謁徐成貞
我在想,如果不是鄂爾泰慧眼識珠、獨力擔當,先生你,恐怕很難獲得昭通新府第一任總兵的位置;而在昭通這片蘊涵了古朱提文化的土地上,便也無從尋覓你這位外籍異鄉人士傾心于“千萬世型仁講讓之勛”的抹不去的歷史印跡。
這是一個真實的、很有意思的故事。
雍正五年(1736年)改土歸流后,烏蒙鎮總兵劉起元驕矜自大,貪暴殘忍,苛索夷民財物,奸淫夷民妻女,無惡不作,“于是遠近夷民皆無生氣,有死之心。”上司遺孽祿萬福正是利用了這一點,發動了一場大規模的土司叛亂,將昭通又一次推入了血腥火海之中。痛定思痛,在平息祿萬福叛亂后,對選拔任用昭通新府的地方官吏,朝廷和時任云貴總督的鄂爾泰便不能不持十分慎重的態度。“烏蒙初復,一切軍民事務皆資總兵料理。”可讓誰來擔此重任呢?雍正圈定的人選是重慶鎮總兵韓良輔的兒子、鎮雄營參將韓勛。對此,鄂爾泰有保留。他首先肯定韓勛“強壓攻取皆可以優為”,又委婉地指出其“條理精詳尚有所不足”。否定了。先生,鄂爾泰否定韓勛是為了提攜你。你當時任梧州協副將,在史籍中,我找不到你和鄂爾泰有任何特殊關系的蛛絲馬跡,我因此而認定鄂爾泰提攜你是出以公心。不僅如此,為了說服雍正,鄂爾泰還提出了一個極其重要的用人原則,即:選賢任能,不但要一般地評價德才,而且要考慮“人地相宜”,要“用當其可”。他說:“……為政在人,人存政舉……獨是政有緩急難易,人有強弱短長。用違其才,雖能者亦難以自效,雖賢者亦或致誤公;用當其可,即中人亦可以有為,即小人亦每能濟事。因材、因地、因事、因時,必官無棄人,斯政無廢事。”雍正被說服了,先生你也就當上了昭通新府的第一任總兵。
總兵是武職,以行兵布陣、攻守殺伐為建功立業的根本。當然也有例外,文韜武略,相輔相成,相得益彰。這類并不多見的例外,青史垂名,便會贏得“儒將”的稱譽.先生你有資格被稱譽為儒將嗎?史無定論,你肯定也不敢自詡。但以一總兵而開有清一朝昭通儒學教育之先河,以一總兵而植有清一朝昭通學術傳承之根苗,其敦厚、儒雅、開闊、雋永的風范確實令人敬仰。這就難怪,在你謝世百余年后,昭通的士林和百姓還會念念不忘于你:
“徐成貞,字禹峰,漢陽人。雍正八年隨征祿萬福,先至魯甸……未洵旬克府城。鄂公以成貞能任大事,檄之署鎮篆。乃下令,凡避賊逃亡及被脅從者,無論漢回夷苗,概為招撫,共得數萬戶,給予土田耕牛谷種,俾得各安其業。九年改名昭通,成貞即倡修昭通書院,延清宿儒以訓誨之。蓋欲以俎豆化干戈,以衣冠易椎髻,可謂知大體也。十年……又與知府監修黌宮……昭通初以蠻夷淵藪一變而為文物之邦者,悉皆公力。其功德固宜馨香祀之也哉。”
“馨香祀之”——先生,你能承受嗎?你愿意承受嗎?我知道你不愿承受,你拒絕承受。有這樣一件事:你就任總兵后,關心民瘼,扶持民生。為發展生產,也為減輕老百姓養軍、養政的負擔,你倡導并率先垂范,修建了省耕塘水利工程,開墾出田地數千畝,讓駐軍屯墾以補充軍用之不足,并將部分田地分配給無地者耕種。這是利民、惠民的善舉,地方人士決定修一座“徐公祠”,對你“馨香祀之”。這事讓你知道了,你一笑,對主持其事者提了幾個問題:第一,駐軍的糧餉因此而得以充實了嗎?第二,缺衣少食的老翁老嫗、孤殘病弱之人都因此而衣食無虞了嗎?第三,昭通一鎮的老百姓都因此而富足安寧了嗎?第四,本籍或外地商人、行旅都因此而愿來昭通經商營業了嗎?被詢問者無法滿意地回答你,你理所當然地拒絕了享祀的待遇。你說:“吾職而未信,祀吾,吾又何敢?”然而, “工竣不可毀,遂因其地而名曰:省耕塘。本古諸侯省耕之意,將以勸斯農也。”先生,你“克己復禮”,讓人感佩。可是你不知道,在你離職七年后,省耕塘到底還是掛上了“徐公祠”的牌子,還是把你捧上了神位。
“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對云南行羈縻之策,昭通與中央建置中斷550多年。元世祖在云南設立行省后,加強了云南與中央政權和中原文化的聯系,賽典赤“創建孔廟、明倫堂,購經史,授學田,由是文風稍興。”可昭通儒學推進遲滯,人才培養和學術積累均居云南行省后列。李正清先生輯著的《昭通史編年》中,有一段批注,中肯而又令人警醒。他說:“烏蒙芒部設學校之議始于洪武十五年(1382年),然未之行。至洪武二十六年,始有土官子弟數人就國子監讀書。洪武二十六年從戶部之印張子清議,設儒學,仍未見于行動。至宣德八年方設儒學,垂五十年。教育之興,難矣。”事實上,宣德八年后,昭通的所謂儒學也大抵是有學無儒、有學無宮,虛應故事。先生,你對于這種狀況應該是心知肚明的。所以,甫一到任,你竟顧不得越權的嫌疑,把應由儒學訓導籌畫的事情一門子地攬到了自己身上,把創建昭陽書院當成第一等大事。第二年,又力倡并監修學宮。你“宿究勘輿”、“力謀妥善”,從選址、規劃到施工,事必躬親。前有欞星門,入門有泮池。第二進居中是圣殿,東西有廊廡。第三進中間為啟圣宮,左為文昌宮、魁星樓,右建明倫堂,供奉至圣先師、亞圣及其弟子、賢人及名宦鄉賢。不到一年,學宮竣工交付使用。自此,走過千年“烏蒙”的昭通,才真正算是有了講學的書院,興教的官學。此后又經過了幾十年的學術積累,在鄉試、會試的皇榜上才有了昭通人的名字。
先生,對于你的出身、閱歷和就任昭通鎮總兵以前的行狀我不甚清楚,我也不想深究其源搞得太清楚。“隔花人遠天涯近”,適當的疏離對于認識和判斷也許更有幫助。你曾“攻撲巢穴,斬殺甚眾”。這絕對不是好事,但我愿意理解為形勢使然。當烽火硝煙漸漸散去,你的作為又像是換成了另一個人。昭通府城新建,你“量度地勢,凡城池、衙署、倉庫、河渠無不經劃井然”。你修學宮、修武廟,卻也不忘“于鎮署前設立商市……浚省耕塘為勸農之場”。你創修書院,“……擇子弟之野處而穎秀者,郭致宿儒以訓誨之。蓋去其椎髻,易以衣冠;棄其巢窟,易以室廬;棄其戈矛,易以揖讓;棄其剽掠,易以謳吟;誠千萬世型仁講讓之勛,非禁一時除殘禁暴之績也。”大眼界!大器識!“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先生,你知道嗎?滄海桑田,百年之后,省耕塘的“徐公祠”雖然損毀了,“省耕”之意還在,省耕塘還在。
謁魏定一
走近你很難,先生。不僅僅因為你和我之間有著兩個多世紀的滄桑易變,有著兩個多世紀的似水流年。可到底為什么那樣難于走近你?有感觸而無穎悟,我說不清楚,我很難說清楚。在你謝世一百多年后,在地方志乘彰揚古今人物的《人物志》中,你的位次僅在蜀漢時官居輔漢將軍的孟琰之后,列“卓行”的第一位。一段言簡意賅、文約事豐的評語,表達了后人對你的感佩、景仰之情,同時也把你捧到了世人不得不高山仰止的神圣位置上。明乎此,要走近你,走近你世事經緯、江河縱橫的心靈談何容易。
魏定一,字不坡,號也野。乾隆壬子經魁。品行卓絕,淡于榮利,僅公車一次。推縣令,因辭,專意養親授徒。歷主昭通、威寧書院講席,歲入束修分給族人,以詩古文辭書畫自娛。所居松竹園甚幽雅,沐鶴汀造其廬,題額曰:五柳遺風。錢南園贈聯云:護門草亦芝蘭味,擲地石成金石聲。著書十余種,毀于兵燹。今所存惟《也野語錄》、《中庸衍義》、《百花詞》行世。卒年九十三,門人謚曰:文貞。
志乘之書,述而不作,應該是可信的。請問先生,上引這段文宇對你一生的認同和稱譽,你會感到欣慰嗎?把你和早你一千三百多年的那位大名士、尋陽柴桑陶淵明相類比,你能坦然接受嗎?我懷疑。尤其是當我把你和陶淵明從我有限的認知范圍中凸現出來比較的時候,我無法不產生諸多的困惑、不解。雖然你們都是至圣先師的衣缽傳人,在“為學”與“為政”之間,總難免“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的無奈.但畢竟生活的時代不一樣、閱歷性情不一樣、居處環境不一樣,聲息難得相通,憂樂無以相共,殊途怎能同歸?先生,后學晚生唐突了,想到的就要說出來,權當童言無忌;或者按當下某種頗有些無賴氣的供述,就叫“無知者無畏”吧。
魏晉之世,以老莊思想為主干的玄學興起,隨之影響到學風和士風的虛無玄遠。隱逸山林,自期高遠,左琴右書,游田弋釣的隱士成為頗受推崇的士林時尚的代表。但另一方面,面對動蕩不定、險惡莫測的政局時勢,不少士人也不得不“去其危以圖其安”,選擇隱退為出路。而一旦隱退,和動亂的現實不再發生正面沖突,又極有可能成為當道者標榜清平盛世的點綴。于是,在極度不正常的政治、思想、社會條件下,退隱反倒成為了某些人沽名釣譽的終南捷徑。有這樣一個典型例子:一位大號郗超的官吏,只要聽說他的治下有人退隱棲遁了,便喜不自勝地忙著為這位棲遁者蓋房子、備家具、配丫環奴仆,“費百金而不吝。”時尚如此,魏晉之世多隱士也就不足為怪了。就說陶淵明吧,在成為隱士之前,日子是過得很艱難的,“……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而成了隱士之后,身邊反倒常常有刺史、太守之類官人回護著。或送酒,或送粟,或分金,或贈銀;晚年因足疾行動不便,太守就雇用奴仆、輦輿抬著他老人家登廬山游玩。可是先生,你生活的乾嘉之世,社會安定,經濟發展,文化繁榮,和魏晉時大不一樣。承續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人的薪火,惠棟、戴震等人發揚光大,創立了著名的乾嘉學派;而由皇帝倡導編纂的《四庫全書》也早在先生“公車”之前十余年就已完成。時移則事易,乾嘉之世的士子們理所當然地拋棄了退隱的胡思亂想,重又把至圣先生“邦有道,則仕”奉為圭臬。周情孔思,何不為萬眾黎庶治亂經緯;宋艷班香,正當寫盛世清平錦繡文章。先生為什么“僅公車一次”就灰心了呢?就“淡于榮利”了呢?先生,我不解。
一般認為,陶淵明特立獨行,剛直絕俗,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又生活在那樣一個時代,所以隱逸是很自然的事。可在我看來,這位大名士卻頗有些任性妄為、玩世不恭、巧言令色的壞脾氣。說要退隱,便高唱“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想要出仕,便苦吟“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一“學”便“學”它十來年,當祭酒、當參軍、當彭澤令。“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美其名曰:真性情。即便是那句“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千古名言,也是因為遇到了仗勢欺人的上司而賭氣吼出來的。魯迅先生有諍言,他說:“被論者贊譽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潛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實在飄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上,他有時卻很摩登,‘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于床前。’妄想搖身一變,化為‘阿呀呀,我的愛人呀’的鞋子,雖然后來自說因為‘止乎禮義’未能進攻到底,但那胡思亂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膽的。”但不管怎么說,陶淵明游移進退于仕隱之間確實沒有太多的心理障礙和道德歉疚。時代使然。世風使然。可是不坡先生,你和他不一樣,首先是所處時代、世風不一樣。再有一點,你老人家“學而優則仕”的欲望其實也是非常強烈的,而且曾經很得意于此。
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先生你鄉試報捷,且名列“經魁”。當其時,你老風華正茂,志存高遠,雄心勃勃地欲一展平生抱負,“以聞達于諸侯”。這有你老的《五華山遠眺》可為佐證。且看:
五華山勢鎮全滇,海水茫茫接遠天。
金馬欲驤霄漢路,碧雞還曜夕陽煙。
云隈鶴侶巢高剎,蓮諸漁人艤小船。
徒倚多時星月上,滿城鐘鼓自喧闐。
疏闊、開朗、明麗、清雋,無法掩飾的“會當凌絕頂”的向往與自信,躍然筆端。那么是什么時候開始“淡于榮利”的呢?先生,大抵是在你會試遭遇挫折之后,從你老的七絕《渭河》中可以看出這一點。
人生西行水自東,洪波巨浪滿江風。
今看近岸磻溪石,想見橫竿一釣翁。
借姜子牙故事以抒自家胸中塊壘,故作曠達,卻怎么也拂不去縈回心頭的“可以薦佳客,奈何阻重深”的惆悵與苦澀。終于下決心退居松竹園,對人生世事的看法、想法當然又會有些改變。 “山中宰相栽庭院,似淵明一徑蔥籠”。——果然能心境恬然、波瀾不驚、松風明月、蘭芷清芬地陶淵明一回嗎?難。
真正退隱后的陶淵明,不但有江州刺史王弘、晉安太守殷隱、始安太守顏延之等為他提供花天酒地的物質支持,更有一批被他稱為“素心人”的詩文摯友與他朝夕相聚。“念昔宴私,舉觴相誨……賞文疑析,抗言高論;相切相磋,如琢如磨”。不寂寞,不孤獨,時時有詩酒唱和,天天有新作傳誦。可是先生你,能如陶淵明一樣享受隱居的樂趣嗎? “專意養親授徒”——衣食柴米,經史子集,都要操心,很辛苦的。“歲入束修分給族人”——那“養親”的花銷又怎么解決呢?那松竹園的修葺維護又是怎么運作的呢?你老是有清一朝昭通士林的“教父”,身前身后多崇仰者而少“素心人”,“居高聲自運”卻也“高處不勝寒”。或因此之故,你的名山事業便依稀只見一個不甚清晰的輪廓,你的故里熱土便只見你的冠蓋身影而不見你的等身著作,你的后學晚輩便只能真誠地仰望你而難以真正地走近你。 “淡于榮利,僅公車一次。推縣令,因辭……”百年口碑,多緣于此。不再次赴考,不愿當縣長就真的值得垂范后生嗎? “子貢曰:‘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先生,得罪了!但愿地方志乘“卓行”第一篇你并不認可,則幸甚。
謁辛聯瑋
總也躲不開先生你為自己早早留下的生壙文。以“拙”自詡,以“拙”自信,以“拙”自負,守“拙”不易。“詩是自家事”,有誰能比先生你更懂得你自己。
“墓可以志,所以表功德也。余無功于世,無德于人,奚以志?志吾拙矣。拙可志乎?自謀,則拙于人無與也,胡不可志。余自束發受書,年十四應童子試。每為文竭精苦思,必求心得,不肯蹈襲前人語。人易我難,是其文拙也。年三十始成進士,改宮翰林,有人勸以曳裙侯門、奔走權貴者,余心非之。既而散館,外選遂安縣知縣,是余拙于仕進也。端方自守,惡為圓通,性不合時宜,又不善逢迎,不為長官喜,竟以剛直獲戾卸任,僅二仆相隨,拮據萬狀,始遂歸計。家居閉門不出,舊雨日疏,庭可羅雀,不得以遍游吳、越、齊、燕,為依人計。語言稍有不合,即拂衣辭去,以故囊中多空,性更不善居積,不事生產,晚年貧益甚。意亦拙也。于是有關余之拙、非余之拙者,余自安。余拙而始終不改其拙夫?人生寄蜉蚍于天地,過眼榮華,等諸春夢。況生存萬態,福為禍所伏:有以親臣而陷囹圄者矣,有以重臣而遠竄沙漠者矣,有以勛臣而立正典刑者矣。其昔與余同時,廣事結構,奔競驟至通顯者,未幾,又以贓削、以罪免,焦頭爛額,名玷青史。視余,雖貧病而俯仰自如,分甘推食……無奇緣亦無奇禍,是余自安余之拙。深恐后人之不知余之拙也,固自志吾大略如此。爰系以詩曰:矢志青云早致身,畢生猶自困風塵,浮名已致詩書誤,忍把詩書誤后人。”
這是清咸豐五年(1855年)的暮春,先生時年65歲。身體依然強健,精神依然矍鑠,人生的起點與終點不過是與二三知己詩酒酬酢時,世事憂患中倏然一現的難以把握的念頭。雖然說生亦有期,死也無涯,來而必往,往而必復,都有一天要為自己作一個了結,何妨有備無患,先為自己留一篇墓志,省得真要到了那一天,讓一些并不真正懂得自己的人說三道四、南轅北轍。一一多少高官顯貴、名人雅士,不也是生而“慕”死,死而復生,乘著活得還很滋潤的時候,便自擬或請人捉刀留下一篇期望傳諸千萬世的旌表文字。先生,莫非你也是這樣想的?這樣盤算過的?我不相信。“拙可志乎?”胡不可!可以信馬由韁,可以冷嘲熱諷,可以明明白白看世界而佯裝幾分糊涂,可以糊糊涂涂寫世相而故作三分清醒,既與仕途絕交,與俸祿無緣,還能有什么需要瞻前顧后的忌諱?更何況平生就不曾有過欺世媚俗的下作,何不揮灑筆墨,半睜慧眼,以“志”我之拙,而“志”世事混沌、官場癲狂、人情迷亂。在這里,“志”拙不是志拙者怨世、辭世的誄文,而是規勸、嘲諷、挑戰世俗的檄文。“名士暢懷多縱酒,高人末路半參禪”。先生,后學晚生如此猜度,或當不至大謬吧。
有一件事,先生你肯定是知道的。雍正九年,詔改烏蒙府為昭通府,“舉前之烏暗者易而為昭明,舉前之蒙蔽者易而為宣通。”然而,此后的百年間,雖然也出了一位以詩古文名重一時的魏定一,但魏定一的科名也就是個“經魁”,說白了就是鄉試第三、四、五名中的一位。嘉慶十九年(1814年),瀘州張潤任昭通知府,尊師重教,獎掖后學,為昭通人文蔚起做了不少工作,可科舉一事,似乎并未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又過了十幾年,在道光三年(1823年)的春天,得一位勘輿家的指點,易地重建魁星樓,方才使昭通幾代人振興儒學的夙愿得以償還.僅過了兩年“迄丙戌會試,即有辛聯瑋獲雋,先入庶常,為百年首開進士科……”不僅如此,“首開”一開,進士便接踵而至,道光十五年李鐘泰、二十七年趙開元……光緒十二年謝崇基再入翰林院。
勘輿家言,姑妄聽之,先生你是不會當真的。但你畢竟是昭通進士、翰林第一人,會當忠君馭民、治亂興邦、光宗耀祖、顯姓揚名。卻為何仕途坎坷,境遇困頓,孤峭絕俗,寂寞風雨?先生,恕后學晚生冒昧,你活得太明白、太坦直、太透徹了。供職翰林,不善結交,不懂諂媚,不事權貴,能有你的位置嗎?外放知縣,又不知逢迎,頂撞上司,端方自守,鄙薄圓滑,考比詮敘還會有你的好話嗎?直到為了生活而不得不四處奔波,或充任幕府,或屈就西席,還是老脾氣不改,東翁有三句話不中聽,拍拍屁股走人。這豈只是“拙”,還犟,還渾身長刺,還傲骨嶙峋。如此作為,莫說在前清,就是在21世紀的今天,恐怕也難免“舊雨日疏,庭可羅雀”的清寂與孤獨。我為先生惋惜,真的!可夜靜捫心,仔細想想,何謂操守,何謂氣節,何謂風骨,何謂性情?入之所以為人,如果不能像先生一樣守“拙”不易,又當何為。“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陸。”
其實,先生你并不孤獨,后你四年考中進士的龔自珍,不也和你一樣因“拙于仕進”而不得不辭官歸里,講學度日。所不同者,龔自珍周圍多了幾位如魏源、如林則徐等可以相互激勵的同道,因此便有了變法、改良、“宗農”、“平均”的大事業、大器識。而先生你周圍沒有魏源,沒有林則徐,你就很難成為引領潮流的思想家。但是,誠如先生為自己所寫的生壙文所說: “過眼榮華,等諸春夢。”生存萬態,禍福相倚。或者正因為拒絕了仕途,遠離了軍國大政的中心,先生反倒無羈無絆、順心適意地做成了兩件名在民中的大事。一件是教書育人,先后主講昭通鳳池書院、東川日新書院、金鐘書院二十余年,傳道、授業、解惑、敦教化、移風俗,成就了一批后學才俊。時至今日,在先生講學的金鐘書院舊址,先生循自然之理,養浩然之氣的題聯仍鏡鑒高懸:
虎踞龍蟠,漫徒羨彼都勝績,看松髯蒼倩,石骨嶙峋,靈秀欣人文繼起;
蛇埋蚊渡,愿以證昔日善緣,果心地勤培,福田廣植,功名自陰騭得來。
另一件是詩文成就,卓然一家。或因其性“拙”,先生于風花雪月之類不多題詠,也少有曲水流觴、酬酢唱和的雅興,這很像你素所尊崇的杜工部,身處世事憂患中,心在蒼生苦樂間。清咸豐年間,當道者失德、失政,昭通兵連禍結,民不堪命。先生你憂心如焚。作《昭郡之亂》五古等詩文,恤憐蒼生不幸,指斥官府舞弊。“……近世撫招撫,縱寇適養奸。蔓延禍三迤,瘡痍忍淚看。制府死能悟,真實剖心肝。嗟彼兇頑眾,蟻聚訝蜂攢,燒殺百余戶,焦枯赤土干。死者尸山積,血流漲急湍,生者馳道路,恨未長羽翰。子女財帛盡,萬戶苦凋殘,虐焰施草木,撲碑慘鑿棺。”百姓慘遭屠戮,負有守土安民之責的官府在干些什么呢?“數萬餉虛糜,練弱惜兵單,堅僻執和議,朝盟夕已寒。賊首邀上賞,軍功賜帶盤,猙獰殊種類,怒目雄踞鞍……蕭條炊煙寂,搜殺到層巒,竄身伏荒洞,不知天地寬。……吁天高且遠,萬里路漫漫……”權紳驅民為用,兵帥借機劫掠,府縣殘兵諉過,督府虛詞冒功。民不堪命,究竟罪在何方?先生筆鋒所向,直指政治腐敗,君不君,臣不臣,狼狽為奸這一要害。“上下胡蒙蒙,天高聽何遠。當權謀國少,尸位負恩多。害執驅蛇豕,師徒捆鸛鵝。軍書頻報捷,奏凱不聞歌。”
先生,高山仰止,無法不敬佩你。一首《昭郡之亂》,挑開了黑幕,寫出了血淋淋的真實,讓當時不少人留下的許多指鹿為馬的奏章以及恬不知恥的歌功頌德的文字貽羞后世。在這里,文品顯出了人品,顯出了節操。“拙”,本色也,良知也,性情也。
責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