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31年、1935年兩湖地區發生了特大的水災,水災不僅招致兩湖地區的工商、貿易、金融、農業等方面的衰退,也對災區災民的社會心理產生了嚴重影響。水災使災民對災害產生恐懼心理,一些人以自殺作為逃脫災害及饑荒折磨的辦法,一些人常常在無奈中顯露其野蠻、殘暴和為求生存不擇手段的一面,一些人在災害面前往往產生“在劫難逃”之感,不得不把自己的這種企盼和追求寄托于上天神靈,每逢災害發生時,兩湖地區農村中的民間迷信活動就會急劇增加。與災后困境格格不入的奢侈之風在災區也隨處可見。消除災害的消極影響,樹立良好的防災減災意識,加強防災體系的建立是十分重要的。
關鍵詞:水災;災民心理
中圖分類號:K262.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3-0101-03
一
1931年初夏,長江全流域發生大水災,四川、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浙江等省普降暴雨。受洪水的影響,湖北湖南境內江河湖泊水位猛漲。7月,湖北連綿大雨,武漢江水,平時約深30余尺,此時逐日陡漲,并與漢水混合,沖擊兩岸。7月28日,江漢關水標49.7尺,較1924年大水時高1.7尺(1924年為48尺);8月19日至22日,水標高達53.65尺,比1870年8月4日漢口最高水位之50.5尺,還高出3.15尺。長江、漢水沿岸干支堤防十之八九非漫即潰。據《漢口大水寫真》一書記載,當時飛機從上海飛往漢口,一路航程,俯瞰地面,展現在眼前的景象是洪水在不斷的延伸,江漢平原與洞庭湖區一片汪洋,除能看到極少的樹和一些屋頂外,幾乎什么也看不到。①
湖南從6月起,大雨兼旬,山洪驟發,湘鄉、衡山、湘潭、茶陵等10余縣首遭水災。7月又淫雨延綿,延至9月初始放晴。在此期間,湘、資、沅、澧4水同時暴漲,加以長江之水倒灌入湘,洞庭湖水滿溢潰堤,全省遂成巨浸。“水勢之大,為耆老所未見,災區之廣,為百年所未有。被水之區,迄將3月,田園猶浸水中”。②
這次大水災使長江流域遭遇了慘重的損失。國民政府之財政顧問阿瑟·恩·楊格在論及江淮水災時寫道:此次災難“不僅超過中國苦難歷史中任何一次水災;而且也是世界歷史中創紀錄的大災”,“65000平方英里的土地淹沒在水中,另有5000平方英里土地受災較輕。受災地區比英國全境還大,約相等于紐約、康涅狄克、新澤西3個洲合起來的面積”,“堤岸潰決的時候成千上萬的人慘遭沒頂。幾百萬人不得不在嚴冬的大部分時間內輾轉流離。淹沒地區平均水深最高達9英尺;這些地區內的農舍有45%被沖毀”。③
這次全國的大水災,嚴重損傷了中國的元氣,“不但深受其害的國人,對此大災驚慌失措,就是東西各友邦對此也都覺得萬分震駭。羅馬教皇與美國總統胡佛已直接致電我國政府慰問,其他有約各國亦紛紛由其駐華使領代達慰問之忱,國際賑恤亦在進行,可知此次中國水災業已引起全世界的注意了。這次水災的確是全球近百年來少有的”。④
1935年長江流域又發生了特大水災。在湖南,湘、資、沅、澧并漲,在湖北是漢水的暴漲,在江西是河汛江汛的齊至。自蕪湖以上宜昌以下,形成本年江災集中的區域。武漢以上至荊江大堤東灣堤,武漢以下至馬華堤等均告潰決。至于漢水沿岸各堤圩,幾乎無一保全。向以調節長江及內河水量見稱的洞庭、鄱陽兩湖,也雙雙失效,里涌外灌,吞吐無從;濱湖各地,同釀巨災,“災情之重,有逾民國二十年”。⑤
兩次大水災,招致兩湖地區的工商、貿易、金融、農業等方面的衰退,目前有關這方面的論文,已有學者涉及,而關于災害對兩湖地區災民社會心理的影響至今還沒有相關論文發表,有鑒于此,本文就此問題加以探討。
二
水災對于整個社會發展的影響是極為深刻的。它對災民個人心理的影響遠比房屋、財產被損,或大量作物被毀要嚴重得多。由一場災害帶來的突如其來和強制性變化,如家庭成員的失蹤、家園的毀壞、家庭和工作單位的搬遷、暫時性或永久性失業、殘廢、被迫負債等都有難以估量的長期或永久性的后果。而這些影響和后果是很難用數量名詞或經濟術語來準確衡量的。
1. 恐慌心理與自殺現象
水災在短時間內摧毀了人們的生存條件,無情地奪取了災民們賴以歸屬的家庭以及親友的生命,即使是幸存者的生命也要忍受饑荒、病疫等方面帶來的折磨,無數災民的心頭籠罩著巨大的恐懼心理,以致無法承受生存危機和精神危機,喪失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易君左回憶他的家鄉龍陽(今漢壽)受害的情形說:“水患成為故鄉嚴重的禍害。全縣境內,臨江臨湖,都筑有堅固的堤防,但是潰堤的驚耗,對于安居樂業的老百姓是一種重大的恐怖和威脅。因為堤一潰決,洪水淹沒稻田,全部農產一洗而空。我幼時在故鄉,每年總有一次由家人帶到堤壩,看到江湖波浪洶涌,人民搶救的緊張情形。如果堤岸被洪流沖破一個大孔,或有裂痕,泥土填塞來不及,就用數十數百的人身,猛力抵住,有時這一大群人被一個大浪頭淹入水里,我幼稚的心靈受著重大的創傷。”⑥
當生存條件惡化到一部分災民無法生存下去的時候,他們就會尋求一種解脫,那便是以自殺作為逃脫饑荒折磨的辦法。因生計斷絕而自殺的慘聲,在災荒的農村到處可以聽到。這些悲慘的故事,是中國近代史上慘痛的一頁。湖北地區有不少災民“對日號泣,閉門自殺”。⑦湖南常寧災民因饑餓而死或逼而自殺者,時有所聞。1931年大水災,南縣全縣僅可望收谷30000余石,以30萬人口計數,歉糧140余萬,18萬余人不能舉火,餓斃與自殺之事日有所聞。大水退去后,“往往發現老幼男女尸骸繩聯草縛掛樹枝,殆因求生無路之際尚不忍家口漂流喪失,希圖聚首九泉,且冀他人之認識耳,如斯慘酷,古所未聞”。⑧漢壽縣,“一堤垸因在晚間潰倒,人畜均遭淹沒,事后收尸,有一家老幼七八人均以繩系足連在一起,大概是大水來時無法逃生,乃用繩連系同死,以免漂散,慘痛情形有如是者”。⑨華容城外麻里泗地方,有東山難民陳友章一家三口,投水自溺。⑩自殺現象正是災民們面對絕望的生活其精神世界最后崩潰的表現。每次災害過后,都會留下令人心酸的紀錄,不少災區的村莊中,常常彌漫著一股陰森恐慌的氣氛。
2. 損人利己的行為
在實際生活中,被突如其來的水災摧毀了基本物質生活條件的人們,常常在無奈中顯露出其野蠻、殘暴和為求生存不擇手段的一面。損人利己成為部分災民的生存手段。長久以來維系人類社會的基本倫理和社會規范,在生存壓力面前顯得蒼白無力。道德頹喪、冷漠無情、視錢如命等人性的弱點得以放大。這些弱點無一不在1931年大水中的武漢體現出來。漢口被淹后,所有的街道都變成了溝渠,汽車失去了作用,一葉小舟遂成為唯一的交通工具,于是乘機敲詐勒索現象日益嚴重。政府在受災嚴重的地段,如鐵路、張公堤一帶,設立義渡,專渡災民至收容所或其他地點。此項義渡經費,均由政府籌撥,不收渡資。然而,事實上,明書“義渡”不取分文,而舟子依然索錢。{11}在漢口,“常有無聊之徒,假借名義,雇一小劃,造謠水面,無所事事,如真有災民在水中求救者,則又推諉別有急務,置之不顧”。{12}此外,當漢口被水淹沒后,災情較重之處,居民逃避一空,所有物品器具等件,遺留室內,無人照管,一班宵小之徒,乘機而入,明取暗竊。當然這種現象不僅僅只發生在武漢。在江陵縣,“更有地方不肖之徒,趁水打劫,甚至將居民屋梁鋸斷,據云僅夏姓一家,損失萬余元,劫后災黎,益不堪其擾矣”。{13}日清、太古、怡和各輪船公司乘武漢洪水泛濫之時,操縱贏利,每一普通客票除買賣外,另由買辦賬房上下串通勒索鋪位錢,每名勒索十余元或數十元不等。{14}
水淹期間,整個武漢顯得格外蕭條,市面食物大起恐慌,菜價飛漲,真有一日千里之勢,價格之高,尤為不可思議,而且還不易購得,一般米商乘機壟斷,米價一日三漲。據查,米商多將米級提高發售,如以地字號混為天字號,以日字號混為地字號,雖未明加,實屬暗漲。兆泰米廠昧心作弊,所售的四號米,造假嚴重。{15}
在危難的時候最容易看出一國的國民性,武漢許多堤防危機的時候,“每天只見江邊成千成萬看水的群眾、住家、公司,大批買進煤米菜蔬油鹽,每家的門前窗口,多用麻袋黃土水泥堵住,大家都打算的是別人全淹沒了,我自己如何能舒適地活著,因此幾處險工都湊不齊人去做,因為私家以高價購買麻袋黃土,把公用的防救必需品價格提高了,甚至像麻袋幾乎缺貨”。{16}冷漠無情、損人利己的行為導致人們之間失去了真誠和信任。
更為痛心的是,賣妻鬻子的現象在災區仍然存在。水災剝奪了人們最基本的生活條件,尤其是造成食品的極度匱乏。沒有糧食,人們只好以野菜、樹皮、草根充饑。當連年大災后,整個社會一片瘡痍,人們的生存陷入困境。此時,饑餓主宰著人們的行動,本能驅使人們把牙齒伸向同類。賣妻鬻女、易子而食的行為時有所聞。1931年秋冬季節,隨著天氣一天一天冷起來,夏天逃來武漢、長沙等城市的災民,既少夏天衣服,更無冬季棉衣。在此情況下,農民為謀求生路,有的出賣自己的親生兒女,在湖北論斤出賣兒女等事,成為普遍現象。有的不得不把自己的妻子賣給別人,以維持家人短暫的生存。《大公報》報道“種種易子而食,諸慘狀之文電,每日盈案,展視所及,心如刀絞”。{17}
3. 迷信之風盛行
中國是一個自然災害頻繁的國家,作為一個農業大國,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時和歲稔是中國人的理想追求。可是,中國的農民卻飽受災害的襲擊,在災害面前他們往往產生“在劫難逃”之感。因此,不得不把自己的這種企盼和追求寄托于上天神靈。科學技術、文化教育落后,致使人民沉淪在愚昧昏迷的境域之中,對周圍事物的認知程度極其有限,尤其是地處偏遠的鄉村,民眾對許多自然現象暫時無法解釋,認為在人世之外,還存在“自然神靈”在主宰著人的命運。
對基本倫理與社會規范的破壞與對自然神靈的崇拜,構成了災民意識的基本特征。災害頻繁的發生,是導致兩湖地區災民意識強化、傳統倫理觀念式微以及宗教迷信活動仍然盛行的重要原因。每逢災害發生時,民間迷信活動就會急劇增加。
1931年武漢發生大水災,有人說這次水災是龍王顯靈,因為漢口人把龍王廟毀了,所以龍王用水來淹沒漢口。老百姓便由武漢警備司令夏斗寅組織,在漢江岸邊的龍王廟舊址,陳設香案,燃燭焚香,向江心三跪九叩,祈禱龍王爺保佑。也就是在這次水災時,代表南京政府來鄂視察災情的方本仁在江邊路遇水蛇,竟連連叩頭,稱之為“蛇大王顯圣”。1935年大水后,中央賑務委員會委員長許世英一行6人視察漢口時,“有一龜被浪卷涸于堤坡上,一孩捉之欲歸,眾恐得罪龍王,堅令復縱于江。此雖迷信細事,然亦可見群情內懼之一斑”。{18}
1935年水災后,當武漢大學調查團夜宿蔡甸時,正逢農歷7月15,民間俗稱中元節,“當地人民振金革,化紙錢,念經誦咒,深夜不休;沙洋商會主席語人,本鎮每年南紙(冥錢紙)貿易額有高30萬元以上者,今年水災后,已減至十分之一二,是亦不下五六萬元。劫后余生,未遑衣食,而竟以有用之資,化于無用之地”。{19}漢陽縣災民,恒將所救出之土偶木偶供奉如常,紅幡綠蓋,頗引人注意。
1935年7月初,洪水圍困荊州城,城內竟有人制造謠言說這次洪水圍城是由于省立第八中學圖書館門前的一對石獅被遷動,因為該石獅是當年諸葛亮在修建觀橋時,用大法力安排的降水獸,此獸現已修練通靈,具有無比的法力。遷動石獅就觸犯了神獸,神獸感覺受辱發怒而顯靈。于是,一群愚昧無知之輩,便將石獅強行抬到西門城洞兩邊安放,并給它披紅掛彩,讓人們燒香磕頭,頂禮膜拜。{20}
災害發生時期,農民的宗教迷信風氣日盛,一方面表明農民的愚昧無知,一方面也表達了他們渴望釋放巨大的精神焦慮和心理壓力,擺脫災難的強烈愿望。從這個意義上講,災后農村迷信活動的急劇增加,并不是簡單一個愚昧無知就可以解釋的。農民祈求上蒼的行為,也表明了他們對世俗社會的不信任,當災民對現實社會產生絕望后,自然會求助于超自然的神靈。
4. 大災后的奢侈之風
自然災害具有兩重性。自然災害在對人類生存破壞的同時,往往也會給人們帶來一定的有利方面,如洪水泛濫,淹沒農田,會將大量有機質沉積下來,土地肥力提高,來年往往豐收,洪水的泛濫還可促進魚類資源及水生植物的生長和繁殖。當然,水災這方面的作用和意義是極其有限和不容高估的,其負面消極影響則是主要和深遠的。
洞庭湖區特殊的地理環境,造就了湖區居民特殊的的性格特征。洞庭湖區的居民,有土籍客籍之分。土籍居民,偏于保守;客籍居民,富有進取心。兩者共有的特性則是“民智卑下及其不知蓋藏,得了錢便任意浪花”。{21}在南縣,“當湖面一天一天變成淤洲之日,便是南縣土著們暴發之時。他們從窮苦的漁民一旦變成大地主,便只想如何窮奢極欲,以補償從前的辛勞”。 至于客籍得著錢便浪花不知儲蓄,這是由于環境造成的:其一,湘民耕田太容易了,只要不遭水災,農產物便可豐收;其二,洪水時常光臨,生活太不安定。容易豐收的農產,將它儲蓄起來,等到洪水一來,便一無所有了。“你知道洪水幾時來?省食省用地儲著,與其送入水晶宮,還不如花了好些呢”!這種想法,流傳在災民的心中。因此,每當豐收年,地主們就到滬漢各地去住上半年。把變賣了的農產花在十里洋場上。而佃農們耕作之余,則打牌賭博。至于今后的生活怎樣呢?這些問題在他們是不會考慮的。“因為不知蓋藏,而且有天災人禍的互相夾攻,濱湖農民永遠是在窮苦之中的”。{22}
這種與災后困境格格不入的奢侈之風在其他地方也隨處可見。湖北仙桃的岳口鎮,1935年大水后,局面又煥然一新,商肆鱗次櫛比,市人絡繹不絕。“兼營茶食、旅館、洗澡業之得月樓及翠華樓,建筑高大,設備較善,尤有樽中酒已空,座上客猶滿之概,甚有富商大賈呼妓彈唱,在煤燈照耀下,通宵不寐者。其他茶樓與私家,男女聚賭紙牌或打麻將者,更數觀不鮮。”{23}
注釋:
① 轉引自郭學德等《百年大災大難》,中國經濟出版社2000年版,第67頁。
②⑧⑨ 湖南省賑務會:《湘災專刊》,1931年刊行本,第35、49、78頁。
③[美]阿瑟·恩·楊格著、陳澤憲、陳霞飛譯《1927至1937年中國財政經濟情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23-424頁。
④{11}{12}{13} 謝茜茂編《漢口1931年大水記》,漢口江漢印書館1931年版,第2、74、114、78頁。
⑤ 侯仁之:《記本年湘鄂贛皖四省水災》,《禹貢半月刊》第4卷第4期。
⑥ 張明園:《中國現代化的區域研究——湖南省》,《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專刊》第46號。
⑦《時事新報》1934年8月7日。
⑩《大公報》1932年1月17日。
{14}{15} 武漢警備司令部編輯處:《水災中武漢警備特刊》1931年刊行本,第35、64頁。
{16}《大公報》1935年7月20日。
{17}《大公報》1932年5月28日。
{18}{23} 陳賡雅:《江河水災視察記》,《近代史資料》總第67號。
{19} 夏道平、張克明:《湖北江河流域災情調查報告書》,國立武漢大學1935年刊印,第31-32頁。
{20} 李植楠:《一九三五年洪水圍困》,《湖北文史資料》2001年第2輯。
{21}{22} 俊逸:《洞庭湖視察記》,《揚子江水利委員會季刊》第3卷第3、4期。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