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無雪,大家都說這是個暖冬,許多早已塵封的記憶在這個冬天都蘇醒了。
輕輕的,輕輕的,我敲了敲緊閉的房門。這扇門我是陌生的,但屋內的主人我是熟悉的,聽說她病了,她是我的老師——尚漢華。
三十多年前,在知識青年支援大西北的號角聲中,復旦大學中文系的高才生,風華正茂的上海姑娘只身來到耀縣,成了耀縣中學的一名語文老師,我也有幸成了她的學生。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的作文引起了老師的注意。“文革”期間,我們學校在北部山區有個農場,我們每學期要在農場勞動鍛煉十五天。有一次勞動結束后,尚老師布置了一篇關于寫勞動鍛煉心得體會的作文。我從小在農村長大,對于家庭勞動早已習以為常,十五天能有什么體會?眼看就要交作文了,我還只字未動,咋辦?于是我靈機一動,寫了幾行打油詩交了差。記得詩是這樣寫的:背起背包回頭望農場十五天在那里鍛煉成長棗刺劃破新衣裳镢頭挖掉舊思想。沒想到這篇應付差使的作文尚老師卻給了很高的評價,點評時她說,詩雖短,但有意境,寫出了對農場的留戀、勞動的場景和自己的感受。
受到鼓勵的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學好語文,不負老師的偏愛。后來我的寫作水平提高很快,老師點評作文幾乎每次都有我。可是,有一次我下功夫寫了一篇《回老家過年》的作文卻被老師誤解有抄襲嫌疑,沒有點評。她還告誡我們要做“誠實的孩子”。
下課后我拿著作文草稿來到了老師辦公室討說法,老師說,你目前還達不到那水平。我委屈了,將作文草稿往老師的桌子上一扔扭頭跑了。從此,我對尚老師憋勁了。
參加工作后,我先后調換了十幾個工作崗位,老師也在改革開放的春天調到了西安某大學任教授。工作中,我的筆從沒有停頓,每寫出一篇好文章,就像生了一個可愛的孩子,咋看咋順眼。積少成多,近幾年竟連續出版了四本文學作品。
每當我拿起散發著油墨香味的書籍,尚老師的身影就浮現在我的眼前。是她讓我與文學有了不解之緣,是她教會了我作文、做人。盡管老師曾經誤解了我,但她對我們是真誠的,她希望我們都做“誠實的孩子”。
夜幕已經降臨了,老師家的門依然緊閉著。這時有行人告訴說,尚老師癱瘓啦,如果保姆不在,她是開不了門的,我只好怏怏地離開了。
回到家,一星期里老師竟然兩次進入了我的夢鄉。她依然那么年輕漂亮,在講臺上閃耀著青春的光芒;她還是一口吳儂普通話,總把“阿Q”讀成“俄客”。她的講授近乎演講,她能把“北國風光”搬上三尺講臺,讓我們看到“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景象。我們端端地坐著,癡癡地想著:偉大領袖的胸懷咋就這么大呢?此時的臺上臺下已融為一體,是老師和學生,更像是母親和孩子。此情此景,不也是一副楚楚動人的畫面嗎?
我決計再次造訪尚老師。正月初三,我整理好自己近幾年出版的書籍,領著妻子和女兒又一次站在了老師家門口。老師家的門是虛掩著的,我的手臂沉重得難以舉起。一陣陣愧疚、一陣陣自責。我問自己為什么要拖到現在,難道看望老師還需要什么理由嗎?如果不是知道老師病了,我今天會來嗎?
輕輕地,輕輕地,我敲開了虛掩著的門。一位中年婦女迎了過來,是尚老師的女兒。
她說,媽媽經常提起你。我心里一陣發熱。簡陋的兩室一廳,屋里幾乎沒有值錢的家什,桌子、沙發上堆滿了書籍和報紙。尚老師被女兒從里屋推了出來,輪椅上一個瘦瘦的、口角淌著涎水、雙手痙攣的老嫗出現在我們的面前。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我快步上前,捧起了她那雙松弛而冰涼的手,叫了聲“尚老師”!沒有回應,沒有一丁點兒回應。她女兒說:“媽媽不行了,早都不認識人了。”我一陣陣心酸。站起身,我把帶來的禮品和自己這些年出版的小說、散文集舉到她的面前,輕聲說:“老師,我給您交作業來啦,我是您的學生蒲力民。”老師緩緩地抬起頭,“嗯”了一聲,眼睛突然一亮,嘴角抽動了幾下,吃力地擠出了“蒲——力——民”三個字。啊!老師認出了我。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把頭深深地埋進老師的胸前。當我抬起頭時,尚老師的女兒用驚訝的目光看著母親,妻子和女兒也早已淚流滿面。
告別了尚老師,冬日里的風吹在我的身上,冷冷的。一路無語,我的眼前似乎燃燒著一支蠟燭,此刻她已燃燒到了最后時刻,微弱的燭光在微風中搖曳,我多想用自己的身軀擋住那無情的風,讓她繼續燃燒,永不熄滅。心里一遍遍祈禱:老師,一定要戰勝病魔,我還要為您獻上更多、更好的“作業”呢。
責任編輯 苑 湖
蒲力民 男,筆名樸實,1955年生,曾出版散文報告文學集《香山下的陰影》、《他山之石》、《歲月留痕》、《人在旅途》,傳記體長篇小說《風雨人生路》等多部。現供職銅川市交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