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伴了一生

馮伯去世兩個月了。

馮娘這兩個月沒怎么吃東西，原本干瘦的的身子明顯更瘦了。

以前的馮娘很不喜歡講東西，這兩個月卻不停地把她和馮伯的過往講給人聽，甚至講給十歲的小孫女。

馮娘說時很平靜，該笑時笑，該惱時惱，就是不流淚。馮娘手里一直捧著一個紙張已經泛黃卻沒有一絲皺摺的日記本，卻從不打開看。鄰居們說馮娘的腦子可能有點問題了。

和他們同住一層樓有四#65380;五年了，老兩口的吵鬧直到馮伯突然心臟病發作的前夜。

還在正月里，馮伯家門框上的兩張大紅的吊簽兒被穿過樓道的玻璃窗呼呼吹進來的寒風刮得七零八亂了，其中一張幾乎面目全非，剪紙的每一處相連的地兒都斷開了。幸好大門正中間的紅底兒金字的福還完好地矗立著，才讓人仍能感覺到傳統春節的紅火。但馮伯的一聲吼立刻驚擾了四鄰，差一點兒就把那紅紙上的金字震落在地。

你這人越老越不講理。

你這樣就是沒事喜歡鬧別扭。

你這人怎么總晦氣呢?

你這人知道好歹嗎?

馮伯一聲高過一聲，馮娘仍然沉著臉不理不睬。我們知道馮伯就要上國罵了。果然一通狂喊之后，馮伯的國罵就如雨星般地噼里啪啦落下來。

馮娘終于開了口，張嘴就是更恨的話。

我怎么和你這大老粗過了一輩子。

和我過了一輩子怎么了?大老粗怎么了?缺你吃了缺你喝了?

如此的吵鬧我已經司空見慣，沒了初聞此聲時的困頓和擔憂，也不會再去勸慰他們，甚至會偷偷地笑笑，因為這老兩口轉天就會忘了此時的爭吵，當然也可能又有另一場吵架的爆發。用馮伯的話說就是——我們吵了一輩子了，不吵了就該入土了。說完他“嘿嘿”地笑，好象吵架是他們的幸福。

馮伯和馮娘同年，今年整六十五歲，馮娘比他還大了三個月。

馮伯說女大三抱金磚。

馮娘還是不理不睬的。

于是又吵。還是馮伯的大嗓門。

你這老婆子，什么話都不愛聽啊?!

馮伯和馮娘的結合的確緣于文革的動蕩。

那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中期，正是造反有理，知識有罪的混亂歲月。即使是陽光明媚的春天，空氣中也沒有一絲清新，到處都是濃濃的沒有原由的斗爭。到了夏季，就更是一片躁。而第一罐頭廠躁動，除了政治斗爭的緣故，還有另一個原因——市歌舞團解散了，演員們下放到各個企業。而歌舞團出身最不好卻是最漂亮的兩個女演員就來到了最無產階級的罐頭廠。

玉梅，就是后來的馮娘，是其中一個。

玉梅高高瘦瘦的，很白凈，一張瓜子臉，兩條黑黑的大辮子，只是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從來沒有笑意。人們說自從她那資本家的父親被造反派活活斗死后，她就不會笑了。

玉梅和一起下廠的曉玲被分在了廠食堂，于是食堂便成了罐頭廠的一景兒。原本喜歡狼吞虎咽的工人師傅們，很明顯地放慢了速度，想在這個容易讓人犯罪的地方多多逗留。起初大家的目光都在玉梅身上，可玉梅從不正眼看任何人，只是皺眉低著頭往一個個飯盆里放著饅頭或白飯。倒是娃娃臉大眼睛的曉玲常常銀玲般地說笑，儼如在唱花腔，漸漸的招引了眾人的目光。

曉玲開導不識時務的玉梅。

她一邊打開更衣箱的門，取出小圓鏡子和一把杏黃的塑料梳子，梳理著成弧形的薄薄的劉海兒，一邊瞥瞥玉梅。

玉梅，咱們得明白自己的處境，咱們這樣的出身是低了別人幾等的，早沒了驕傲的權利。

玉梅冷眼看看她，并不作答。

曉玲鎖好更衣箱，白她一眼。

我知道你現在瞧不起我，看我天天對那幫大老粗笑臉相迎的。

不是!玉梅終于開了腔，你和他們說笑倒沒什么，只是不該和咱們行政科的許科長……

玉梅沒說完，想到許科長一雙色迷迷的桃花眼在她渾身上下的侵襲，想到她無意中看到打情罵俏時停留在曉玲胸部的被煙熏黃了的許科長的手。玉梅的心痛了。

曉玲狠狠地把剛換下的白色大褂扔到玉梅身上。

就你清高就你圣潔!我骯臟我讓你惡心!不過你等著瞧吧，看咱倆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不久，曉玲果然從食堂調到了科室，坐到了許科長的對面!而玉梅則由售飯口調去擇菜#65380;洗菜!玉梅默默地干活，仍然少言寡語。

許科長的老婆是有名的母老虎，很快耳聞了一些丈夫的風流事，氣沖沖地來廠子里調查挑釁。

她上下打量著曉玲，幾乎認定了這就是那個狐貍精!

曉玲看著這個膀大腰圓的胖女人，腿和心都直哆嗦!忽然靈機一動：

“嫂子，你千萬別誤會，從歌舞團來到罐頭廠的可不只我一個，還有個叫玉梅的，長得可俊了，而且……我經常看到她和許科長單獨在一起”。

那女人聽完一步步逼向自己的丈夫。

許科長正要解釋，曉玲在他們后面一個勁地擺手。

許科長便默認了。

傍晚，上完正常班的玉梅剛要出門，就被不知從那里竄出來的許科長老婆一把揪住了大辮子。

女人開始破口大罵。

真是不要臉!敢勾引我丈夫!你以為自己還是剝削我們工人階級的資本家的小姐嗎?……

女人越罵越難聽，圍攏的人都幸災樂禍地看著熱鬧!玉梅平日不愛理人，大家對她也是心存怨恨!

玉梅甩開女人的手，并不辯解，一邊整理自己的辮子，一邊往廠門走。這更激怒了許科長的老婆，她一下子撲過來，就要抓玉梅的臉。而她粗粗的手腕卻先被人死死地攥住。

是大馮!

大家小聲議論!

大馮就是后來的馮伯!

大馮是廠里的運輸司機。三代工人出身，再加上粗獷的什么都不怕的脾氣稟性，即使是造反派也讓他三分。

許科長的老婆沒能傷害到玉梅，卻從大馮的嘴里知道勾引他丈夫的其實就是曉玲。

曉玲和胖女人打成一團，許科長急得團團轉，剛要勸架，就不知道是被其中的哪個女人抓了一道，于是很快也傷痕累累了。好在當時行政科就他們三人，許科長終于一聲怒吼：“住手”，那兩個已經披頭散發的女人不知是打累了，還是被他震住了，總之是從糾纏的狀態分離開了。她們呼呼地喘著粗氣聽他說。

“你們要是把事情鬧大，弄得滿城風雨，我就得倒霉，我倒霉了，對你們都沒有好處!”

兩個女人聽了都覺得的確發嘴，于是三個人達成協議。

曉玲調回食堂，胖女人也不再追究!

曉玲調回食堂后很不悅，罪過竟然記在玉梅和大馮身上，可大馮是有名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許科長也不敢招惹他，所以她就一門心思想辦法整玉梅!

夕陽西下，秋日的傍晚，天空總是顯得很高很遠，余輝傾灑在水面上，泛起點點的金光。如此美妙的畫面也不能令玉梅遐意欣悅。

她一個人獨自坐在河邊流著眼淚。下午剛剛被已經升為廠革委會主任的許科長叫去，調查了一番曾經是鼓書藝人的母親。

許主任假惺惺地說聽說你母親舊社會給流氓無賴們唱過堂會，這個問題可嚴重了，這是有反革命傾向的!

玉梅站在他對面，一言不發，眼淚卻大滴大滴落，無比地惹人憐愛。許主任的色心頓起，剛要湊前，玉梅就轉向跑出去了!

她去了運輸隊，找到了大馮。大馮正倒在車里，翹著二郎腿，來回擺動著大腳丫子。看到她，趕緊起身坐正。

玉梅只說下班后河邊見一面，我有事情找你!

大馮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懷疑自己是在夢里，便狠狠地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真疼!他這才樂開花，隨口又是一句國罵!

大馮在河邊找到玉梅時，玉梅哭得正兇。

大馮傻楞著，不知如何是好!

玉梅擦擦眼淚說你家三代人?

恩!他點頭應著!

玉梅又哭了，我家是資本家，我母親曾經還是鼓書藝人，許主任說我的問題很嚴重。

大馮聽到這，立刻破口大罵姓許的，只罵得玉梅不再哭泣，只有張大嘴的驚奇!他才咧咧嘴尷尬地笑笑，他知道她肯定討厭他說粗話。

玉梅，你可別瞧不起我，我沒什么文化，字不認識多少，粗話卻不少，可我不是隨便誰都罵，我就罵欠罵的!

馮伯在河邊和馮娘初次約會就訂了婚約，那一晚他樂得沒合攏嘴，悄悄地在那個日記本上寫了最多的話。

玉梅說為了改變出身，她要嫁給一個工人階級，而大馮我是他認為出身最好又最可靠的男人。我沒敢告訴她，我早就看上模樣俊俏脾氣古怪的她了，這丫頭傻傻呼呼得什么事也不懂，說話也是直腸子，還說討厭聽到我罵街!可不會罵街還是老爺們兒嗎?不過為了她，我以后再罵街就懲罰自己——罵一句少抽一根煙!

結果沒過幾年，馮伯的煙都戒了，粗話卻沒杜絕!

馮伯和馮娘是典型的先結婚后戀愛，只是沒有花前月下。

馮伯喜歡馮娘，把她像寶一樣的疼愛，好吃好喝，全讓給她，可就是不會說個好聽的，想說好話時就記在那個本子上，神秘兮兮地還鎖在小抽屜里。馮伯想等到哪天快閉眼時再給那老婆子，看她是不是還一副溫吞樣兒。

馮娘也早就注意到馮伯的日記本，她想這個沒文化的老頭哪里會寫什么日記，準是每天的開銷的記錄。于是更沒心思偷看，這么多年她從來沒管過家里的進帳和支出，過日子都是馮伯操持!她是懶地操心的。馮伯是個粗中有細的男人，家里的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馮伯常一邊往馮娘的碗里夾菜，一邊說這輩子跟了我你可享福了。

馮娘就把他夾的兩塊排骨又夾回一塊給他，皺著眉頭說都少吃點肉，沒看報紙上寫著紅肉吃多了對健康不利嗎?哦，你大字不識幾個，肯定沒看呀!

這話把馮伯噎得夠戧，想把日記本推給她，讓她看看口口聲聲被她稱為沒文化的人，這三十幾年為她寫下多少話。可又看到馮娘蔫巴拉機的氣人樣兒，索性又痛痛快快罵一場!等罵完了，也把日記的事忘了。馮娘便還是無緣看到那些話。

馮伯和馮娘吵了一輩子，卻從沒動過手。馮伯這樣寫到——有時候真想掄巴掌，可又不舍得，干脆就罵幾句解解氣吧!

馮娘也早習慣了馮伯的粗口，她知道那老頭只是嘴不好，心熱著呢!但年輕那會兒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為此馮娘還去了法院，說什么也要和馮伯離婚。

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兒子，兒子到了兩歲已經開始呀呀學語，馮伯特別喜歡兒子，因為兒子的樣貌，性情都很像馮娘!其實馮伯心里一直認定馮娘比他強，自然希望兒子更像她。

馮伯下班回家總是要先逗逗兒子的，可馮娘攔著。

你先洗手，那么臟的手帶了細菌的，怎么能碰孩子。馮娘的話不多，但每次說出來的話必定算數!

于是馮伯半截黑塔般的身子被瘦弱的馮娘擋在了后面。

馮伯那個窩火呀，可他沒輒!他知道如果不遵照她的話做，他就別想碰兒子。手是洗了，嘴里卻得出氣!

原本馮娘也沒在意，可忽然間兒子也咿咿呀呀地學了一句。馮娘可真急了。這性子又悶又擰的人要是較真可不得了，馮娘當即就去了法院。

幸好那時離婚不是個簡單的事情又要調查又要調解又要出動組織。好心的大姐勸她：你娘家也不骨人了，出身又不好，再拉扯個孩子，大馮除了說話粗點也沒什么不好，還是湊合過吧。

這一次馮娘聽了別人的勸。

馮伯好象早就料到她會回心轉意，竟然在日記本里記下——她不會真和我離婚的，她哪里離得開我!

要說馮伯真是個不錯的男人，顧家，疼老婆孩子，還特別能吃苦。

在九十年代初?熏滿大街剛開始出現黃大發那種出租。偶爾夜間也會出去拉活，雖說累是累點，但看著家里的生活條件逐漸好起來，馮伯就高興得想上國罵。

馮伯第一次感受到馮娘真的離不開他，還是他夜里拉客人去北京的那次。

當時跑一趟北京能掙一百二十元，因為是夜路，客人還多給了三十。馮伯可高興了，哼著小曲在天光泛白的時候回家了。

那是夏季，家里卻門窗緊閉。他躡手躡腳地剛要開房門，門已被打開，一股潮潮的熱浪撲面而來。馮伯不由自主地在面前使勁扇扇。

馮娘說快進來吹吹電扇吧!

馮伯聽到她聲音里帶哭腔，便顧不得暑熱。別看他自己總惹她生氣，可他絕不能看她受別人的半點委屈。他把剛解開一顆紐扣的襯衫又系上了，說怪不得到現在還沒睡，怪不得都不開窗子，是怕別人見你哭呀!快告訴我誰欺侮你了?敢欺侮我老婆!我立刻找他去。

馮娘只抽泣，不說話!

馮伯便在屋里轉開了磨兒。

馮伯剛要開始罵。

馮娘終于說話了。今天報紙上說最近有搶出租車的，搶了還滅口!你一直沒回來，以為你出事!以后夜里不要跑活了，實在讓人擔心呀!

這下，換成馮伯半天無語了，他搔搔頭發，臉似乎有點熱，但絕對不是天氣的緣故。

馮伯在日記本寫到——玉梅原來這么關心我，我更得多掙錢!讓他們娘仨過好日子。

于是馮伯的出租汽車司機的工作一直干到六十歲。供著兒女們完成了本科學業，又幫他們都成了家。老房子拆遷，老兩口便添錢買了商品房，日子越過越紅火，可兩人的架卻越吵越頻繁。

馮伯說我身體可好呢，比小伙子都強!

馮娘撇嘴，嘟囔著什么牛都吹!

馮娘胃口不好，但還要吃剩菜。

馮伯一下子搶過碟子，把剩菜全撥到自己碗里說還想病得更重，給我添麻煩!

馮娘白他。

馮伯看球，跟著喊。

馮娘說看清楚了，別和上次似的，進了自家的門還歡呼呢。

馮伯氣得直打嗝。

馮伯真得很認真地和馮娘吵架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天。

那天風真的很大，呼呼地，有點嚇人。

馮伯卻很開心，冒著大風就出去采購。臨出門時看到亂破的吊簽兒，很是惋惜，便又取了糨糊粘粘。

馮伯想今天是他們結婚三十九年紀念日，兒女們都來給慶祝，門面要弄得好一些。

馮娘卻不以為然，說你折騰了半天，一會兒還得亂破了，不是徒勞嗎?怎么這么傻?

馮伯不高興了，氣呼呼地買菜去了!

馮伯是從來不會把不快樂的事往心里裝的。于是他回來時買了魚蝦肉青菜，臉被大風中夾帶的灰土弄得很臟，卻仍然是樂呵呵的。

兒女提議還是出去吃，今年一家人小慶，明年就是老兩口的四十年的紅寶石婚，到時要請親戚們好好慶祝!

馮伯聽了，樂開了花!立刻拽拽馮娘的袖口說我們結婚時條件不好，也沒能給你一個講究的婚禮，咱們明年補上!

馮娘甩開了他的手，徑自去廚房洗菜!

馮伯說別弄了，我們聽孩子的話，出去吃!

馮娘說什么大慶#65380;小慶的，都多大歲數了!慶祝我們吵一輩子呀?

馮伯笑了，望著窗戶已經風沙彌漫的混沌，若有所思地說，你以為能吵一輩子容易嗎?

馮娘的擰勁兒上來了，就是不出去吃慶祝三十九年的婚姻。

馮伯惱了。

馮伯竟然哭了。

馮伯像個孩子似的對兒女們說，你媽就是看不起我是個大老粗，你媽和我過了一輩子，可你媽還是后悔嫁給我。

兒女們忙勸慰父親別多心，忙勸母親向父親做解釋。

馮娘天生就是不愛說話不愛解釋的人。

老兩口就那么僵持著。直到馮娘終于同意出去慶祝終于敷衍他說和你這大老粗過了一輩子是我的福。馮伯才又像個孩子似的破涕為笑了!

馮伯是急性心肌梗塞去世的。

靜夜里馮伯悄無聲息地走了，枕邊放著那個日記本。

馮伯和馮娘最后的對話：

你那日記本里有什么?

嘿嘿，馮伯傻笑說，是這三十九年來給你寫的情書。

馮娘也樂了，搡他一把說，這三十九年來你就會罵我，不是把罵我的話都記在里邊了吧。

你說你這老婆子，怎么沒有好心眼呢?

那我看看。

馮伯閃開，自顧自地神秘，說明年的紅寶石婚就給你看。

馮娘又白了他一眼，說真是越老越神經，之后轉身睡了。

馮伯去世了，兒子要把七零八落的大紅掉簽兒撕下來，馮娘不讓!馮娘說那是你爸好不容易粘好的，不許撕!

馮娘不哭，馮娘說大馮知道我不喜歡他總愛罵街，所以躲個地兒拌自己的毛病去了，你們快告訴他，這么多年我都習慣了，讓他快回來吧!

兒女們哭。

馮娘不哭，好象她的眼淚流下來了就證明馮伯真的去了。

責任編輯 姚逸仙

方紫鸞 女，七十年代生人，從十七歲發表小詩《畫像》，至今有詩歌#65380;散文#65380;小說見諸各種報刊。近年來以小說創作為主，出版有長篇小說《墻外花枝》，中篇小說《放飛》#65380;《隔道無雨》受到關注，獲得天津市第四界文學新人獎。現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