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樣白的北方（短篇小說）

1

最近一段時間，我像一只鐵皮屋頂上的貓——我討厭這個比喻，這是一部美國老電影的片名。這說明我的想像力已經匱乏到何等程度，我甚至連一個象征焦慮的新鮮比喻都想不出來，更不用說創意一個能夠轟炸市場的網絡游戲了。

我是“眾生”網絡公司的董事會成員兼首席策劃師。我們的“眾生”公司，好不容易熬過了創業伊始殺機四伏的“燒錢”時代，按公司決策層雄心勃勃的拓展計劃，現在到了我們向市場發動“短促突擊戰”的時候了。我們選擇了網絡游戲作為突破口，這個光榮的任務像牛頓那只著名的紅蘋果一般砸到了我的腦袋上。

簡單地說，我的任務是“創意”，也就是為這個角色扮演類游戲確定一個大致的故事框架。這是因為在董事會上，我信口開河地提出了一個口氣大得恨不能熏死蒼蠅的計劃：我們要設計一個以青年女陸為主角的扮演游戲——放眼網絡江湖，那些成天泡在網上把自己從女人退化成“恐龍”的女網民們，她們泡在網上干什么?她們在聊天、打撲克、搓麻將、談虛擬的戀愛，她們不玩反恐精英，她們不玩魔獸爭霸，她們也不玩FIFA2000，總之一句話，她們對暴力和戰爭不感興趣，她們不玩游戲!我們要做的就是把她們從聊天室里抓出來，讓她們到我們的游戲里來虛擬一把愛情和人生!我的建議立即得到了公司董事會的熱烈歡呼，像大多數時候一樣，提建議的人總會變成建議的具體操作者，我的災難就此降臨。

別以為我就這樣完了。

在我短暫的三十年人生歷程中，我發現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那就是，每一次，當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倒霉的傻瓜時，就會有一個比我更倒霉的傻瓜出現；而每一次，恰恰都是這個比我更倒霉的傻瓜奇跡般地改變了我的命運，讓我起死回生重出江湖。

這次也毫不例外。

打電話給我的倒霉蛋是自由攝影人李明。

2

所謂自由攝影人，就是那種靠出賣像片為生的家伙。生活最窘迫的時候，這個叫李明的傻瓜甚至墮落到與一群“攝花子”為伍，靠躲在陰暗的角落里專門拍攝違章車輛的號牌，然后以20元一張照片的價格賣給坐在辦公室里喝茶抽煙嗑瓜子看報紙的交通警察為生。

永遠在路上的李明用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號碼打我一成不變的手機，一聽他的聲音，我就知道，這小子完蛋了。

李明的倒霉的原因在于，他剛把照片沖洗出來放大裝框，那個女人就不見了。

為了給李明的倒霉做一點必不可少的鋪墊，我不得不追述幾天前降臨到這個城市上空的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雪。作為一個南方城市，那場雪來勢之猛打破了城市圖書館的全部紀錄。我們都是這個南方城市的兒子，這不僅意味著我在北京上大學時，因為總是把“北京”念成“白京”，最終導致我的女友與我分手，更意味著這個南方城市與雪無緣。

數日前的一場大雪讓這個南方城市的模范市民們猝不及防束手無策。大雪壓斷了樹枝封閉了機場，學校停課機關放假整個城市變成了一個迷亂的攝影PAR．了'／。每一個公園每一條街道每一個積雪的垃圾桶附近，都可以看到手持傻瓜相機的傻瓜們瘋狂掃射。

我們的攝影家李明在那一天自然是做了一回專業傻瓜，他的武器是一臺尼康FM2，他熱愛尼康FM2，這是因為李明認為FM2就是婊子，職業道德一流，只要你喂給它足夠的膠卷，FM2就從來不會罷工。而膠卷對自由攝影人李明來說不折不扣就是鈔票，給錢就干活，不論酷暑寒冬，微笑服務，哪怕冰涼沉重一如FM2的全金屬機身，這不是婊子是什么?

李明那天使的模特兒李婭可不是婊子，我注意到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就像領導同志在文件中重要的語句上劃了一個圈。

就在那個下雪的黃昏，自由攝影人李明向我聲稱他完成了平生最偉大的作品。不能說后無來者至少是前無古人，這家伙伸手從我的煙盒里偷偷摸摸地拿了一根香煙，貧困使人變得羞怯，我不無悲哀而心存感激地注視著他點燃香煙。

我們只是模特兒偉大的紀錄者。李明皺著眉頭惡狠狠地抽了一口煙之后，這樣說。我想糾正他，我們不是模特的紀錄者，我們應該是偉大時代的紀錄者。但我什么也沒說。我很清楚，李明這種家伙，你永遠不要指望他成為思想家或者對說過的話文責自負，他屬于那種認死理的傻瓜。我總捉摸著把他弄到我們的“眾生”公司，不是搞數碼影像合成更不是做網站美編，我要讓他去測試游戲，讓他去和軟件里的硬傷作戰直至天昏地暗。我想公司董事會應該為我知人善任而拍案驚奇。

下雪了，人們很興奮，興奮的人當然不止李明一個，女人也很興奮。他遇上了女人，女人叫李婭，李婭今年24歲。攝影師李明被女人的氣質所吸引，他請她做他的模特兒，沒想到女人痛快地答應了。攝影師帶著模特兒去到了早就踩好的點，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女人在雪中肆無忌憚地裸露出黝黑的胴體，李婭來自邊地，那里太陽很大曬黑了她的皮膚。攝影師被模特兒的膚色感動得大呼小叫，在李明的授意下裸體的女人揮舞著一塊紅紗巾，快門咔咔落下，FM2婊子一般勤奮工作。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里攝影師謀殺了十個柯達反轉片，這是攝影師迄今為止積累的最大一筆財富，他用最大的投資換取了平生最震撼人心的偉大創作。

哦……我從李明硌得人屁股生疼的沙發上直起身子。那時午后四點的陽光正詭異地穿過李明居室的窗紗，忽明忽暗地投射到李明痛不欲生的面孔上。也許我僅僅是想換個坐姿，畢竟，我的屁股有些疼痛，而且我知道，由于長時間面對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電腦顯示器枯坐，我的痣瘡發作了，我懷疑我的肛門在流血，它遲早要毀掉我，要了我的命。

我能看看你說的那些照片嗎……嗯……我知道，你一定已經把它們弄進了你的電腦硬盤?

這時候我猛然發現自己上了一當，李明像條被人踩住了尾巴的狗一般敏捷地蹦了起來，這使我清醒地意識到，李明的倒霉樣很可能是偽裝的，所謂“我們只是模特兒偉大的紀錄者”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騙局。他不過是想調起我的胃口，然后把那些照片高價出售給我的網站，而我，就是那只掉進陷阱的狐貍，李明誘惑我的葡萄沒什么新鮮，無非是一個“故事”，而李明事先已經知道，我現在比他媽的任何人都需要一個“故事”!

我不可能購買你的照片，我指著電腦顯示器上光著身子只披了一塊紅紗巾的女主角說：你這是黃色圖片，對不起，也許是人體藝術，可在公司董事會看來，這就是黃色圖片，如果我收購了你的黃色圖片，再把它們發布到我們的網站上，我們的網站立即就會被查封。這樣一來，我們這幾年燒出去的錢，就真成了燒給比爾·蓋茨他老爸的紙錢了……

義正嚴辭地對李明說出這些話時，我突然感到有些心神不寧，我的心頭短暫地滑過某種不安：在我們倒霉透頂或者春風得意風生水起的片刻，我們是不是忽略了某些非常重要的東西，比如……

我說不出來，也許這種忽略了某些重要東西的感覺，通常也被我們忽略了。

果然，李明叭地一聲關掉了電腦，他直接拔掉了電源插頭，這說明他很憤怒。我向上帝發誓，我一萬次地提醒過李明，這樣關機不符合操作規范，非常危險，可能導致的結果包括擊穿主板破壞硬盤燒毀CPU，主板也好硬盤也好CPU也好，這都是錢吶。

“你這個低級雜種!”

我聽到了李明冷硬沉重如FM2全金屬機身一般的聲音。

3

情況并沒有想像中那么糟糕，頂多是午后的陽光出現了一瞬的陰晦，原因是天光漸近黃昏，太陽西斜。這使得李明居所的窗紗在我的注視中呈現出某種頗具意味的變化?，F在，那些窗紗看起來布滿了斑點，像一個經常手淫的人沖著窗紗一次又一次射精后殘存的精漬。請原諒我在李明憤怒的過程中提到了手淫這樣不雅的字眼，那是因為我聯想到了自己在公司董事會上另一次為爭奪話語霸權而脫口而出的發言：

成功的秘密是什么?兄弟們姐妹們，是手淫!每一個手淫的人渴望的是什么?快感!壓抑的快感!渴望噴發而盡量想把時間延長，對手淫而言，時間就是金錢，而效率永遠不是生命!所以，我們的游戲什么時候替代了手淫，讓人拼命去追求快感同時追求著那欲仙欲死的快感盡可能漫長地來臨，我們就成功了!他們在網上多呆一分鐘，我們就可以多賺到一分鐘的錢!成功是什么?先生們女士們，成功挺美的，成功不是看上去很美，成功是實實在在的金錢，我再強調一次，他們在我們的游戲網站上多呆一分鐘，我們就可以多賺到一分鐘的錢!我的發言完了。

片刻之后，掌聲如雷。

4

她看上去挺美的。

我怯生生地對仍然做憤怒狀的李明說，同時，我一臉討好的意味，從煙盒里抽出一棵煙朝李明遞了過去。這時候我有了新的打算，我不是找不到故事嗎?故事是什么玩意兒，故事不就是編出來的嗎?與其讓我絞盡腦汁去編，不如讓李明去編，至于三點若隱若現的裸女照片能不能在“眾生”網站發布，擦邊球而已。如果李明編的故事真的對我有用，沒準我可以把價格壓到最低，收購他幾張照片。

“啊——呸!”李明沒有接我遞過去的香煙，小李飛刀般迅雷不及掩耳地插上電腦的電源，摁下POWER鍵。等待WINXP啟動讓他心急如焚：“看看吧!她那憂郁的氣質，無與倫比的憂郁，我苦苦尋找了整整一生的高貴憂郁，全在這兒了!”

我穩穩地點上香煙一言不發。

“憂郁是什么?你這個低級雜種!憂郁不是頹廢不是寂寞，憂郁是渴望遠方而不可及，憂郁是不滿現狀而選擇的沉默……”李明的唾沫幾乎噴到了我的臉上，他肯定有好幾天沒有刷過牙了，他的唾沫很臭。我注意到李明一邊朝我的臉噴射臭不可聞的唾沫，一邊踢了電腦主機一腳，顯然他對自己的電腦慢得像跟兔子賽跑的烏龜充滿了仇恨。我的心尖子哆嗦了一下，我愛硬件，我不是攝影家，我是電腦工程師。

畫面出現了，她在雪地上舉著紅紗巾自由自在地奔跑，她跪在雪地上像是祈禱又像是和上蒼交談，她回眸一笑她掩面長泣，我喜歡其中一張照片，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畫面的右上角出現了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一個手持DV的面容不清的黑衣人。

她是挺憂郁的。我說。那輛被李明偶然攝入畫面的黑色轎車，握在黑衣人手里的DV讓我生出另外一些聯想來。這個名叫李婭的美眉完蛋了，她也許的確不是婊子，甚至連不“出臺”的“三陪”小姐也不是，她離開家鄉時曾對菩薩發過誓，永遠不當婊子，她不相信一個一無所長的漂亮女孩不做“雞”在城市里就活不下去。但這下子她完蛋了，因為雪，北方一樣白的雪，純潔的假相使她落入圈套，她在雪地上的裸體舞蹈被人拍成了小電影刻成了DVD，以十元人民幣一張的價格在黑市上出售。

“不僅僅是憂郁，那種憂郁是裝不出來的。”李明似乎被我的沉思所感動，他說：“關鍵是她的身世……”

正中下懷，這不就是我想讓網絡美女們在我的游戲中扮演的角色嗎?嘿嘿，這世上，誰上誰的當，誰被誰出賣了還幫著誰點鈔票，還真說不清吶!

全在一念之間。

5

你的意思是，照片拍完之后，你并沒有急著和你的模特兒分手，而是繼續和她在一起呆了一段時間?

我字斟句酌地發問。我得小心，盡管包括攝影師家在內的藝術家們總是聲稱他們的性生活放蕩不羈，但一旦對號入座，他們往往會無地自容或者勃然大怒讓我們逃之夭夭灼灼其華。

“是……的”，自由攝影人李明主動從我的煙盒里抽出一棵煙，在他的工作臺上摸索了十秒鐘并成功地點燃香煙之后，這才像個便秘的人一般艱難地擠出了這兩個字。

我笑而不答，當然，我笑得很寬容，而且充滿了心照不宣的同情。

“我是怕她凍壞了，所以我建設，讓我陪她去一趟醫院?！崩蠲髡f。 等一等，我忍不住叫了起來，在越來越黯淡的天光里，我注意到李明被我的叫聲嚇得差點把煙頭杵進裝光碟的盒子。

你的故事到目前為止都是倒敘，你知道這樣很煩，按時間順序發展怎么樣?

比如，我們把時間開始的地方假定為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當然，具體的時間是由游戲者自由選擇的，她可以把游戲開始的時間選擇為上大學的那一天，也可以選擇為16歲的生日，第一次做愛那天也行，這完全是游戲者的個人選擇。我們不妨選擇1999年9月9日，天長地久，人們會喜歡這個日子，不是嗎?

“你在說些什么呀?”這一次，輪到李明吃驚了。

6

1999年9月9日，天光破曉，被數十輛汽車排氣管里噴吐出的廢氣攪拌得支離破碎的晨光照射到女孩李婭19歲的黝黑臉龐上，使她的眉宇之間呈現出某種悲壯的凄惶。也許事情并不像攝影人李明轉述的那樣，遠行是每個青春女孩的夢，事實是李婭供職的航運公司破產了，像大多數年輕人一樣，她們選擇了活下去，于是她們選擇了遠方。

因為女孩李婭出生在中國最南部的一個小鎮，小鎮的陽光不僅曬黑了她的肌膚，而且使她對與生俱來的濕漉漉的感覺充滿了厭惡，無論是自然地理因素還是女孩李婭個人好惡的選擇，她只能向北方。在她的想像中，這次遷徙注定是漫長的。當她抵達北方時，她想北方應該已經下雪了，在她看來，雪一樣白的北方應該是涼爽而干燥的。

既然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故事大綱，我們完全可以忽略女孩李婭在旅途中遭遇的種種奇跡和不幸，刪除女孩李婭在游戲開始階段邂逅的旅伴以及她偶然發現的法寶，我們只要讓她走起來，讓游戲在時間坐標上啟動就成。更多的細節讓公司里那些專門寫程序的技術傻瓜去完成吧!現在我需要的僅僅是故事。

正因為如此，我沒有責怪李明故事中明顯的漏洞以及語焉不詳。我們只知道，這個并不漂亮也不難看，一無所長卻并不自怨自艾也未必雄心萬丈的女孩，她是自信的。她相信自己能夠活下去，不僅活著而且能夠健康地抵達北方，并且在北方看到她夢想中干燥涼爽的白雪。

愛情的萌芽必須在這一階段寫進源程序，盡管我們知道，對這樣一個沒有任何一技之長懷揣著無奈和夢想踏上遠行之路的平凡女孩而言，愛情這兩個字實在是有些太奢侈了。

所以，當女孩李婭跳下風塵仆仆的長途班車，出現在縣城車站的暴烈陽光中時，她失望地發現，這個被稱為“縣”的地方同樣充斥著潮濕霉爛的炎熱，更重要的是，她的肚子餓了。

在這樣一個極南之地的小縣城里，我們不可能為女孩李婭設置太多的就業機會。而好心的強盜善良的小偷心懷叵測的小商居心不良的款爺為官不仁的干部這些游戲中必須出現的戲劇性人物，在這時也不能急于登場。這個小縣的房子很多但都不高，道路阡陌相通然而迷宮的繁復程度僅為初級，愛情破土而出卻并非生離死別愁腸百結。淡淡的陽光照耀著小縣城，使整個畫面呈現出某種微黃的、充滿懷舊情調的光影。

現在的女孩李婭還只是一個體力智力經驗魅力值都不高的簡單女孩。她小心翼翼地在去飯店打零工到街頭擦皮鞋進小商鋪做營業員等不多的幾個按鈕之間做出選擇。當她小心翼翼地摁下鼠標左鍵時，女孩李婭驚奇地發現這些職位不僅報酬極低而且統統人滿為患。就在女孩李婭為自己的生計愁得渾身冒汗時，“洗頭按摩”這樣一個新的選擇跳著舞滑過顯示器，向她伸出了溫柔的誘惑之手。

去還是不去，這是一個問題。

去了以后，賣還是不賣，這又是一個問題。

把選擇留給那些購買了“眾生”游戲點卡，興致勃勃地走進“眾生”公司激情上市的“遠行女孩”游戲世界的姑娘們吧!作為游戲軟件開發商，我們所要提供的，除了一個故事大綱，剩下的就僅僅是一個盡可能運行平穩的操作平臺了。

7

既然是一個互聯網游戲，女孩李婭當然可以與其他游戲者進行交流。太簡單了，這只需要把聊天室功能集成到游戲平臺上就可以了。然而誰都知道，在這個由手機、汽車和互聯網構筑成的時代里，“交流”變成了多么遙遠而奢侈的一件事情，可望而不可及，一如女孩李婭雪一樣白的北方。

在李明斷斷續續的陳述中，我不僅悲哀地發現這個家伙正把自己的腦瓜變成一只西紅柿塞進一臺供電不足的攪拌機里拼命想榨出汁來，而且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設計一個女孩去遠方的角色扮演游戲是一件意義多么重大的事情。女強人、女記者、女明星、白領藍領灰領小姐美眉人造美女，一旦她們在我們的游戲平臺上邁出向遠方的腳步，一切都隨著鼠標的點擊而奇妙地發生變化，一切都由進入游戲的女玩家自己選擇而一切都在命中早已冥冥注定。

讓我把注意力集中到李明的陳述上來?，F在，女孩李婭已經來到了一個叫“市”的地方，這個城市離她想像中雪一樣白的北方依然很遙遠，然而離我和李明居住的這個城市卻近了很多。市里謀生的手段固然要多一些，除了洗頭按摩，這里出現了桑拿之類的新鮮名詞，自然還有家庭保姆酒店服務員上門推銷員街頭廣告員等等城里人特有的新玩意兒。在李明的陳述中，女孩李婭在“市”這個地方短暫地成了一戶殷實人家的保姆。

我懷疑李明接下來的陳述取材于當下市面上大面積流行的“情感實錄”：女孩李婭的男主人是個膽怯的色鬼，他總是乘女主人不在家的時候對我們的女孩李婭偷偷摸摸動手動腳。容忍還是拒絕?這里有了一個新的選擇。選擇容忍意味著得到男主人送出的小禮品，而拒絕的結果是無休止的刁難。迎合還是抵抗?這又是一個新的選擇。迎合意味著男主人在女主人某些個心情愉快的時分，小心翼翼地提出給盡職盡責不拿主人家一針一線的小保姆加薪。再次迎合甚至意味著放假，我們的女孩李婭可以到街上去玩，而很多機會都是在街上發生的。

這個男人色情而膽怯但并不妨礙他很有錢，這時候，我們的女孩李婭第一次接觸到了“包”這個奇特的字眼，第一次知道有些年齡和她相仿的女孩從人變成了鳥，變成了一種被叫做“金絲鳥”的動物……還是在這時候，女孩李婭已經有了很多愿意與她“交流”的朋友，甚至有一個不男不女的家伙不停地給她發賀卡送玫瑰，這個不男不女的家伙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同我們的女孩李婭結婚。如果你已經玩累了，你可以選擇在這里停下來，選擇結婚，十月懷胎生下孩子構成一個城市里隨處可見的外來家庭。那家伙是個水果零售商，從現在開始，我們的女孩李婭成天坐在一堆粘粘乎乎的西瓜之中，咧開西瓜瓤子一般美麗的大嘴，炎熱而潮濕的GAME OVER。

幾乎沒有任何一個玩家會選擇如此度過自己的一生，在這里，她們通常都會選擇“不結婚”，她們要繼續向北方。正如我們的女孩李婭，她不僅拒絕了男主人，而且勇敢地向女主人告發了男主人的卑劣行徑，她的告發換來的是女主人會心的微笑，當潮濕得像沙皮狗舌頭的陽光濕漉漉地舔著女孩李婭的臉龐時，她聽到女主人說：

“把你領回家來做保姆，是指望著養朵家花，免得他再到外面去混野花，在外面混多不好啊，不小心把性病帶回家，一家子都完蛋了。在家里就不一樣了，至少我心里有數。既然你不賣，那么，你走吧!”

我們的女孩李婭就這樣離開了富麗堂皇的“陽光別墅”，她沒有忘記向送她賀卡和玫瑰的水果情人說抱歉。我們的游戲里，她的水果情人在接受了她的道歉之后是這樣說的：

“沒事的，美眉，別難過。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在網上結婚嗎?那是因為沒有比在網上結婚離婚更容易更自由的事情了。知道嗎，最快的時候，我一星期就結了四回。每次在網上結婚成功，我都會用長達兩小時的手淫來表示慶祝?！?/p>

是啊，既然我們的女孩李婭不賣身也不結婚，那么，就讓她繼續走吧，向北，再向北。要知道，她們在網上多呆一分鐘，我們就可以多賺一分鐘的鈔票。

8

游戲進入到這個階段，我們的女孩李婭終于走進了我和李明居住的這座南方大城。李明的陳述使我在設計游戲時靈機一動，我在這里給進入游戲的女孩們設計了一個全新的就職概念——信息臺小姐。

真人在電話里陪你聊天的那種。

因為語音聊天功能在互聯網技術中的迅猛發展，要把這點小小的技術集成到游戲中不費吹灰之力。

可惜的是，我們的女孩李婭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她不僅不會講普通話，而且她的聲音一點都不性感，更可怕的是，作為一個智商不高一無所長的女孩，信息臺小姐必須掌握的若干人體醫學解剖名詞讓她的腦袋成了一個比李明的腦袋更爛的西紅柿。

經過三天的試用之后，信息臺老板，一個對信息臺小姐絕對沒有“性趣”的中年男人，用一種絕對恪守職業道德的音調對女孩李婭說：“你說話的聲音太難聽了，會把我所有的客戶都嚇跑的。你的樣子可比你的聲音強多了，因此，你不妨在你的選擇中去掉信息兩個字，干脆去做小姐得了。也許，等你真的坐上了臺，我會去照顧你的生意。但這里不行，我得講究誠信。”

“我是不賣的!”女孩李婭昂起頭來回答她的信息臺老板，她并沒有義憤填膺，也沒有顧影自憐，她就那樣平靜而從容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信息臺老板微微有些吃驚的感覺。最后，他決定以飽經滄桑的過來人身份勸說這個未諳世事的小姑娘。他說：

“人在江湖飄誰能不挨刀。豬養肥了是要被殺的牛養壯了是拿來耕地的種馬是用來和母驢交配的生下來的怪物叫騾子。女人天生那玩意兒遲早一天是要給男人用的。遲賣早賣早晚都是賣早上市的黃瓜比爛大街的西紅柿是要值錢得多的。你就剩那點玩意兒值錢了你不賣等它爛了貶值了你想賣也賣不出去了，你會餓死的?！?/p>

我們的女孩李婭果斷地摁下了鼠標左鍵，她選擇的是：

不賣!

9

“你可以想一想，做一個這樣的選擇也許并不難”，自由攝影人李明陳述至此時天光已經黑定，飄浮的窗紗上點點水漬斑斑精液都已悉數被黑暗吞沒變得不再引發聯想。重要的是我注意到陳述者的雙眸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你們可以把這理解為攝影師經常眼貼FM2的取景框聚焦從而使他的眼睛功能發生了變異，而我的理解是攝影師李明正準備落淚，他的雙眸波光閃閃淚水盈盈欲落。

這使我放棄了站起來摁下電燈開關的沖動，黑暗中只剩下兩粒狼行成雙的香煙煙頭，紅的煙頭在暗無天日的黑暗深處起起落落。

“但是，為著這樣一個簡單的選擇，她付出的卻是饑餓。”李明用恰到好處的停頓表現了他的感慨之后，接著說道。

“你還記得嗎?剛才我告訴你，拍攝結束之后，我并沒有急于離開她，我的模特，而是擔心她在雪野里裸露凍壞了身體，因此我建議帶她上醫院?你猜她怎么對我說?”

我搖頭，我不猜。我就是那種專門把簡單的事情搞復雜，然后讓人攪盡腦汁去猜的家伙，我才不猜吶!我更不會去選擇，這時候，我的腦海里短暫地滑過大學時代女朋友翹鼻子的可愛模樣，她像一顆憤怒的葡萄般對我大喊：“別以為誰誰誰比誰誰誰聰明多少，不選擇就是一種選擇，你的小聰明騙不了誰!”

“我沒想到她生氣了，是真生氣，不是女孩子為了撒嬌才裝出來的那種生氣?！焙诎抵械睦蠲鲬賾俨簧岬貙熎ㄞ暨M煙灰缸：“她迅速地穿好衣服，鐵青著臉對我說去你媽的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我愣住了，她又說，我就想光著身子在雪地上打個滾，可是我不敢，我怕人家說我是瘋子。剛好你要拍照片，這就對了，沒人會笑我了，你不是說那是藝術嗎?沒人會笑話藝術是嗎?跟你說吧，長這么大，我從來就沒看過下雪。”

“這下子我明白她誤解我的意思了，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嘴笨，一不留神說出來的話，別人聽起來完全是另外一種意思。我說我絕對沒拿你當小姐，我絕對不是因為拍了你的裸體看到你身上有幾個小紅點就以為你有性病所以才動員你去醫院檢查，更不是要陪你去醫院檢查證明你沒有毛病才敢跟你上床才付錢給你。說實話我根本沒想和你上床，我只是擔心你感冒。你知道嗎?我他媽的被自己感動了我一輩子沒拍過這么好的照片你是我最偉大的作品。我嘴笨我語無倫次可她聽明白了，我想嘴笨有嘴笨的好處，一根腸子捅到底，她聽明白了，這時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

現在我想知道她后來怎么說了。我不得不打斷李明顛狂的陳述。

“我是不賣的，她笑吟吟地對我說，這就怪了，你說你知道我是不賣的為啥非得讓我脫光了才給錢?她咯咯地笑了起來，說我知道了，她們說十個眼鏡九個壞，剩下一個性變態，你就是那個變態的眼鏡，你光看不干，是這樣嗎?”

李明的眼睛里已經沒有淚光，以我的敏銳，我可以想像他黑暗中的眼神，狂熱而傷感，悲劇結局般無限絕望。

“她說出我是不賣的這幾個字讓我震驚不已”，李明接著說：“我嚇了一跳，天寒地凍讓我有些回不過神來，接著我聽到她笑完了，她說，這樣吧，請我吃頓飯吧就像我們是老朋友。”

“我當然馬上就答應了她的請求。我先帶她去了一家中檔的餐館，你知道我囊中羞澀一路上老盤算著該付她多少勞務費才合適。我的主意是先給她二百，這對我來說已經是傾囊而盡了。等照片賣出去之后，我再和她分成，可他媽的她就這樣不見了這可怎么辦啊!你說這些照片我是賣還是不賣?這個女人不簡單，這年頭敢聲稱不賣的女人不簡單啊!我越想越可怕她說她是不賣的，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是等我把照片賣出去后她才請律師跟我打官司把我弄得傾家蕩產一無所有她才肯罷手?她說我是不賣的，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真是越想越可怕，我他媽的完蛋了……”

算了吧你!我用一聲斷喝打斷了李明的自怨自艾，我算是知道李明的恐懼究竟在哪兒了。他才沒懷念我們的女孩李婭吶!他擔心的是這些照片的版權，是官司，是他到底能從我們的女孩李婭身體上嫌多少，畢竟他拍的是她呀!

很明顯，我們的女孩李婭宣稱“我是不賣的”，把攝影師李明給嚇住了。

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一時間，對李明對自己，就都厭惡了起來。接著說吧，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悶悶不樂。

“就到了一個中檔餐館，有服務員站你桌子邊替你拈菜倒酒的那種。她不樂意了，說這種館子怎么吃得飽啊!隨后她老馬識途般輕車熟路地將我領到車站附近的一個土灶火鍋店，她真是餓壞了，看到她風卷殘云般的吃相我真的很想哭。你不知道，就算是狼吞虎咽的時候，她的臉上仍然帶著那種舉世無雙的憂郁。我差一點點就落淚了，我說你的憂郁真美你知道嗎?正是你的憂郁拯救了我的藝術生命，你猜她怎么說?”

我不猜!我幾乎是惡狠狠地叫了起來，我對故事的結局已經喪失了興趣。我想著的是盡快回家，打開電腦，趁雪還沒有化，趕緊把我的故事大綱寫出來。明天，我要建議公司召開董事會。

李明被我的怒吼嚇得趕快說出了謎底：

“她很快地吞下了嘴巴里的食物，抬著對我無比憂郁地燦然一笑，她說什么叫憂郁，如果你和我一樣，從小就生活在一個熱得要命每一分鐘都在淌汗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干燥什么是涼快的地方，為了看一眼雪就離家出走，因為不賣而經常餓得要死的話，你就知道什么是憂郁了。我的憂郁就是這樣得來的。”

我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后來，你就把她帶回家了?就是這里?

“是的。”李明低下了頭。

后來，你就睡在沙發上?就是這里?

“是的。”李明的頭垂得更低了。

后來，半夜里，你就爬到床上去了?下雪不冷化雪冷，半夜里，雪化了，你凍得受不了，就爬到床上，和她睡到一起去了?

“是的?！崩蠲鞯穆曇舾土耍褚粭l俯首貼耳的哈巴狗。

后來，你就搞了她，天亮后你醒過來，卻發現她不見了?

“不!”李明尖聲叫了起來，像那條哈巴狗突然被踢了一腳：“事情不是你說的那樣。是的，半夜里我爬上了床，我在床的另一頭躺了下來，像小時候母親和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那樣。天快亮的時候我醒過一次，我看到她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看著我的臉，我問她是不是被子太窄蓋不住兩個人，她說如果你冷你就到這頭來吧，這不算賣就算是朋友吧。后來她又說，你聽雪化了，她說我聽見雪化的聲音了明天雪就沒有了，所以我還是得走，到北方去，那里有雪，那里的雪不會這么快就化這么快就沒了……”

于是你就搞了她?

李明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伸手到工作臺上去抓我的煙盒，倒霉的是，香煙已經沒有了。

煙盒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