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瑙戒指

魏苗和趙繼成的認識純屬偶然。

2004年夏天，魏苗回山東老家看望父母，一個同村的本家堂妹去找她。堂妹說，姐，聽說你在新疆工作，向你打聽個地方。說著，堂妹從口袋子里掏出一個信封，指著上面的字問，你工作的地方離這個地方遠不遠?

魏苗接過堂妹遞過來的信封，見上面寫的是新疆葉城六九多少部隊，就說不算遠。她工作的單位在喀什，喀什和葉城都在南疆。她還沒去過葉城，大概有四五百里吧。堂妹說，那么遠，就算了。魏苗說，新疆跟內地的距離概念不一樣。四五百里在內地就算遠了，在新疆卻不算個事。那地方大得很，隨便一動就是幾百里，四五百里就跟咱們這里四五十里差不多，有什么事你說行了。

堂妹這才說，她想請堂姐幫她打聽一個人。她上大學這三年多花的錢，多半都是這個人出的?，F在她快大學畢業了，還沒見這個人一面，覺得挺不合適的。欠人家的不是個小情，總得想辦法感謝一下。可是新疆離山東這么遠，她去不了。聽說堂姐大學畢業去了新疆，就一直盼著她回來，想等她回來了打聽一下。如果她工作的城市離這個地方不遠，就麻煩堂姐替她去找一找這個人，順便帶一點家鄉的土特產，多少表示一點意思。

聽說是這回事，魏苗爽快地答應了。答應后她有些不明白，說山東離新疆這么遠，你們是怎么聯系上的?

堂妹說，上小學#65380;中學的時候，每到“六一”#65380;“八一”，學校不是都讓學生給英雄#65380;勞模#65380;邊防軍寫慰問信嗎?上高一那年，學校又讓寫這樣的慰問信，她就給一個名叫神仙灣哨卡的邊防軍部隊寫了一封。那種信都是完成任務性的，誰也沒打算還能收到回信。可是，過了兩個月，她還真收到了一封回信?；匦湃私汹w繼成，是神仙灣哨卡的軍醫。

名叫趙繼成的哨卡軍醫告訴她，他們每年都收到很多這樣的慰問信。這是全國人民對邊防軍人的關心和支持。為了讓全國人民放心，也出于應有的禮節禮貌，連里要求大家積極給全國人民寫回信，并進行了分工。一個班負責二至三個省的收信#65380;看信#65380;回信。連長#65380;指導員#65380;機要參謀#65380;軍醫#65380;文書#65380;通信員等連部人員算一個班。山東省分給了連部班，他就是這樣看到了她的信，并給她寫了回信。

他首先感謝她在繁忙的學習中給他們寫信，接著向她介紹了哨卡官兵巡邏#65380;執勤#65380;站崗#65380;訓練等守防情況。鼓勵她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名牌大學，為國家多做貢獻。最后問她有沒有困難，有困難請告訴他，他一定幫她解決。

收到那封信后，她看了一遍就放起來了，并沒回信，也沒再同對方聯系的打算。一是學習緊張，二是學校也沒要求學生與慰問對象保持聯系。時間一長就把那封信忘了。

隨著高考一天天臨近，她的壓力越來越大。一是學習上的壓力，二是精神上的壓力。學習上的壓力她不怕，但她怕精神上的壓力。精神上的壓力主要是錢的壓力。她上面還有個哥哥，哥哥三年前考上了大學。為了供哥哥上學，家里已經借了不少錢，無力再供她這個做妹妹的上大學了。

她很郁悶#65380;很苦惱，但又沒辦法。一方面，她也知道自己家的情況。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確實供不起兩個大學生。另一方面，她確實想上大學，想利用上大學改變自己的命運。如果考不上，她也沒啥說。如果考上了，卻因為沒錢交學費上不成，這么多年的努力不是白搭了嗎?她的命運不也得像千千萬萬農村姑娘#65380;農村婦女一樣，一輩子都得拴在農村，過一種相對貧窮#65380;落后#65380;愚昧的生活嗎?

想一想她都感到不寒而栗。

苦惱#65380;郁悶的時候，她很想找個人聊一聊#65380;說說話#65380;傾訴傾訴。她不求碰上救她于危難的騎士，只圖排解一點像烏云#65380;像沙塵暴般朝她洶涌而來的精神壓力。然而她卻找不到可以說話#65380;可以傾訴#65380;可以排解郁悶和苦惱的對象。父母無能為力，想救也救不了她。同學們都在抓緊最后的時間復習功課#65380;迎接高考#65380;為各自的命運拚搏，沒時間，也沒心情聽她訴說。

就是這時候，她想起了在箱子底下壓了一年多的那封信，想起了遠在天邊的那個哨卡軍醫，想起了他說過的那句有困難告訴他的話。于是，她把那封幾乎忘記的信翻了出來，又重新看了一遍，然后給那個哨卡軍醫寫了一封長信，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心中的郁悶和苦惱一吐為快。

寫那封信的時候，她并沒想得太多。她只想找個對象釋放一下，傾訴一下，得到一點精神上的解脫，緩解一下沉重的壓力。不這樣做，她可能會被壓垮，她的精神可能會崩潰#65380;會失常。

這仍然是一封不奢求回音的信。

正當她準備以無奈而又傷感的心情告別她的學生時代，告別她的夢想，接受她一百個#65380;一千個#65380;一萬個不愿接受的殘酷現實的時候，卻又一次意外地收到了那個哨卡軍醫的回信。

哨卡軍醫趙繼成在信中說，她經歷的這些事他也經歷過。他知道上大學對一個農村青年，尤其是對一個農村姑娘有多重要。只要能考上，大學還是應該上的。一年前他說過她有困難他會幫她，現在她有困難他還會幫她。上大學的學費希望她自己想辦法籌措一部分，不夠的部分他幫她解決。他資助她的錢，等她大學畢業找到了工作，有了收入再慢慢還他。

收到這封意外的信后，她上大學的希望之火又重新點燃了起來。經過復習#65380;考試，她被一所省重點大學錄取了。在她自己的省吃儉用#65380;勤工儉學和軍醫趙繼成的資助下，她終于把大學讀下來了。她很感激那個名叫趙繼成的哨卡軍醫，想讓堂姐給他帶一點家鄉的土特產，略表謝意。并請堂姐轉告他，他資助她的一萬多元錢她都一筆一筆記著，等她大學畢業找到了工作，拿上了工資，一定按事先的約定還他。

聽堂妹把這件有點傳奇色彩的事從頭至尾講了一遍，魏苗也挺感動。她當即答應堂妹，等她回新疆后，一定去找一找那個人，把堂妹的心意和土特產帶到。

過完探親假，魏苗就帶上堂妹交給她的找人地址和土特產上了開往新疆的火車。土特產是大棗#65380;煎餅#65380;蘋果，都是自家產的，不值幾個錢，但分量和里面包含的情義卻挺重。

一星期后，魏苗到了她工作的城市——南疆重鎮喀什。她簡單安置一下，就去完成堂妹交給她的找人送物任務。

這個人并不好找。當她按信封上的地址找到葉城那個六九多少部隊時，那里的人告訴她，她要找的人原來是這個部隊的，可是上個月調走了，調到阿里軍分區去了。

魏苗一聽，一下涼了半截。葉城她可以來，阿里可不是輕易能去的。南疆到阿里軍分區所在的藏北高原，有一千多公里。要是山下內地那種路倒還罷了，新藏公路恐怕是全國最難走#65380;最危險的國道了，要不然人們怎么會送它個“天路”的嚇人名字。這條路經過的地方，隨便說幾個地名就能把人嚇個半死。比如死人溝#65380;多瑪溝#65380;甜水海#65380;紅山河#65380;麻扎達坂#65380;界山達坂，海拔都在5000米以上，最高的竟有6000多米。沒有經驗的人冒然上去，是有生命危險的。每年都有得肺水腫#65380;腦水腫病死#65380;夜里突然降溫凍死#65380;出車禍摔死#65380;洪水泥石流淹死在山上的路人。

看來堂妹托的事一時半會兒是辦不成了。魏苗不會為送一紙箱土特產，冒著生命危險跑一千多公里上藏北高原。但是，沒把別人托付的事辦成，心里總有些遺憾。她問趙繼成原單位的人，知道不知道他新單位的電話，或者他的手機號。原單位的人告訴她，趙繼成沒有手機，連隊的電話得通過團總機#65380;南疆軍區總機#65380;阿里軍分區總機轉。

魏苗本來就對部隊的情況不了解，一聽要個電話竟這么麻煩，就有些氣餒。她說，我還是寫信吧，信能寄到吧?部隊的人告訴她，能寄到，只是慢些。她問有多慢，對方告訴她，快的半月二十天就能收到，慢的得一兩個月才能收到。

魏苗一聽有些急，她說怎么這么慢呀?等他收到信，我替人帶的東西還不得干了#65380;爛了#65380;壞了!

部隊的人說，那也沒辦法。這還算好的，要是碰上冬季大雪封山，山下的信半年也送不上去。

魏苗再沒說什么，帶上軍醫趙繼成新單位的通信地址，提上堂妹托她帶的東西，又坐長途公共汽車回喀什去了。她想，這事只有碰運氣了。

回到喀什，她給軍醫趙繼成寫了封信，把堂妹托她的事對他講了。她告訴他，她已經去葉城找過他了，沒找到。她沒時間，也不敢冒險去阿里找他，請他下山時到喀什一趟，把堂妹托她捎的東西拿走。

信一發走，魏苗的心里踏實了些。雖然暫時還沒把堂妹托她的事辦成，但她只能做到這一步，也算仁至義盡了。

三個月后，當魏苗幫堂妹帶的蘋果早已變成垃圾箱里的垃圾，煎餅早已變成能燒火的干柴的時候，軍醫趙繼成終于拿著她的親筆信到喀什找她來了。幸好紅棗經久耐放，還能多少代表一點堂妹的心意。

魏苗沒想到，從她手中接過堂妹的報答之物，聽了堂妹托她轉告的感謝話后，這個初次見面#65380;身高差不多有一米八零#65380;長得黝黑粗壯的哨卡軍醫竟露出羞怯的難為情神色。他像小學生辦了錯事被老師抓住了，找理由推脫責任似的，一個勁解釋說，真不好意思，資助別人的錢，按說是不應該讓人家還的。主要是他家的經濟條件也不好。他父親常年有病，為治父親的病，家里欠了幾萬元債。高中畢業時，他報考了四醫大。一是因為他想學醫，學會了可以治父親的病，二是上軍校不用交學費，不需要家里負擔。他知道，除了不用交學費的軍校，別的大學他是上不起的。他也知道，軍校錄取線高，尤其是四醫大這樣的重點軍校，錄取分數快趕上北大#65380;清華了。但他沒別的辦法，只有賭一把了。結果差二十分沒考上，成了一名高分落榜生。

高分落榜生有很多，但都跟他的情況不一樣。別的高分落榜生都是沒考上理想大學，準備復讀一年重考。而他卻不能復讀一年重考，他沒有復讀的錢。高分落榜后，他就跟幾個低分落榜生一起外出打工去了。

沒考上大學，他有些不甘心，他還想考軍校，當醫生。而要實現這個夢想，就只剩下當兵這條路了。他打聽到部隊里考軍校的機會要多一些。到了冬季征兵的時候，他就報了名。體檢#65380;政審合格后，就到遙遠的新疆當兵來了。

當兵的第三年，他如愿考上了新疆當地一所軍醫學校。雖然這所軍校的規格低了些，只能拿上大專文憑，但畢竟是軍校，畢竟是學醫的專業，畢竟可以提干當干部，也算一條不錯的出路了。

軍醫學校畢業后，他被分回原部隊當了一名連隊軍醫。遺憾的是他父親沒等到他畢業就留下幾萬元債務去世了。從此，他就盡起了替父還債的義務。

軍校剛畢業時，給他分配的是在一個團直連隊當軍醫。團直連隊是保障分隊，沒有上山守卡任務，上山守卡的是兩個步兵營。山下團部舒服倒是舒服，但拿的是山下的普通工資。上山守卡雖然艱苦#65380;危險，但拿的是高原工資。一個排長在山下每月的工資只有1500元左右，一到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上，工資幾乎翻了一番，能拿到2500元左右。趙繼成急于掙錢還債，就看上了山上的高原工資。他找團營領導，要求調換到步兵連隊去。當時正好神仙灣哨卡缺一個軍醫，就把他調整到神仙灣哨卡去了。

神仙灣哨卡海拔5300多米，不僅在全團哨卡中是最高的，在全國哨卡中也是最高的，因而工資也是最高的。一個月兩千多，一年就是兩萬多。他在神仙灣哨卡守了兩年防，他父親留下的幾萬元債務就還掉了大半。他準備再在山上干一年，把余下的債徹底還清。

就在這時候，他收到了魏苗堂妹的第二封信。她的長篇訴說深深打動了他，她的處境引起了他的同情和擔心。他怕她在這么大的精神壓力下出意外。經過一番考慮，他決定伸手拉她一把，在危難中救一救#65380;幫一幫她。

開始他并沒打算要她還錢，他知道很多人做這樣的事都是無償的。但冷靜下來再考慮時又有些猶豫。錢對他來說太重要了，錢對他的影響太大了，錢幾乎改變了他的命運。幾乎從懂事開始，他就一直處在錢的重壓之下，他是在錢的陰影中長大的，錢使他#65380;他的父親#65380;他的全家付出了太大的代價，直到現在，他還在為掙錢還債付出著比別人多得多的代價……

也許是把錢看得過于重了些，猶豫一番后他又改變了主意，把原先打算的無償資助變成了有償資助，提出讓魏苗的堂妹大學畢業后，參加了工作，有了工資再把資助她的錢還他。為了這件事，他常常感到心里不安。有時候覺得自己這樣做并沒什么錯，有時候又覺得資助人家還要人家還，這忙幫得也太寒傖#65380;太小氣了……

軍醫趙繼成生怕魏苗不相信他說的話似的，一個勁地#65380;翻來覆去地解釋#65380;說明#65380;表白，一臉的難為情和羞愧之色，好像不是他資助了別人，而是別人資助了他；不是別人欠他的錢，而是他欠別人的錢。這讓魏苗這個局外人覺得這個人挺有意思#65380;挺與眾不同的。

她耐心地聽他解釋，聽他說明，聽他表白。聽了一會兒，她就看出來了，這是個實在人，是個厚道人，是個有同情心和責任心的人，是個做了好事不圖回報的人。這樣想著的時候，她問，你這次下山，不會是專門為我那封信和來取這些東西的吧?

軍醫趙繼成說，不是。下一趟山不容易，要是專門為這件事下一趟山也太不值了。他是為送一個病號下山的。那個病號是他們哨卡的戰士，由于高原紫外線的原因，得了皮膚病，褪皮#65380;騷癢#65380;流黃水，在山上治不住，連里讓他送那個戰士到山下的十八醫院住院治療。他是趁這個機會順便來喀什找她的。

魏苗心想，這還是個不會說話的人，尤其是個不會對年輕女性說話的人。只有那種特別實在#65380;特別厚道#65380;喜歡直來直去#65380;不知道討年輕女性喜歡的人才這樣說話。這樣不會說話的人現在是越來越少了，平時碰上一個還真不容易。

魏苗問，這次下來，準備在山下停幾天?軍醫趙繼成說，估計得停一星期左右，停的天數多少得看那個戰士的治療情況。醫院護理人手少，一般都是哪個單位的人住院哪個單位派人護理。他先護理幾天，等病人的病情穩定住了，就讓山下留守的人來護理，他就可以上山了。

魏苗說，你上山前能不能再來一趟?

他面露詫異地問，還有別的事嗎?那表情和問話的意思分明是說，有事趁這一次辦完算了，不用再來第二趟了。

魏苗說，也沒什么事，到時候你看著辦吧。

魏苗原想，看樣子，這個人把帶給他的東西一取走，可能真的再不來了。但她沒想到，幾天后他竟來了。見面后他說，那個戰士的病治得不錯，病情基本穩定住了，他已經給留守處說了，由他們派人護理，他得上山了。連里就他一個軍醫，山上又容易出事，他不能離開時間長了。上山前他再來看看她，也告個別。

說罷，他把提在手里的一個塑料袋遞過來，說也送她個小禮物。這是他在山上自己制做的牦牛頭，用消毒液和漂白劑處理過的，沒有異味，也不會生蟲子。掛在墻上，是一種具有藏族風情的裝飾品，不少人家都掛的有這個。

放下牦牛頭他就要走。魏苗把他送到門口的馬路上，囑咐道，到山上后，打個電話或者寫封信說一聲。

趙繼成記住了這句話，到哨卡后，就讓人帶下來一封信，告訴她他已安全到達。

魏苗也給他回了封信，說山高危險，在哨卡守防和路上坐車都要小心。

趙繼成又給她回了封信，也囑咐她小心。城市雖然沒有山上那樣的危險，但是有另外的危險。社會秩序不是太好，馬路上車多，天黑不要出門，在馬路上走要注意車輛……

就這樣，兩人不知不覺地寫開了信。通了一段時間的信后，魏苗去了一趟阿里軍分區設在葉城的留守處，托上山的人給趙繼成帶了一部手機和一封信。她在信里說，最近她買了一個新手機，用了幾天，覺得還不如原來那個好用，就又用起了原來那個。這個手機放她這里也是閑著，如果他不嫌棄她用過幾天，就留在山上用?，F在已經很少有人用寫信的原始方式聯系了，又慢又不安全。有個手機，聯系起來就方便多了。有什么話，發個短信就說了；有什么事，打個手機就辦了。買個當地號碼，單向收費，多花不了多少錢。

開始魏苗還有些擔心，盡管她動了不少心思，想了個他最容易接受的理由，還是擔心他拒絕她的好意，也擔心他不能理解她隱藏在手機后面的意思。她知道他是個不愿占別人一分錢便宜#65380;腦子有時候不太開竅的實心眼人。

半月后的一天，她聽到手機鈴響，打開一看，見是一條短信。短信說，手機我收下了，謝謝你，我確實應該有一個手機了。

接著魏苗又收到幾條短信，幾條短信說的是同一件事。短信說，他父親有病的時候，他母親曾拿出過一個瑪瑙戒指，說是他老奶給他奶的，他奶又給了他母親。他母親原想把戒指賣了給他父親治病，后來由于借到了錢，就沒舍得賣，后來就把這個戒指給了他?，F在，他托下山的人把這個瑪瑙戒指送給她，希望她收下。

一個月后，戒指收到了。魏苗反復看這枚瑪瑙戒指，怎么看都覺得不像他說的那么年代久遠，倒好像是打磨出來不久的新戒指。不過，她認為，這是一枚打磨出來不久的新戒指，還是一枚確實傳了幾代的舊戒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隱藏在這個瑪瑙戒指后面的意思。

魏苗覺得，她能夠理解隱藏在這個瑪瑙戒指后面的意思。人跟人不一樣，有的人認識了很多年，也沒看透對方是個什么樣的人，有的人只見過一兩面，就把對方看透了。趙繼成屬于第二種人，他能給她送這樣一枚戒指，能編這樣一個理由，已經很不簡單#65380;很難為他了。

這樣心照不宣地來往一段時間后，下面就需要有個人來捅破他們之間那層窗戶紙了。

魏苗知道，指望那個人來捅破他們之間那層窗戶紙是不可能的。而她又不愿請外人介入這件事，那樣會顯得他們兩個當事人太迂腐#65380;太沒用。她覺得還是由他們自己說出來好。既然不能指望他來捅破這層窗戶紙，那就由她來把這層窗戶紙捅破吧!只是得好好想一下，這句話怎么對他說才好，這可不是一句一般的話!

她覺得與其繞來繞去#65380;躲躲閃閃地說，不如直截了當地說好。已經到心照不宣#65380;呼之欲出#65380;水到渠成這一步了，再繞來繞去#65380;躲躲閃閃就沒必要#65380;也沒意思了。

一星期后，魏苗給軍醫趙繼成發短信說，你托人捎來的瑪瑙戒指我已戴在手上，我很喜歡?，F在我就是用戴著這枚戒指的手給你發短信。你最近能不能下一趟山，我們是不是需要當面商量一下結婚方面的事?

果然，一分鐘后，她就收到了他的回信?；匦耪f，他馬上請假下山。

這是一場特殊條件下的特殊戀愛。既浪漫，又實際。既特別，又平常。

他們是2004年“八一”結的婚。由于去男方單位得走一千多公里危險山路，又受罪又不安全，他們就把婚禮放在喀什女方單位進行。

在喀什度完蜜月，趙繼成就上了山。由于替父還債，他基本沒有積蓄，結婚用的基本都是魏苗的錢。好在他們的婚禮辦得簡單，沒用太多的錢。

上山時，趙繼成給新婚妻子留下了兩樣東西，一樣是取空的工資卡，一樣是他們愛情的結晶——一棵剛剛種下的人苗。

在他們見不上面的日子里，手機就成了他們說話的主要工具。他們不一定每天都打電話，但短信是每天必發的。他們在頻繁的電話和短信里，談他們的家事，談他們的孩子，談對未來的打算，當然也少不了說一些只能他們自己看#65380;只能他們自己聽的隱私話。

半年后，趙繼成下了一趟山。他對妻子說，他是下來領藥的，順便回家看看她和他們的孩子。他說他只能在家住一個星期。連里就他一個醫生，山上又容易出事，不能離開時間長了。

雖然只有一個星期，對魏苗來說已經很滿意了。丈夫在那樣的地方當兵，她不敢有太高的奢望。

一星期后丈夫走的時候，魏苗囑咐他，有這樣的機會就下山住幾天，沒有這樣的機會就算了。不要輕易動每年一次的假期，鋼要用在刀刃上，要把假期留在關鍵時候用。等她生孩子的時候再過假期，下山伺候她和他們的孩子。人家都說女人最需要丈夫的時候，是生孩子的時候。

趙繼成像思想拋錨似的略微遲疑了一下，但馬上就回過神來說，那當然，那當然，到時候他一定回來!到時候他一定回來!

魏苗沒有等到丈夫下山伺候她生孩子。

她天天計算著預產期的時間。這個時間早就爛熟在她的腦子里了。就在離預產期只剩下一個月的時候，丈夫頻繁的手機短信突然停了，停得非常徹底，說沒有一個也沒有了。

開始兩天她并沒感到緊張，心想是不是他的手機沒電了#65380;欠費了，或者是手機壞了#65380;丟了，總之是發不成短信了。但是，接連四五天沒有一條短信，沒有一個電話，她開始有點沉不住氣，有點犯疑心了。她想，就算真的是他的手機壞了#65380;丟了#65380;沒電了#65380;欠費了#65380;發不成短信了#65380;打不成電話了，他也應該用別人的手機給她發個短信，打個電話呀!他知道她掛念他#65380;擔心他呀!肯定是出了別的什么事，要不然他不會這么多天不給她打一個電話，不給她發一條短信。一個連隊那么多人，不會借不來一個手機用一下的。

就在魏苗心神不定#65380;憂慮不安的時候，有一男一女兩個軍人來找她。男軍人是阿里軍分區葉城留守處的干部，女軍人是十八醫院的軍醫?？吹絻蓚€沒打招呼突然上門的不速之客，魏苗立即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們在她突然失去與丈夫聯系的時候找上門來，恐怕不會是一種巧合。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是不是丈夫出什么事了?

來人沒有馬上回答她的疑問，而是繞著圈子做她的工作。男軍人對她說，不管是不是出事了，也不管出了什么事，她都要保重身體?，F在她的當務之急是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來。男軍人說了一會兒，女軍人接著說，她和她丈夫趙繼成是呼圖壁軍醫學校的同學，知道她丈夫最掛念她和他們還沒出生的孩子。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要堅持住，只有她們娘倆好了，才能使她丈夫放心……

繞著圈子做了一會兒工作，看到魏苗從最初的驚恐不安#65380;高度緊張中漸漸平靜了下來，兩個不速之客才互相補充著，把她丈夫離開她的這段日子里發生的事告訴了她。

實際上，趙繼成婚后上山不久就得上了病。病的主要癥狀是腿疼。開始感到腿疼時，他還以為是在不注意的時候扭著了或者摔著了。人身上莫名其妙的痛感是常有的事，因而他也沒在意。但是他這次的腿疼跟過去的哪一次腿疼都不一樣，過去腿疼時，休息幾天，按摩按摩，吃點布洛芬，貼幾貼傷濕止痛膏就好了。但這次不管怎么休息，不管怎么按摩，不管是吃藥還是貼傷濕止痛膏都不好。不但不好，疼痛感還越來越重了。他懷疑這次的腿疼跟以前的腿疼不一樣，有可能既不是扭著了，也不是摔著了，而是別的比較麻煩的病，就請假下山檢查。上次他下山那一趟，其實不是他下山領藥的，而是下山檢查腿的。他不想讓妻子知道他有病，就向她隱瞞了這件事。

趙繼成先到葉城十八醫院檢查。檢查結果是骨瘤，并且是惡性的。他懷疑檢查錯了，就懷著僥幸心理，又到南疆軍區十二醫院檢查。檢查結果跟十八醫院一樣，還是骨瘤，還是惡性的。檢查完，他就在十二醫院住了院。

十二醫院就在喀什，離他妻子的單位很近，可是他卻不敢告訴她他來醫院檢查病，不敢告訴她他得上了這種要命的病，不敢回家看她，更不敢讓她來醫院看他。在十二醫院住院期間，他甚至不敢上街，怕碰上妻子和妻子單位認識他的人?？κ彩莻€地盤不大#65380;人口不多的小城市，無意間碰上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熟人是經常發生的事。但是他又很想念妻子，很想念他們即將出生的孩子。想得無法忍受的時候，就在晚上人少的時候，從燈光暗淡的背街走回家，站在樓房或者樹木遮掩的陰影處，看一看他家房子里的燈光，看一看從窗戶里映出的妻子挺著大肚子#65380;行動不便的身影。

雖然住在離妻子很近的家門口，他卻得裝成仍然在一千公里外的阿里邊防哨卡的樣子，每天給她發短信#65380;打電話報平安。他在治病的間隙給妻子發短信，說他很好，讓她不要擔心#65380;牽掛他。他問她的身體，問他們的孩子。他囑咐妻子要好好休息#65380;適量運動#65380;注意營養#65380;按時去醫院檢查。他讓她放心，她生的時候，他會回去伺候她和他們的孩子的……

在十二醫院住了一個月，治療效果不太理想。一天，醫生告訴他，準備給他上化療。

趙繼成也是醫生，同為他治病的醫生一樣清楚他的病已到了什么程度。他對醫生說，不用上化療了。與其化療得頭發脫光#65380;元氣耗盡，給親人#65380;給這個世界留下一副形象枯萎#65380;奄奄一息的悲慘樣子，像一只病貓似的死去，不如帶著一頭黑發和不太丑陋的形象，像一只獵狗似的告別親人#65380;告別戰友#65380;告別這個世界。

出于這種考慮，他對醫生說，他不打算在醫院住了，他想上山，回他守防的哨卡去。回到哨卡他還可以干點事，那里的官兵需要他，那里的牧民需要他。那里的空氣好，也許對他的病有好處。就是什么也不干，也比住在醫院等死好。

醫院不同意他出院，沒人敢讓他這樣的病人出院。

他理解醫生的難處。為了不給醫院添麻煩，他寫了一張證明，證明不是醫院讓他出院的，是他自己堅決要求出院的，并且是不辭而別離開醫院上山的。

在離開醫院#65380;離開喀什前一天的晚上，他在他家的房子外面站了一個多小時，對著他家的窗戶看了一個多小時。他很想回家看看妻子和即將出世的孩子，但是，對著鏡子看了十幾分鐘，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病魔已經把他折磨得消瘦了很多，氣色也不好，他怕引起妻子的懷疑和擔心。她拖著那么重的身子，還得自己照顧自己，已經很不容易了，他不想再給她增加負擔。

這樣一來，他又可以真實地在一千公里外的藏北高原，真實地在邊防哨卡給妻子打電話#65380;發短信了。

化療是一件痛苦的事，放棄一件痛苦的事，仍然是一件痛苦的事。劇烈的腿疼常常使他吃飯端不住碗，晚上合不上眼。但是，時間一長，他就找到了對付疼痛的好辦法。每到腿疼發作的時候，他不再消極地躺在床上#65380;呆在屋里硬挺，而是去找事做，以忙制疼，以累制疼，以刺激制疼。他去給駐地的藏族牧民和他們的牲畜看病，教牧民和他們的孩子寫漢字#65380;說漢話，教他們辨認中草藥，挖了賣錢致富。他跟巡邏隊去邊境巡邏，去炊事班燒火#65380;淘米#65380;幫助做飯……

一天，趙繼成的腿又火燒般地疼起來。這時候，正好有一支巡邏隊要出發。他連忙趕過去，對帶隊的二排長說，他也要跟他們去。

哨卡官兵都知道他的病。二排長說，趙軍醫，你就不要去了吧。這次我們要去三號巡邏點巡邏，得爬達坂，趟冰河，你的身體受不了。下次去一#65380;二號巡邏點時你再去吧。

趙繼成說，他就去三號巡邏點，路越遠越難走他越要去。

大家都是同甘共苦的戰友，趙軍醫真要去，二排長是不會真擋的。見趙軍醫真的要去，二排長就說，那你回去準備一下，不著急，我們等你。

五分鐘后，趙繼成就和巡邏隊一起出發了。

晚上巡邏隊回來得很晚。路遠難走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出事了。事就出在軍醫趙繼成身上。在過一條冬天冰封雪蓋#65380;夏天洪水泛濫的河時，一個新兵騎的馬膽小不敢下水，趙繼成說，來，我們兩個換一下，你騎我的馬，我的馬膽大不怕水。

趙繼成到底比新兵的騎術好些，調教了一會兒，馬總算下水了。

三四月份，藏北高原的雪已開始融化，藏北高原的河開始漲水。上漲的河水給騎馬過河增添了麻煩和危險。就在巡邏隊成一路縱隊過河的時候，前面已經過去的馬從山坡上蹬下來一塊石頭。石頭滾到河里，正好落在趙繼成的前面。石頭“咚”的一聲響，隨即濺起一片浪花。趙繼成的馬突然受驚，兩條前腿一下離開水面，直立起來，騎在馬上的趙繼成防備不及，被掀到了水中。

在此之前，趙繼成已經從馬上掉下來過幾次了，那幾次都是腿疼得在馬背上坐不穩，才掉下來的。那幾次都是掉在地上的，所以每次從馬上掉下來他都能站起來。這次卻是掉到河里的。如果是在沒病的時候，他完全可以從水里站起來，騎到馬上接著去巡邏。然而，被不可救治的絕癥折磨了幾個月后，他這時候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人們看到他幾次試圖從水里站起來，都沒成功，眨眼就消失在渾黃的河水中不見了。

大家立即順河尋找，但由于河兩岸地形復雜，一會兒是壁立的陡崖，一會兒是不敢過人的沼澤地，一會兒又是難以越過的山溝，順河找人特別困難。大家盡力找了幾個小時，看看天已不早，不敢久留，就抓緊收攏人員回哨卡去了，計劃等明天再來找人。

又找了兩天，還是沒有找到。

軍醫趙繼成被河水沖走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駐地藏族牧民的耳朵里。那些被軍醫趙繼成看過病#65380;救過命的藏族牧民，自發地組織起來尋找趙繼成。

五天后，軍醫趙繼成終于被當地牧民找到了。他們找來木柴，架起柴堆，把趙繼成的遺體放在上面，點火焚燒。為了把死者燒得透些#65380;徹底些，幾個藏族老阿媽#65380;老阿爸拿著扇子，對著火堆煽了半夜風。

上級指示趙繼成生前所在哨卡，先把趙繼成的骨灰收集起來，妥善保存。將來如果定性為烈士或因公犧牲，就送到阿里烈士陵園埋葬。如果定性為事故#65380;意外死亡或者病故，就找一塊普通墳地埋葬。同時派人通知遺屬，處理好善后有關事宜。

來人問魏苗有什么要求，魏苗說，原來說好等她生的時候丈夫請假回來照顧她，現在丈夫回不來了，請部隊派人去丈夫老家一趟，把他母親接來。一是照顧她生孩子，二是丈夫的死，對他母親的打擊肯定很大，老人一個人在老家她也不放心，接來一起住，對老人也有個照顧。另外，不管將來定為什么性質，都請把她丈夫的骨灰帶下來給她，起碼也要給她一部分，讓她自己保存，或者在山下找一塊墳地埋葬。山上太遠太高，她去不了。如果埋在山下，她自己上墳容易，將來孩子大了，也可以隨時帶上孩子到他爸爸的墳上看看。

一男一女兩個軍人說，他們回去后，一定把她的意思向上級匯報，說完就告辭走了。

又過了幾天，部隊派車送來了趙繼成的遺物。魏苗一看丈夫的遺物，眼淚就掉了下來。這是一堆什么樣的遺物啊!幾乎全是部隊發的軍用品，軍用襪子腳后跟打了個綠布補丁，磨得像漁網似的枕巾，用成了禿頭的牙刷，香皂盒里放的卻是肥皂，軍用褲衩襠部破了一個洞，惟一的木質家具是一個釘著角鐵#65380;涂著黃油的迫擊炮彈箱，還有一個戰士都沒人用了的帆布提包……魏苗知道丈夫一向生活節儉，但節儉到這樣的寒酸程度，卻是她沒想到的。

她拉開帆布提包的拉鎖，想看看里面裝的什么遺物。她發現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封信，信封口是粘著的，信封上寫的是她的名字。她小心地拆開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紙來讀。

她原想，這大概是丈夫寫好未來得及發出的一封信。但是，她讀了幾句，才知道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是一封丈夫活著的時候不可能發出的信。實際上是一封遺書。趙繼成在遺書里說，本來他對未來抱有很大的希望。有一個不錯的職業，有一份不低的工資，父親有病欠下的龐大債務已經還清，愛妻嬌子，他有理由對未來充滿希望。想不到會得上這種要命的病，使他的希望頃刻間全部破滅了。

剛開始，他怎么也無法接受這個嚴酷的現實，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得上這種病。他曾多次問醫生這個問題，醫生也無法給他一個確切的答復，只說比較大的可能是他在高海拔地區生活時間太長。因為高山缺氧會使人的生理和心理發生病變，發病率比氧氣充足的地方要高出許多倍，還會得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病，這已是醫學界的共識。

由于過早地得上了這種不可救藥的病，就給他留下了許多遺憾#65380;許多掛念。他最遺憾的是不能跟愛妻嬌子過美好的日子了，最大的牽掛是妻子#65380;孩子和遠在老家的母親。他甚至后悔不該結婚，那樣他走得會利索些，留下的遺憾會少些。

但是，這都是些無法預料的事，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得病后的日子里，他想得最多的，是有沒有辦法減少一些這樣的遺憾，還能不能給愛妻嬌子和遠方的母親做一點補償性的事。想的時間久了，終于想出了一個勉強可行的辦法。

他決定，不再無所作為地在醫院的病床上躺了。既然命運已經注定，那么就讓已經注定的生命在最后這點時間里變得多少有意義些，多少有價值些。這些意義，這些價值，不僅是對社會的，對別人的，更是對自己的，對家庭的。躺在病床上，他等來的只能是“病故”，而死在崗位上，尤其是死在為國守防戍邊的崗位上，就是“因公犧牲”#65380;“以身殉職”，甚至有可能評為烈士。假若能“因公犧牲”，能“以身殉職”，能評上烈士，無疑是他對家庭#65380;對妻兒#65380;對老人的最大貢獻了。

另外，有兩件事他沒對她講實話，在此向她道歉。一件是上次他回家看她和他們的孩子，也是她最后見他那次。當時他告訴她他是下山領藥的，那是騙她的。實際上那次他是下山檢查腿的，他不敢對她講實話，只好找那個理由騙她，請她諒解；第二件是結婚前他托人捎給她的那個瑪瑙戒指，當時他對她說是他老奶傳給他奶，他奶傳給他媽，他媽又傳給他的。其實不是，那是他在阿里一個自由市場買的。雖然不算什么大事，他覺得還是把實話告訴她好。他不想帶著謊言上路……

責任編輯 姚逸仙

徐廣澤男，1955年生，1974年12月入伍，在新疆部隊從班長，排長，副指導員到師政治部干事，1984年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畢業后到蘭州軍區《西北軍事文學》任編輯，現為蘭州軍區政治部創作員，曾發表中短篇小說70余篇，曾被《小說月報》#65380;《中篇小說選刊》，《小說精選》轉載多篇作品，多次獲全軍文藝新作品獎和甘肅省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