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權威的辭書,如《中國大百科全書》和《辭海》,都把蒙學說成是學校,這實在是褊狹了一些。其實,蒙學是一個特定層次的教育,是特指我國古代對兒童所進行的啟蒙教育,相當于現在的小學,其中包括教育的目的、教育的內容、教學的方法等多方面的內容,并不單純是指學校。
蒙學以及作為其核心內容的蒙學教材,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某個時代,為什么而教學、教或學些什么以及怎樣教學,往往是這一時代性格和氣質的典型體現。通過蒙學這扇窗口,我們就能了解這個時代的精神風貌,了解這一時代的文化特征。比如,在唐朝以前,啟蒙教育處于起步階段,相對而言,受當時正統思想的影響較少,教學以識字為主,人們學的是“宋延年,鄭子方,衛益壽,史步昌”(《急就篇》),學的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千字文》)之類。自宋朝以后,由于理學興起,所謂的性理和道統得到強調,人們學的便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三字經》)了。進入清朝,儒學倫理越來越僵化,要求也越來越嚴格,所謂的“弟子規,圣人訓。首孝弟,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有余力,則學文”(《弟子規》)也就風行開來了。民國時期,由于西學的傳入,直觀教學受到重視,兒童首先學的便是配有插圖的“人、手、足、刀、口”以及“小鳥飛,小狗叫。小兒追,小狗逃”。在個人崇拜盛行的“文化大革命”時期,幼童學的第一課便是“毛主席萬歲”。在強調愛國主義教育的今天,啟蒙教科書的開篇往往是“國旗、國徽、天安門”。由此可見,在產生或流傳于某個時代的蒙學教材中,往往潛藏著這個時代的文化秘密,體現著這個時代的性格和氣質。
傳統蒙學和傳統文化之所以結成如此密切的關系,是由傳統蒙學的內容、教學特點和廣泛的影響所決定的。
我國無以勝數的古代文獻,大都是歷代士人思想感情的表達,所謂的圣經賢傳,不過是知識階層思想感情的結晶。歷代的儒林、文苑之士,他們在自己的著述中所表述的理想的價值體系,雖然不能說與廣大民眾日常生活中所表現的實際價值取向完全背離,但其中的確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因此,我們的文化史研究,如果總是以上層人士的著述和寓于其中的思想情感為中心,而不考慮此外有極其廣大的民眾的存在,不考慮民眾實際的日常生活與士人的理想之間存在著很大的距離,就必然會造成盲人摸象的偏失。
北京大學的陳來教授,曾發表過一篇題為《蒙學與儒家世俗倫理》的論文(《國學研究》第三卷),這篇文章認為:中國文化的價值結構體系有兩種,一是少數圣賢經典中記載的理想的價值體系,二是一般民眾生活和日常行為所表現的實際價值取向,簡單地說,也就是精英儒家倫理和世俗儒家倫理。作者認為,世俗儒家倫理和精英儒家倫理不同,它主要不是通過儒學思想家的著作去陳述它,而是由中下層儒者制定的童蒙讀物形成并發生影響的。這種通俗儒家倫理讀物的內容,在宋以后的中國歷史上,在民眾中流傳極廣,“在中國文化中,中下層儒者實施的蒙學教育才是倫理教化的直接活動”。
如果說歷代的圣經賢傳,表達的是少數士人的思想與情感,希望和企盼,表達的是精英儒家認為“應該怎么樣”的道德理想,那么,童蒙讀物相對來說,反映的則是廣大民眾實際的生活,是傳統文化“是怎么樣”的實際。在這里,既有“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施恩不望報,望報不施恩”的純粹出自自覺理念的行善,也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的功名利祿的引誘;既有“可以寄命,可以托孤,一臨大節,死生不渝”的見義勇為,也有“見事莫說,問事不知,閑事休管,無事早歸”的明哲保身。因此,作為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這些舊時教育小孩子們的道理,這些直到現在仍然被一些人認為不值得研究的“淺陋、鄙俚”的童蒙讀物,比起那些“羽翼經訓、垂范方來”的所謂“不朽之作”來,就體現中國傳統文化這一點來說,并沒有絲毫的遜色,反而更加典型、充分和鮮明。即使比起那些堂皇的儒家經典,也更加真實、更加具體。我們說中國文化的全部秘密就深藏其中,并不是什么極端的言論,而是一種中肯的評價。
現代心理學認為:兒童時期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期,對一個人一生的影響幾乎是決定性的。即使是遠離童年之后,我們也一直保有早年的生活經驗,并成為塑造我們性格和氣質的關鍵要素;即使我們沒有察知,在意識上遺忘了,它依然強有力地被保留在潛意識里,并以這樣和那樣的形式表現出來。“勿謂小兒無記性,所歷事,皆能不忘。故善養子者,當其嬰孩,鞠之使得所養。”(《養正遺規補編》之《諸儒論小學》)我們的古人也懂得早期教育的重要性,懂得早期教育對于一個人一生決定性的影響。“教婦初來,教子嬰孩”、“婦訓始至,子訓始稚”,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古人認為,兒童教育要盡早抓起,在子弟五六歲有一定認知能力的時候,就應當開始教育。否則,遷延到七八歲時,即使“父教師嚴”,也會多費一番工夫。“養正之方,最小時為尤要。古人重胎教……今人縱不能盡然,乃至既生之后,曲意撫摩,積四五歲,仍然姑息,恣其所為,應呵反笑,逮于既長,養成驕惰,雖欲禁防,不可得矣。”(真德秀:《教子齋規》)教育的成功與否,幼童時期最為關鍵。古人津津樂道的“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與現代教育學的結論不謀而合。幼童時期是人發展最迅速、可塑性最大的時期,尤其是良好習慣的養成,是比傳授文化知識更重要的工作。
因此,傳統蒙學的主要任務,是熏陶蒙童的氣質,培養蒙童的性情,輔成蒙童的材品。啟蒙教育階段當然也要教授一定的文化知識,比如識字、歷史知識、語言知識、科技知識,但最核心的則是倫理道德。這樣的教學內容,是傳統啟蒙教育的使命決定的。古人認為在啟蒙教育階段,“只是教之以事”(《朱子語類》卷七),如禮樂射御書數之類的技藝、日常生活中有關孝悌忠信之類的事情。小學之所以被稱之為小學,主要不在于學生年齡小,而在于教的都是一些淺顯、具體而微的事情,是一些日常生活中諸如事親敬長之類的事情。而且,小學階段要摒絕理,不過問理,只是學事。如果不切實際,不顧蒙童多記性、少悟性的特點,教一些超越于事之上的理,不僅無益,而且有害。只要按照要求,依照規范,把事親敬長、待人接物的禮節掌握了,就完成了小學階段的教學任務,完成了從事這種教育應盡的義務。所謂的事,是指禮樂射御書數,是指孝悌忠信,是指事親敬長,是指灑掃應對進退,是指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朋友之交、長幼之序、心術之要、威儀之則、衣服之制和飲食之節。歸結到一點,就是兒童日常生活中的規范。
這樣教習日常生活中的規范,也是中國啟蒙教育的傳統。《禮記·曲禮》和《列女傳》中一些短小而押韻的語句,諸如“衣毋撥,足毋蹶;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之類,諸如“將入門,問孰存”之類,在朱熹看來,“皆是古人初教小兒語”(《朱子語類》卷七)。這樣的教育,都是日常生活中切近的事情,不虛玄,不高妙,切于實用,也適合蒙童的理解能力,體現了小學“只是教之以事”的特點,抓住了啟蒙教育的根本。
傳統的啟蒙教育,還具有覆蓋面廣、影響大的特點。啟蒙教育是其他教育的基礎,所有的教育都是從啟蒙教育開始的。如果把傳統教育比作一座金字塔的話,在科舉的道路上取得最后輝煌的進士、舉人們,就構成了這座金字塔的塔尖,而那些剛剛進學或在家接受啟蒙教育的幼童們,則構成了這座金字塔的塔基。這就意味著,啟蒙教育涉及最廣泛的對象,即使單純從數量上講,也是覆蓋面最廣的一個層級的教育。
啟蒙教育的影響,不僅限于進學讀書的蒙童,而且擴展到了全社會最廣泛的階層。兒童來自社會的各個階層,他們也把學堂里所學的知識帶回了自己所屬的階層之中。比如,兒童在日常的游戲中,傳唱學堂中所學的那些讀起來順口、聽起來悅耳的句子,就影響了自己的同齡人。如明朝的呂得勝編撰《小兒語》,就是希望幼童能在歡呼嬉笑之間,學得的都是“義理身心之學”,“一兒習之,可為諸兒流布;童時習之,可為終身體認”。事實上,傳統啟蒙教育的內容,正是通過兒童這個聯系社會各個階層的渠道,深刻影響了全社會的人們。如魯迅在《二十四孝圖》中說:“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誰都知道的;便是不識字的人,例如阿長,也只要一看圖畫,便能滔滔地講出這一段故事來。” 阿長有關“二十四孝”的知識,就是蒙童傳布的。
傳統的啟蒙教育,充分注意到了兒童的年齡特征和興趣愛好,強調在啟蒙教育中要采取順應兒童性情、鼓舞兒童志趣的辦法,強調教育必須適合兒童的生理、心理特點,符合兒童成長發展的規律。這在啟蒙教材的編寫上,體現得尤為典型。我國有影響的、能在啟蒙課堂里長盛不衰的蒙學教材,都是用韻語和對偶的形式編成的,或者是韻語和對偶并用。用這樣的形式編寫的蒙學教材,讀起來上口,聽起來悅耳,人們喜聞樂道。既方便誦讀和記憶,又能提高兒童的興趣。有極個別流傳很廣的讀物,如《二十四孝》、《日記故事》之類,雖然沒有運用這兩種形式,而是用散文寫成的,但都非常簡短,少者一二十個字,多者也不過百余字,總之是要以兒童所能接受為宜。這樣編寫的讀物,是使得它能夠為阿長那樣沒文化或少文化的大眾也能理解的根由所在。
魯迅曾反復論及傳統蒙學教材與傳統文化的關系,一再提出研究蒙學教材的意義和必要性。他在《我們怎樣教育兒童的?》一文中曾這樣說:“中國要作家,要文豪,但也要真正的學究。倘有人作一部歷史,將中國歷來教育兒童的方法,用書,作一個明確的記錄,給人明白我們的古人以至我們,是怎樣的被熏陶下來的,則其功德,當不在禹下。”(《魯迅全集》第五卷)在魯迅看來,我們的祖先和我們自己,就是被一代代、一本本啟蒙用書“熏陶下來的”,這確切地指出了傳統文化傳承的實情,說明了傳統文化與傳統蒙學的密切關系。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