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毛栗子的女人

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嫁。秋天來了。

就像春江水暖鴨先知，就像山意春寒梅欲放，秋天最初到來的消息也來自于細節：黃菊麗、山骨細、野云飛、玄鳥去。

但是，離我們最近的秋天在街上。比如說，在街角那個賣糖炒栗子的女人的簸筐里。

就在幾天前，炒毛栗子的女人還守在這個街角賣西瓜。高如人墻的西瓜把她和大街分隔開來，她朝大街上張望，大街上的人朝她張望。有人朝她走去，她便笑著招呼來人，說，這瓜可甜呢！在我的印象中，她多年守在這個十字路口的拐角處，像農民守著自己的自留地，只要自留地在，人就在。面前的車水馬龍或許與她無關，生活一天天過去，四季更替，竟然悄無聲息——春天，她那個扎羊角辮的女兒陪她在街角守攤，她賣箱裝的庫存水果，女兒賣花，一大束的玫瑰花，看見年輕人就迎上去，抑起頭，小臉蛋通紅著，說，叔叔，給阿姨買支花吧，不貴，一元。我在第一場春雨后遇到了這個小姑娘。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啊，想起在昆明街頭叫賣欲開未開之荷花的姐妹倆，心中清雅無比，于是也買了一支，但身邊無靚女，便又把它送給了小姑娘！夏天，天地一大窯，陽炭烹六月，女人的西瓜在綠蔭叢中趕早出攤。她搖著濟公的那種大蒲扇，趿著拖鞋，寬袍大袖的衣服，倒是與賣西瓜很匹配。

然后，秋天來了，冬天又來了。

她的臉上始終有一種淡定從容的表情，是很輕易就能化解生活難題的那種不慌不忙。

她一年四季坐在那兒，幾乎成了這個城市中老百姓打發吃穿用度的某種隱喻，那么的平靜和自足。受她的感染，我曾在博客里做秀道：我向往的老百姓的生活狀態是：春天賣杏花，夏天擺西瓜，秋天炒栗子，冬天烤紅薯！是的，在這個小城，春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暖陽，是多么深地彌漫在街上的每一處角落。

我買過她很多的毛栗子，有時把毛栗子當正餐吃。她的秤星抬得很高，買主很多。我在不買毛栗子而必須經過她的攤位時和她打招呼。她視我為同一個巷道的人。“同一個巷道”，這是小城市表示人與人之間互相信任、知根知底地的一種好感。我坐在她那處多年不挪地方的躺椅上向周圍張望，四條街盡收眼底，然后我吃驚地發現這個不起眼的小平臺處于十字街口的西北方位，《易經》上稱，西北是生門，怪不得一個小小的攤位穩如磐石，連一向以尋釁挑事為己任的城管大隊也從不過問。一位和她年齡相當的清潔工常幫炒毛栗子，兩個女人互相謙讓，我看她們關系并不熟。清潔工幫女人翻砂鍋，篩沙子，做買賣時幫幾句腔，女人給清潔工塞滿手的栗子，清潔工憨憨地笑著接住了。她給清潔工說，剛出鍋的栗子，不能直接用嘴咬，否則會被栗子殼中噴出的熱氣燙傷。她還說，栗子香不香要看沙子好不好，這沙子是專門從渭河里洗凈背來的，已換三次了，沙子用起來很順手……

整個秋冬季節，炒栗子的香味在街上飄浮不散，甜香綿長。二戰后的法蘭西誕生了一首詩：“巴黎，聞到炒栗子的香味了！”巴黎有了炒栗子，巴黎有幸福生活就又開始了。那么，栗子就代表著幸福，這個炒栗子的女人就代表著樸素的幸福。

天氣就在這股栗子的香味中越變越冷，真實地感受到這一季節輪換的，再沒有比女人更切膚的了。她女兒手中的玫瑰，她擺在攤位上的西瓜與栗子，真像《詩經》中那只趨暖避寒遷徙、隨機出現在某一溫度水平線上的蟋蟀啊——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賣栗子的女人守在大街上，我知道，生活在繼續，哪怕天氣越來越冷。

責任編輯 苑 湖

薛林榮 甘肅省天水市政協工作。曾在《飛長》《朔方》等發表散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