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我國公布的第二批中國檔案文獻遺產目錄中,有一項是中國國家圖書館申報的“清代樣式雷圖檔”。“樣式雷”是清代以來,人們對一個雷姓建筑世家的美譽。“樣式雷圖檔”就是雷家數代人積累留存下來的建筑檔案。
樣式雷家族的跌宕起伏
祖籍江西的雷姓建筑世家,在中國建筑史上確實值得大書特書,七代人在長達200多年的時間里,一直為皇家建筑工程效力,他們留下的作品,僅目前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就有頤和園、避暑山莊、清東陵和清西陵等。此外像圓明園、北海、中南海、清朝帝王數次南巡的行宮等也都是雷氏家族設計的,這些輝煌的建筑作品至今仍被世人嘖嘖贊嘆。一個家族經過數代人的努力,能夠取得如此舉世罕見的成就,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尋根溯源,雷家與皇家建筑發生關系,可以追溯到康熙年間。

明末清初,賦稅沉重,戰火頻仍,祖籍江西南康府建昌縣(今永修縣)的雷家不得不暫居南京避難。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身懷高超木匠手藝的雷發達、雷發宣堂兄弟,結伴北上謀生,被招募參加宮禁營建,不久,雷發達就因技藝超群,被康熙皇帝敕授為工部營造所長班。
但雷發達畢竟屬于工匠之列,真正獲得“實權”并贏得“樣式雷”美譽的是雷發達的長子雷金玉。雷金玉(1659~1729年)來京后一直隨父學藝,他繼承父業,在父親去世后,也任工部營造所長班,并投充內務府包衣旗。康熙年間修建暢春園,內務府營造司從包衣旗抽調眾多工匠參加這項皇苑建設,雷金玉被招進了建園工匠隊,并承領楠木作工程。在為暢春園正殿九經三事殿上梁的施工中,雷金玉立了大功,受到皇帝召見,得到表彰獎勵,“欽賜內務府七品官,并食七品俸”,從此雷家聲名鵲起。后來在修建圓明園的過程中,年過六旬的雷金玉仍然受到皇帝賞識,充任圓明園楠木作樣式房掌案一職,負責帶領樣式房工匠,設計和制作殿臺樓閣和園庭的畫樣、燙樣,指導施工。這是雷家第一個擔任樣式房掌案頭目的人,所以準確地說,雷金玉應該是雷家代代因承樣式房一業的真正家祖。
雷金玉在71歲時去世,他的幾位妻妾和兒子都隨靈柩一起回到南京,只有最末一位小妾張夫人帶著出生才幾個月的兒子雷聲澂(1729~1792年)留在北京。這位有心計的婦人不希望丈夫剛剛開創的事業就這么夭折,她抱著兒子到工部哭訴。工部被張夫人說服,終于同意雷聲澂成年后,樣式房掌案職位再由他擔任。從此張夫人一心培養這個兒子,并且真的在兒子成年之后得到了雷家一度失去的樣式房掌案職位。雷家的后代在同治四年(1865年)為她立了《雷金玉妻張氏碑志》,紀念她為雷家所做的貢獻。雷聲澂的生活年代是“乾隆中葉土木繁興之際”,但留下的檔案中,并沒有更多顯示他重掌樣式房后取得業績的記錄,他的貢獻是培養了三位有成就的雷家接班人。

雷聲的三個兒子雷家瑋、雷家璽、雷家瑞成年時正逢乾隆和嘉慶年間,是“工役繁興之世”,這就為三兄弟施展才華提供了廣闊空間。大修圓明園、綺春園、長春園,三兄弟通力合作,三園中的大部分景點都是他們經手設計和建造的。其中雷家璽表現尤為突出,他曾主持設計了乾隆八旬萬壽慶典從圓明園到皇宮的沿路數百處景點,包括亭臺殿閣、假山石洞、萬壽經棚、寶塔牌樓、西洋樓房等。此外,雷家從這一代起,還開始了承擔皇家陵寢的設計,如為嘉慶皇帝設計昌陵。
雷家澂的第五代傳人是雷家璽的三兒子雷景修,他從16歲開始,就隨父親在樣式房學習祖傳建筑技術。但雷家璽是個有大局觀的人,盡管兒子一直跟著他學手藝,卻仍然有所擔心,怕年輕的兒子會因為經驗不足而使樣式房的工作有所閃失。于是他留下遺言,將樣式房掌案一職,交由伙伴郭九承擔。雷景修也算是有抱負有志氣的孩子,父親去世時他才22歲,又苦心修煉了20多年,終于在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郭九去世時,爭回了樣式房掌案一職。雷景修雖然技藝高超,但生不逢時,道光、咸豐年間國勢衰微,根本不可能進行大規模宮殿和園林建筑。雷景修的才華主要是在陵寢的設計中施展出來的,他曾主持設計了道光帝慕陵、昌西陵、慕東陵、咸豐帝定陵等陵墓。其實,相比之下雷景修對家族、對后代的貢獻要比他的建筑成就更大。“景修一生工作最勤,家中裒集圖稿、熨祥模型甚伙,筑室三楹為儲存之所。經營生理,積貲數十萬。并修譜錄,塋舍規劃井然,世守之工,家法不墮者,賴有此耳。”(朱啟鈐:《樣式雷考》,載《中國營造學社匯刊》1933年4卷1期)也就是說,樣式雷圖檔的收藏是從雷景修開始的,這批珍貴的檔案文獻能夠存世并流傳至今,雷景修功不可沒。

雷家傳到第六代,掌門人又是老三,這就是雷景修的第三個兒子雷思起。他繼承了父親為皇家設計陵寢的工作,曾經承擔過咸豐皇帝陵寢定陵的設計任務,并在這項工程中由于嫻熟的技藝和勤勉的工作態度,立功受獎,“以監生賞鹽大使銜”。同治十三年(1874年)重修圓明園,雷思起和長子雷廷昌一起,因進呈園庭工程的圖樣和燙樣,蒙皇帝召見五次。
雷思起在設計修建定東陵時,因勞累過度而去世,當時只有50歲。好在他的長子雷廷昌(1845~1907年)一直伴隨他左右,早已熟練掌握了畫樣、燙樣和其他建筑工藝,并且已經與父親同為樣式房掌案頭目,所以馬上就能接手父親的工作,致使雷家的建筑根脈得以繼續傳承下去。他先后設計了同治皇帝的惠陵、慈安和慈禧太后的定東陵、光緒皇帝的崇陵等晚清皇帝和后妃的陵寢。雷思起和雷廷昌父子時代是雷家最輝煌的時代,他們曾因功被朝廷賞賜二品頂戴和三品頂戴,成為七代樣式雷世家獲得的最高品級。
隨著清朝的滅亡,清廷的工部和樣式房也從歷史上消逝,而樣式雷是專為清朝皇室服務的,這時候自然也沒了飯碗。盡管雷家的后代仍然有從事建筑行業的,也曾試圖承接皇室以外的項目,比如曾經為一些廠礦進行過設計。但當時西方列強已入侵華夏,他們帶來了新的測繪和建筑技術,讓樣式雷傳統的設計方法在競爭中喪失了優勢地位。另外雷家后人中開始有人染上賭博、吸毒的壞習氣,家族的敗落自然成為不可避免的結局。
樣式雷圖檔的形成和累積

在我國古代,人們是如何進行建筑施工的?清代學者李斗曾在《工段營造錄》一書中這樣描述:“造屋者先平地盤,平地盤又先以畫屋樣,尺幅中畫出闊狹淺深高低尺寸,搭簽注明,謂之圖說。又以紙裱使厚,按式做紙屋樣,令工匠依格放線,謂之燙樣。”那時造屋首先要進行測量,然后畫圖,再制作模型,并按照“圖樣”和“燙樣”進行施工。
長期以來營造一直屬于匠作之事,入不了典籍。史書中零星出現的,大多是皇室或官式建筑,民間營造只能落得湮沒無聞的下場。所以古代建筑雖然凝聚了勞動人民的智慧和汗水,但要了解這些建筑的具體設計、施工細節卻并不容易,從這一點看,樣式雷圖檔就顯得尤為珍貴了。
清朝的國家建筑工程,其實施過程大抵與李斗的描述相似,只是因為屬于“國家重點工程項目”,其中還有許多繁復的審批程序。一般是由管理工程項目的有關部門,如內務府、工部和欽派工程處等衙門,飭其所轄設計機構—樣式房的專職工匠(被稱為“樣子匠”),現場勘測,繪制建筑設計圖即“畫樣”,然后再制作建筑模型即“燙樣”。匯報皇帝得到欽準后,總管太監便傳旨內務府,“照燙樣式樣、尺寸添蓋”,再由欽派工程處設置的算房進行估工算料,并進行核查,經皇帝欽準后到戶部支取銀兩,招商承修。樣式房其實就是宮廷里專門設立的皇家建筑事務所。在清朝統治的200多年里,雷氏家族曾經幾度掌握這個機構。
清朝統治者也和歷代統治者一樣,雅好園居,一年中有大半時間都在園子里“避喧聽政”,所以園林營造十分頻繁。而有了這樣的廣闊舞臺,雷氏家族大展身手出人頭地就有了施展的空間。

雷家歷代是為皇宮建筑“出樣子的”,設計了諸多的建筑作品,自然會留下不少“圖樣”和“燙樣”。此外由于是樣式房的掌案,還有“上傳下達”的任務,皇帝皇后的“旨意”、管理機構堂官的“堂諭”,樣式房都要隨時記錄,因此又形成了不少《旨意檔》和《堂諭檔》。同時還有雷家根據職業需要每天記述的翔實的隨工日記、業務往來信函和家族成員之間的書信、看風水的資料等等。因此,樣式雷圖檔的數量非常可觀。
當時這些檔案資料都歸樣式房統一保存管理,存放資料的樣房設在圓明園的東北角。1860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由于樣房位置比較偏僻,這些資料得以幸免于難。雷氏第五代傳人雷景修擔心再出意外,就秘密把這些圖樣、燙樣運回了自己的宅院,并特意建了三間房子作為圖檔的“儲存之所”。就這樣,雷家這批珍貴的圖檔終于留存下來。
樣式雷圖檔總量多達兩三萬件,這些檔案資料顯示了樣式雷家族在皇家工程中不可替代的作用。盡管圖檔的數量巨大,但由于雷家每一代都要分家,而分家就要分圖樣和燙樣,所以這些圖檔后來多分散地保存在雷家各支族人的手中。
樣式雷圖檔的存世流傳
民國初年,雷家后代尚認為祖輩留下來的這些圖檔有“居奇之余地”,于是就將其藏匿起來,有人想找卻“無從縱跡”。又過去十幾年,市面上開始零星出現樣式雷圖檔和燙樣,而且多是當年進呈的原件,包括圓明園、三海及近代陵寢的模型等,非常珍貴。這主要是衰敗了的雷家后代拿出來換錢用以維持生計的。這個現象被當時的名流朱啟鈐先生注意到。朱先生是中國營造學社的創辦人,年輕時就對建筑感興趣,并認識一些宮中的工匠,對樣式雷的建筑成就頗為了解。他看到一些日本人和中法大學的人也在收購這些圖檔時,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這些東西都是國寶,照這樣賣下去,極有可能流散到國外或零星散佚。于是就給當時的文化基金會寫報告,希望能夠撥款將樣式雷圖檔收購。
后來文化基金會“撥款五千元,全數購入”。雖然這次所購資料用10卡車拉走,包括“圓明園、三海及近代陵工之模型二十七箱”、“各項工程圖樣數百種”,但距離“全數”還是有一定距離的。不過這一次大宗購買終于使樣式雷圖檔避免了在更大范圍內“零星散佚”之禍。這批圖檔后來保存在北平圖書館。
在這之后,雷家的各支后代又陸續將自己所藏圖檔賣給了中法大學等單位和個人,而營造學社也一直沒有放棄對散佚在市面上的樣式雷圖檔的搜集。“文革”前夕,雷氏后人還將祖輩流傳下來的圖檔和雷氏先祖的畫像等用一輛平板三輪送給了北京市文物部門。目前樣式雷圖檔主要收藏在中國國家圖書館、故宮博物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和清華大學建筑學院等單位。臺北故宮博物院和國外一些個人收藏者手里也有一些。
樣式雷圖檔數量巨大,主要包括圖樣(建筑制圖)、燙樣及板片(建筑模型及組成構件)、文檔(各種往來文移、簿冊、信箋、私輯雜錄等),專業性很強,所以對其整理和研究一直比較緩慢。
最早對樣式雷圖檔進行研究的應該是中國營造學社的先哲們,上世紀30年代,朱啟鈐創立營造學社之初,就將“訪問大木匠師、各作名工及工部老吏、樣房算房專家”作為學社的一項重要任務,倡導研究樣式雷,并親自完成了《樣式雷考》一文,成為樣式雷世家研究的開山之作。1932年,學社文獻部主任劉敦楨撰寫的《同治重修圓明園史料》、《易縣清西陵》等多篇學術論文,就是直接利用北平圖書館、中法大學所藏樣式雷圖檔和故宮文獻館保存的內務府檔案的成果。后來成為檔案文獻專家的單士元在學社期間,曾經協助劉敦楨收集了不少故宮文獻館的內務府檔案,還參加了中法大學購藏樣式雷圖檔移交故宮博物院的工作,1963年,他撰寫的《宮廷建筑巧匠—“樣式雷”》提出了許多新的觀點,使樣式雷圖檔研究進入更加深層次的領域。金勛在上世紀30年代就在北平圖書館擔任館員,專門從事樣式雷圖檔的編目和圓明園的研究工作,1933年,他編輯的《北平圖書館藏樣式雷制圓明園及其他各處燙樣目錄》、《北平圖書館藏樣式雷藏圓明園及內廷陵寢府第圖籍總目》,為后人對樣式雷圖檔展開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目前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樣式雷圖檔數量最多,主要是新中國成立后從北平圖書館接過來的,大多以“樣式雷排架××包”冠名。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樣式雷圖檔,大部分是中法大學解散后移交過來的,也有一些是故宮自行購入和收入者,這一部分檔案一般以“故宮博物院藏樣式房圖文檔案××號”來排列。這種排序方式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對樣式雷圖檔,雷家歷代并沒有進行過系統整理,加上多次分家,打包出售,所以雖然數量巨大,但整體性和系統性也破壞嚴重,這樣一包包攪成一團的圖檔,必然為后人的整理、研究埋下了隱患,所以盡管這批圖檔已經收進國家圖書館等單位70多年了,但至今仍未得到徹底整理,排序也只好采用最原始的方法了。
近些年,天津大學、清華大學等單位的學者對樣式雷圖檔進行了比較深入的研究。從1984年到1987年,天津大學的王其亨先生沉下心扎在國家圖書館樣式雷圖檔的史料堆里,對一包包混亂的,有時內容與標簽不完全一致的圖檔進行鑒定、編目,終于完成了20萬字的樣式雷關于陵寢部分圖檔目錄的整理。自1982年以來,天津大學已將國家圖書館所藏最混亂的樣式雷有關陵寢工程的圖檔5000余件清理完畢,并將初編目錄輸入電腦存盤。目前,他們又與國家圖書館善本部合作,通過掃描、數字化等現代科技手段,將樣式雷圖檔按件分類系統整理,以徹底改變這一國寶幾十年來混亂無序、難以利用的局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清代內廷檔案中的有關畫樣也已著手整理。2000年,天津大學建筑學院《清代樣式雷建筑圖檔綜合研究》項目得到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資助并正式啟動。2002年,樣式雷圖檔出版被列為國務院古籍整理重點資助對象。很顯然,隨著對樣式雷圖檔研究的深入,人們將會越來越清晰地了解中國古代建筑的設計理念,而通過解讀彼時彼刻的設計語言,清朝皇宮建筑中的諸多謎團也將被一一揭開。
(作者單位:中國檔案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