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建基于唯物史觀的馬克思文化概念其內涵是多義的和豐富的,把馬克思文化概念單義化和單維化的觀點并不符合馬克思的文化本義。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根據實踐的發展,借鑒西方文化理論的合理要素,從多維的角度透視馬克思的文化概念,開掘其新的時代內涵,闡明其新的實踐價值,這就是我們提出重釋馬克思文化概念的意義之所在。
關鍵詞:馬克思;文化概念;唯物史觀;重釋
中圖分類號:C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3-0124-03
“文化”這一概念在馬克思的文本中具有復雜的內涵,并不像有些研究者所認為的那樣它只是經濟基礎上所生長出來的社會意識諸形式。考察馬克思關于文化概念的多義性及其相互關系,開掘它的時代價值,根據實踐和理論的發展賦予其新的時代內涵,不僅是發展馬克思的文化理論而且也是發展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需要。
一
梳理馬克思經典中關于文化的論述,我們發現馬克思至少在下列幾種意義上使用文化概念。
文化即是文明。文化和文明既有聯系也有區別,文化是人們創造的全部物質成果、政治成果和精神成果的總和,而文明作為社會進步程度和開化狀況的標志,則是指這些成果中積極的和合理的方面。
但人們卻常常把二者等同看待,在文明的意義上使用文化一詞,這在馬克思的著作中也不鮮見。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對早期粗陋的共產主義進行了批判,指出其提出的絕對平均主義乃至公妻制的主張是“對整個文化和文明的世界的抽象否定,向貧窮的、沒有需求的人——他不僅沒有超越私有財產的水平,甚至從來沒有達到私有財產的水平——的非自然的單純倒退”①。這里,馬克思就是將文化與文明并列使用的,把它看作是人類活動的積極成果或進步、合理成分的總和。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剩余價值生產時,提出:“在文化初期,已經取得的勞動生產力很低,但是需要也很低。……其次,在這個文化初期,社會上依靠別人勞動來生活的那部分人的數量,同直接生產者的數量相比,是微不足道的。”② 因此,如果沒有一定的勞動生產率為基礎,就不可能有剩余價值的生產。這里馬克思多次提到的“文化初期”,是指勞動生產力水平亦即文明程度較低的時期。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批判了“勞動是一切財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較多地使用“文化”一詞。他指出,“一個除自己的勞動力以外沒有任何其他財產的人,在任何社會的和文化的狀態中,都不得不為另一些已經成了勞動的物質條件的所有者的人做奴隸”③。“如果他自己不勞動,他就是靠別人的勞動生活,而且也是靠別人的勞動獲得自己的文化。”④ 這里的“文化”概念,與《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資本論》中的文化概念是一脈相承的,都是從“文明”意義上即一定社會階段的發展水平和進步程度上來界定文化的內涵。
文化即是知識觀念。在日常經驗語言中,人們常常在知識水平和知識觀念上使用文化一詞。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曾指出,“孤立的勞動(假定它的物質條件是具備的)即使能創造使用價值,也既不能創造財富,又不能創造文化”⑤。“隨著勞動的社會性的發展,以及由此而來的勞動之成為財富和文化的源泉,勞動者方面的貧窮和愚昧、非勞動者方面的財富和文化也發展起來。”⑥ 這里馬克思將勞動者的貧窮和愚昧與非勞動者占有的財富和文化發展對應著提出來,暗含著文化的非物質性即知識性。
文化即是人化亦即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馬克思認為,人“正是在改造對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這種生產是人的能動的類生活。通過這種生產,自然界才表現為他的作品和他的現實”⑦。人通過對象化勞動,把世界分為三部分,一是自然界,一是人,另一個則是人的對象化勞動的創造物,即“人化的自然”。馬克思在這里提出的“人化的自然界”,實際上是被人的實踐活動打上烙印的那部分自然界,因而文化就表現為人類實踐活動本身以及這種活動的方式及其成果的總和。
文化即是人類的精神生產。人的生產活動在馬克思看來主要包括物質生產、精神生產和人自身的生產。馬克思指出,在直接的物質生產領域中,……甚至精神生產的領域也是如此,如果想合理地行動,難道有確定精神作品的規模、結構和布局時就不需要考慮生產該作品所必需的時間嗎?否則,我至少會冒這樣的危險:我思想中存在的事物永遠不會變為現實中的事物,因而它也就只能具有想像中的事物的價值,也就是只有想像的價值。也就是說,精神生產領域和物質生產領域一樣,在確定作品的規模、結構和布局時,需要考慮生產該作品所必需的時間,否則再好的思想也不會變為現實,當然人自身的生產也是如此。馬克思在許多著作都提到“精神生產”這個概念,而“精神生產”的產品毫無疑問就是文化。
文化即是觀念意識形態。馬克思指出: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展階段相適應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這里,馬克思非常縝密地闡述了唯物史觀,明確提出并論述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范疇及它們之間的關系。馬克思認為,在整個社會生產中,生產關系與生產力相適應,同時,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基礎,而上層建筑包括政治上層建筑和觀念上層建筑必須與經濟基礎相適應。觀念上層建筑也就是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即“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藝術的和哲學的”觀念系統,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文化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整個社會結構中,一方面經濟起基礎的決定作用,文化要受其支配,另一方面,文化又不是簡單的附屬現象,它內在于社會實踐、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從深層制約和影響經濟、政治活動。
文化是時代精神的表征。在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馬克思批判地繼承了黑格爾關于“觀念”是每一歷史時代本質的思想,把哲學等文化形成看成是時代精神的表征。在黑格爾看來,哲學作為文化的最高形式,它就是這種時代精神的產物,因此,它“并不站在它的時代以外,它就是對它的時代的實質的知識”⑧。馬克思雖然不喜歡德國哲學的“幽靜孤寂、閉關自守”的自我直觀和抽象思辨,但卻基本上接受了黑格爾對哲學本質的這種看法。他明確提出“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是文明活的靈魂”,“人民最精致、最珍貴和看不見的精髓都集中在哲學思想里”⑨。馬克思的這一名言無論在基本思想上還是在表述形式上都吸收了黑格爾的思想,把文化特別是哲學直接看成是含蘊于社會生活和歷史發展中的“時代精神”和“活的靈魂”,它一方面集中體現了現實世界的“最精致、最珍貴和看不見的精髓”,因而成為“世界的哲學”;另一方面又作為內隱的“時代精神”和“活的靈魂”,引領著現實世界的發展,因而成為“哲學的世界”。馬克思對于“文化哲學”的這一看法長期以來并沒有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我們總是有意無意地把馬克思關于文化的觀點單義化和簡單化,這大大阻礙了馬克思的文化理論與現當代文化思潮的交流和溝通,也妨礙了它在現實生活和社會實踐中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二
考察馬克思關于文化的概念,我們發現,它的內涵不是單一的,而是多義的,不是簡單的,而是豐富的,那種把馬克思的文化概念理論單一化和簡單化的觀點,是一種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學思維,從本質上是違背馬克思主義辯證思維的原則的。
最常見的是用單純經濟決定論的觀點來詮釋馬克思的文化概念,把文化看成是經濟因素作用力的簡單表現和反應。從表面上看,這種觀點似乎可以從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關于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理論中找到根據,實際上,這種單純的經濟決定論從根本上背離了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無疑,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是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基本命題,否定這一命題就是否定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但是,任何命題的意義都不是孤立的,只有將其放在它所適用的系統的范圍內,才能準確把握它的本質涵義。對于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對唯物史觀基本思想所作的那段著名論述,只要不是孤立地、片斷地而是完整地、全面地加以理解,我們就可以看出,其中關于“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這句話,所要表達的是這樣一個根本思想,即社會是一個有機系統,在這個有機系統中,經濟結構、政治結構和文化結構是基本的構成要素,其中經濟結構是決定的力量,是整個經濟社會發展的軸心;但是,政治結構和文化結構決不是一種消極的墮性因素,它對經濟結構的反作用不是外在的機械反應,而是一個統一體之中內生的互動作用。這種內生的互動不僅表現在對來自決定性方面的要素作出自主的能動的反作用,使這種反作用轉化為積極的決定作用,進而又引起經濟結構的能動的反作用;而且在最初的經濟結構的決定力量里面就滲透著政治結構和文化結構的因素,乃至和整個社會系統聯系在一起。我們既不能離開社會有機系統來談論經濟結構的決定作用,也不能離開社會有機系統來談論上層建筑的反作用,它們都是同一個有機系統內不同要素之間的耦合互動作用。離開社會有機系統來談論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決定作用和反作用,就必然把它們看成兩個孤立的事物,而不是同一個系統內相互依存的不同要素;也必然會把這種決定作用和反作用單向化、單維化,把被決定的東西永遠當作一種從屬的被動的甚至可有可無的要素,而把決定的東西當作一種最后的、終極的“不動者”。實際上,在現實的社會系統內,每一個要素都置于系統的網絡聯系之中,都是這個系統中不可或缺的有機構成環節,它直接或間接地制約著別的要素,同時也被別的要素所制約。只制約別的要素而不被別的要素所制約的要素是不存在的,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說每一個要素對于系統來說,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這樣說不會否定經濟生產要素的基礎和前提地位,這是因為在任何一個系統內,必然有主導性的要素,有系統運行的軸心和基本運動軌跡。但系統內的主導性要素是在系統內形成的,是系統內的全部要素交互作用的結果,而不是經濟要素的獨立作用。而且,由于系統內外環境的作用,主導性要素和主導性作用有時不是同一的,而是交錯的。例如,要促進經濟發展,有時就需要首先解決制約經濟發展的其他問題,如經濟體制問題、政治體制問題、文化體制問題乃至思想觀念問題。
正是基于對于馬克思唯物史觀的這種“正本清源”的理解,我們認為,馬克思關于文化概念的內涵是豐富的和多義的。從其最終根源來說,文化是建筑在經濟基礎之上的觀念意識形態,它們之間存在著原生和派生、決定和被決定、作用和反作用的關系;從其直接表現形態來看,文化屬于與物質生產相對應的精神生產的范疇,它們之間一開始就存在著互為前提、互為條件、相互作用、相互滲透的關系;從系統整體的大文化觀來看,文化就是文明,就是人類所創造的全部積極的物質、政治和精神成果的總和,是人類改造自然、改造社會以及人類自身的一切對象化活動的產物;從文化觀念在社會系統中的思想導向作用來看,文化就是“時代精神的精華”,是“文明活的靈魂”,是潛藏于社會生活深處的“觀念的表征”。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作為一個開放的體系,它融合了辯證的系統思維,因而它所主張的歷史決定論決不是線性的決定論,而是系統的辯證的決定論。
但是,馬克思終其一生所著重論證的是經濟基礎對上層建筑的決定作用,社會存在對社會意識的決定作用,以及經濟和政治對文化的決定作用。這主要是由當時馬克思所面臨的理論任務所決定的。由于黑格爾和費爾巴哈在思想文化領域宣揚“絕對精神”或愛的“道德情感”的至高無上性,把“精神原則”即文化觀念的東西當作支配歷史發展的根本動力和內在源泉,至于這種“精神原則”賴以形成的物質經濟基礎,則是他們所不關心的。這種文化觀推到極端,就必然陷入唯精神文化論的唯心主義錯誤。思想的發展總是遵循“矛盾的法則”,為了糾正文化觀上的這種偏頗,克服文化觀上的這種唯心主義錯誤,馬克思自然要把探討的重點放在精神文化賴以產生和發展的最終源泉問題上。精神文化固然有其內在的繼承性及其自身發展的規律,但它不是自滿自足的和自我封閉的,更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它有其賴以滋生的土壤,這塊豐厚的土壤就是馬克思所稱之為的“物質的生活關系”。馬克思指出:“法的關系正像國家的形式一樣,既不能從它們本身來理解,也不能從所謂人類精神的一般發展來理解,相反,它們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這種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黑格爾按照18世紀的英國人和法國人的先例,概括為‘市民社會’,而對市民社會的解剖應該到政治經濟學中去尋找。”⑩ 這一基本結論構成全部馬克思文化理論的前提和基礎,也是我們理解和界定馬克思文化概念的基本原則。應該說,馬克思關于文化概念的這一基本維度是他對文化理論的獨特貢獻,也正是他超越黑格爾文化理論的偉大之處。否定馬克思建基于唯物史觀之上的文化理論,正像簡單地否定黑格爾的文化理論一樣,都是不能成立的。問題是我們不能犯黑格爾同樣的錯誤,把“物質的生活關系”的本源性及其對精神文化的決定作用絕對化,把由此而生成的文化定義凝固化和單義化。馬克思是辯證唯物論者,如上所述,他不僅不否定其他思想流派從不同的角度對文化及其本質規律展開研究并對之下定義,而且蘊含其文化理論中的文化概念也是多維的和多義的。對此,恩格斯晚年在其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書信中作了有益的補充說明。他說:“根據唯物史觀,歷史過程中的決定因素歸根到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無論馬克思或我都從來沒有肯定過比這更多的東西。如果有人在這里加以歪曲,說經濟因素是唯一決定性的因素,那末他就是把這個命題變成毫無內容的、抽象的、荒誕無稽的空話。經濟狀況是基礎,但是對歷史斗爭的進程發生影響并且在許多情況下主要是決定著這一斗爭形式的,還有上層建筑的各因素,……這里表現出這一切因素間的交互作用。”“這里沒有任何絕對的東西,一切都是相對的。”可是,我們在很多時候和很多地方包括在文化概念上,往往忘記了恩格斯的這一至關重要的論述,把馬克思的文化概念推向簡單化和絕對化。
通過回歸馬克思的文化本義,使馬克思的文化概念得到重釋和澄明,這對于發展馬克思的文化理論,使之在當代社會實踐中特別是在我國改革和現代化建設中發揮應有的作用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在當代,文化與經濟和政治相互交融、相互促進,其作用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充分突顯出來,它已躍升成為經濟社會發展的強大內驅力乃至主導性力量。在這種新的歷史條件下,僅僅用反作用或加速和延緩作用來定義文化的地位已經不夠了,我們需要根據時代的發展,在開掘馬克思文化理論的基礎上,借鑒和吸收西方文化理論的合理因素,從多維的角度對文化概念進行界定并展開探討,揭示其新的時代特征和新的本質屬性,闡明其新的實踐價值,這就是我們提出重釋馬克思文化概念的意義之所在。
注釋:
①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8、97頁。
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59頁。
③④⑤⑥《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8、299、300、300頁。
⑧ 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56頁。
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20頁。
⑩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2頁。
(責任編輯陳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