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清貢磚

北京故宮是明清兩代封建帝王的皇宮，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宮殿建筑群。1987年12月，聯合國科教文組織將北京故宮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多少年來，紫禁城一直是皇帝的象征、奢華的象征，她的雄偉、神秘，不知傾倒、吸引過多少人。但許多人并不知道，修建故宮的用磚來自400公里之外的山東臨清。不止于此，北京明十三陵，清東陵、西陵、天壇、地壇、日壇、月壇、鐘樓、鼓樓和北京城墻等建筑的用磚，也絕大部分來自臨清。

臨清地處黃河沖積平原，土壤細膩，富含鐵質，當地俗稱“蓮花土”。用這種土燒制的磚，異常堅硬。1992年經國家文物局專家用現代科學儀器回彈儀測試，合格的臨清貢磚比石頭還硬。1957年定陵發掘時，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國家文物局局長鄭振鐸等曾親臨現場，看到建陵用的已有500多年歷史的臨清貢磚印記清晰，不蝕不堿，聲有銅音，贊嘆不已。從交通地理位置看，臨清位于會通河與衛河的交匯處，扼南北漕運之咽喉，是京杭大運河沿岸重要的水陸交通樞紐。“歲漕江南米糧數百萬石，悉由此河輸至京師。每歲漕船數十幫（俗稱四十八幫）往返過境，不僅南北貨物可以附載而至，達官富商亦皆取道于此。”優良的土質、便利的運輸以及活躍的物流使臨清成為燒制貢磚的首選之地。

臨清磚的燒制始于漢代，時因其規模較小，不為世人所矚目。臨清大規模燒制貢磚始于明永樂初，清代末年停燒，前后歷時達500年之久。

1403年，通過“靖難之役”奪取明朝政權的燕王朱棣在南京登上皇帝寶座。由于他鎮守北平多年，深知北平在軍事上的重要地位，決定遷都北平，并改北平為北京。營建新都成為其當務之急，遂頻詔山東、河南兩省和直隸河間諸府俱建窯燒磚， 并在臨清“設工部營繕分司督之”。不久，河南等地的磚窯皆被停廢，而臨清不廢反興，“開窯招商視昔加倍”。“清順治十八年（1661年）裁工部營繕分司，以山東巡撫領之，監辦官為東昌府同知，承辦官為臨清州知州，分管官為臨清州吏目、稅課局大使、夏津縣巡檢、清平縣巡檢”，乾隆五十年（1785年）前后，“專歸臨清州管理”。

臨清貢磚在明初“就漕船搭解，后遂沿及民船裝運。今（1785年前后）仍復漕船運解通州”。其制始于明洪武時。那時定都南京，營建所需之磚皆為沿江官窯燒造，令各處客船搭載，于工部交納。成祖襲其制，于永樂三年（1405年）規定，船每百料（船料：船只大小的一種計量單位）帶磚20塊；天順間，令糧船每艘帶城磚40塊，民船依船頭長短每尺帶6塊；嘉靖三年（1524年），規定每艘糧船帶磚96塊，民船每尺帶10塊；嘉靖十四年（1535年），增加到糧船每艘帶120塊，民船每尺帶12塊之多。官民商船派帶磚料是強制性的，也是義務性的，如有損失，還要責令帶運者賠償。但是，也有特許免帶磚料的。弘治八年（1495年）規定，“一應官民馬快運糧等船”均應帶磚，惟“薦新進鮮黃船”除外，蓋為保障皇室享用也。此外，還有雇船運磚的辦法。永樂時北京初建，用磚量甚巨，搭載之磚不敷用，遂命河南、山東、直隸各省巡撫及督僉所屬軍衛，量起人夫，措置車船，專門運磚，官府給以適當腳價。嘉靖四年（1525年），也命雇船運解搭載未完的貢磚，其腳價由各司、府、州、縣攤出，磚料所過地方還要供應腳夫口糧。運磚成為運河上商民的額外苦役、沉重負擔。有一叫張瀚的官員在其《暫免運磚以恤運軍疏》中說：“糧運帶磚，始于一時權宜，今已遵行年久……往運河渠通利，加帶不甚苦難，然數止四十八塊，不令過重以傷挽力。繼因工作迭興，用磚漸多，加帶亦漸增益，以至載重難行。”因此他要求暫免運磚，但不被皇帝采納。

臨清燒制貢磚之初，辟有4個磚廠，將各窯燒制好的成品磚集中存放在這里，待北行的船只到來后，便裝船北運，但很快就發現這是多此一舉，空耗勞力資財，遂改為直接從窯上裝船。

臨清磚窯皆依河而建，也是出于運輸方面的考慮。明清兩代，從今臨清城區西南15公里的東、西吊馬橋到東、西白塔窯，再到臨清城區東北部的張家窯，最后延續到臨清城區東南部的河隈張莊，延續總長30多公里。有些窯分布十分稠密，如東、西吊馬橋到東、西白塔窯，不到10公里的運河長度，有窯72處，有的窯址之間，僅有20多米的距離。此外，東、西白塔窯有窯48處，張家窯和河隈張莊有窯72處，共計192處。每處窯址有窯2座，共計384座窯。見于《臨清州志》記載的窯有6處，計12座：“東曰孟守科，在二十里鋪，清平界內。南曰張澤、曰暢道，地名白塔窯。西南曰劉成恩，在吊馬橋。迤東北曰周循魯、曰張有德，地名張家窯。”

臨清貢磚上都有印記，其內容一般為燒造時間、地點、燒造人等，以示負責。這從臨清古磚陳列館的藏品中可以得到驗證：

康熙十五年臨清窯戶暢道，作頭郭守貴造。

康熙二十八年臨清磚窯戶周循魯，作頭張名仕、張化豹造。

康熙二十八年臨清磚窯戶張有德，作頭胡仕□、劉□造。

雍正五年臨清磚窯戶劉成恩，作頭王加祿造。

雍正十年臨清磚窯戶張澤，作頭趙起奉造。

明代時北京營建常年不斷，用磚最多的時代一是永樂，一是嘉靖。乾隆十四年《臨清州志》和乾隆五十年《臨清直隸州志》皆記載，北京在臨清“歲征城磚百萬”，這指的是合格的成品磚，且僅城磚一種。臨清磚窯燒制的貢磚還有斧刃磚、線磚、平身磚、望板磚、方磚、券磚等不下十種。在輸京的貢磚中，以城磚為主。城磚又分幾種，大小不一，用途各異。其中修建故宮外朝如三大殿、文淵閣、武英殿等建筑的磚叫“大工”磚；修建內廷如后三宮、御花園等建筑用的磚叫“內工”磚；修建皇帝陵寢用的磚叫“壽工”磚。除了磚大小不同外，其上還都有印記標識。至于貢磚的規格，即磚式，見于記載者為“長一尺五寸，寬七寸五分，厚三寸六分（王俊舊志按：舊式寬七寸二分，乾隆八年奉文加寬三分）”。這當是一種城磚的磚式，并非所有貢磚的規格。經實測，明代還有一種磚式，長一尺三寸，寬六寸五分，厚三寸三分。據專家測算，臨清磚窯每窯每年出12窯磚。按前述384座窯計算，臨清全部磚窯每年共出4608窯磚。每窯磚的容量為 1000～4000塊不等，視磚窯的大小而定，沒有定數。按平均每窯2500塊計算，每窯每年出磚3萬塊，384座窯每年可出磚1152萬塊。生產規模之大，可見一斑。

為保證磚的質量，明清兩代的臨清磚窯，都有一套嚴格的技術操作規程。燒磚用的土，過完大篩子，還要過一遍小篩子， 然后再像濾石灰一樣，將土用水過濾。濾滿一池，待泥沉淀后，再從濾池中將泥取出，用腳反復踩勻，才能用來脫制磚坯。這和燒制陶器的備泥技術差不多。

脫制磚坯是所有工序中最耗人體力的一道工序。具體做法是：先在磚模里鋪上一層濕布（以便傾倒），然后從踩好的泥堆上取下一塊約七八十斤重的泥團，經過反復摔揉加工，最后用力摔入磚模中。泥團的大小和用力的大小既要保證磚模的四角四棱填滿填實，又要保證不能因泥團太小而添泥，否則磚坯入窯后燒不成一體。摔好后，把帶泥的磚模搬到合適的地方倒出即可。各窯場都設專人檢查磚坯質量，棱角分明、光滑平正方為合格，不合格者要毀掉重做。因此，一個最好的工匠，一天也只能脫400塊磚坯，一般人一天也就能脫二三百塊。

脫制好的磚坯晾干之后便可裝窯燒制了。燒磚用的燃料是豆秸或棉柴，以其火旺且勻。燒窯是一套復雜的技術活，必須由經驗豐富的火把式掌握火候。每窯磚必須燒至半個月方能停火。停火后不能立即出窯，此時的磚是紅色而非表色。要在窯頂預留的水槽內放水，讓水漫漫滲入窯中，水不能太多太急，否則會使窯體炸裂，這稱洇窯。洇窯約需六七天時間，洇畢便可出窯了。由于非雨季節可大量積存磚坯，故各窯都能常年連續燒制。燒磚用的豆秸或棉柴因用量甚巨，需專門籌措。“每燒磚一窯，約需柴八九萬斤不等。辦柴州縣，除東昌府屬外，有東平、東阿、陽谷、壽張共八處，每年領價辦柴運送各窯。”“各州縣辦柴，俱由運河載送。其清（平）茌（平）博（平）三縣，皆附近窯廠，不通水道。官憫其陸運之艱，往往挾資就州境采買。”以致臨清附近豆秸和棉柴的價格常常居高不下。

燒制好的貢磚要逐一敲驗，“以體質堅細，色白聲響者方可入選”，要敲之有聲，斷之無孔。每塊合格的成品磚都要用黃裱紙包好，才能裝運上船；解送天津后還要重新敲驗。在這里，“歷年搭解磚塊駁換頗多， 其挑出啞聲及不堪用磚，俱存貯天津西沽廠，令該處有司變價解赴東省藩庫歸項”。

乾隆十四年（1749年）《臨清州志》有一記載，詳細記述了北京急需貢磚，不得，轉而復于往年積存的次品磚中“復加敲驗”，取其可用者運往北京，以敷急用。這一方面說明了北京對臨清貢磚的需求量之大和需求之急迫，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對貢磚檢驗之嚴格。茲錄于下。

乾隆十三年（1748年）五月，“萬年吉地（指皇陵）需磚40萬，立限本年七月全數解津。（山東）巡撫阿里哀飭委濟南府同知馬淇理、東昌府同知陳來，協同（臨清）知州王俊，督催燒造。由是六處復添建窯十二座。時值溽暑，大雨時行，窯坯俱濕。磚成，大半苦窳（粗劣）”。為了在兩個月內完成燒制40萬塊貢磚的任務，磚窯增加了一倍，但天公不作美，陰雨連綿，所出之磚多不堪用。但北京的建設不能停。于是工部郎中奉旨親臨臨清，“于舊存廢磚二十余萬內復加敲驗，隨經選出堪用磚十二萬五千有奇，仍準二分七厘之數”。乾隆此變通之舉不但保證了皇陵建設的順利進行，也使“積困”數月的制磚工匠們如釋重負，感嘆“恩望外矣”。

臨清磚除供營建京師外，地方也多有取用。《臨清縣志》記載，臨清磚“制造優良”，“自明初至清中葉，境內之城垣、倉庚、廟署、寺觀及一切偉大建筑，均取材于此”。臨清舍利寶塔建于明萬歷年間，其磚上印記至今仍歷歷在目。徜徉于臨清古街巷，今仍可見一些民居的磚墻上嵌有印記清晰的臨清磚。

臨清磚窯，明代初期為官辦，這是因為明初手工業工人都編有匠籍。依照規定，這些被編入匠籍的手工業工人要根據政府需要，輪流到北京、南京和其他政府指定地區為政府服勞役。在這種政策下，明政府既然在臨清“設工部營繕分司”督管“建窯燒磚”，當然也會指定部分地區具有匠籍的手工業者到臨清為政府服勞役。這樣，一些臨清貢磚上也就出現了下述字樣的印記：

成化十八年成武縣□造。

弘治八年輝縣造。

嘉靖六年春，窯戶郭紹為，保定……

嘉靖十年春，窯戶劉經為，河南府造。

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以后，改行以銀代役的政策，手工業者的勞役制度基本上被廢除，臨清磚窯也就由官辦改為官督民辦。這種由政府指定窯戶承辦的辦法一直施行到清末磚窯停燒，也即從嘉靖四十一年以后，臨清貢磚上不再出現外縣、外省的字樣。如：

萬歷四年窯戶馬元造。

臨清廠窯戶孫岳造，作頭于其。

萬歷二十七年窯戶梁應龍，匠人趙田造。

崇禎四年窯戶盛……

據磚塊印記內容分析，制磚人員有窯戶、作頭和匠人三類，這是明代中期以后和整個清代磚塊印記所共同表現出來的。此外，每處窯上還必須有挖土、推土、篩土、濾泥、踩泥、制磚坯、裝窯、出窯、搬柴、燒窯、擔水、洇窯和在成品磚塊上包黃表紙以及運磚到運河船上的工人。據專家測算，每處窯當有工人不下70名，按92處窯計算，臨清從事制磚業的人口當在6500人左右。其中“工人”是被窯場雇傭的從事雜項事務的勞動者；“匠人”是被窯場雇傭的直接從事造磚的勞動者；“作頭”是窯場作業的參加者和直接組織者、指揮者；“窯戶”是窯場管理者，擁有招雇和解雇工人的權力，是政府的雇傭者，是政府“開窯招商”的響應者。

乾隆十四年《臨清州志》記載：“磚價每塊給工價銀二分七厘；如挑出啞聲者，每塊變價銀一分七厘；不堪用者每塊變價銀一厘七毫。”至清末，每塊成品磚改付工價錢2吊，其他酌減。由此可知，窯場是國家的，政府依磚塊的質量和數量付錢給“窯戶”，窯戶再依不同標準分給作頭、匠人和工人。窯戶自然得錢最多。

為了保證貢磚的燒制不受干擾，明清兩代政府都給予窯戶一定的特權。每處窯場門口都劃有禁區，場門兩側豎立著御賜的虎頭牌和黑紅棍（清代時還賜窯戶以黃馬褂）。這種虎頭牌和各級衙門所用的虎頭牌無異；黑紅棍系木制，直徑10厘米左右，長約2米，一半長度漆為黑色，另一半漆為紅色，凡有私闖磚場或在窯場鬧事者，用此棍打死勿論。燒制貢磚的窯舊時亦稱“官窯”，當地至今仍有“打架上官窯”之說，意為不論你闖了什么禍，只要躲身官窯，就可平安無事。據傳曾有一個館陶縣人，因殺人而跑到張家窯，請求留在窯上干活避難，說自己力大無比，推土、搬磚什么活都能干。窯主段喬嶺便答應了。不久，館陶知縣得知了此人下落，親來索要兇犯。窯主說：“這個人在我這里干活，已經三年沒有回家了，不會在你那里殺人。”縣官無奈，只好作罷。

窯戶盡管有諸多特權，但在燒造過程中，因營繕分司官員將“督理”之權委諸手下從吏、軍尉，這些人百般刁難窯戶，苛索賄賂，以至“估溢而器不精”，“作業劇而費不償”，“財出于縣官，而賂出于陶人”，因而“公私交病”。盡管有清官干員力行整飭，但只要時過境遷，便會舊病復發。前述于廢磚中“復加敲驗”再行選磚之事，當與此弊端有關。

為了滿足窯戶建窯、取土、堆柴、存坯、放磚、生產之用，官府為每處窯劃撥土地40畝。按192處窯計算，所有窯場共占地7680畝，用不完的空閑地，窯戶可以種植農作物，收成歸自己，不納稅賦。為了保證營建之需，明清兩代政府還常常預付定銀。

貢磚用銀，皆為專款。嘉靖時，磚料價銀向河南、山東二省和北直、南直、安徽、浙江的一些府、州征收，派官解赴臨清發給。

以窯戶為首的作頭、匠人和工人作為政府的雇傭者，對窯場和土地等生產資料只有使用權和管理權，沒有自由處置的權力。清朝末年，河隈張莊有一窯戶，人稱“程十爺”，擁有10多處官窯。后來官窯停辦，財源被斷，迫于生計，程十爺私自把窯場的地賣掉了。但官府卻不承認這種買賣關系，判決必須重新出錢向官府購買才能有效。程十爺只好靠賣窯場的舊磚度日。

臨清貢磚浸透了古代勞動人民的血汗，凝聚著古代勞動人民的無窮智慧，具有深厚的歷史和文化內涵。對臨清貢磚的研究，是方興未艾的故宮學（2003年在南京“博物館館長論壇”上，故宮博物院院長鄭欣淼首次提出“故宮學”概念）的一部分，也是漕運史、運河城市發展史和運河文化等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