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沒
這個冬天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條無法泅渡到對岸的魚。我的身體在這個冰冷的季節(jié)始終僵硬。脈管里流動的不再是血,而是凝固的冰。即使在陽光下也無法消融自己。
門前看秋菊散落了最后一片金黃;院內(nèi)的最后一片綠葉在干冷而硬的風中舞動著營養(yǎng)不良的身子,戀戀不舍的向枝頭告別,在風中四處游走,尋找最后的墓地。
今冬無雨。此刻面對一塊放置如鐵一般的冬,覺察出石頭正在凍風中爆裂。一層又一層的嚴霜覆蓋著大地,以一種桀驁不馴的破壞力把不屬于這個季節(jié)的玉米苗或者青嫩的草尖摧毀,殘殺殆盡。所有妄圖在這個冬天尋找到一絲溫暖的植物,都不得不把思想抵押給了太陽,但太陽蒼白而浮腫,一副大病新愈的樣子,這讓許多的植物真的陷入無邊的絕望。隨著大地上的殘紅落盡,土地上曾經(jīng)歡快跑動的動物也幾乎絕跡了。對于那種通體黑亮的烏稍(一種蟒蛇)在這個冬天我有足夠的膽量尋找它的歸宿。
我踏著落葉,嚓嚓的聲音直貫耳鼓,一個冬天已經(jīng)像一張焦糊的紙張,發(fā)出痛楚的碎裂聲。這時我進入到了陰冷的倉庫里。據(jù)說倉庫里的烏稍都睜著貪婪的眼睛專候食物。任何試圖想逼近這兒的小動物都會被這一雙雙巫婆一樣的眼睛盯上。然后留下一股象征死亡的腥味。開始我把各種動物的失蹤歸結(jié)于人為,但是今天在這里找到了答案。我看到雞毛或者其它的鳥毛,空氣里的腥味還在凝固著。我借助一身寒氣的冬來抗拒這些猙獰的冷血動物,這個冬天它們也許放假,或者它們根本不在我身后的某個地方。我所有的恐懼只是我的幻覺,也許是因為前三個季節(jié)太多的恐懼攢到今天的緣故,在空曠的倉庫里我極力地尋找一絲陽光,但那只是一種企圖,真的!霉菌在身后笑我:這是一個乏力的夢想。
灰塵在這個季節(jié)似乎特別多。所以除夕前我們掃到了太多的積塵。塵土形成了合圍之勢。我不斷地清掃那些落在地面的,但更多的灰塵就會擠往空中,在瘦弱的陽光里翩躚。拿起一本書,灰塵掩去它應(yīng)有的面目,我強烈的咳嗽里發(fā)現(xiàn)灰塵已經(jīng)進入我的肺部。
塵土的力量超過了水,穩(wěn)踞在冬的城堡里,我拔起一棵白菜,那是一棵業(yè)已死亡的白菜。開始我以為它是由于根部遭到蟲子襲擊才會這樣,拔起以后我發(fā)現(xiàn)塵土紛紛揚揚,簌簌落下,像缺乏溫度的雪花。我放棄了和塵土做最后的斗爭,因為我清楚微塵在不斷的分解中隊伍在不斷的壯大。我消滅的塵土不會離開世界,相反我死后還會被埋入塵土里,我像一只鳥逃離不了鋼筋焊就的樊籠一樣,我亦無法逃脫塵土的藩籬。它對我的入侵,深入到肺腑,就像我站在布滿粉筆灰的講臺上,我無法讓自己清潔得一塵不染一樣?;覊m在這個冬季肆虐,我無可奈何,也沒辦法奈何。
不斷有報道稱寒流襲擊這了,又襲擊那了。不知寒流是否來自西伯利亞,有鳥兒從電線上跌落了下來,從飛翔的空中進入大地的視野,然后被那些覬覦了很久的人們在麻木不仁中丟入油鍋不明不白的死去。它們死不瞑目,因為它們生錯了季節(jié),和一個個懷才不遇的人一般的悲哀,把遺憾留給那些活著的鳥兒唏噓。很多的老人會在這個冬天告別這個塵世,雖然凍土很厚,但這些老人終究不會體諒兒孫們挖一座墓穴的艱辛,在老骨頭里的最后一滴殘淚被榨干后歸去,歸去那個據(jù)說叫天堂的地方,通往另外一個世界的快車上肯定裝有空調(diào),不然這個冬天葬禮不會此起彼伏。
更有許多的豬在白刃之下,淌出鮮紅,被斫去的豬頭獻給一個叫年的怪獸,作為祭禮,軀體則被人慢慢蠶食掉。
在這個冬天我被寒氣包圍淹沒,我是一條用殘存溫度尋找陽光的魚,我想春天于我來說是最美好的字眼。我結(jié)冰的眼里已經(jīng)看到了對岸的紅花和綠草。
暗紅
我手里有一條魚——活著的魚,我死力地按著它的腮。這是妻子早上從集市上買回來的,我必須把它的鱗片去掉。用力之下它的腮上滲出暗紅的血。它的眼睛死不瞑目般的圓。
我的刀片在它身上刮過,發(fā)出滋滋的聲音,尖銳刺耳,這聲音宣布一條魚的死亡。鱗片和刀片的鋒芒在太陽光下交織:炫目!關(guān)于死亡的耀眼和蒼白是沒有兩樣的,都是一些侵入靈魂的字眼。一條魚在白光下擺動著它的尾巴,它在努力和一位它不可能抗拒的人做著徒勞的搏斗。刀片把死亡拖近,人把死亡籠罩給魚。不需費太大的力氣,鱗片重疊在一起,在一起的鱗片曾經(jīng)是魚的外衣,它們散亂的堆積在我的腳下,無序的排列,一切都在昭示死亡的無規(guī)則和倏然,也許它們還來不及安排一下自己的將來,死亡匆匆掠過,來得不動聲色而慘烈。告別的聲音被刀片滑過魚身的滋滋聲代替了。這是一個無需刻意修飾的屠殺現(xiàn)場,鱗片越來越多,被刮去鱗片的魚還要被拿去腮和內(nèi)臟,內(nèi)臟的血更是猩紅,一只雞在我的面前靜候,偶爾發(fā)出幾聲歡快的唧唧聲,因為它吃到了魚的內(nèi)臟,膝子迅速地膨脹了起來,魚的眼睛再次瞪大,不知魚是否想到了集體去報復一只啄吃它們內(nèi)臟的雞。雞的眼睛血紅,和貪婪的人沒有兩樣。從雞冠上我預(yù)知雞的死亡和魚沒有二致。夕陽的光把雞冠也涂成了暗紅。此刻我的眼里突然裝滿了來自世界的殺戮,那些我避免不了的殺戮正把疼痛傳給我。
每天打開電視我看到的仍是不斷的殺戮。美國大兵的刀片閃動過后,伊拉克的焦土上橫陳著伊斯蘭的尸體,殺戮不斷升級,接著那些來自大洋彼岸的美國士兵也還來不及和家里告別一下,頃刻也在復仇的伊拉克人的炸彈里留下一片暗紅,他們還很年輕,說實話也還沒享受過這世間的美好,他們不想來伊拉克,更不想這么快的到基督那里報到,但是每一個刻意安排的炸彈和復仇的子彈不聽他們的請求,因為他們在適當?shù)臅r候也會把許多的伊斯蘭信徒送給安拉。來自天國的耶穌基督和高高在上安拉不知看到暗紅遍布的世界沒有?一陣煙霧過后,世界上的暗紅不斷的騰起又不斷的降落。沒人能夠躲過劫難,劫難里的暗紅像瘟疫一樣把我們的視線占據(jù),把我們的耳鼓占據(jù),我們不敢輕易把電視打開,也不敢輕易把網(wǎng)絡(luò)打開,因為殺戮中的暗紅不斷地滲進每個存著良知的心里。
那些本不該死的,在暗紅里退去了,他們也還來不及和家人告別一聲;還有那些奄奄一息的幸存者,我看到的是暗紅里他們強烈的求生本能。但是閃爍著的多是無奈。
那些浮動在暗紅里的還有我們的同胞和兄弟,我們譴責和打擊邪惡,但是越來越多的亡命之徒已經(jīng)達到的喪心病狂的地步。我們在爆炸聲里告別了2005年,于是專家撰文說,“2005年,想說愛你不容易”。是的,一個殺戮連連的年代,誰有心思去愛它呢?倒下的豈只是一些生命。更多的是無數(shù)面和平的旗幟。談判桌下的硝煙里,暗紅舞動,政治家不斷的玩著殺戮的游戲新花樣。沒人能真正逃離這一切。善良的人成了殺戮的對象,殘忍把陰陽兩界拉近。飄舞的白幡和不斷隆起的墳包,不斷的揚起的灰燼讓我們的心步入冬季——這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季。
于是我拿刀的手在顫抖,魚鰭趁機在我手上劃出一道口子,那血是殷紅的,淌到了魚的眼睛上,和暗紅混在一起,殘陽亦如血。眼睛生澀的疼,此刻我殺了三十多條魚。
打開電腦一條新聞倏然入眼:《2005年最后一天西雅圖不平靜》。
2005年最后一天不平靜!西雅圖地區(qū)一天之內(nèi)三條主要高速公路相繼全關(guān)閉,所幸恰逢周末年尾假期,未造成太大擁塞和不便,不過出行者要多留意。
三條相繼關(guān)閉的主要高速公路附近,也碰巧都是華人聚集區(qū)。先是凌晨起到一大早,肯特/瑞滕市的167號高速路附近發(fā)生警匪槍戰(zhàn),致使167高速公路與405高速公路附近全部關(guān)閉數(shù)小時,之后到上午11點左右,90號高速公路北向并入405高速公路附近,一輛大型油罐車翻覆。造成405高速公路北向全線關(guān)閉。為清理現(xiàn)場以及清理生態(tài)環(huán)境污染等等工程,405高速公路北向全線到晚間9PM仍未開通。
接著,晚間7PM左右,5號高速公路湖濱市附近發(fā)生嚴重傷亡車禍,據(jù)報涉及加拿大BC省車輛,導致5號高速公路北向湖濱市附近車道完全關(guān)閉,南向車流也受到影響.
這類事故,一天之內(nèi)接二連三,連踵發(fā)生,實屬罕見,也讓這2005年的最后一天,在西雅圖以一個嘆號結(jié)束!不知又有多少生命要以暗紅的形式結(jié)束在2005的最后一天?
無論誰死了,
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
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里,
因此我從不問喪鐘為誰而鳴。
它為我,也為你。
——[英]約翰·堂恩
想到這首詩時,暗紅已經(jīng)占據(jù)我的大腦。2005年的世界,萬民為了謀算虛妄的事,外邦一直在爭鬧,我們并沒有看到戰(zhàn)爭的美好。真的!世界的每個角落都在上演著不正常死亡的人類悲劇。我看到了死亡猙獰的面孔。
盤點2005,暗紅的血里我們拋不開這些所謂的關(guān)鍵詞:
(1)關(guān)鍵詞:反恐
解讀:倫敦恐怖襲擊震驚世界
2005年7月7日,“八國集團”首腦云集英國旅游勝地格倫伊格爾斯,準備召開年度峰會。上萬軍警云集,防范恐怖襲擊。
那天早晨,倫敦3列地鐵和1輛公交車遭遇自殺襲擊,50多人死亡、700多人受傷。一天前成功申辦奧運會的倫敦人大喜大悲。
據(jù)美國斯坦福大學下屬風險管理解決方案公司統(tǒng)計,自2001年以來,全球恐怖活動2002年少于前一年,此后3年持續(xù)上升。截至2005年10月中旬為止的前12個月內(nèi),全球“大規(guī)??植阑顒印北惹耙荒暝黾右槐?。
(2)關(guān)鍵詞:墜機
解讀:罹難者過千,堪稱“空難年”
2005年12月6日,伊朗一架C-130型運輸機墜毀,至少108人喪生。1月12日,尼日利亞一架麥道DC-9型客機墜毀,至少106人死亡。
最后一個月內(nèi)連續(xù)兩起空難,使2005年空難罹難者超千人,堪稱“空難年”。
(3)關(guān)鍵詞:南亞地震
解讀:天災(zāi)面前上演人間溫情
2005年10月8日上午,南亞發(fā)生里氏7.6級地震,波及多個國家,致使超過8.7萬人死亡。
(4)關(guān)鍵詞:人彈
解讀:別讓極端思想有可乘之機
“人體炸彈”,并非新鮮詞匯。但是,發(fā)生在2005年的一次“不成功”的人彈襲擊,在世人腦海中形成震蕩沖擊,不亞于爆炸本身。
媒體追溯比利時女人彈米麗埃爾·德戈克成長軌跡,更多發(fā)現(xiàn)她與常人相同之處——一個鄰家女孩,多見于青春期的放縱與叛逆——后來卻變得“比教徒更像教徒”。
從任性走向宗教極端,心態(tài)令人費解。專家指出,現(xiàn)實生活受挫的女性,最易被恐怖團體相中。
(5)關(guān)鍵詞:扎卡維
解讀:“恐怖偶像”迅速膨脹
與“基地”組織領(lǐng)導人本.拉丹相比,阿布.穆薩卜·扎卡維2005年頗讓美國人感慨“后生可畏”。
盡管扎卡維的組織2004年剛剛宣布效忠烏薩馬·本·拉丹,改名為“伊拉克圣戰(zhàn)基地組織”,但短短一年間,他所獲得的名頭、人員和資金支持以及破壞力似乎已超越本·拉丹。
不勝枚舉的關(guān)鍵詞都跟死亡連著,解讀了關(guān)鍵詞,我的目光只好沿著一條暗紅的路回首。
燦若桃花和死亡
死亡和燦若桃花似乎是兩個不搭界的詞,但是在這個春天居然形成了交集。艷的桃花浪漫在陽春三月,素的梨花引來蝴蝶和蜜蜂,但是死亡也像一場雨后的風帶著寒氣倏然而至。記得作家習習的《桃之夭夭》里說,生命無常,死亡是硌腳的石頭,讓時光的滑行之聲嗚咽悲愴憂傷,死亡的陰影在這個春天的一片明媚中再次出現(xiàn),叫我更加悵惘并憶念。這個春天我亦如是想。
一個朋友的爺爺過世了,棺材前面的桃花正在絢爛,繚繞的煙燭中幾個孫子正在哭泣,是的,有幾張面若桃花的淚臉閃爍在桃花的下面。死亡似乎不該讓一株樹來制造不協(xié)調(diào),但是燦爛的終究要在春風里燦爛,沒人能夠阻止,花兒沒有悲傷,一掛接著一掛的炮仗在花下膨脹著迸裂著,花瓣在硝煙里飛落數(shù)朵,仿佛是對主人家哀傷的嘉獎,粉的桃花落在白色的孝帽上,在孝子們低頭俯首間又滑落在地上,不斷的有腳踏上去,成塵!成泥!在一雙雙忙亂的腳下消失,于是有幾朵桃花也在這個春天涅槃,那艷麗的花裝點著歸去者的路。
記得前幾天縣城農(nóng)貿(mào)市場門口就發(fā)生了一起事故。孩子六歲。剛剛從農(nóng)貿(mào)市場里吃了早點出來。他的姑姑用摩托車帶著他,那是一輛女式的踏板車,剎車在前面,孩子剛好在發(fā)生事故時把剎車的位置隱藏了起來,他的姑姑騎車的速度也許過快,也許技術(shù)的因素,總之她看見那輛郵車自南向北駛來時,她已經(jīng)停不下了,孩子像一片樹葉飛向車輪,那時郵車的后輪趕上了他小小的肚腹,頃刻他在三月的桃花里消逝了所有的顏色,他的姑姑險些也和汽車的尾部撞上。驚魂稍定的她后來發(fā)現(xiàn)她犯的錯誤此生難以彌補。她在一個生命勃發(fā)的季節(jié)把侄兒送往黑暗。
他的家人該怎樣的哀慟啊?那是一個喂養(yǎng)了六年的生命,六年!要傾注多少的愛和期望啊!六歲的孩子昨天也許還在一株桃樹下祈禱,也許還在憧憬著明年的今天桃花是否也會這么艷麗,小臉燦爛的描繪著明天的桃花。鮮活的生命在一片哀慟中落下帷幕。似乎家人還在和孩子玩耍之時,死亡之神已經(jīng)無情的伸出了他的利爪。脆弱者總是在歸去時顯示出無限的脆弱,不管身后多少的哭聲和祈求。沒用的呼喊加重了死亡的分量,逝去的那個生命仿佛是初春里最早落下的花,這朵花在北方叫“誑花”,就是不結(jié)果的花,它們的落下總會讓人惋惜,因為在它變成桃子以前任何人不會懷疑它的真實性,他的離去讓我仿佛目睹一個果子的夭折。這樣說對于死者似乎不公平,因為沒有人喜歡死亡,相反人們不敢正視死亡,千百年來花盡心思的瓦解它,試圖用一種長生不老的藥來克制它,但是從秦始皇到而今都沒成功,我們最終都敗給了一個叫無常的東西。
無常把一個個的生命安排在一個明媚的春天劃上句號。有位朋友的父親懂醫(yī)術(shù),據(jù)說掌握著祖?zhèn)髅胤?,在他的手下醫(yī)好了許多患疑難雜癥的人,錦旗掛滿了墻壁,那是一種榮耀,對于一個鄉(xiāng)村赤腳醫(yī)生來說是最高的獎賞,許多人把他當作神仙,真的,認為他的存在就是好多瀕臨死亡者的回魂仙丹,他的身體也是牛一樣的壯,我們一起喝酒,他隨時光了上身,顯示他運動員一樣的身板,那種身體讓我們毫不懷疑他一定會長壽,那簡直是板上釘顆釘子的事實。酒水就這樣不斷地在他的身體里蔓延,像一條條不忍歸去的蛇。他醉了就去睡,發(fā)出如牛一樣的鼾聲,他的兒子和我們一起為他的鼾聲感到一種快意,多幸福的人啊!但是誰知那鼾聲竟然結(jié)束在一個春日里,桃花也是一片艷麗,那時的我們甚至還在桃樹林里歡喜異常的追逐。更多患者還在懷揣希望等他的藥來治病,但是他幾乎在我們疏忽的間隙就去了。被人稱為活神仙的他沒有辦法拯救自己。
聽說是動脈血管硬化,最后破裂了,去世前幾分鐘他還陪妻子逛街。在前在鄉(xiāng)醫(yī)院時醫(yī)生要打杜冷丁給他止疼,但他清醒地說,他的病不需要杜冷丁,于是決定到縣城去醫(yī)治。逛街時他叫妻子回家拿幾件衣物。妻子還沒回到家,電話里醫(yī)生說他已經(jīng)去了,妻子哀傷著說,我怎么就離開他了呢,孩子一個也不在跟前,他死不瞑目啊!果然我看到他的眼睛還睜著,瞳仁里是醫(yī)院的白色的墻壁,燦若桃花的春天他消亡在一片無助的蒼白里,他的孩子,我的朋友遷怒于那棵盛開的桃花,在葬禮前把它當成柴火燒了。樹是無辜的,花更是無罪的,但是砍了樹的他仍然要哀傷,他的父親還正值壯年啊!我仿佛看見不同時段的生命都是在一條線段上,突然就在某個點上中止了,于是線就斷了,無法續(xù)接,無法縫補。是酒精!是酒精加重了他的父親的死亡的進程!他突然意識到什么似的,于是他摔破了家里所有泡酒的瓶瓶罐罐,在一片響聲里他驀然發(fā)現(xiàn)院里的桃花只剩下了樹茬,于是他就像追悔父親逝去一樣的也為桃花悲傷起來了。
沒人安排桃花開放,在春天它總要放;沒人安排死亡,在春天總有人要歸去,雖然生者的手往回拉的力氣超乎尋常的大,但是死亡總要凝固在一個又一個名叫傷心和絕望的時刻。
亂花搖曳,錦緞飄浮,這個春天的桃花還在燦爛,但是死亡卻仍在繼續(xù)。我們活著的人的手總是無奈的伸向虛無去拯救逝者,但是我們最終除了哭聲以外,剩下的仍然是無奈。
迷失的布谷
不知你是否和我一樣在春日的夜里聽到過一只布谷不停地叫喚?那叫聲頗有節(jié)奏的直擊我這個無眠人的耳鼓,曾經(jīng)看過劉亮程的《鳥叫》一文,在那篇文章里,劉亮程說那鳥應(yīng)該只有他一人聽到過它的聲音,而今夜我也恍然覺得這只布谷就是我的知音,一個來過靜夜的布谷把我的生命帶向凄愴和悲涼。今夜我開始無端地想很多很多的事情。
我沒有清楚的見到過一只布谷,但是我記得一個傳說,傳說中講到炎帝在布谷鳥來前于鹿原陂毫無頭緒地種著莊稼,于是玉帝派了一只神鳥帶了些谷種,飛到鹿原陂,神鳥把種子播在炎帝墾種過的土地上,嘴里不停地叫喊著“布谷布谷”,告訴炎帝,及時種植,加緊耕耘,并要太陽神、雨神和土地神一起來幫助炎帝種植。神鳥幫助炎帝試種五谷成功后,玉帝叫它留在人間,繁殖后代,每年春季,它們飛到各地,叫喊著“布谷,布谷”,催促人們及時種植,莫違農(nóng)時。也許到了今天布谷開始思鄉(xiāng)了,于是它在夜氣里不斷地叫喚著,尋找著一條返鄉(xiāng)的路。但是這條路通向九霄,路途漫漫,征塵艱險。于是它無奈地把血泣在了漫漫的黑夜里,融解在一片又一片慘淡的月色中。不知為何,內(nèi)心深處柔軟起來,無端地可憐起這只飛越季節(jié)的鳥兒來,我不屬于多愁善感的人,但是今晚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一只布谷。其實多年來自己不也是只返鄉(xiāng)路上的布谷嗎?走在月色下,布谷聲響在遠處,也許今夜它也覺察出一個知心人正在傾聽它的心聲一般,叫得分外地深情和投入,以致我看到了那片被它的血染紅的月色,傳說中的杜鵑啼血在今晚把整個夜空籠罩在一片暗紅中,紅色月華一直流向我的內(nèi)心,我倉皇地逃回屋呆著,仿佛想躲避什么,但是那聲音又傳來了。我又走出屋外,心神不寧地徘徊在月光下。心中開始了漫長的返鄉(xiāng)之旅。
記得小時候是在云南的這個大高原上出生的,我把大高原當作我的故鄉(xiāng)。大高原的紅土地把它特有的紅色嵌進了我的靈魂,但是當我還來不及攜一把這紅土在身上時,我已經(jīng)身不由己地回了河南,那是黃河邊的皇天厚土,但是那兒終究不屬于我一樣。八年后我輾轉(zhuǎn)中還是逃離了那塊土地。我三歲,繼父闖進我的生活,他的入侵多少帶著些強迫的味道,那時他像候鳥般往返在豫和滇之間,我覺得一個農(nóng)民像他那樣是不應(yīng)該那么忙的,他究竟為鐵路捐了多少資我實在不清楚,總之一到云南農(nóng)活忙的時候他就要回河南,然后在云南的忙月過后,他又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里,他仿佛回去河南消夏。不知過了幾年,當我對他的敵視減輕了時我問他,河南到底有多好,他說那兒一馬平川,哪像云南到處是山,生活在這里,悶得不行。河南大平原上,有棉花,像抒情的云朵;芝麻噴香,能香飄數(shù)里;那西瓜長得也有娃娃般大;小棗蜜一樣甜;野兔滿田野都是,多得像云南的麂子等等,于是我和妹妹把北方平原想像成了童話里的仙境,而我和妹妹就是里面的天使。
在這種誘惑和繼父的強烈要求下我們往河南去,去了才發(fā)現(xiàn)那兒沒有我們真正的家,簡直是寄人籬下,貧瘠的鹽堿地上撒下的種子只夠做來年的種子,也就是說播種和收獲是對等的。我們一家就這樣守望在蒼黃的歲月里,所有人擠在狹窄的牛毛氈房子里,日子愈捉襟見肘,苦不堪言。但是這些還不夠,才兩年的功夫就不斷的遭遇天災(zāi)。大水沖進了我們的家園,游魚像從天而降,連玉米地里都成了它們的游樂場,甚至我家的院落里都捉到了很多的泥鰍,吃魚是近在眼前的美事,但是吃魚的美事是代替不了現(xiàn)實的生活殘酷的。我們依然困頓在水里,母親一直都沒把這地方看成她的第二個故鄉(xiāng),她對那些似乎永遠吃不完的窩窩頭深惡痛絕,夢里都在描述云南的米飯,那些散發(fā)著甜香的米飯氤氳在每個夢里。于是母親在退潮時義無反顧地攜兩個妹妹回了云南,但把我拉下了,她認為我大了,而且正在讀書,她把我丟給了繼父,她夸大其辭的認為,在后一步的話我應(yīng)該也找得到回鄉(xiāng)的路,但是令母親意想不到的是,她的兒子在其后居然跋涉了八年的時間才找到那條返鄉(xiāng)的路,八年中國抗戰(zhàn)結(jié)束,八年中我的心靈也幾至鈍化了。八年中我往云南寫了幾十乃至上百封的信,但是沒人理會我一個孤零零生活在北方天空下孩子的感受,甚至連母親對我的處境都無動于衷。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些信幾乎都被繼父給藏了。我望斷天涯的企盼,最終看到的是平原上籠罩的一層又一層重疊的霧氣,那些蒸騰的霧氣把我返鄉(xiāng)的路變得真正的山高水長。那時我還是一個孩子,我曾經(jīng)想到要飯回大高原去,但是我去咨詢了有關(guān)人氏,他們告訴我,孩子不要傻了,飯你能不能要來還是個未知數(shù)呢!說不定你在中途就會餓死掉呢。也許想見母親的念頭太強烈了,于是我權(quán)衡后最終反倒放棄了討飯回云南的念頭,我不想死在漂泊的路上。每當望盡平原的落日時我的惆悵就一浪高過一浪的在心底翻涌,沒人理解一個孩子心里的秘密,我在一個又一個的午后奔走在平原上,耳邊滑過的是棉花和芝麻,帶著唿哨,這些靜立的植物都在恥笑我一樣,于是我一次又一次的迷失在路途上,我無法再體驗獨坐高原之巔觀望高天流云時的灑脫了,感覺大高原離我越來越遠.十多年時間窩窩頭不斷充塞著我瘦弱的腮幫,但是返鄉(xiāng)的念頭仍是那么強烈,以至于把夢里的一個土丘也夸大為高原的模樣。
八年的獨立生活終于迎來了自己的解放,我回到云南,沒人認識我了,連那些昔日的朋友也對我的變化感到驚詫莫名,誰還能接受一個滿口外鄉(xiāng)人口氣的朋友?母親也外出多年,杳無音信。于是我再次在太高原上成了一個孤家寡人,每一股山風里帶著的凜冽氣息把心置入悲涼,連兩個妹妹都用異樣的目光看我,我在我的故鄉(xiāng)成了陌生人,又是那種漂泊異鄉(xiāng)的處境。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致遠千年前讀出了我的心聲。唯一能和我平等地用同一種語言交流的繼父把我視為陌路人,他對我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好像很不適應(yīng)一樣,他幾乎很少和我說話。沉默中我發(fā)現(xiàn),大高原啊,我心靈的原鄉(xiāng)拒我于千里之外。在考上大學那年我突然萌生了回生父家鄉(xiāng)的念頭。那兒是山東日照。
幾經(jīng)周折后找到的是父親的一丘荒冢,草兒在墳頭瘋長著,這個我未曾有印象的父親就這樣從我無準備的視野里消失了,我沒流淚。他的逝去把我視山東為故鄉(xiāng)的夢想又輕易擊碎了,繼母的眼睛像日頭一般的毒,她一心想把我逼回大高原去,我心說你不用逼,我自會回去的,幾乎是丟盔棄甲地回到云南。在風雨中浮沉數(shù)載,我真的迷失了,何處是我的歸程啊?
今夜在布谷鳥的叫聲中我把自己也想像成一只布谷。我想追尋著它去尋找我的路,哪怕是一條布滿荊棘的返鄉(xiāng)路我也愿走。但前路很遠,遠在遠方。
責任編輯 雷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