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漸的清晰與模糊：村莊筆記

(一)

1

想寫村莊。在我這一生的每一個年輪里，我都將用不同的筆調一次次記述我的村莊。

淮河之北連著洪澤湖，浩蕩開來，一直往下便有個陡湖。這個湖面積有限也就不太出名。我出生的地方靠近這個陡湖。陡湖南岸是山。那是安徽的大別山余脈。小時候我總是往湖對面張望。也問過許多人。模糊中的概念：那邊是安徽。是山，山的含義不只是簡單的石頭所堆，那是滿富幻想的：譬如山的那邊是什么呢。這個問題困擾了我的童年而直到如今我也無法擺脫這種渴望——只要看到山就要構思著其另一面。我出生的地方是丘陵與平原交融的鄉野。沒有山。只有水。

我的村莊靠近著湖，但不屬于水邊人家。更接近湖的那些村莊靠著湖吃飯的才是能叫水邊人家。這樣更好，因為我不太喜歡整天生活在水邊。朦朧的排斥并沒有什么刻意的否定，而是自小我就常聽大人們嘮叨河邊誰家親戚被淹死了．又有多少靠水邊的田在夏天洪水泛濫時被淹掉了等等。靠魚為生畢竟要在水上折騰．小時候去水塘邊玩耍肯定要被大人訓斥，所以水是我所敬畏的。水的力量太大，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改變不了這種感覺。

村莊所處的位置嚴格地說是在江蘇中部。但長江在南京邊呼嘯而過。就籠統地將蘇南蘇北給分開。我們那里到南京也就一個小時，但還被稱為蘇北。這個當然無所謂了，有學者單獨就我們那片土地說過：既能聽見阿炳的《二泉映月》又能聽到劉邦的《大風歌》。這個評價在我今天看來，慶幸自己的出生地的同時已令我無比自豪。

水是廉價的，輕逸的雨水勾勒的景致簡單而多情。細雨最美，尤其是春天的時候，輕風徐來雨霧盈盈。撐著傘走在田野或是去上學或是放學回家。那時我所領略的不只是無限的輕柔與和諧，更有著時光匆匆之時的遺憾：譬如我還不經意，而柳絮紛落垂柳逐漸無姿。雨水彌漫下來，我已離開了鄉村徹底開始了自己的求學生涯。

2

天地特殊的部分是水，水是有靈性的，讓我敬畏也讓我親近。水當然能滋人，滋出形形色色的人。我的村莊也就走出過一批展現精彩的先輩。在今天依舊呈現光亮的也大有人在。我的第一感應就是水的潛移默化的滋潤力量無限。村莊水多而講究含蓄，不是通俗意義上的多，那是從湖里滲透而至。洪澤湖在村莊之北上百公里處，一側是淮河，南面是陡湖。但村莊的海拔恰到好處，歷史至今似乎沒有記載說這片土地曾經遭遇過洪水。雖然不是絕妙寶地但的確別有特色。水在這里呵護著莊稼。五月的秧苗插進水田，放眼田野滿是生機的小生命正在悄然吮吸著雨水(村落旁水塘所蓄)或是從陡湖上調的湖水。六月的太陽已開始熱烈的接近大地，汗流浹背的身影在割麥子，插秧。我在讀小學時每年這個時季學校都要放“麥假”，鄉村小學的老師大都是農民家庭，都要忙著收麥子插秧。這樣我也就名正言順地從學校回家幫父母的忙。

割麥子要彎腰，插秧也要彎腰。我很小的時候就體驗過這兩個累人的活兒了。我家四口，我弟弟那就是瞎折騰胡鬧還行， 自小不太懂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裝的。這樣從小就似乎有責任感的我總是力所能及的奔走在村莊前后的田埂上。有時候手里握著個鐮刀有時候提著籃子到田頭給父母送飯。小時候家里確實窮，我飯量小吃得又少所以一直以來個子不高，那時也就小不點兒，村里人看到我忙碌的樣子常會有意無意的夸我懂事將來有出息。我那時也不在乎別人的評價，潛意識的去做許多事情而并沒有半點想得到什么的欲望。我在村莊周圍不停的穿梭也細致的欣賞著鄉村的風景，這種景色不是太純粹，但很別致。早晨的露水打濕的野草，赤腳踩上去，冰涼貼心而格外舒服。中午的陽光轟轟烈烈的往下掉，蒸得人發暈，我能感受到一陣一陣的薄風撲面而來。田地里到處是人，偶爾有人直一下腰，向前方打量一番又趕緊彎下腰去。人們的腳步都是急促的。我那時常為這些細節發呆很久。

我喜歡將自己的腳踏入水田。插秧非常累，腰總是弓著，讓人受不了。我只喜歡被泥水包裹的感覺。母親在我前面插秧，我跟在后面。母親插秧的動作連貫起來很美，不遜色于一些舞姿。我當然學不來，母親說腰老弓著累，你上去吧。我不吱聲，繼續著自己的笨拙的慢動作：這樣至少讓母親的腰少彎些時間。

單薄的秧苗在水田里顫抖著，只是一轉眼就已根深蒂固。青蛙呱呱著為盛夏的村莊之夜吟唱著寧靜與悠遠。

我背著書包上學放學，忽然發現稻花出來了，村莊周圍的水田清一色的稻花飄香。稻子再一次抽穗，又一年悄然遠去，我將要從村莊盡頭的小學畢業。最后一年靜靜觀賞稻穗的時光我格外小心生怕吵醒那優美畫面。我知道再過些天這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將金燦燦得讓人不知所措。果然，小學畢業升學考試一結束，田野里的人們都在忙碌著。我知道明年將要開始到鎮上讀初中，從此我回家的次數會越來越少，也就分外珍惜眼前的勞動機會。白天做飯，黃昏時要將場上曬著的稻谷推成堆。我每次都累得渾身像散了架。最可怕的是沒有注意天氣預報，深夜的睡眠極其香，而豆大的雨滴啪啦啪啦砸下來。趕緊起來“搶場”——也就是把谷子往家里轉移，否則雨太大會將谷子沖得一干二凈。這時候最痛苦不堪，根本就不想動。需要強調的是此即基本都睡在外面，圖涼快以及看守場上的谷子。雨點砸在臉上，很冷。我索性用被子蓋住全身。當然這只是一時的躲避而我必須在一個極快的停頓后在大呼小叫的聲浪中沖下床。

等到村莊重新陷入安靜，惟有靜謐的雨聲時。疲憊不堪是我唯一的感受。已離開家這么多年，也就是說在收割的季節我根本無暇回家了。可能還會在突然的夜晚暴雨降臨，我家“搶場”的隊伍只有我的父母(也該會有鄰居幫忙，但又該看時機)在緊張的奔跑抑或聲嘶力竭。

3

燕子歸來。雜花生樹。春天的綠總是能讓人感到壓抑而激動。我的村莊每次綠意盎然時我總是想表達什么。可惜那時候我寫不出文章，壓在年少的心房讓我非常吃力。麥苗與油菜花是村莊四周最耀眼的細節面。油菜花的芬芳想必很特殊。從田埂間走過，風忽悠悠的，暗香拼命的壓過來，想窒息，更想用盡全力呼吸。粉黃的波浪起伏著，蜜蜂與蝴蝶趾高氣揚地狂歡，我嫉妒這些可親的生命在花香的上方飛翔的姿勢。

村旁的溝塘里漫游著找媽媽的小蝌蚪。清澈見底的水中，稚嫩的生命律動，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扔點土塊下去，打亂了它們隊伍的規劃與方陣。蝌蚪們想嚎叫，但面對我狹隘的妒忌它們無能為力的埋怨是難言的。

村莊在愉悅。包圍著村莊的萬物化作讓人產生無限幻想的沖動。我那時候常站在田野的一角看著遠方，而忘記自己是來挑豬草的。伙伴們喊我，我反應過來，被鋸齒草劃傷的一只手指著前方無聊地問他們：你們知道很遠很遠的地方是什么樣子嗎?

野花野草在黃昏時展現的誘人憐愛在晚霞的點綴中讓人想熱淚盈眶。夕陽消失后，恍惚的傍晚，流浪的生命將失去最后的呵護——我是指那些將繼續留在荒野中的植物們。天要黑了。我急切著想回家。

最奢侈的綠還是圍著村居的樹木。柳樹那條兒婀娜得抓心。傍晚的春天，村莊里外有無數雙手在拽著悠閑的人們。綠油油的大地藍盈盈的天空給了我以懶洋洋的睡眠，而睜開眼睛，陽光正穿過窗隙，浮動著灰塵。走出屋子，小鳥嘰嘰喳喳的。五月的槐花清香飄溢開來。村莊的房前屋后槐樹花兒一串串的。我家門口水塘邊長著一棵大槐樹。槐花，香在早晨，風飄過來，漾下的花絮美不勝收。槐花飯更有一番味道，吃出淡雅的滋味而干凈在內心深處。母親喜歡做槐花飯，當然槐花是我與弟弟采回來的。只是這么多年求學在外，而每年的四五月份槐花盛開之時，我無暇回家。槐花飯已留在村莊一角，那時和伙伴們采集著一籃又一籃槐花，沁人心脾。如今。我在遙望，所惦念著那白花花如碎屑一般的槐花，卻已飄蕩得不知所處。

4

從秋收結束起，土地以及村莊的一切都在消瘦。秋葉零落在夕陽西下時的村前村后，平淡的和暖只是一個短暫。根本來不及欣賞。

蕭索的視角，我的目光近乎穿透不過眼前灰蒙蒙的空氣。霧氣逐漸變大，下霜了，人們的衣服在增厚。村里的老人在一撥撥減少，村落邊緣的墳地，那鮮土時不時的堆埋下一個個遠去的魂靈。嗩吶聲忽然響徹在悲涼的村莊上空，壓得很多老年人氣喘不止。烏鴉的活動頻率扶搖直上讓人防不勝防：誰叫烏鴉的聲名一直這么不雅——而總是牽扯著不吉利的化身。烏鴉在老樹枯椏上悲哀的叫聲的確讓人壓抑。大雁南飛，荒草枯黃。這時才感到：綠，是多么寶貴的色彩。

一場雪正從灰色的天空壓地而來。雪的輕盈給人以無限遐想。孩子們的歡叫響徹云霄，動感的村莊喜氣洋洋。通常從落雪時起，只要不停，隔一夜到天明再放眼世界，白茫茫的，銀裝素裹發人深思。孩子們急匆匆起床，格外精神抖擻的奔赴于雪地之中。冷的瑟瑟發抖仍然馬不停蹄地大喊亂叫。后來我一年年長大，雪是越來越小了，人也漸漸喪失了玩雪的興致。只是在落雪的時刻陷入回憶，什么味道都會油然而生。

下雪的季節，有個節日叫過年。小時候盼過年的心情今天想來真是幸福。過年有著溫馨與悠閑：新衣服，還有一桌子菜。村莊里的鞭炮聲炸開，人們串門尋樂徹底的清閑下來。這些年我過年回家，氣息正每況愈下的淡化。幼時伙伴很多都結婚有小孩了，大多數在無錫蘇州打工。想到小時候在一起的樣子，而今卻怎么也拉不近彼此的距離。每次和他們在一起都有著熬時間的感覺。很不是滋味。

定睛幾許，許多樓房矗立著，村莊里草房子的消失幾乎摧毀了太多太多從前的風景，又有何必強求注定失去的回聲呢。

離開家的日日夜夜我時常回想起村莊的點點滴滴。每個季節我有對應的回味。只是忙碌中連回味的時間幾乎都迷入苛刻。幾十天前，在家人嚴格保密的間隙我的表妹偷偷告訴我外公去世的消息，忽然間許多久違的淚水簌簌而下。想起外公奔走在村莊間的田埂上給我家送這送那，無時不在操心著他子女們的日子。外公很快老了，我發現的時候他老人家已經去世。這時才回憶起，過年時我給外公遞煙，他雙手顫抖著才接穩。當時他老人家精神很足，現在想來，似乎是回光返照——兩個月后好端端的人就沒了。我的爺爺奶奶，還有我的外婆，老人家都在在村莊的風霜雨雪中像風中的燭火，會忽然熄滅。平心而論我每次假期匆匆回家而純粹的呆在家里幾乎沒有多少時間。和老人在一起也就隨便匆忙的閑說幾句就忙別的去了。殊不知每一次和他們在一起都可能是最后一次。這也是我惦記村莊的理由。若干年后我可能失去幾許掛念而感傷得更深。這些都是必然的。

5

每一個時期我都在寫村莊。我永遠也記敘不完。也就每次零碎寫點。

村莊，演繹平淡的故事，甚至細節都可以忽略。春夏秋冬無數的風景都在我的童年時光里埋下，我一生靈魂的高低都已在村莊的背景深處注定。

(二)

1

白天的熱戲已休克退場，夏天的晚上，一片嘻嘻哈哈的蛙聲是鄉間最和諧的音樂。村莊的大樹小樹在輕風撫摸下，形形色色的稀碎的聲音嘩嘩舔著乘涼人群的心。螢火蟲撲向草叢，又跳起來，還對著人群眨眼，與天上那幫風風火火的閃亮不同的是這些神靈般的生命更親切。

我通常喜歡睡在外面，夏天的鄉村屋外疏遠了白天沉重的焦灼。涼風習習，如果歲月永遠都這樣，就這么幽靜，沒有傷痛沒有煩惱沒有死亡多好，這一頁“荒廢”之美要陶冶出多少歌頌夜的詩人。

娃娃的哭聲突然脆響，誰家的孩子啊，吵醒了許多正好睡著的人。醒來的瞬息，迷糊地往天上瞧瞧，月的謠言飄下來了，月亮月亮，為什么你的目光那么凄迷，月亮月亮，誰家姑娘正與你互望。大地整個一片，開始有露水微微的觸探而至。用毯子把頭也悶著(據老年人說月光也會把人曬黑)。一陣晚風吹來，一個激靈睜開眼睛。拽拽毯子，順手一摸，毯子外面開始微濕了。那是秘密的水，肅靜著，同時也正統一著從大草小草們的尖梢向下嬉戲著沒人能見的凝結，沒有爭吵的程序有條不紊，這都是為讓隔日其實并不關心這些的人們發現：哦，露水這么大了!

在屋外睡覺的時光是每年的暑假時期．更詳細點說是讀小學以及上初中的部分時候。在暑假這個時間段里，前一半時期是鄉下的農忙時季，后一半時期稍微舒服些，我這里舒服的標準是可以消閑的睡大覺。

上小學三年級開始我就開始做一件事情：捉黃鱔。當然這都只能在假期的后一半時期才能做。有兩個原因：一是這時候有時間；二是稻田的“火候”已到——黃鱔主要集中在稻田里．我那時候是村子里捉黃鱔的隊伍中最小的，大家不論年齡高低目標一致就是賣錢。統一的工具是“黃鱔籠”——細竹條編織的， 當然是讓黃鱔上當能進不能出。我第一次加入捉黃鱔的隊伍擁有十個黃鱔籠。其中五個是買的，還有五個是人送的。每個風雨無阻的下午在黃鱔籠里裝些蚯蚓或一些帶有腥味的東西。在天黑或要黑的時候融入無垠的稻田，在稻田的四周走走，選擇好位置，然后將黃鱔籠前半頭埋入水中，加點泥在上面壓住，后邊露出水面(透氣，防止黃鱔在里面被蒙死)。接著在田埂上做個標記，不然，第二天清早，來收黃鱔籠時常會忘記準確地點。

剛開始時，我都是在天黑后才出發，而那時稻田邊的蚊子已經瘋了，瞎鬧胡咬。又不好尋覓最佳位置。當時主要是太早怕暴露目標會被人偷(有人為了擴充自己捉黃鱔的工具而在漆黑的夜晚去搜尋黃鱔籠并占為己有)。很辛苦。后來也就在傍晚很早地就把活兒給結束，但不放心，在天黑后帶著手電筒去察看一番。因為我的成績耀人，家里的一個水缸那么多游動的黃鱔讓別的伙伴羨慕不已，很快村子里捉黃鱔的隊伍又增加了不少小孩。我們一起去田野察看，也就一幫小孩亂喊亂叫的。很好玩。我們大都穿著靴子，拿個小棍子，有人打著手電筒在前面開路。亂唱些歌，“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忽然又唱到《賣報歌》。那時鄭智化的歌正如火如荼流行著，我們也能亂唱幾句。青蛙聽到我們的歌聲呱呱得更歡，高興得不得了。

月亮升起來，田野里我們的隊伍已消失。趕緊回家睡覺明天還要早起。

村莊的最東面或最西邊是最涼快的，晚風怡人不斷吹拂。很多老人集中在那里抽煙嘮家常。有能講故事的老人是小孩子們最尊敬的。老頭往那一坐，周圍很快聚來一圈仰著臉等待的渴望。有時候講“大書”——就如收音機上的長篇評書。講楊家將，講羅成，講呼延慶，講程咬金……我是真的羨慕能講的老頭，也不知他究竟怎么知道這么多好聽的故事。甚至他們根本就沒有念過書。當過兵打過仗的也有大講戰場事件。也有講鬼故事的，聽得我們一幫小孩瑟瑟發抖，老人們卻哈哈大笑。我那時候非常崇拜那些老頭，那么多故事有許多讓我一生難忘。需要肯定的是，能講故事的老頭所流露的很多故事細節，在我今天看來，多是怎樣做人。那些老人們也真是用心良苦。如今回憶起來很是感動。然而離開家以來，偶然回家去，村莊里的老人逐漸停止了他們的足跡。今年過年在家，一打聽，能講故事的老人大都不在了。很是悵然。

那個年輪鄉下的電視機是有錢人家的驕傲。《渴望》剛播放時我記憶很深。那么多人聚在院子里擁擠著盯著14英寸黑白電視機，在動情。我擠不進去，只知道大人們都在看什么“渴望”——這個詞語從此開始熱烈地伴隨著我。

2

我所在的蘇北農村冬夜靜極，冷瑟的靜，只有犬吠來點綴些動靜。冷是最能襯托暖的，冬季的屋內擁著小火爐捧本書就著火苗讀，那是愜意所不能形容的。外面若還有雨聲淅瀝，而寒氣卻進不了房子，那種幸福的沖動：真暖和。

冬夜的月與夏不同，失去了夏季那月的惺忪，反之是精神抖擻。鄉下的樹很多，當然幾乎清一色的空丫。月光撲下來，村莊的內幕仍然無法敞開。噓嘆，夜行人吐出一口口熱氣。

晝短夜長，冬夜難熬。此乃小偷活動頻率最高的時節，偷雞摸狗之事異常豐富。這類事件我未曾參與也就不好敘述。冬夜，麻雀在竹林以及密樹群中歇息。也是抓麻雀的好時機。小時候就聽有說是動物體積越小越好吃(真正意思該是動物體積越小營養越高)。我想那麻雀肉肯定比野雞肉還要香。我吃過野雞肉，香得要命。但我至終沒有吃麻雀肉，只有一個原因，我覺得小麻雀可憐。不過我還是參加過冬夜捉麻雀的行動，那是在我感到麻雀可憐之前。

礦燈的光亮極其刺眼。用礦燈猛然照向竹梢樹梢。麻雀們應該正在睡覺，忽然被驚醒，面對強烈的燈光而不知所措。我們的隊伍帶有家伙(也就是氣槍)，閉著眼睛往上打吧，麻雀轟轟烈烈往下掉。待麻雀隊伍的老大發現不對勁，使暗號讓麻雀們逃跑時，地上死傷的已經不計其數。也有用網兜把麻雀活生生給囊入其中的。方法笨拙但屢試不爽若干笨蛋麻雀盡入中來，我都有點郁悶。麻雀在掙扎，我們陶醉在收獲的喜悅之中。快樂的大叫，麻雀對聲音是敏感的，于是我們隊伍的老大要我們小心點，別出聲——但是就像麻雀的隊伍老大逃跑號令發送已遲。麻雀一聽到大叫開始狂飛亂鉆。

我是故意大叫的。我看那些麻雀被打得死死傷傷，頓時升起火熱的憐憫，甚至我的心痛沸騰得幾欲爆炸。我們隊伍的老大見我很囂張好像是故意給麻雀通風報信的，讓我滾。我偏不理他，就是不滾，還更加涌起拯救麻雀的沖動。但最終我還是被大家給開除了。并訓斥我不懂事，至于麻雀嘛我分成的資格被大家一致同意予以剝奪。我發誓不吃麻雀肉，盡管后來有人幾番喊我去吃。

我擔憂起無數的麻雀們，它們漫長的冬季究竟該怎么過。這個擔憂我保持至今(那次我應該是小學二年級時)。盡管如今肯定少有閑人去捉麻雀了。

捉麻雀的時候，通常都很冷。在寒冷的冬天，過年時，有放煙花的習慣。但小時候，我家買不起。記憶中，我上了初中逢過年可能開始玩煙花。我不是太喜愛。冬夜蕭冷，煙花橫空確實很美。可惜很多年來我一直在忽略這個微妙的景致。我不知道為什么。

有必要提提那時的鄉村電影，在我這個年齡段以及之前的人肯定對此滿腔記憶。那可是熱鬧的，晚飯都吃得心不在焉，大人反復強調不把飯吃完不準走，才安下心來將飯吃完。忽然喇叭聲傳來了，啊，放了!趕緊搬上凳子狂奔過去，大人們也趕緊收拾碗筷鎖好們陸續趕過來。精神食糧的征服度想起來還真有些可怕。電影放完了。夜已深，人群開始分散。散開的笑語或沉思多跟電影的故事有關。慢慢的散開，越散越遠，直到散得鄉村電影一去不回……

3

關于夜晚。春天與秋天我還沒有提。論及特征可能與冬夏兩季的明顯程度相異。

不論怎么來回憶或看待夜晚，尤其是鄉村的夜晚，月亮與星星是最值得筆墨付之的載體，是有著濃縮的村莊靈魂的化身。明月入睡，月光是皎潔的液體。靜靜的平鋪滲透下來，村莊的安謐仿佛藏匿著驚叫。

春寒料峭剛過，暖和了，我們這幫小孩又開始大大咧咧的亂跑。村子里嚴冬的死寂迅速復蘇。春天的泥土與百草在晚間激動的散發出樸實的香氣。我和小伙伴們玩不膩的是捉迷藏。月光與春天清新氣息鬧得我們心跳不已，藏得再隱蔽都能被對方捉到。能藏身之處無外乎草垛的間隙。還有個好去處就是爬樹上去。我的爬樹水平大家不敢恭維，所以小伙伴們堅決不相信我會藏到樹上。然而我被逼急了沒辦法硬是脫了鞋子，爬上了一棵很大的槐樹。這樹不粗不細正適合直攀而上，但我還是費了老鼻子勁。上了樹，空余氣喘。手皮生疼。我的小伙伴有的爬樹那速度與姿態——讓人輕易的就會想到猴子。我很羨慕那份矯捷。

上了樹，我又感到很遺憾，他們沒有看到我是靠自己的力量爬上了樹。可能不相信以為我搞了個梯子上來的，后來梯子肯定被我的同伙撤走了．我的這個想法確實狹隘，但必須要提前這樣想，不然被他們給說出來，會更慚愧。

我在樹上聞著“夜來香”——槐花在晚上的香似乎不同于白天。小心翼翼不讓槐樹的刺扎著自己。樹上的感覺不錯，我可以瞥見下面尋找者的身影亂奔亂叫沒有效果。一直延續了好長時間，我都等不住了。但還沒有把我給找著。

果然不出所料，我主動發出呼聲后，樹下聚集來了全部的隊伍。我哈哈大笑。而對手們話鋒一轉，一致不承認我是親自爬樹上去的。我怎么說都不能得到肯定。最后我說算了罷，不爭了，是你們沒有機會看到我爬樹而已。我決定今晚不和他們玩了，回家去。我朝樹下一看，真險，完了，我不敢也似乎不知道該怎么下去了。真是尷尬。后來果真是梯子把我給救了下來——我疑惑至今，那些家伙怎么很快給我整來個梯子，以至于我的爬樹成績全面徹底的等于零。

我說不玩了。幸虧我媽在喊我回家吃飯。這個聲音是夜晚的村莊最有色彩的音律。我的小伙伴們也就在逐漸的“xx子，來家吃飯啦”的呼喚中分別回家去。迅速的安靜頓時又與月亮的和諧達成一致。

捉迷藏的游戲還有一個高峰，是在中秋節的那段時間。這段時間還蕩秋千，棗子熟了，柿子也熟了。夜晚的月亮格外的圓。成熟的谷香飄逸。蠢蠢欲動的春天之夜忽然一夜間遠去，代之給人一種想驀然回首的豪邁。

(三)

1

蜜蜂在瘋狂，不斷點綴在油菜身上，起伏著。麥子綠綠的風流，淌來淌去，淹得人要窒息。忘我的童年，那時對茫然的世界其實有著莫大的迷惑，田野的簡單與多姿構成了無數個一瞬的偉大與微妙。并且這么多一瞬縱使再深的刻畫也未必能將其表達。

我滿腦的疑問：菜花的沁香、百花百草——這些色彩的單調與沉迷。

我純粹的是一腔不知所措。盼望長大，盼望能理解這些敞開的秘密。渴望，我相信人有渴望之時目光是神圣的或還有著某種申訴的慘烈，就像油菜花的絢爛，昭示著美的悲壯與無限疆域。

很多個下午我一直坐在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地邊，一個人傻坐著，一個人單純的界面，我那么小。后來夕陽斜披的動作開始衰老，那個美呵，用我今天的回憶來記敘：“如果說，此前的我們還是結廬在人境的奮斗的角色，此際的我們已是遠距世間，以局外人的身份安坐田堤觀賞著這種角色的看客了”。(昌耀《傍晚，篁與我》)

如今很想再回味一下那場蕩氣回腸的恬靜，可惜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直到最后一縷色彩從油菜花身上謝去，我才想起該回家了。帶著依依不舍與淡淡的遺憾加快步子。傍晚的炊煙清一色的，像飄帶，含著春天的和諧與光陰的閃閃。田野一片綠，花兒像誰家迷路的孩子站在那里，寂寞地望著我。我回家了，而小花們將要孤零零地守候漫長的夜。

油菜花平凡極了。我寫過一首詩：“一排排草房子的前面以及后面／油菜花隨著風起伏的粉黃深深地／將浪拍到旁邊的水溝里／我睜開水汪汪的眼睛／卻不知道清水中的蝌蚪在怎么想”。我感謝上蒼賜我一個擁有油菜花的童年，只是那時的春天走得太快太快。

到秋天，整個鄉野蕭瑟得似乎最好的朋友永遠離去。花兒早就不知去往何處，還不經意，可只剩下一地一地枯瘦的荒草。我害怕走在秋野中。荒涼的同時還有數不盡的衰敗撲面而來，壓在心口讓人氣喘不止。

2

花是長在泥土上的，最樸實的東西往往只是作為陪襯的載體，譬如生出春華秋實的土地。

小時候接觸最多的是土地。農村長大的，這個無法避免。后來念了幾年書還有些淺淺的埋怨：怎么就生在鄉下!現在回憶起來，那份時光，于泥土上吮吸鄉村雨水的日子，真的很難忘。

我6歲的時候，弟弟4歲。那時我很懂事。夏天的中午我能燒一鍋綠豆湯。少許的綠豆與米，沸騰后再用文火慢慢煮。這個并沒有人教過我，只是見過母親這么做。中午12點左右父母從田里回來，喝上這既解渴又清香的綠豆湯——那種愜意定然酣暢至極。如今我將這事告訴朋友，他們露出懷疑。我也不去辯解，城市長大的不會理解。農村長大的有的也不能理解，他們有姐姐妹妹的跟我不同，我便固然充當某種必然的角色。6歲那年我學會了做飯。直到上初中才基本解脫。現在回憶起那時給父母帶來的快慰總有種甜蜜。

念小學時我做飯之余接觸較多的是種花生。雞叫聲讓人討厭，天朦朧亮就在父母“喝令”聲中從床上慢吞吞地爬起來。有時母親煮幾個雞蛋，主要是我與弟弟吃。大清早的我不想吃東西，母親強令我吃，我也便在疲倦的惺忪中咬牙切齒地咽下去。弟弟漸漸長大，也便與我一起早起。雞鳴的鄉村將要生機勃勃時，我們一家四口就早早來到田里。其實也說不上早，鄉野已經是星星點點的人了。父親與母親用鋤頭一下又一下地鋤著小坑。我與弟弟在每個小坑之中放入兩粒花生米。那么大的一塊塊地，就讓我與弟弟兩粒兩粒地給填滿了。

陽光漸烈，大概9點左右，人便相當累、餓，身上也凈是汗。

收拾東西回家。這種情況下當然不會讓我做飯。我便繼續小睡，吃飯(原則上叫早飯)的時候再起來。蘇北的夏季中午非常熱。根據情況而定，通常不會再向田野挺進。但有時也去，多是父母去。我與弟弟趁機可寫作業。

父親母親如果還在田野忙碌的話。到11點多時，我就要開始張羅午飯了。淘3碗米放入鍋里：煮飯簡單而又復雜，不是水多了就是少了(好長時間我才掌握)。弟弟擦著火柴在那里將忙一頭大汗才會得到我的鼓勵與表揚。我在想中午該吃什么菜，多是些素菜。從菜園里摘些辣椒與西紅柿。辣椒炒土豆。西紅柿切成片做湯，湯煮沸時在上面“鋪”些雞蛋花(將雞蛋攪勻，往上細細“鋪”)。偶爾也從村里小店買回些豆芽之類，算是改換口味罷!改換口味的最大舉動就是吃魚吃肉。村子里來了賣魚的，母親就會去稱幾斤，因為我最愛吃魚。有時父親去割幾斤肉回來，我和弟弟就會積極的參與做飯：我們要讓口水盤旋的間隔縮短。

中午大都有個午休過程。12點到3點熱得驚人，在田野里很容易中暑。大概4到5點，鄉野又開始人來人往了，我與弟弟便重復早晨的故事。傍晚的效率毫不遜色于晨。每個人都有著爭分奪秒的感覺。一直干到無法分辨出鋤頭落地的位置才罷休。鄉村的隊伍開始不約而同地回家。這時到家我心里一陣輕松，又一天畢竟過去了。我不知道弟弟是否也有這種感覺，應該也是。我到外求學與弟弟漸漸天涯兩地，在一起的機會越來越少。即便在一起說得多是關于未來。

收拾好東西，到家時，天已基本黑透。父親去喂豬，母親在燒洗澡水、做飯。我中午煮的飯比較多。晚上燒些稀飯就行了。中午的土豆炒辣椒多該剩些，還有諸如蘿卜干之類的咸菜。我與弟弟看看雞窩里有沒有雞蛋有就收到家里。再看看鴨子是否回家了。

一切都差不多后，將小飯桌搬到門口。家家戶戶也都這樣。外面有陣陣輕風，涼快。先沖個澡，然后坐下來。哦，輕輕放松。鄉村牧風拂畢了白天的疲憊。一切別有風味。有時母親做些“活面餅”(也就是大餅)。家里做的比較實在。大餅我現在已好久沒吃了，回憶起來真還有淡淡的口水在嘴里盤旋。母親做的大餅沒有街上賣的那么好看，但吃起來口感未必遜色。吃大餅時最好不過的是配些生大蒜辦，其愜意之深豈是文字可以形容。

3

開學的時候要早起。我所上的小學離家有兩里路。穿過田野在另一個村子的盡頭有一排瓦房。瓦房前后各有一排樹——這也是唯有的裝飾。這排瓦房將一至五年級(那時沒有六年級)合理地分配開來。最中間的三間是辦公室，辦公室門前的那棵樹似乎最粗，垂掛個大鐵管——敲響的聲音一直指揮著我們進出教室。

上學的路上我通常一人，村子里別的伙伴也不知為何總比我早。這也并非我不勤奮，我的成績一直很不錯。早晨起來簡單地吃些飯也就趕往學校。最擔心在半路上忽然聽到學校那邊傳來清脆的鈴聲。春季的鄉野很美，油菜花一片一片的，蜜蜂亂飛．麥田的綠浪是那么的好看。地上的草兒爭相傾聽大地之音都伸長脖子，我踩一下，它們也不會生氣。那時雖未與伙伴一起走也好，一個人可以用年少的心欣賞田野。我現在所寫的許多詩文都是那時的沉淀。夏天很熱， 日子也就在汗水中不經意地流走。田野里的麥穗香，樸素清香而真誠。后來麥子成熟，學校會放“麥假”——鄉村小學從老師到學生都將奔赴一場收割。我們回家做些家務，也可以戴上草帽拿上鐮刀趕往麥地。

秋天是升學的日子。秋野金黃一片。稻子熟了，大豆玉米也紛紛成熟。鄉村一片欣欣然。冬天很冷，還是要上學。那時我真想把家搬到學校旁。鄉間的寒風刮到臉上生疼，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襖，背著個大書包，向學校蹣跚移動。念到五年級時學了《賣火柴的小女孩》，安徒生給了我們文字之外的一種溫暖，我們畢竟又是幸福的。

我小時候一到夏季就以赤腳居多。家里確實沒什么錢。在念三年級時的一天，已是秋天的早晨，清冷。我竟是赤著腳去上學的。走到村頭碰見一個賣豆腐的，他善意地說怎么還赤腳啊!我笑了一下沒吱聲。那天我關注校園里的每一雙腳，我“獨領風騷”，平日幾個老伙伴也都悄悄地套上了解放鞋或布鞋。我便渴望擁有一雙解放鞋。也就是那個周末父親騎自行車帶我上街。我光著腳坐在自行車上，后來父親給我買了雙11塊錢的球鞋，難忘啊!接著坐在自行車回家時一望天空，藍藍地沾著白云!我急切地等待星期一到來，周一趕到學校，有意無意地展現在別人面前(“特別”時期赤腳的東躲西藏之羞怯暫時一去不復返矣)。卻只有幾個老伙伴說這鞋很漂亮。而我的喜悅畢竟占據著某種失望的領地，繼續小心翼翼地看著藍天與白云。

4

在我上大學的第二年，寒假回家，忽然非常想念我的小學同學。很多年過去了，能見面或能聯系上的，也就是同村的幾個幼時伙伴。大多數都不知怎么消失得無影無蹤。翻到小學畢業照，稚嫩的面孔如春風拂面。久違的兒時呼喚，牽制著一生的奔走——多么多的心事，失去的得到的，都是那么親切——在我的內心。

后來我去了小學校園去看一看，這至少能減輕我內心的許多回憶所帶來的念曲。有這個想法是需要勇氣的，這是觸碰往事的舉措，稍不留神會受到情感的抑制或是噴薄，那會很難受。我是不敢觸探自己的許多往昔生活情節的，既然有勇氣有必要去觸探，該是傷懷也在所不惜。

(四)

1

1996年秋季，我小學畢業。離開校園后，而再次前往純粹是刻意的安排。將近十年了，重新撲入這片空間，用老掉牙的酸話來形容那叫：縱有萬千滋味，更與何人說……

從那里離開的時候還小，沒有長胡子，視力也好，精神狀態當然也比如今強多了。十年以后，也就是說我重新回歸到昔日年華的短暫回望中，老練了許多，也世故了很多。當然了，更多的是感慨，在感慨之外還保持著年少的滄桑：所謂的有些不知所措的感動與久違。

2

剛走進這個校園的時候，一切都是新鮮的，并且很怯場。背著個小書包，那時我非常羨慕有些小伙伴們。他們有些人的書包不是粗布做的，而是在鎮子上買來的。少年的虛榮是原始人性的流露，埋怨不了自己什么。我裝課本用的小書包是母親用粗布縫制的，還繡了兩只青蛙在上面。從今天的美學角度來看，那所繡制的青蛙絕對是屬于添色的范疇。可當時我卻極其討厭那小書包上的圖案，我也就在別人面前隱藏住蠢蠢欲動的青蛙：盡管任憑再努力也只能在我的小書包上沉睡。最后我喪失了隱藏的興致也就索性用小刀給剝下——稚嫩的動作又含著活生生的殘忍與無知。幸虧那只是圖案，不過隱約中記得我當時的鬼鬼祟祟，割下那片布的同時我那眼睛是不斷掃描四周的，還帶著緊張的神秘……現在想起來，第一感應就是好笑。

背著我極不情愿背著的書包，背誦著“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而背書的日子很快在我的小書包變舊的每一個間隙改變。老師開始允許我們使用鋼筆和圓珠筆了，鉛筆的主導舞臺在悄然退場。早就在渴望成為三年級的學生，原因之一就是到三年級時就可以用鋼筆，在這之前我羨慕用鋼筆寫字。還在削鉛筆，可一不小心我已經坐到三年級的教室。我的書包換了，是買來的，雖然已是并不流行的款式但我的喜悅溢于言表好久好久。

十年后我來到曾經純真的園子，我的打扮和年輕的老師沒有什么區別。孩子們用尊敬的眼光望著我，我當初也是用這樣的眼光看老師們的。

準確地說上初中起我才正式受老師喜歡(起初因字寫得好看接著成績好，后來是文章做得引人——姑且這樣認為罷)。小學時大家成績大都很好，況且論智力我無法排在前列，所以那時老師對我一般。我期盼老師能對我刮目相看，雖然我沒有什么資本吸引老師注意。有這個心理主要是因為自卑吧，我從來沒有穿什么漂亮的新衣服新鞋子……夏天“喜愛”赤腳，冬天在我的頭上還能捉到虱子，作為一個邋遢的傻小子……少年時我的思緒就開始復雜——那時我不懂得什么叫出人頭地，只隱隱給自己鼓勁：一定要努力，讓別人看看。現在看來，少年時最初的萌動是最能伴隨一生的：譬如做事的信念。因為幼時我比不過我的許多小伙伴的吃和穿，而我的家庭教育也不是絕對的上乘，母親整天的忙碌，父親還要忙著去縣城打工。父母在忙著爭取把一家四口所居的茅草房變更為瓦房，所以對于我的過問無外乎只要求考高分。我也格外倔強，很在乎自己的臉面，只要決定去做一件事，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完成。直到今天我還是這樣，舉個簡單的例子，例如我的寫作。那是在初中時，有個語文老師向來批評我的作文是垃圾。而當初我是何等熱愛寫作——今天我不想提及那老師——盡管從某種角度出發我得感謝他的刺激。

3

校園的變化并不是太大。增加了兩排紅色的瓦房，修了點零碎的報欄，我看了一個石板上刻下的文字，是南京河海大學捐資而得以增色。我們當初在這學習的時候只有一排灰紅的瓦房，幾個年級密集的分布使得沒有圍墻的小學在陽光冬雪與春風秋雨中燦爛的暴露。四周都是田地，幾分鐘的步行路程就可以到達河邊，靠近河邊可以游泳，很多夏天的炎熱時分許多人都跑去嬉水。老師努力而嚴肅的強調，不準去河里洗澡， 因為很不經意就會有耳聞又有學生溺水了……

1991年夏季，這個洪水泛濫的年度很多人該有記憶。我的小學，正前方白花花的清一色的茫茫洪水讓人害怕。后來學校也不得不放假。搶險的畫面以及很多關于水的傳說——“我被淹得死來活去”。讓我敬畏的水吸引我想游泳，后來學習過幾次發現很復雜接著索性琢磨劃船或釣魚去了。我不會游泳，呆在水里的感覺其實非常舒服，可水深一旦超過自己的鼻孔：世界頓時布滿恐怖。我后悔當初的惰性而遺失了學習游泳的最佳時期，我被水的嫵媚所牽掛，而水的神秘和深邃在更深的層次將我征服讓我窒息叫我遠離。

幾個會游泳的小學同學安慰我：不會游泳不要緊……你就在岸邊給我們看著衣服吧。我沒有辦法，只能在逐漸喪失的勇氣背后看著他們的恣意，我很想跳下水瘋狂一下，但似乎在逃避什么，害怕被淹死?——這種畏懼是1991年的大水白花花白晃晃的，太讓人想哭了，淹得我對水有著說不出的滋味。

幾個游泳高手是我小學同學中的要好，我重新想起他們，而不知道他們如今都漂在了什么地方。村莊很小，校園很小，可外面的世界太大。我們掙開了一個年齡的筐子，就像小鳥的撲簌飛翔，迅速的消失迅速的無影無蹤。

想念舊日伙伴，自然地遙望著依舊茫然的河水。站在校門口端詳，以前這里沒有大門，但此處長著一棵大樹，樹最能蘊藏故事了。我在寒假時分來這里或許是個錯誤，冬風并不刻意的凜冽將荒涼全方位地表露出來。惟有的生機就是即將期末考試的孩子們活潑的臉蛋，還有校園里孤零零的松樹所散發蒼白的綠給人以生命感。校門口的大樹像患了絕癥的老農，這樹也不知站在這里多少年了，守望過數不盡的孩子在身邊成長，目送過無數一直茁壯而靈動的即將遠行的身影。風在耳邊簌簌而過，世界無比安靜，直覺告訴我，我所撫摸的大樹正流露出喜悅。坎坷的樹皮是老人的臉：我也是被你牽腸的孩子啊……

4

在上五年級之前，我還喜愛唱歌。音樂課上我就給大家唱《水手》《麻花辮子》，當時鄭智化的歌曲風靡得很。有時候我唱得動情會變調，同學們的掌聲也就會忽然掩蓋我的情緒高漲。而一夜間，我卻不肯唱歌了，直到今天也不知是為什么。我分析了一下，給自己一個合適的解脫：懂事了，也就不唱歌了。但這個解釋太牽強，可我沒有辦法找到更好的理由給自己辯解。

音樂從此以后駐扎在我的內心，這樣也好，愈為寧靜。二十多年了，我是說從出生到寫作此文的時日，我歷經了很多，驀然回首，我也有屬于自己的年輕的深沉。我不去大聲唱歌也好，一個人悄悄地輕聲哼哼照樣不失一種絕妙的抒情。我也需要封閉住自己的很多很多。

唱歌的時候，總有個人在默默看著我，這是發生在四年級時。這是感應，也有人暗自告訴過我。看我的人是個一直與我同班的女孩子。想起來我們這一代人也蠻早熟的。我那時候衣服都穿得拖拖拉拉的哪有勇氣去迎接女孩子的眼神。但我后來好像寫過日記，可惜早已丟失，也記不起當時記錄的心情了。

學校一直沒有電鈴，傳統的大鐵管，用個鐵錘有節奏的敲就行了。冬風忽忽在吹，大鐵管斷斷續續地撞擊出零星的樂音。我踟躇許久，突然想起自己的歌聲，可能那時候滲透進墻壁或地下，我的到來吸引了自己的一份昨日重現。以及撲上我心頭的少年日記，盡管已經遺失，依舊美得從容。想起這些，淡淡的幸福感不斷翻涌，不停甜蜜地撞擊著我的心扉——和諧的樂譜沉淀在我豐富的心底。

不想再回憶了，太多太多。留些碎片給下一次吧。

5

辦公室搬遷到了新蓋的瓦房里，教過我的老師有的退休了，有的改行了，當然也有離開這個世間的。我進了辦公室，還有我認識的幾個老師，他們都不敢認我，十年了，我變化得很徹底，要不是報上名字沒有一個老師敢相信站在他們面前的會是我。感謝老師，都還記得我!

給我倒水，給我讓座，老師們很高興我能回來看看。他們也知道我如今漂得很遠，到中國的最西南了，回家一次也不容易。拿不出什么禮物，我羞澀地取出我所出版的詩集簽名送給老師，他們蒼老的臉上展現出令我慚愧的興奮。和老師們閑聊，也好順便打聽別的小學同學，我知道了很多人，有的已經結婚了，有的一直在蘇南打工，也有很多人在讀大學。大家都在各自的空間奔波著。老師說常有學生回來，也有人打聽過我。我一聽，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其實也敢肯定有人在想念著我，而我多想見見我的伙伴們。我們的小學容納三個村子的學生上學，所以消息不是太靈通，大家一旦分開，一輩子見不了面也不足為奇。

老師們的談話讓我覺得他們太封閉了，很多年一直呆在村子里，甚至有些呆滯。我說的有些東西他們竟然不懂，這時候的感覺：惟有某種憐惜或不解與我伴隨，這真的在我意料之外。我們沒有多少共同語言，卻添加了我對他們尊重的厚度。歲月給了他們的只有昨日的回憶與今天的展望：他們的學生都在追求精彩，一切已經足夠．就如村莊堅強的生命延伸，那是在訴說著大自然永恒的變遷，春夏秋冬物是人非朝露晚霞……都在圍繞著一個主題：在質樸與厚重的泥土中心，每個人都是從中長出的樹或草，只是有的必須得飛翔。

責任編輯 老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