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千”是《三字經》、《百家姓》和《千字文》三部蒙書的合稱,這三部蒙書被視為中國傳統教育最具代表性的基礎教材。隋唐時期,《千字文》已成為蒙學教材,到了北宋初期,《百家姓》出現,也很快成為重要的蒙童讀本。到宋末《三字經》出現之后,以《千字文》、《百家姓》和《三字經》組成的所謂“三百千”的基礎教材系統已經形成。直到民國,“三百千”都是中國蒙童學習的最基本教材。
教材的“顯性”和“隱性”部分
教材是學生學習的材料,這里將之分為“顯性”和“隱性”兩方面,純粹是為了論述方便,事實上,所謂“顯”和“隱”都屬相對而言,沒有絕對的“顯”、“隱”之分。
所謂教材的“顯性”部分,顧名思義,就是顯而易見、容易為人所察覺的部分,如教材所用的文字、句式以及內容等;所謂“隱性”,就是教材中隱而不見的部分,如教材安排的原則、內容背后的意識形態、形式背后的教學理念等。
以教學而言,教材的“顯性”部分一般都是十分重要的部分,容易引起注意,因此也往往是評價該教材的主要根據。以《千字文》為例,它以1000字編成,而且絕不重復,這是這個教材“顯性”的特點,因此被視為識字教材的典范,成為《千字文》值得學習的原因。相反,如果人們認為教材的“顯性”部分存在缺點,便會以此為例證,作為抗拒、反對甚至攻擊該教材的證據。如《三字經》內講封建倫常的內容,被認為“不足取”,便成為《三字經》有所局限的地方。
一直以來,人們對于“三百千”的討論都多從它們的“顯性”特征入手,議論它們的貢獻和價值。如統計“三百千”的字數,整理重字,以論證這些教材對蒙童識字所起的重要作用。又如從簡短句式、隔句押韻等表面形式的特點,論證這些教材適合蒙童背誦,進而得到“現代教材也應仿效上述形式”的結論等等。至于批評“三百千”的局限,也是抓住了它們的“顯性”特征,那就是內容,議論它們內容中哪些不合時宜,哪些是思想糟粕等。
可是如從教育的角度看,學生學習的除了“顯性”部分外,更重要的還有“隱性”部分。以“三百千”而論,內容方面的“隱性”部分,如儒家的哲學思想以及種種傳統觀念等,都因為被視作糟粕給“發現”了。也由于它們“曝了光”,人們意識到它們的存在,“隱性”自然大減,甚至變成“顯性”了。
至于較少為人注意的是形式方面的“隱性”部分,也許有人會認為,既然內容方面的“隱性”部分因“曝光”而失去部分影響力和滲透力,那么還是不要將形式中的“隱性”部分大白于天下,不是更好嗎?這番議論頗有道理,可是卻不適用于“三百千”,何解?主要是因為“三百千”已不再是現時的教材了,當我們正在不斷思考“三百千”的價值,不斷琢磨它們如何為我們所用的時候,指出“三百千”形式中的“隱性”部分,反而可讓我們認清“三百千”的價值,甚至可找到它們仍適用于21世紀教學的元素,從而正確認識我們的文化遺產,甚至繼承我們的教學傳統。
“三百千”形式中的“隱性”部分
“三百千”形式中的“隱性”部分就是:形式背后的教育理念。“三百千”的形式特點如三四字句、押韻等,一般被視為方便蒙童記誦的手段,除此以外,仿佛形式并不重要。筆者卻認為“三百千”除了內容屬學習重點外,形式本身也是學習重點,只是一直沒有明言,《三字經》有著文章的基本結構,《千字文》則有詩歌的基本結構,形式特點以“隱性”形式,通過學習以至記誦“三百千”,蒙童能在潛移默化中,學會有關詩文的語言能力。在這個基礎上,蒙童便可從其他蒙書中,進一步完善詩文方面的語言能力。以下從形式等幾個方面,進一步解說這些“隱性”部分的具體學習意義。
1.三四字句
“三百千”的三四字句,一直被視為蒙書理想的句式,但論者的角度往往只看到這種簡短的句式較適合蒙童記誦這方面,較少人注意這三四字句的句式正是古代漢語主要句式—四六句的基礎。《三字經》中的三字句,往往并不獨立表意,而是兩句一組,合并表意,這與六字句的情況沒有兩樣,當然正因為將六字分為兩句,對蒙童記誦大有幫助。但我們不應因記誦的方便,而忽略三字句在古代漢語句式中的重要性。至于四字句,在《詩經》等古代詩歌中已是常見的句式,既適合詩歌,也適合文章的寫作。
2.對句平仄押韻
對于我們見慣這種對句形式的中國人來說,未必能認清這種形式的重要性。事實上,這種兩兩相對、互相補充、互相配合的句式,正好體現中國人那種重視相對又能互相配合的“對稱思維”。
這種“對稱思維”也體現在其他方面,如平仄和押韻。中國人講求平仄和諧,因此除了對句中的各部分平仄相對外,對句與對句之間,往往也是平仄相對的。這種形式的安排,在“三百千”中可謂比比皆是,能給文章或詩歌帶來音樂重復的美感。至于押韻方面,“三百千”基本上都是隔句押韻的,論者一般也從幫助蒙童記誦的角度看這個問題。可是, 如從另一角度看,押韻也同樣能起協助蒙童體驗“對稱思維”的效果。在不斷記誦“三百千”句子的訓練下,蒙童不但記牢“顯性”的文字和內容,在如此潛移默化的環境下,他們同時也在反復鍛煉對句、平仄和押韻等形式,并以貼近“對稱思維”的方式訓練思考,達到進一步鞏固蒙童“對稱思維”能力的“隱性”學習效果。
3.虛實字
如從虛實字的角度看,“三百千”的分別是十分明顯的。《百家姓》由于全是姓氏的關系,全文盡是實字。《千字文》的情況也接近,雖然不像《百家姓》般全是實字,但虛字數量極少,實字占絕大多數。至于《三字經》,虛字的數量很多,約占全文三分之一,《三字經》明顯跟《百家姓》和《千字文》有著很大的不同。《千字文》這種大量實字的教材,在對句、平仄和押韻等“隱性”形式的安排下,成為學習構詞、對偶的基礎材料。至于擁有大量虛字的《三字經》,蒙童可以通過記誦“無意識地”習得虛字的使用方法。虛字是文章必不可少的成分:結構虛字協助建立文章的結構,從而組合成文意;語氣虛字則協助形成文章的文氣。所以《三字經》的虛字訓練,可為蒙童打下文章方面的基礎。
4.表達方式
從“顯性”角度看,“三百千”是識字教材、道德教材,也是普及知識的教材。如從“隱性”角度看,“三百千”則是幾種表達方式的教材。由于要達到識字、教化和普及知識的目的,“三百千”多用說明、議論和敘事三種較為理性的表達手法,較少用感性的描寫手法,抒情手法更是絕無。《三字經》作為學習文章的雛形,也可視之為學習說明、議論和敘事三種表達方式的學習材料。細看《三字經》,這種說法不無道理,比如“說明”,我們可從《三字經》各名物的簡單介紹中見到說明手法的端倪:“三才者,天地人”,明顯就是所謂“定義說明”的標準例子。
至于“議論”,如開頭從“人之初,性本善”至“人不學,不知義”,共28句,就是議論教與學重要性的文字。再看更細密更大規模的議論,可見于《三字經》末尾的一大段,從“昔仲尼,師項橐”至“戒之哉,宜勉力”,共90字,議論的是學習的重要性。單獨看這段文字,儼然是一篇論證充分、論據多樣的典范議論文字。
至于敘事方面的訓練,也可見于《三字經》中。這主要在敘述中國朝代更替的部分。雖然這部分文字甚為簡潔,敘述的各種元素并不完備,但已見敘述基本的架構,為蒙童日后進一步學習敘事表達手法打下基礎。
《千字文》的情況也相近,說明、議論和敘事手法都有,但較之《三字經》,《千字文》有更多描寫成分,這可能與《千字文》更接近詩歌的學習方向有關。至于抒情手法的訓練,便要交給另一蒙書《千家詩》補足了。
“三百千”的“隱性”價值
如果我們同意“三百千”是中國古代蒙童接觸的第一批學習材料的話,那么以上談及的“隱性”成分的價值便值得重視了。這是由于蒙童對新鮮事物的觀察極為敏銳,加上傳統對記誦的重視,使得蒙童能在極短時間內記下所有“隱性”成分。雖然是囫圇吞棗式的學習,但在反復背誦的過程中,“隱性”成分給“內化”了,逐漸內化成蒙童自身的能力,成了條件反射下的自然反應,也成為他們日后學習的穩固基礎。
(作者單位:香港教育學院中文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