵懶的美，她說你是新來的？我說是的，她說，我看到你豎著棉衣領(lǐng)子走路，你很特別。我說，這么晚了你讓我留下來，不怕？她說不怕，我十五歲就在小樹林里讓人做了。我說，所以你總是很憂傷，也很特別。她說，你注意我？我說，你這樣美好的姑娘生來就是讓人注意的。她說，這個世界上只要有一個人注意我就夠了。我說如果有這個人，他很幸運(yùn)。她說可是我想殺了他。我說我知道了，你又愛他又恨他。她說你有一雙獵人的眼。

凌晨一點(diǎn)的時候這個名叫魚小于的姑娘趴在電腦桌上睡了過去。我在幫她倒水的時候，朝她杯子里加了一點(diǎn)助她睡眠的東西。之后我便迅速來到于香香的臥室，把一個針孔攝像頭裝到墻上的一幅油畫上。攝像頭跟油畫色調(diào)一致，懸掛位置高過一個普通人站著外加伸直胳膊。我可以負(fù)責(zé)任地說，它不會被發(fā)現(xiàn)。我做完這件事情只用了幾分鐘，整個過程完全在我的計劃之內(nèi)，當(dāng)我趴在儲藏室里的時候曾經(jīng)多次設(shè)計過剛才這個過程。

之后我回到魚小于的臥室看了看她，她睡得很熟，我把她托到床上，蓋上被子，然后打開她的電腦上網(wǎng)。凌晨三點(diǎn)的時候藤井和于香香回來了。于香香很疲倦地說，這個小婊子，總算保住了小命，我不用進(jìn)局子了。我說恭喜你啊。于香香說，魚小于從沒對我露出像對你那樣的笑容。我說她挺喜歡笑的啊，一整個晚上都在笑。她說她恨我恨得要死，我敢打賭如果我死了她才會對著我的尸體露出那樣的笑。

劉學(xué)

我叫劉學(xué)。

很多時候我?guī)缀跬嗽?jīng)叫過很多年劉學(xué)這個名字。

下午在美發(fā)廳我看到了錫紙，紅紅在用那些閃著水銀色光澤的錫紙給客人卷頭發(fā)，她從盒子里一張一張地把它們抽出來，卷在客人的頭發(fā)上，將客人的頭發(fā)擰成無數(shù)根水銀柱。我坐在沙發(fā)里看著那些銀亮色的紙，感到它們是那么的迷人，讓我的嗅覺饑餓萬分。

夜色降臨了，我來到綠鳥夜總會，尋找賣給我煙的小混混。

在一個咖啡座里我找到了這個小混混。他拿眼瞅我的口袋，我的口袋里裝著錢包，錢包很鼓。我坐到離他有五米遠(yuǎn)的一個角落，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我朝他桌子上放了一張紙條，十分鐘之后我跟他在廁所里的同一個格子間門口面無表情地擦身而過，我的口袋里多了一包東西，他的口袋里多了一沓錢。當(dāng)我打算離開綠鳥夜總會的時候，我看到那個我命里的敵人，正坐在一個桌子旁邊喝咖啡，跟他坐在一起的是魚小于。

危險是如此的無處不在，我不知道我是否該對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感到緊張。他不費(fèi)任何力氣就似乎在進(jìn)入于香香的家。他真的不是個普通意義上的警察。

危險讓我感到焦灼。我撤開腿朝于香香的家里奔跑，跑到美發(fā)廳門口的時候我看到里面漆黑一團(tuán)。這說明于香香此刻已經(jīng)回到了家。我忽然覺得我再一次無處可去。路邊黑乎乎地矗立著一個建筑工地，一片沒有完全拆倒的平房停在冬天的深夜里。我走進(jìn)一間還算完整的房子，發(fā)現(xiàn)里面躺著十幾名工人，他們在自己散發(fā)出來的餿臭氣味里沒心沒肺地睡著。我找到另外一間沒有工人睡覺的房子，從口袋里哆嗦著掏出白天在美發(fā)廳里偷拿的錫紙，把剛才在綠鳥夜總會從小混混手里買到的東西，倒在錫紙上，從口袋里哆嗦著掏出打火機(jī)。

我看到我的周圍空無一人。大街上來來往往地跑著空車。世界上沒有了人類，危險不復(fù)存在。

我知道這是我的幻覺，我越來越需要逼真的幻覺，抽那種煙已經(jīng)無法滿足我。冬天的深夜，我躲在一個頹敗的建筑工地里，用錫紙燙吸一種可以讓我進(jìn)入迷幻的粉末。我不知道當(dāng)我習(xí)慣粉末之后，我還會去做什么，也許我會注射，全身扎滿針眼。

我在幻覺里睡了過去。凌晨時分我的手機(jī)在口袋里振動。于香香問我，你去哪兒了？我說，天國。她說不許亂說，快點(diǎn)回家。我說家在哪？她說你怎么了？

我坐在黑暗里，幻覺已經(jīng)全部消失了，我的眼前是無邊的黑暗和寒冷。建筑工地像個巨大的墳?zāi)?。我凍得哆嗦成一團(tuán)，這讓我萬分想念于香香懷抱的溫暖。那個正在衰老的，充滿滄桑的懷抱。

當(dāng)我離開建筑工地的時候，我想起讓我殺死的那個人了。十年來我經(jīng)常在這樣的冬夜里想起這個人，他占據(jù)著我越來越有限的腦海，我能感覺到他像螞蟻在我的腦袋里拱動，一點(diǎn)一點(diǎn)蠶食我的腦干。

羅賓

我坐在客廳里，面對著一臺電視機(jī)，看于香香和藤井做愛。我并不想看這樣兩個正在老去的人做愛，每次看他們做愛我都覺得是兩個窮途末路的人在絕望狂歡。他們的身體都老了。藤井有兩次始終沒有勃起，他日漸萎縮的器官死了一樣掛在襠部，他低頭看著，很絕望。于香香跪到他前面，親他，還是不行。我看到他哭了。

攝像頭太清晰了，清晰得有些殘酷。藤井的淚通過無線信號發(fā)射接收器清晰地抵達(dá)我的電視屏幕，一瞬間我希望他不是我要尋找的罪犯。但是他哭什么呢？

自從安上攝像頭，我不用趴在儲藏室用望遠(yuǎn)鏡監(jiān)控藤井了。當(dāng)然我沒有想到我會如此順利把攝像頭安到于香香的家里。安上攝像頭有段日子了，除了看藤井和于香香日常起居，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跡象。

在這樣寂寞的蹲守的日子里我想念我的女朋友小耳，每當(dāng)看到魚小于我就更加想念小耳。小耳跟魚小于一樣都是美好的姑娘，但是魚小于比小耳憂郁。在電視上看夠了于香香和藤井之后我還會到儲藏室里去用望遠(yuǎn)鏡看看魚小于。她上午寫作下午出門，一輛白色的豐田佳美有時會來送她或接她，我不知道豐田佳美里的那個男人跟魚小于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她說這個世界上只要有一個人注意她就夠了，她愛著他又想殺了他，我想這個人一定是豐田佳美的主人。魚小于經(jīng)常擺弄刀子，只要吃水果她就要擺弄刀子。每當(dāng)看到她擺弄刀子我就覺得十分危險。這是一個外表平淡內(nèi)心激烈的姑娘。

我對面的六樓，就是如此填充著我的蹲守生活。我不知道我跟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還要持續(xù)多久，這取決于名叫藤井的日本人什么時候能在我面前卸下偽裝，還原他名叫劉學(xué)的本來面目。我清楚地知道這件事情的難度有多大，十年前的現(xiàn)場早已不復(fù)存在，證據(jù)用在十年前的案子上，已經(jīng)是個毫無內(nèi)容的空洞的詞語。有些寂寞的夜里我也會感到茫然，但我知道我必須耐下性子來。十年我都跟這個人耗下來了，時間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是什么問題了。我所能做的就是采取所有手段繼續(xù)跟時間耗下去。

當(dāng)我想要睡覺的時候，電視畫面出現(xiàn)了新的情況，藤井從床上起來了，他悄悄穿上衣服離開了房間。于香香還在沉睡。我也飛快地穿衣服，下樓，躲在樓角。他急匆匆地走出小區(qū)，拐到朱雀街上，警惕地四處看看，居然飛跑起來。我隱蔽著跟在他后邊，一直來到綠鳥夜總會。進(jìn)了大廳之后他不見了蹤影，我在角落里四處尋找，看到他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急匆匆穿過大廳離開夜總會。我想他睡著睡著忽然急匆匆跑到綠鳥夜總會的衛(wèi)生間里來，絕對不是為了上個廁所。我繼續(xù)跟蹤他來到一處建筑工地，原來他在吸粉。他不在于香香的家里吸。卻跑到這個寒冷的建筑工地來吸，吸完之后他就死了一樣躺在露天的破房子里。

在他吸粉的時候我完全可以沖進(jìn)去把他拘起來。我的后腰上別著一副銬子，那是隨時為他準(zhǔn)備的。但是我為什么沒有行動呢？我在思考什么？快到春節(jié)了，我美好的女朋友小耳多次在電話里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我說我也不知道。她說，難道你要在外面過春節(jié)嗎？當(dāng)然我并不想在外面過春節(jié)。但是我不能因?yàn)椴幌朐谕饷孢^春節(jié)，就放棄我跟這個人的較量，隨便找個理由把他拘起來。盡管他吸粉我完全可以把他拘起來。

總之我放棄了這個男人，重新返回了綠鳥夜總會。我在綠鳥夜總會坐了一個小時之后，就找到了我想找的人。凌晨三點(diǎn)這個賣粉的小子離開了，在朱雀街一個黑暗的街角我擰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臉摁在墻上，他張著嘴巴像魚一樣艱難地喘氣，邊喘邊叫我爺爺。我說你們幾個人？他說三個。我說好，連夜從朱雀街上給我消失。

魚小于

我的右腳馬靴里插著一把刀，它貼著我的腳踝，讓我不能自如活動那只腳。我很想把它從馬靴里抽出來，讓它完成我賦予它的使命，讓我的腳自由。這個冬天我總是穿著馬靴，讓我感到累極了。我不喜歡穿這種森嚴(yán)的東西，而且它總讓我想到蘭蘭紅紅這些雞，在朱雀街上這些雞們都穿馬靴。

張野對我說，小于，我愛你，我們結(jié)婚吧。

他把一個漂亮的金絲絨盒子打開，把一枚鉆石戒指亮給我看。戒指很美，美得像夢。他拿起我的手，要給我套上。我縮回去，他說，為什么？

我說，我不愛你。

他說，可是你為什么三十歲了還不結(jié)婚？

我說，我愛不起來了。

他流下淚來。這個男人竟然流了淚。他哽咽著說，小于，我對不起你。他的淚啪啪地朝下掉，掉到我的腿上，把我的褲子洇濕了一片。

他只說他對不起我，我們都不提很多年前文化宮小樹林里發(fā)生的事情。但它像魚刺一樣插在我們的心上。我夢想過這樣的一枚戒指嗎，它跟我夢里的樣子怎么能如此相像？這個晚上我很悲傷，因?yàn)槲野l(fā)現(xiàn)我還愛著張野，但我卻無法繼續(xù)。我對張野說，我們喝點(diǎn)酒吧。在喝酒的過程中我一直在傻笑，我咯咯咯地笑著，止也止不住，笑出了眼淚花兒。張野醉了，他把張匆匆叫出來，指著我說，叫媽。我說，不許叫。張匆匆說，你們兩人先協(xié)商好了再來叫我吧。說完她就扭著小身子回去了。

半夜的時候我在街上打了輛車，司機(jī)問我到哪里去，我說文化宮。我穿著黑色馬靴在文化宮下了車，文化宮附近像墳?zāi)挂粯屿o。我在廣場邊上坐了一會兒，看到一個男人縮著膀子朝我走過來。他走過來后打量了我一會兒，湊到我跟前問，多少錢？我說，什么多少錢？他說，別裝了，多少錢，二十干不干？我說，三十。他咬了一下嘴唇，說，二十五。我說，行。他說，你住在哪？我說，到小樹林去。

在小樹林里我找到一棵樹。這棵樹長得很粗了，很多年了我都沒有來過這片小樹林，現(xiàn)在它長得很粗很高了，我居然還認(rèn)得它，這可真是奇妙。我醉得不輕，手腳不聽使喚。我說你幫我脫。他動手開始脫我的褲子，脫到馬靴那里時他停下來，找到我的左腳馬靴拉鏈，哧地拉開，弄掉它，然后弄掉左腿褲子，不再管另一條腿，開始拉自己的拉鏈，他只把自己的東西掏出來，褲子不脫，就壓在我身上。他的舉動讓我興奮，怎么這么像張野呢，當(dāng)初他也這樣慌張，幾分鐘就把我做了，然后拉上拉鏈跑了。

在他拉自己的褲子拉鏈準(zhǔn)備跑時我伸出手拉住他一條腿，我說給我錢，二十五。他說醉成這樣還記得錢？說完他就使勁掙他的腿。我坐起來，從右腿馬靴里刷地抽出刀，朝他腿上扎了一下。他嗷地叫了一聲跌到地上，我又朝他的胸扎了一下。

我終于輕松了。這件事情做完讓我覺得很高興，我很想告訴誰我殺死了張野，但是告訴誰呢？我想起了羅賓。他陪了我一夜。還陪我喝過咖啡。在這個城市里我生活了三十年，但是從沒有一個男人在我的臥房里陪過我，還陪我在夜總會里喝咖啡。我們認(rèn)識的時間很短，只有一個冬天，但是他是我此刻最認(rèn)可的朋友。我給他打電話，我說我終于殺死張野了，他說張野是誰，是那個你愛著又恨著的人吧，你在哪里？我說，我在文化宮的小樹林里。

于香香

我一點(diǎn)都不了解魚小于。這個冬天她每天下午都出門，我不知道她出去干什么。有時候我看到一個男人送她回家，或接她出去。我想她可能要戀愛了。我希望她戀愛，戀愛了的女人會露出她最美好的品質(zhì)，她會很寬容，不再想殺我。

但是我錯了，她沒有戀愛。她從警察那里回來以后，居然不認(rèn)那個開豐田佳美接送她的人了，她說你是誰啊，我們以前認(rèn)識過嗎？開豐田佳美接送她的人說，我是張野??！魚小于說，張野那孫子讓我殺死在文化宮小樹林里了。張野說，那是你的幻覺，死的人不是我，是個東北流竄犯，我沒死，我活著，等著娶你呢。魚小于說，狗屁。說完她就很冷淡地回到自己房間，打開電腦，噼里啪啦地打字。她被警察檢查了身體，她身體里留著死者的精液，因此她殺死那個人算是正當(dāng)防衛(wèi)。而且死者被查出有案底，東北警方通緝了一年，沒有抓住他。

我的魚小于就這樣很平安地回了家。只是我不明白那晚她為什么要到文化宮的小樹林里，現(xiàn)在是冬天，文化宮那里一到晚上很冷清，尤其是小樹林，連只鳥叫都聽不到。她究竟去那里干什么呢，從魚江洋死后她就沒跟我說過任何心事，我不知道她心里裝著什么秘密。

這個晚上藤井很晚也沒有回家，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給他打電話，他很焦躁，說他在拉面館旁邊的建筑工地里。我穿上衣服趕到建筑工地，在一間很破敗的房子里找到了他，他問有沒有人跟蹤我，我說我沒注意，他像感冒了一樣流著鼻涕，臉色蠟黃，眼神渙散，他說香香我頂不住了，求求你，想辦法給我弄點(diǎn)粉，我找不到綠鳥夜總會那個小混混了。

我以為我沒有聽清他的話，我讓他重復(fù)一遍，他就重復(fù)了一遍，他說得很快，像風(fēng)掠過沒有玻璃的窗戶。他像打擺子一樣發(fā)抖，我上去抱著他，試圖溫暖他，可他還是抖。我不知道怎么辦，我說我們回家，他說不，我說為什么，他說一回到家我就覺得有雙眼睛無處不在地盯著我，我說要不我?guī)闳ヌm蘭家。我攙扶著他，到蘭蘭家去。蘭蘭脖子的傷已經(jīng)好了，她讓藤井躺到她的床上，藤井開始撕咬她的床單，我把床單抽出來，拿剪刀剪開，把藤井的手腳捆到床上，又用一塊床單塞住他的嘴，以防他咬自己的舌頭。藤井無望地翻騰，像條失去空氣的魚。我的淚像小河一樣流淌下來。

半夜時分，我開車到開發(fā)區(qū)，去找一個認(rèn)識賣粉人的朋友。兩點(diǎn)我回到蘭蘭家，帶著能讓藤井安靜下來的東西。五分鐘后，街上沒有任何聲響，蘭蘭租屋的院子里突然出現(xiàn)了很多警察，他們帶走了剛剛安靜下來的藤井，還有針管和我。

蘭蘭

是的，是我打電話報了警。在警察局里我的老板于香香很仇恨地看著我，我說你不要這樣看著我，你仇恨我，我

又該去仇恨誰？

當(dāng)我來到香香美發(fā)廳想當(dāng)一名理發(fā)師的時候，我沒有想到幾年后我沒有當(dāng)成理發(fā)師，卻當(dāng)了一個婊子。于香香她沒有逼我，也沒有在我的水里下藥，她對我的墮落似乎沒有任何責(zé)任要負(fù)，但是我看著紅紅她們大把大把地從胸罩和內(nèi)褲里朝外掏錢，我就沒有辦法不像她們一樣，也當(dāng)一名婊子。于香香是我的遠(yuǎn)房姑姑，她親眼看著我成為一名婊子。她很高興，她認(rèn)為她培養(yǎng)了我，至少她提供了讓我成為一名婊子的土壤。

我離開了治安大隊，不知道應(yīng)該朝哪里去。在朱雀街上我給那個警察打電話，我說你能出來陪陪我嗎，天快亮了。他說，對不起，不能。

他的語氣很溫婉，卻拒人千里。我說，我把于香香和藤井告了，他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

我很寒冷，這個世界總也沒有讓我感到溫暖的人和事情。只有這個警察讓我感到了一絲絲溫暖，但這溫暖根本不屬于我，我們的世界是兩個世界。我只能在他的溫暖旁邊擦身而過。這個世界上，什么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最終不是擦身而過呢？

我關(guān)了手機(jī)，走到香香美發(fā)廳門口，拿出鑰匙來打開門，又打開燈，粉色的燈。美發(fā)廳里靜悄悄的，我點(diǎn)上爐子，開始給自己化妝。我一邊化一邊哭，妝總是被弄亂。我為什么要是一個婊子呢，如果我不是一個婊子，說不定這個男人就會答應(yīng)陪我說說話，我們會像很多男女那樣，肩并著肩在街上走，可那種場景只能是我的想像?？爝^春節(jié)了，我很怕這個節(jié)日的到來，每到這個節(jié)日我都無處可去，我的父母，一對老實(shí)巴交的農(nóng)民，一邊極目遠(yuǎn)眺郵遞員送去我給他們的匯款單，一邊害怕我回家。村里有人回去說，老姚閨女在城里做雞，我的父親老姚就很害怕我回去了，我只要一回去，他就坐在院子里唉聲嘆氣地抽煙，他還拿棍子趕雞，拿腳踹狗。所以我害怕春節(jié)的來臨，春節(jié)到時，滿大街都是焰火，我去什么地方呢？

我終于化好了妝，像往常那樣坐在玻璃門里，臉朝著大街，半個小時以后一個男人走了過來。他急吼吼地要做，我說我先去喝點(diǎn)水。我來到外屋，第二次給治安大隊打電話，說香香美發(fā)廳有人賣淫，你們快來吧。我想，我還是到政府開的局子里過春節(jié)吧，這樣我就不用看滿大街不屬于我的焰火了。

羅賓

這不是我所希望的結(jié)局。

藤井在警察局里對他們說，他想見一個人，他們問他那個人是誰，他說羅賓。見到我之后他對我說，兄弟你贏了。

可我覺得我沒贏。這個冬天里我什么事情也沒有做，我只是貓在一棟樓的頂層，用望遠(yuǎn)鏡和無線接收器盯這個男人，盯了整個冬天，依然沒有找到關(guān)于他殺人的任何證據(jù)。我?guī)缀跏菣C(jī)械地在跟時間較勁，毫無章法毫無目標(biāo)地較勁，我不知道這場較勁的盡頭會在哪里，也許這個名叫藤井的男人最終會因?yàn)檫^度攝入毒品而猝死，也許他會在我眼皮子底下再次玩一次人間蒸發(fā)，跑到美國或其它星球去，讓我再次陷入無望的等待，也許我會跟他永遠(yuǎn)在這個城市耗下去，耗到他死，或是我死。

但是這些結(jié)局都在想像之外。事實(shí)是，一個名叫蘭蘭的操皮肉生意的洗頭妹終止了這場游戲，對我來說就像一場戰(zhàn)斗戛然而止。這個世界每天都在上演著一些讓人始料不及的變故，這讓我萬分悵惘。在我準(zhǔn)備打道回府的前夜，我很留戀地坐在客廳里通過無線接收器看了看于香香的臥室，又到儲藏室用望遠(yuǎn)鏡看了看魚小于的臥室。魚小于坐在電腦前打字，她到客廳拿了一只蘋果，就著紙簍削蘋果，削完之后卻沒有再轉(zhuǎn)水果刀。我很想再欣賞一下她嫻熟的玩刀技巧，她卻把它放在了果盤里，再也沒有看上一眼。

這個時候我的女朋友小耳打來電話，她問我說，羅賓，想我了沒？我看著魚小于回答她，想。

責(zé)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