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大師錢穆先生晚年有言:“勤勞即似一休閑,操作同是一娛樂,融成一體。非于勤勞操作之余中,來別尋一休閑娛樂。”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更樂意從事中短篇小說的寫作。但近年來,我的中短篇小說,無論是創作還是發表,都少了許多。我想原因大致有二。
一是機緣。我始終認為,一部成功的中短篇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說,只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賜之作。這種機緣,通常于某些個天人合一的瞬間,借喻于一個黎明時將醒未醒的殘夢,附著于一抹回眸時流轉的眼波,一個地名,一個音節,一片葉子,一星燭火抵達敘述者敲打鍵盤的雙手。然而,讓我無法不感到惶恐的是:便捷的交通、通訊,一鍵可求的資訊獲取方式,浪花般飄浮于交際、應酬、公務場所的話語系統,以及垂手可得的書籍、影碟,讓我正在失去這種獲賜機緣的敏感和脆弱。現實生活正以某種表層的瑰麗多姿扼殺精神生活的豐富多彩。汽車、電腦、手機,這一切快速運動的器物與信息,迫使我忽略面孔、表情、歡笑和淚水;溫泉、空調、大屋,正在變成我的另外一層皮膚,隔絕了塵土、溫度、雨雪和陽光,它們使觀察和體驗變得冰冷而不可靠,而我的敘述也正在喪失通過細節抵達心靈的力量。我擔心自己像一個窮人,每寫一個短篇,就花去我一個銅板;更多的時候,我擔心自己無法恰當地敘述,我為我作品中的不清晰以及不可靠深感愧意。我很清楚自己模糊的敘述扭曲了那些我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
二是閱讀。隨著年齡的增長,閱讀正讓我漸生恐懼。少年時代的閱讀更多的是尋求“導師”,我通過閱讀去模仿和學習大師的敘述,偶爾,當我在大師的作品中邂逅與自己的敘述似曾相識的文字,我能夠體會到發自內心的狂喜:原來人師也是如此!這樣的邂逅讓我欣然,坦然,讓我大笑,讓我歌唱。年輕的敘述者因為這種似曾相識而雄心勃勃。后來我開始害怕這樣的邂逅。當我已經習慣了某種敘述方式,或者說正在形成某種個人的“風格”時,重讀大師,我驚懼地發現.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正在成為大師的影子。更可怕的是,我很清楚,影子只能是影子,它從來不會是大師本身。是站在大師的肩頭,放眼遼闊的遠方以抵達心靈更幽昧的深處,還是繞開大師,另辟新徑,或者就讓自己漸漸癱軟,心甘情愿地做一張倒伏于地的影子?這是一個問題,是每一個敘述者在自己的寫作生涯中都必須作出回答的問題。
蘇東坡有詩:“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寫作本身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我想,我必須從“寫作”的迷宮中跳出來,回到“學以成人”這個最基本的出發點,才能看清廬山的真面目,而所謂的“真面目”,無非就是敘述者的“一己”而已。古希臘哲人說:“認識你自己”,在他們那里,“自己”是一個可以被“自己”認識的客體,而在中國先賢看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人的一生,就是一個通過學習達成“一己”的過程,在我們這里,“自己”是一個主體與客體渾然天成,個體與群體水乳交融,日新日新又日新的生命整體。
我想自己應該慢下來,靜下來,逐漸從所謂“作家”的社會角色回復到“書生”的人生狀態。《大學》有言:“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錢穆先生有言:“逐步得其止,又可逐步再向前。則止處即其起步處,止即無止……謂之中庸之道。”我希望自己在動極而靜靜極而動的閱讀體驗和感官體驗中觸及敘述的天籟。我預感到那是一種大歡樂。
博爾赫斯用這樣一段文字結束他的小說《另一次死亡》:“可憐的達米安!他二十歲時就被死亡帶到一場可悲的、不知其所以然的戰爭和一次自家的戰役中,但獲得了他心想的東西,并且經過很長時間才得到,也許是他最大的幸福。”
就我交織著惶恐與甜蜜的讀寫生涯而言,博爾赫斯已經預言了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