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窗外飄著瀟瀟秋雨的深夜,很長一段時間在邊地執行秘密任務的李邊再次陷入到重復多次的惡夢之中。
這個夢是這樣的:開始的時候,李邊總會在夢境的入口處感覺到某種來歷不明的不詳,宛若陰魂降臨,此時濃黑的空氣如水波輕漾。李邊從來就不是一個膽大的人,因此即使在夢中,他同樣會感到害怕。他從床上坐起來,試圖擰亮床頭的臺燈,鬼魂總是先切斷電源,因此臺燈當然不會亮起。一團亂麻般的黑暗中,夢中的李邊很憂慮地意識到自己又陷入同樣的惡夢之中。在這個地方,夢境會有一些細微的差別,比如當臺燈不亮之后,李邊會從床上移動到地面,去摸索屋頂燈的開關。屋頂燈的狀況與臺燈一樣,當然也不會亮。這時,李邊想起自己床頭的小柜上通常擺著一支手電,他摸到那只手電并試圖擰亮它。與電燈不同,由于手電靠干電池供電,鬼魂對干電池無能為力。李邊拿著手電漫無目的地掃射著他陰濕的小屋,然而手電射出的光團落到墻壁和地面上反彈回來之后,反而使一切愈發晦暗不明;最重要的是,手電射出的光團正在李邊模糊的注視中令人心碎欲裂地黯淡下去,宛若一朵正在萎縮的花。
有時,夢中的李邊會看到懸掛在床頭的手槍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落在地,皮質的槍套和金屬的槍身單薄而破敗,如一張浸透了水的舊報紙,當李邊俯身撿視手槍時,他會看到手槍如同漂在陰溝里的某種含義暖昧的橡膠垃圾。由于他從惡夢一開始便清醒地知道這僅僅是一個惡夢,他會告訴自己只要能迅速回到自己原來睡去的地方,大叫一聲醒來便會萬事大吉。惡夢真正的不詳在此刻降臨,李邊發覺自己不僅無法醒來,而且根本無法動彈,手腳及身體的每一塊肌肉,仿佛被鋼筋水泥澆鑄成一個整塊。李邊緊張而充滿焦慮地想到:只要能大聲喊叫,一切都會改變。當然結果可想而知,既然他無法動彈,他顯然也無法喊叫。
李邊明確無誤地知道自己正陷入一個惡夢之中,然而他卻無能為力,仿佛一個不愿死去的人徘徊在陰陽臨界點上,活著離他只有一步之遙,他卻只能任由陰魂擺布,欲哭無淚。
最后,李邊會聲嘶力竭地狂吼一聲,像具僵尸般猛然從床上彈起。由于李邊行蹤不定,所以承載惡夢的床各式各樣,位于不同的城市和方位,但這并不影響李邊從惡夢中爬出后渾身虛汗淋漓,心跳如鼓宛若命懸游絲。有一次,李邊在坐起之后,突然看見床尾坐著一個渾身槁素的孩子,正充滿憂慮地注視著他清瘠的面容。李邊暗叫一聲不好,還真的碰上鬼了,他幾乎是本能地揮拳向渾身槁素的孩子打去,同時宛若挨刀的公豬一般慘叫一聲“打!”幻影驟然消失,李邊翻身下床,啪啪啪打開屋子里所有的燈,站在屋子的中央驚恐不安地打量著空空如也的小屋。
驚魂稍定,斜倚在床頭上吸煙的李邊發現了如下幾個事實:第一,他的嗓子疼痛而嘶啞幾乎無法出聲;第二,他的右胳膊酸軟無力使他連舉起一根香煙都感到十分困難。他看了看表,那時是凌晨三點二十三分而窗外雨聲如豆,渾身瑟瑟發抖的李邊思考著采用某種保證惡夢不再重現的方式使自己得以在睡眠中度過殘存的漫漫雨夜。這時他看到了床頭懸掛著的、一把陳舊的54式手槍。李邊從床上一躍而起,一把從從槍套里抽出手槍,“咔”地一聲退出彈匣,他將彈匣中的子彈一粒粒地退出,然后將子彈埋到他的枕頭下面。彈匣里他留下了最后一顆子彈,隨后,他把彈匣塞進槍身,拉動槍栓,最后一顆子彈被頂進了槍膛之后,他把槍緊緊地握在手中重新倒頭睡去。
此后,李邊安然入睡,直到天光大亮而窗外依然雨聲如豆。李邊瞅著手里的手槍,因為握的時間太長,手槍在他的手里微微有些發燙。他回憶起那個渾身槁素的憂郁小孩,禁不住悵然若失。
就在那時,他接到電話,有人告訴他:邊地的任務暫時告一段落,他可以回到故鄉小住一段時間。
2
故鄉偶有秋雨蕭瑟。李邊躺在干燥溫暖的席夢思床墊上所做的惡夢雖然沒有邊地惡夢那樣豐富的細節,當他大汗淋漓地醒來之后仍然感到驚恐不已。他推醒睡在身邊的董芳,告訴她,如果自己再次陷入惡夢,請董芳務必及時將他推醒。與李邊酣暢淋漓地做愛后睡得十分安穩踏實的董芳并沒有明白李邊的意思,她只是乖巧的、隨口答應了李邊的請求。
在故鄉,李邊和董芳住在一起。如果不是李邊經常神秘消失的話,他們很可能會去辦理婚姻登記手續。
董芳的丈夫是一名便衣警察,在追蹤一個詭秘的盜竊集團時死于意外,然而死亡的原因至今尚未查明。董芳的便衣警察丈夫給她留下了一個目前已有4歲的瘦小男孩。此刻,那個有著超強的語言和虛構能力的小男孩就睡在李邊和董芳旁邊的一只小鐵床上。那個孩子會講述一些神奇的事情,比如幼兒園的老師帶他們去到一個藍色的池塘,池塘里有很多漂亮的金魚在那里玩,所有的金魚都會說話,魚們送給孩子美麗的彩球。
孩子在講述這個故事時,那只魚送給他的漂亮彩球就握在他的手中。當李邊追問事件的時間和地點時,這個聰明得略顯怪異的小男孩會滿不在乎地告訴你:“我做夢夢見的。”聯想到意大利著名女記者法拉奇在一本名為《人》的專著中詳細講述過的那些和魚有關的夢境,李邊記起這個滿世界漫游,多次與死亡擦身而過的女人明確地暗示過夢中的魚與死亡或災難有關。
李邊輕柔地觸摸董芳,并欠身察看了一下酣睡中死死咬住下唇、仿佛擔心泄露某些秘密的小男孩。確證自己究竟睡在一張什么樣的床上使李邊感到安全,他閉上眼睛,旋即沉入安寧的夢鄉,直到晨光乍現。秋雨悄然止息,陽光淡淡地照耀著白底紫花的窗簾。
現在,李邊赤著兩條腿坐在寬大柔軟的雙人床上,朦朧著雙眼看身著粉紅色短睡衣的董芳忙碌著給她的兒子穿衣。李邊在簡略地向董芳陳述昨夜的惡夢時再度感到十分惆悵,他說:“根據我以往的經驗,這個夢意味著一個人將要死去。”停了一會兒,李邊接著說:“這個人也許我不認識,但總會與我有些關系。”清晨的陽光使董芳的心情很好,她陽光一樣淡淡地笑了起來,伸手在李邊的后腦勺上拍了一下:“你總是疑神疑鬼。”
李邊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右眼皮猛跳了一下。顯然董芳并沒有把他的預言當真。
樓下響起了摩托車引擎發動的聲音,董芳送她的兒子到幼兒園去了;之后,她將去工廠上班,直到下午五點鐘下班。按慣例,董芳將順便到幼兒園去接孩子,然后帶著孩子一起歸來。接下來,將是又一個愉快而寧靜的夜晚。
董芳走了以后,李邊斜靠在被垛上,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會兒。這一次,他做了一個十分肉感的夢。他夢見了一個巨大的浴池,朦朦水霧中他看到了大群快樂的浴女。自然董芳也夾雜其中。那些在夢中顯得肥碩無比的裸女們臉上掛著無知的媚笑,做著同性間快樂的性游戲。緊接著裸女們中間出現了一個身著黑色三件套西服的陌生男人,李邊仔細辨別,這樣他想起,只有婚禮上的新郎會穿那樣的三件套西服。
發現那個穿黑色三件套西服的男人正憂郁而無所顧忌地打量著包括董芳在內的大群浴女,李邊禁不住心如刀割,因此他自然地參加到女人們中間。李邊夢見自己在其他一些女人幫助下,一邊與董芳快樂地做愛一邊流著淚水聲嘶力竭地咒罵著董芳。夢在這里中斷了,李邊醒來時深感悵然,他回憶著殘存在夢境邊緣的某些碎片,他幾乎抓住了一個公司的名稱。他想,也許那個名稱里包含“紫羅蘭”字樣的公司,就是唯一的,可以讓他找出那個詭秘的盜竊集團的線索。
3
李邊慢吞吞地穿衣起床。他的嘴里斜叼著一支香煙,赤腳踩在純毛地毯上使他產生了一種不斷落陷的錯覺。有一會兒,李邊注意到這間他已經十分熟悉的臥室里到處都懸掛著眼睛。正對雙人床的衣柜上張貼著一個孩子巨大的頭像,那個身著藍色絨絨衣的小男孩捧著一塊三角形的冰體,兩眼空空洞洞地打量著凝視他的李邊。李邊想到每天晚上,自己和董芳就在這雙漠然無知的眼睛打量下,汗流浹背地做愛,為了不驚醒孩子而不得不努力抑制歡樂的呼喊時不禁啞然失笑。雙人床右邊的白色墻壁上是另一個巨大的孩子,那個裸體的男孩趴在地上,仰望著天花板。
李邊隨手拉開床頭柜的抽屜,這樣,他便在幾盒安全套上看到了董芳的丈夫,那位前便衣警察隊員的遺像。那個英俊的小伙子戴著帽子,警容十分嚴整地鑲嵌在一個尋常雜志般大小的木質鏡框里,很嚴肅地瞅著李邊,似乎正在研究這個董芳生活的意外闖入者。李邊把一口青煙噴吐到警察棱角分明的面孔上,瞇縫著眼睛打量這個似曾相識的警察。當他意識到這已經是一個死人的時候,煙霧正從照片上散去,李邊恍然覺得那雙大檐帽下的眼睛驟然顯得生機勃勃,透過窗紗的淡淡晨光中,那雙眼睛正憂郁而迷離地注意著這個將他捏在手中的男人。李邊的心頭無端地涌起一陣煩惡之感,他把像框扔回到抽屜里,使勁合上抽屜,仿佛要把某種正在擴散到屋子里的不詳緊緊關閉。
既然陽光淡淡的,李邊決定到街上走走,隨便查找一下曾經出現在夢境邊緣的那個隱約含有“紫羅蘭”字樣的公司。據李邊后來回憶,在故鄉的街上,他遇到了這樣幾件事情:第一件事發生在順城街與環城路交接的地方,一個陌生人迎著他走來,央求李邊幫助他吹去眼睛里的沙子。李邊不得不把嘴巴伸近那只因異物入侵而紅腫流淚的眼睛。李邊裝模作樣地吹了幾口氣,陌生人道謝之后匆匆離去;第二件事發生在李邊一直漫游到順城街盡頭的時候,一個人大張著兩只白眼,客氣地向李邊打聽公安局在什么地方?李邊吃了一驚,因為當時他們就站在公安局大門口高懸的警徽下方,李邊用下巴匆匆朝公安局的大門努了一下,心中略略有些不安地離開了那個問路的人。李邊回憶著那個問路人最后向自己投來的不信任的目光,他想那個問路的人也許不識字而且不認識警徽;第三件事情發生時,李邊已經離開城市,出現在城郊的一段公路上。那是一條黃沙漫天的鄉村公路,當李邊遙想著蘋果花早已凋謝,傷感著低頭避風點燃一支香煙時,他抬起頭來看到公路上行進著一支古怪的隊伍。從服裝上判斷,那些有說有笑匆匆趕路的人顯然來自附近的山坡,奇怪的是,他們中的一些人捧著大小不等的各式鏡子。在李邊看來,這些捧著鏡子匆匆趕路的人仿佛正急著去參加一個有趣的儀式。李邊暗暗心驚,停步不前,當這群人走過李邊身側時,李邊注意到那些鏡子上涂抹著紅色的字跡。他想,也許是他們的某個親戚或鄰居開了一個店,他們手捧作為禮品的鏡子趕去參加一個豐富的晚餐。
李邊再次出現在城市里已是午后三點二十三分。這時他注意到一個裝飾很奇特的店鋪。那兩扇茶色的玻璃門,以及門后隱約可見的一只棕黃色牛皮沙發,皮面已經磨損得破敗不堪的沙發上坐著的兩個隱約可見的男人,他們那種奇特的仿佛對弈一般枯坐的姿態,李邊相信自己一定在最近的一個夢中見過。李邊凝目注視那兩扇半開半掩的玻璃門,他可以隱約看見沙發的側面有一張同樣是棕黃色的寫字臺,寫字臺的后面坐著一個穿超短裙的女人。那個女人正在上網,李邊可以清楚地看到電腦顯示器上正在被打開的網頁,那是一條新聞,標題是《“艾滋扒竊團伙”游蕩杭城 扒手主動感染艾滋》,李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李邊繼續站在玻璃門外張望,他看不到那個女人的手,更看不到她的臉,他只是深切地感覺到那兩條優美地交錯在寫字臺下方的腿非常熟悉,那是因為那種肉色的,帶有某種奇異亮光,因此手感十分光滑的連褲絲襪,李邊非常熟悉,這時李邊想起來董芳經常穿這個牌子叫“紫羅蘭”的絲襪。
李邊很想推開玻璃門,看清那兩個對弈的男人以及那個穿絲襪的女人,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沖動。他抬頭看了看那個商鋪的標牌,發現這個商鋪有一個十分古怪的名稱:“嫉妒廣告創意公司”。
4
回到董芳的居所后不久,董芳帶著兒子回來了。做飯的時候,董芳無意中告訴李邊:接下來的日子將會有些忙亂,因為有一個人死了,董芳和女工們將去協助辦理喪事。李邊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他想起了清晨起床時自己對董芳說過的話,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打量著董芳。董芳回頭時碰上了李邊僵硬的眼神,這時她顯然也想起了李邊說過有一個人將要死去的預言。于是她笑了起來,說出了她的想法。李邊也笑了起來,他們的笑聲中明顯地蘊含著某種雙方都試圖規避的不安。
這天晚上,李邊又做了一個惡夢,第二天清晨,他簡要地向董芳講述了這個夢。夢的情景是這樣的:李邊夢見自己和一群陌生人圍住一具新鮮的尸體,準備將尸體做成一道美妙的菜肴。他們面對的仿佛不是一個人的尸體,而是一頭剛剛死去的牛,因此,在夢中,李邊和他的同伴們體會不到任何心理上的不安。在動手烹飪尸體之前,他們需要將尸體洗凈。人們耐心而細致地做著這件事情,當清洗工作接近尾聲時,像我們日常生活中經常碰到的那樣,停水了。李邊明確無誤地記得夢中有人用略帶些失望和疲憊的聲音敘述道:“腸子還沒有翻洗哩!”李邊向董芳講述這個夢時伴隨著強烈的嘔吐的欲望。整整一天,李邊都可以清晰地體會到壓在喉頭下的,那種因誤食了某種食物而無時不在的煩惡之感。李邊不知道這個夢預示著什么,然而清晰的夢境讓他心驚肉跳,后背發涼,宛如無數隱匿了身形的人包圍著他,冷冷地打量著他的后背,而他除了坐在一地颯颯作響的長草中茫然四顧,無法起身站起,更無法突出重圍。
接下來的日子忽陰忽晴。陰晦的日子北風呼嘯,李邊除了一個人呆在董芳的屋子里,守著一爐熊熊燃燒的炭火,混亂地回憶、想像和懷念來自遠方的夢境之外一籌莫展。晴朗的日子風向逆轉,狂風卷著黃沙,讓風中漫步的李邊雙目刺痛,淚流不止。這些日子里,董芳4歲的兒子成了李邊唯一親密無間的伙伴,當那個孩子把臉貼在李邊的耳畔,充滿信任地告訴他那些發生在幼兒園與世隔絕的空間里的小秘密時,已漸漸對歸來體會到絕望的李邊暗暗思索:也許這個孩子,正是將自己從那些災難深重的惡夢中拯救出來的天使,或者是從現象通向夢境的唯一通道?
那個在李邊的預言中死去的人,一具尸體,一段時間以某種無法抗拒的力量進入到李邊和董芳平靜的生活中。故鄉葬俗奇特:死者入斂之后,需停放數日,而具體的天數,應該由風水先生來確定。死者的家屬會布置一個聲勢浩大的靈堂,靈堂通常由建筑工地上用作腳手架的鋼管搭成骨架,再以若干汽車篷布覆頂以擋住隨時可能穿堂而過的風雨。靈堂的正中是那口黑色的棺木,棺木的前方是死者的遺像、香燭、焚錢紙的器皿。死者的親朋好友在浩大的靈堂里歡聚一堂,抽煙,喝茶,通宵達旦地打撲克、搓麻將、嗑瓜籽。這叫作守夜。姑娘和少婦們得體地穿行在歡樂的人群之中,不停地給歡樂的人們續上茶水、端上瓜籽和香煙。靈堂里青煙繚繞,靈堂外五色紙扎成巨大的幡,在冷硬的北風中悠然舞動。人們以世俗的歡樂歡送尊貴的死者上路,遙祝死者一路平安,就像我們通常歡送一位領導到另一個單位去就職一樣。
上路的日子來臨,死者家屬會請來一支由城郊農民組成的四筒鼓舞隊。那些十五六歲的孩子揮舞著系有紅綢的鈸,腰間系著四筒鼓,在一個成人奇特的哨音指引下,敲打出鏗鏘有力的金屬撞擊聲,跳著大開大合的神奇舞蹈。這時,孝子們在地上跪成長長的一列,以抬棺為生的力士抬起棺木,由孝子們跪伏的頭顱上方通過,這叫“過橋”。漫天紙錢飛舞,在北風呼嘯的清晨,觀望者可以清晰地感到棺中的逝者嘴角含一絲微笑,在一地鏗鏘的鑼鼓聲中,宛如一個微醺的長者,歡樂地踉蹌而去。
5
有一天中午,李邊坐在溫暖的火爐邊打了一個盹,他做了這樣一個夢:
夢開始時顯得十分美好。陽光溫暖如春,田野綠草茵茵。遠遠地,蘋果花開了,粉白色的花樹連成一片云絮,輕盈地漂浮在田野的邊緣。李邊心曠神怡地漫步在田間的一條機耕道上,被拖拉機和馬車輾松了的泥土在他的腳下水波樣緩緩蕩漾。然后他來到一座拱起的小橋上,在那座橋上,他遇上了一群陌生人。那些人友善地將李邊圍起來,這時李邊約略有些奇怪地發現這些人一式衣衫襤褸,宛如一個組織嚴密的盜竊團伙,而他自己則前所未有過的衣冠楚楚道貌岸然。李邊試圖與他們友好地交談,這就是他的工作,大部分情報都是通過友好交談而收集到的。
然而他們都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沖著李邊曖昧地笑。有一陣子,李邊感到自己的下腹有些發癢,他低頭一看,看到彎曲的拱橋下流淌著烏黑發亮的水,而自己上身盡管穿著筆挺的西裝,甚至打著“紫羅蘭”牌的領帶,卻赤裸著下身,而又穿著一雙锃亮的皮鞋。一個依稀有些面熟的竊賊站在他的身側,手里握著自己骯臟病變的生殖器,在一個同伴的幫助下,那個骯臟的竊賊用一支棉簽把他生殖器上的膿液輕柔地涂抹到李邊的小腹上。
李邊抬頭看了看那些人的臉,他看到那些人的臉上一式帶著誠摯的微笑。李邊悄悄安慰自己,自己既然被他們包圍其中,人單勢弱,此刻切切不可與他們爭執,更不要和他們發生沖突。至于可怕的病毒,只要盡快回到董芳的屋子里,用清水和消毒劑認真沖洗自己的下體,應該不會對自己的健康造成大的傷害。李邊只好笑著,任由那個竊賊專心致志地給自己傳播病毒。陽光正迅速地衰退下去,一陣風起,遠遠近近的蘋果花兒剎那凋落,漫天飄飛宛如無數的紙錢。李邊慘叫一聲,伸手猛推包圍著他的人群,他的頭“咚”地一聲撞到被爐火烘烤得十分溫暖的墻壁上,他醒了過來。
6
門“吱呀”一聲開了,董芳輕輕巧巧地走了進來。她告訴李邊:死者將于明日清晨出殯,今夜將是葬禮運動中最為忙亂的時段。她必須在這最后的忙亂之夜出現,這意味著她將徹夜不歸。作為一個補充,董芳告訴李邊,孩子已經送到外婆家去了。李邊注意到董芳在告訴他這個安排時帶著明顯的不安,但這并不能緩解李邊心如刀割般的疼痛。他的臉在痛苦中呈現出不知所措的茫然。看到李邊臉色如此難受,董芳有些害怕,她遲疑著說:也許晚一些時候,沒人注意我,我就溜回來。
你們守著一具尸體縱情享樂,會遭天遣的!李邊突然咬牙切齒地咒罵道。話一出口,李邊自己先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這是個陌生的聲音,仿佛只是借他的嘴巴說出了聲。董芳臉色大變,匆匆轉過身去,進了廚房。
李邊為剛才鬼使神差的咒罵感到十分不安。他聽著廚房里餐具叮當作響的聲音,思考著要不要立即向董芳道歉。說白了,李邊想:自己有什么理由責罵董芳呢?這是個善良的女人,她對自己很好,溫情脈脈,從某種意義上講,李邊之所以感到自己還有一個故鄉,僅僅是因為這個地方還有一個名叫董芳的女人可以做飯給他吃,給他一個睡覺的地方,熱情地與他做愛,真誠地關注著他有沒有生病?是不是心情愉快地活著?他們甚至沒有締結過任何法律和世俗意義上的婚約,這是兩個人共同的愿望,一紙婚約意味著什么?也許只是一種專有的性行為?所謂忠貞?這無論是對滿世界游蕩的李邊還是對仍然年輕美麗的董芳來說,都是一件徒增煩惱的事情。而且,由于那一紙婚約,懷疑、猜測便會如同夏夜的蚊子一般嗡嗡而至,讓人心煩意亂。李邊清楚地知道,當邊地綿長而令萬物霉變的雨季終結,自己將別無選擇地再度離開這個被稱作故鄉的小城,離開這個名叫董芳的女人,回到邊地去執行他永無止境的秘密任務。
董芳從廚房里走出來時,神態已恢復正常。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吃飯,小心翼翼地躲避著某些話題。為了更好地躲開某種銳利得讓兩個人都心疼不已的情感,他們甚至喝了一些紅酒。兩只盛著血紅漿液的玻璃器皿叮當一碰,李邊莫名地想起了熟悉的《馬太福音》:“人子又拿起杯來,祝謝了,遞給他們說,你們都喝這個,因為這是我立約的血。”他們又分食了一個土豆,李邊繼續想著:“他們吃的時候,耶酥拿起餅來,就擘開,遞給門徒說,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
7
董芳走了,天漸漸地黑了下來。在暮色蒼涼的重壓下,爐火也似乎正在漸漸地黯淡下去。帶著章魚一般觸須的涼意在這個沒有女人走動,沒有孩子歡叫的屋間里冉冉升起。李邊蜷縮在火爐邊,重溫午后讓他心驚膽戰的夢境,就是那時,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會因為在執行任務時染上某種難以啟齒的疾病死去,因此他死亡的原因,將是一個永久的秘密。
明白了這件事情之后,李邊無法克制自己去想像一個聲勢浩大的靈堂。一具烏黑發亮的棺木,棺木中僵硬地仰躺著眉頭緊皺的死者。隔著一層很快就將在泥土中腐朽的木頭,那些歡樂的人們大口地喝著酒,大口地吃著各種動物的尸體。他們的嘴里發出響亮的咀嚼聲,酒足飯飽之后,麻將在他們手指的推動下嘩嘩作響。他們抽著煙,因為一張好牌而歡聲高叫因為另一張臭牌而大聲地咒罵。黑白瓜籽皮在氤氳中片片飛落,宛如落到棋盤上的粒粒棋子,蘋果花兒一樣粉白著艷紅著的姑娘和少婦們蝴蝶般穿梭于即將上路的死者與大聲咀嚼的生者之間。
而在晚餐開始之前,幫忙的人們在廚房里歡快地勞動著,面對一筐筐新鮮的動物尸體,他們的雙手沾滿了各式各樣的血跡。一個負責清洗內臟的女人轉動著水龍頭,這時停水了,一個略帶失望與疲憊的聲音:“腸子還沒有翻洗哩!”
“那就將就著吃吧!”李邊冷冷地回答道。就在這一瞬間,李邊猛然記起了那個與一群陌生人圍住一具新鮮人尸安排盛宴的惡夢。他大叫一聲睜開眼睛,這時他發現天已黑定。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緊緊地包裹著他。李邊站起來,摸索著去擰臺燈的開關,他聽到開關發出清脆的“咔”聲而電燈卻并未如預料中的亮起。李邊跳躍著去摸屋頂燈的開關,他瘋了似的摁動屋子里所有的電燈開關,然而所有的電燈正如李邊預感到的那樣,沒有一盞電燈如愿發出亮光。李邊憂慮地意識到自己再次陷入那個重復多次的惡夢中了,他想,只要能發出一聲尖叫,扭動一下胳膊,醒來,回到原來睡去的地方,一切惡夢都將消失。無邊的黑暗冷冷地壓迫著李邊,可憐的李邊焦慮地思考著: “這個夢的真正可怕,就在于人失去了對自己身體和語言的控制……”
而可怕的是,這不是他熟悉的邊地小屋,寂寞時他居然摸不到自己的手槍!
這時,響起了“嗒嗒”的敲門聲。
李邊驚恐萬狀地聆聽著這即將破門而入的聲音,他來了,他想,他來了,那個渾身槁素的孩子前來引領自己了!完全無法動彈也無法出聲的李邊憂郁地想起自己曾經讀到過的一句名言:所謂死亡,就是陷入一個永遠無法醒來的惡夢之中。
“啪”地一聲,床頭燈發出一朵桔黃的光芒,一只女性纖細而干燥的手輕輕地搭上了李邊冷汗涔涔的額頭。李邊睜開眼睛,看到了董芳睡眼惺忪的臉,朦朧如與床燈相對的一盞燈籠。
“又做惡夢了?”便衣警察李邊的妻子柔聲問道。李邊沉沉地吁了一口氣,從被窩里慢慢坐了起來。李邊茫然四顧,他看到了床前的地毯上胡亂扔著自己臨睡時脫下的衣服,他還看到了懸掛在衣帽鉤上的大檐帽以及幾乎從來沒有穿過的警服,在床燈柔和的光芒照耀下,帽子上的警徽閃爍著同樣柔和的光芒。
便衣警察李邊欠起身子,越過妻子董芳的身體,看了看正在小床上安睡的他們4歲的兒子。那個瘦小的孩子穿著一套素白素白的小睡衣,在夢中緊緊地咬著下唇,仿佛正堅定地恪守著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