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冰車
1978年,我上小學二年級,父親從任教多年的鎮雄縣一中奉調剛剛組建的昭通師專。我童年時的昭通冬天,遠比現在寒冷。那樣的夜晚,父親在早早打發我上床的同時,總要看一看掛在墻上的溫度計。父親是物理老師,訓練有素地相信儀器的讀數,只要溫度計上顯示的讀數低于攝氏10度,父親便要給我灌一個熱水袋。
至今,一想起父親灌的熱水袋我就暖和,一想起鎮雄一中的溜冰車,我的鼻頭就發癢,在某些個半醒半寐的邊際,甚至會伸手摸摸鼻頭,疑心那里會不會流出腥紅的血來。
昭通的冬天冷,昭通市最高寒、最貧窮、最聰明、最剽悍,如今在昆明“古惑仔”群落里名頭也最響的鎮雄縣,冬天就更冷。灰的天空里飄飛著細如牛毛的“水毛凌”,一夜寒夢,水泥操場就上了凍。
孩子們的節日就來臨了,那些孩子們啊!他們包括鎮雄一中大院里的教職員工的子女,比如我;他們包括那些從不安分守己的中學生,比如現在已經成了教授的李騫先生。大孩子總是小孩子的老師,他們教會我們用兩根八號鉛絲綁在一塊木板的底部,再用一根繩子牽住,那就是我們的溜冰車了。長大后從電視上看到愛斯基摩人的雪橇,一塊大木板浮在雪海上,木板上胡亂堆了人和物,被一群毛茸茸的狗拉了在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雪地上飛也似地跑,就想笑。我們的溜冰車就是那樣在上了凍的水泥操場上跑的,只不過木板沒有愛斯基摩人那么大,一個半大孩子蜷手蜷腳地坐在上面剛好,拉車的也不是狗,而是另一個孩子。
開始的時候,是父親的一個學生拉車我坐車,玩了一會兒,拉車的半大學生理所當然地想過一把坐車的癮,我也興致勃勃地由坐車的愛斯基摩人變成了拉車的愛斯基摩狗。悲劇就是在那一瞬間發生的,畢竟那時我頂多只有7歲,而坐車的那個孩子至少有14歲了吧——否則他不可能成為一名中學生。更何況上了凍的地面并沒有光滑到“零摩擦”的程度,當我試圖拉動溜冰車時,車沒動,我的鞋底卻先動了。結果是我結結實實地在上了凍的水泥球場上摔了個“狗搶屎”,我的鼻子出血了,我大聲地哭了起來。父親的學生驚慌失措地扶起我,胡亂在我臉上抹一把,鼻血被他抹散到我的臉上之后一定具有愈發強烈的悲劇意味,他嚇壞了,一溜煙地跑掉,剩下我一個,站在依然飄飛著“水毛凌”的鉛灰天空下嘹亮地哭泣。
老井
鎮雄一中的校園里有一口老井,井口是正方形,終年用一塊木板搭成的井蓋蓋住。我想是怕學生和家屬小孩不小心掉進去。
老井就在開水房的門前,開水房里住著燒開水兼打鈴的老校工,井的上方是一棵年代久遠的樹。老井在1977年的鎮雄一中已經成為某種歷史遺跡,因為那時已經普遍地用上了自來水,就算是停水,也沒人會用那口井里的水。從這個意義上講,老井的價值甚至不如掛在老樹上的那塊破鐵片,停電的時候,老校工就操起一把羊角鐵錘,“鐺鐺”地敲那塊鐵片,師生員工聽著“鐺鐺”作響的鐵錘鐵板撞擊聲,就知道,該上課了,該吃飯了,該睡覺了。
風霜雪雨,蓋井的老木頭上長了一層綠的苔癬。
和所有的孩子一樣,我們對那些被人為掩藏起來的秘密總是充滿了好奇。大孩子們多次試圖將井蓋掀開,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成功。一來是他們的力量太小,二是他們的行動必須小心翼翼地避開老校工。當孩子們圍住那塊長滿苔癬的井蓋發出稚嫩的吆喝時,總會傳來老校工嘶啞而尖利的叫罵,在這叫罵聲中,孩子們一哄而散。
有一次,井蓋被打開了,幾個年輕力壯的高年級學生受校方的指派清理井底的淤泥。人散之后,井蓋沒有被及時地蓋上,那是我童年時代唯一一次目睹老井的真實面目。我站在井沿上,小心翼翼地探頭向井底張望,我看到一塊亮亮白白方方正正的天以及我倒映在井中的影子,小小的,像身體上的某個器官。我感到一陣無法言說的戰栗,我很快地離開了那口老井。
很多年后,與父親談起鎮雄一中的老井。父親的臉陷落到一片青煙之中。他告訴我:文革中,有一個從外地到鎮雄任教的老師,受到了批斗,就是跳到那口井里自殺而死的。那是鎮雄刀子一樣冷硬的冬天,死去的老師被人從井里撈出來之后,尸體已經成了一根冰棍。校方找來一口棺材收殮死者。那位尋了短見的老師個子很高,棺材裝不下,于是有人出了一個主意:殮尸人用羊角錘把尸體的兩條小腿從膝蓋部位敲斷了,隨后他們勉強把那個異鄉人的尸體裝進了棺材。
羊角錘
羊角錘在鎮雄人的日常生活中是一件非常重要的物品。鎮雄盛產優質煤,這種煤“化灰”,而且燒起來沒有嗆人的硫磺氣息,鎮雄人叫“大炭”,得用羊角錘敲碎了擱到爐子里去燒。
因為擁有如此優質的煤,鎮雄的爐子也就做得奇怪而簡潔,用優質黃泥做成一個口大底小的容器,在底部開四個方口,不用爐條,炭燒成灰之后,用火鉤從爐子底部的方口里掏掏整整,炭灰就干凈了,剛敲碎的大炭壘到爐口,一會兒工夫就呼呼地往上竄藍火苗,這時候就得用細煤末加黃泥搗成的“稀炭”將焰口敷住,熱力從爐子的四周散發出來,屋子里充滿了身體和物品被烘熱后散發出的、類似于紅豆酸菜湯那樣的氣息。
羊角錘不僅家家必備,而且每個教室必備——鎮雄的冬天,教室里是要升火的,否則墨水會被凍住。因為隨手可得,羊角錘在生活中的用途便不僅限于敲打煤炭或者釘子,有時候用來打人也很方便。
我就親眼見過老校工用羊角錘砸某些個不聽招呼、強行沖擊開水房的高年級學生的背。現在說起來,那似乎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但鎮雄山區苦寒,鎮雄人也堅忍,老校工手中的羊角錘砸到那些十七八歲的“大”學生脊背上,學生也只是“哦哦”怪叫著,一串“我兒子”地罵著,匆匆逃開而已。
現在想,用羊角錘砸人也許是鎮雄人特有的愛好,他們總是可以利用最熟悉的工具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來。父親告訴過我,文革中,學生分成了紅黑兩類,紅類發明了一個與羊角錘有關的游戲,他們讓黑類學生在前面跑,紅類學生舉著羊角錘在后面追,追上了,迎著逃亡的黑類脊背就是一錘。
電工房
父親在鎮雄一中身份有些特殊,他教初中和高中物理課,同時兼任鎮雄一中的電工。因此我們家就住在鎮雄一中的電工房里。
電工房是鎮雄一中后門附近的一幢獨立建筑,一樓一底,上下各兩間房。一樓右側的一間對我來說是永遠封存的,因為那間房是學校的體育保管室,鑰匙掛在體育老師的褲帶上。在童年的我看來,那是一個隱藏著無數珍寶的神秘房間,高大的體育老師也因之變得偉大,像一個看守珍寶的騎士。我不止一次盼望著那扇緊閉的、綠漆斑駁的房門被打開,但我總是失望。后來我問過父親那間房子里究竟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父親很不屑地說:“能有什么?幾個破籃球而已!”
剩下的三間房便是我家的居所。樓下的一間是父親的工作室兼炭房,屋角終年堆滿了鎮雄的優質煤炭。煤炭與房門之間是父親的工作臺,臺面上胡亂堆積著電烙鐵、焊錫膏、黑膠布、尖嘴鉗、大小改錐以及各種奇形怪狀的電子元件,當然更多的是被開腸破肚后慘不忍睹的晶體管收音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學物理老師大約都是聞名一方的收音機修理者,我的父親也不例外。
樓上外面的一間幾乎是一個過道,我的小床就在這里。靠里一間是父母的臥室。父母古舊的木板床鑲嵌在幾塊豎立起來的木板之間,那些木板就是整個鎮雄一中的電力控制中心,木板上布滿了閘刀、電表以及各種亂七八糟的電控元件。每天的最后一次電鈴響過,父親拉下木板上的某個閘刀,整個鎮雄一中的教室和學生宿舍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在這溫暖的黑暗中,我們逐漸沉入睡眠。
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母親日復一日地在高大的電控板之間溫暖入睡是否感到過恐懼,我只記得有一次吃飯時我被一辦生大蒜給辣壞了,但我在飯桌上努力咬緊牙關撐著沒讓自己叫出聲來.幾秒鐘后,我實在是忍不住了,于是飛快地溜下飯桌沖進父母的臥室,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慘叫嚇壞了我的母親——她以為我像一只愚蠢的耗子一頭撞上了電控板。
在我的記憶中,1977年的鎮雄一中經常停電。停電的時候,正對著電工房后窗的學生宿舍里便會爆發一陣子不大不小的騷亂。無事生非的學生們把腦袋沖著電工房的方向,一遍一遍像唱山歌一樣齊聲叫喊:“劉xx(我父親的名字),我兒子!”即使年少如我,也禁不住怒火中燒。而我的父親,那個物理老師,那個電工,那個坐在煤炭堆里修理收音機的男人,在一團混沌的鄉村黑暗中抽著二毛五分錢一包的“金沙江”牌香煙,他沉默不語,煙頭上的一點紅光起起落落明明滅滅。
偷包谷
鎮雄人把玉米叫包谷。
我家住的電工房后面就是鎮雄一中的圍墻,圍墻外是生產隊的地,地里是綠油油的包谷。
原野對我來說總是充滿了無盡的誘惑。我知道圍墻下有一條小路,隔在小路和包谷地之間的是一條小河,那時候,那是一條絕對的河,盡管寬不盈丈,但河里有水,水是清的,至少不臭。
踩著石頭過河,越過包谷地,是一個水塘,不滿7歲的我還沒有膽大到光著屁股到爛泥塘子里“滾澡”的地步.靠了這爛泥塘的滋養,成片的包谷地之間,難能可貴地出現了幾方水田。我曾經跟著李校醫的兩個兒子一起下田摸過田螺,惟一的收獲是回家后父親的一頓臭揍。
事情是這樣的:那時候我已經有了一把神氣的鑰匙,亮晶晶地掛在脖子上。就在那次摸田螺的活動中,我丟失了那把彌足珍貴的家門鑰匙,這是我挨打的直接原因,更深刻的原因是我“不聽話”,因為父親已經事先告誡過我,絕對不可以越過那條小河,我不僅偷偷越過了小河,而且弄丟了鑰匙,所以我挨了打。
春夏之交,包谷林長成了青紗帳,進包谷林子探險的欲望脹鼓鼓地如同青春少女身體的某種變化。我已經忘記了偷包谷去燒了吃的建議究竟是誰提出來的,更不可能記得究竟是哪個大孩子拍板做出的決定,總之我們偷了。從青青的包谷秸上掰下青青的包谷,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情了。當抓小偷的農民來臨吋,抓住我成了比掰包谷更容易的事,因為我太小,根本不可能跑掉,而其他的大孩子,他們像一縷縷綠色的空氣,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包谷林里,永不再現。
他們把我和三根作為贓物的包谷一起送回了鎮雄一中的電工房。
……父親讓我,一個不滿7歲的孩子在電工房的門前跪下了,然后他轉身走開,關上房門,去修理他的收音機。我就那樣一直跪在那里,面對著空空如也的校園,面對著擺在我跟前的三根蒼翠的包谷。
我面對著那三根包谷跪了很長時間,那刻骨銘心的疼痛和恥辱將讓我永生銘記,偷竊是一件多么可恥的事。
刺槐花
春天來了,刺槐花開了,空氣里都是軟綿綿-的春天的味道,孩子們新的游戲就開始了。
刺槐花是能吃的,擼下一串一串的刺槐花,大把大把地塞進嘴巴里,使勁嚼,有一股子奇特的甜香。
食堂那邊圍墻下,鎮雄一中的校園里有幾株高大的刺槐樹,我們都叫它槐花樹。在大孩子們的指導下,我們找來長的竹竿,用刀子把竹竿的一端劈開,在竹竿的裂縫里夾進去一根筷子,就做成了一個很好用的“卡子”。大孩子們把竹竿做成的“卡子”高高地舉起,瞄準樹上粉粉白白的槐花串,卡住,旋轉,槐花串就斷裂在了竹竿的頂端,把竹竿收回來,香香甜甜的槐花就到手了。
大孩子們吃膩了,就分給我們這些小孩子吃。那些槐花盛開的春天啊,我像一只快樂的小耗子,“吱吱”地叫著,跟在大孩子的屁股后面,等待著他們把卡下來的槐花串遞到我的手中。我的兩個腮幫子總是鼓著的,小小的我被追逐著槐花的奔跑以及大把大把的槐花整個地填滿了。
槐花吃多了是會“醉”的,現在想來,應該是某種輕微的食物中毒。我就“醉”過一回,跑不動了也吃不動了,我在槐花樹下躺了下來,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醉”了還是僅僅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被人抬回了電工房。我夢見我的母親嚇壞了,急急忙忙去找李校醫。我不知道是李校醫亮晶晶的針頭還是母親的呼喚使我從夢中醒了過來,總之,我沒有被香甜的刺槐花“鬧”死,我又活了過來。二十多年后,我坐在這里,滿心溫暖地回憶起1977年的春天,回憶起鎮雄一中校園圍墻下粉嘟嘟的刺槐花。
那是我童年記憶中最美麗的鎮雄一中,但愿時光流轉,鎮雄一中校園里的槐花樹依然,槐花的香甜依然,孩子們的奔跑和歡笑依然。就是這樣,盡管那遙遠的山鎮校園給我的童年留下過太多的冷漠與殘酷,但誰讓它是我童年生活過的地方呢?因此,我只能隔著二十多年塵封的歲月,遙遠地懷念我春天的刺槐花。
日本欄責任編輯 雷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