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總是像一杯靜水,淺白、透明。讀國學大師季羨林的散文集《我的人生感悟》,聽這位中國當代著名古文字學家、歷史學家、作家細細敘說他95年的人生歷程,我沒有見到一個華麗詞句,也沒有聽到一句深奧哲理,更沒有像讀某些愛賣弄學問、兜售資歷的名家的著作那樣,時不時被“當頭棒喝”打懵。他,不過是一個活得很明白的謙和的老頭兒。這個被人捧得很高自視卻很低的老人,在這本集子里首先說出的,是一些被他自己證明過了的靜水一樣的真理。
在《修身篇》里,季老和青年人談人生的價值與意義、做人與處世、倫理與道德、時間、壓力、禮貌等等,言詞平平淡淡,態度誠摯懇切,道理也幾近老生常談,但言語輕而心意重。說句老實話,這些道理我從識事起,家長老師就開始往耳朵里灌輸了,往后更是看多了相關的道貌岸然的文章,聽多了好為人師者的諄諄勸導,眼瞼和耳朵早起了厚厚的繭,一點都不想再看再聽。但是這些稀松平常的大道理,從季老的口里說出來,卻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這個活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文化符號”,他豐碩的學術成就正是建筑在這些毫無新意的大道理之上的。可見,古今中外做人處世之理一也,人品的高尚與卑劣,成就的卓著與平庸,只在于踐行深淺。
季老接著談《治學》,也可謂“卑之無甚高論”。比如他說的“開卷有益、廣通聲氣博采眾長、沒有新意不要寫文章、抓住一個問題終生不放”這些,都是無數人重復過千遍萬遍的。問題就在于,世間許多治學之人,包括當今一些好空穴來風、用猛話唬人的所謂著名學者,忍受不了書齋寂寞的冷板凳和考證的艱難困苦。態度不端正的結果,是催生成批的遍布硬傷的學術垃圾。而認“死理”的季老,卻成就斐然。由此又印證了一句老話:治學如同走萬里長征路,除用腳板一步步丈量外,并無小路可抄。
“我這永久的悔就是:不該離開故鄉,離開母親。”我讀《賦得永久的悔》這篇文章多遍了,但每次讀它,眼前都會有濕濕的迷霧,為季老痛徹肺腑的悔,為他對母親的深情。較之于《修身篇》和《治學篇》行文的淡定從容,季老在《寄情篇》中,處處灑著血和淚。他哭老舍、馮至、陳寅恪,念胡喬木、胡適之,追憶他的母親、老師,懷念西府海棠、故鄉的夾竹桃,這些情真意切的文字,讓人哀婉動容,復又讓人對他多了幾層欽敬。
而在《曠達篇》里,我又見到季老精神矍鑠、胸襟開闊的一面。他一再說他的目標是八寶山,但并不想“加塞”(插別人的隊),在未離世之前,還是要抖擻精神埋頭苦干,并以陶淵明詩“縱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懼”來形容老之心境。人至耄耋,滿口純潔童語,委實坦白頑皮可喜!
《我的人生感悟》是季羨林人生的總結之書,是一本樸實無華的書,是一本開闊胸襟的書,也是一本富有教益的書。“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大苦、大難、大成、大甜、大悟,95年的風風雨雨,在季老,只不過是一場林間漫步。所以,讀它,心須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