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開會前,各村的支書和村主任們說笑打鬧著。有人讓大伙猜謎,是那種只可意會而不便言傳的“葷謎”,一連說了幾個,惹得大伙哈哈大笑。鄉黨委副書記鐘林生也涎著臉上前湊趣,說他也講一個:你們都聽好了呵——不動都不動,你動我也動,你在上邊喜歡,我在下邊喊痛……大伙一聽,全笑得翻天覆地,說這憨包都猜得出來么,就是那種事嘛!老鐘嚴肅著臉作天真狀,故作茫然道:那種事是哪樣事呵?你們到是說清楚么!有和老鐘關系鐵一些的,都鬼頭鬼腦地瞇起眼睛:莫裝憨了!老鐘你是老鬼啦,這還要我們說么?新姑爺新媳婦加上新婚之夜,兩人正忙著干活嘛……鄉長海明聰皺起眉頭,心想:這個老鐘真會來事,從來不愿放過任何一個“密切聯系群眾”的機會!心里這么想,臉上卻一點也不表現出來,啐了一口,也笑著罵道:你們這些鄉保長呵,思想咋那么復雜!好端端的一件事,全往歪處想了。虧你們還是看著金沙江長大的!是釣魚嘛!老鐘你也是個老不正經,什么上上下下的,故弄玄虛,盡牽著大伙鼻子誤導……釣魚?大伙一怔,也都笑了,全都拍手,說這個謎最有水平。海明聰又說:我看相聲大師馬季說的還真不是污蔑你們——站在村口望一望,村村都有丈母娘哪……
眼看人都來齊了,海明聰便宣布開會。
鐘林生咳嗽一聲,開始讀文件。然而,還沒讀幾句,門外忽隱隱傳來咿哩哇啦的吵嚷聲。海明聰瞟了鄉秘書小陳一眼。小陳點點頭,乖巧地站起來,輕輕出屋,又輕輕把門帶上。海明聰噓了一聲,示意大家排除干擾專心開會,然而,他自己卻有些恍惚走神。真是奇了怪啦,他怔怔地看著窗外白茫茫的雨帳,老是覺得心神不定。現在農村的事情是越來越難辦了,許多事,防不勝防,農民們根本不聽干部的,還動不動就告狀上訪,再嚴肅的會場也敢闖……
像往常一樣,各村的支書和村主任們在鄉政府會議室里坐的坐,蹲的蹲,長槍短炮地抽起水煙筒,隨意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是那種號稱“云南十八怪”之一的大號竹水煙筒,坐著不好擺弄,彎腰又不舒服,于是干脆三三兩兩靠墻蹲著,歪著腦袋瞇著眼,把臉緊貼住筒嘴,恨不能整個人都鉆進竹筒子里去,呼隆隆,呼隆隆,貼了左臉又貼右臉,用噴出的煙霧將自己朦朧又巧妙地隱匿著。偶爾也抬起頭來,只見一團團乳白色的氤氳中,村干部們眼睛亮亮的,幽幽的,顫顫的,很有些復雜內容,左邊嘴角印一個滑稽的紅圈,右邊嘴角印一個滑稽的紅圈,一個個滋潤著一張張“紅雙環”的黑臉,很愜意也很陶醉的樣子。
其實,這是假象。海明聰心里明白得很。
文件是中央紅頭文件,說的是集體林權制度改革的事,還有省、市、縣的三個《座談會紀要》。老鐘念得很有耐性,抑揚頓挫,滔滔不絕,猶如窗外唰啦啦下著的雨。好不容易念完了,也不征求海明聰的意見,便徑直讓大伙討論。
村干部們低垂著眉眼,全都不吱聲。
海明聰也沉默著,心里卻頗不平靜。這文件來得真是太及時了!現在,他多年來一直苦惱、矛盾、小心翼翼抗爭著的事情終于有了答案。只是不知下邊這些村官們心里怎么想?憑著多年的農村工作經驗,海明聰當然完全讀得懂他們耷拉著的眼皮下的眼神。乍眼看去,這些村官大爺們窩窩囊囊,松松垮垮,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瘟驢公德性。但千萬別小看了他們。這些人一旦回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盤上,全都成了說一不二的鐵腕祖先人。現在,在表面上波瀾不驚的漠然后邊,這些瞳仁里隱藏著的是疑慮、焦灼和撥拉著各種小算盤的揣測。他們全都豎起耳朵捕捉著動靜呢,這些狡猾的家伙!他們在等待著下文。
把集體林地重新承包給農戶經營,是對農村特別是山區生產資料的一次再分配,是對農民利益格局的一次再調整,是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重要舉措……這些大道理有什么好討論的?文件上已經說得明明白白。農民玩不來虛的,大伙想聽的下文是操作細則,是看得見、摸得著、好運作、能得到實惠的具體辦法。
林地承包,過去也不是沒整過。一陣風刮來,農民們怕政策變,趁著到了自己的手,不撈白不撈,只要有一個人動手,全村的眼睛就紅了,亮了,一陣瘋狂的亂砍濫伐后,好端端的青山被剃了癩痢頭,甚至陰陽頭。于是,滿目瘡痍的林地又收歸集體,被撤職、罰款、甚至關進班房的干部和農民也不是一兩個。
而現在,卻又要將收回去的集體山林重新承包。這收收放放,很是歷練了基層干部的性子。俗話說靠山吃山,但這山是國家的,有骨頭,硬得很,弄不好得嘣掉幾顆大牙。這里邊到底有多少“油香味”,當然還有風險,他們得等等看。
海明聰用目光慢慢掃視了一遍會場,見大伙還是低著腦袋不吭聲,笑道:這次“林改”,是繼土改、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后的“第三次土改”。瞌睡時遇到了枕頭了嘛,天上掉糍粑的好事情嘛!咋都不說話哩?都啞巴啦?……
也是趕巧了,海明聰的話音剛落,門卻砰地被撞開了,攔在門口的小陳幾乎被搡倒在地。挾一身風雨泥水,一個淋得落湯雞似的精瘦漢子,火燒屁股般闖進會場,又是比劃又是跺腳,嘴里還含混不清地嗚咽著。嗨,還真是個啞巴。
啞巴!……大伙哄地笑起來,都把亮亮的目光投向海明聰。
啞巴是老黑箐村的現任護林員,大伙都認識。
而且,大伙心里全明白,啞巴的到來,對海明聰將意味著什么。
2
一見渾身淌水的啞巴,海明聰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
昨天快到吃晚飯時,老黑箐村的村主任何德貴才匆匆從山上趕來。那時雨還沒下。秘書小陳把何德貴領到鎮上的姚記羊肉館時,海明聰正和前來報到的支書主任們圍著桌子“斗地主”等著吃飯。何德貴進屋后,拖一個草墩,在海明聰身邊默默坐下,接過一個人遞上的水煙筒,呼隆隆、呼隆隆了半天,一聲不吭。一局終了,海明聰一扭頭,發現是何德貴,笑了:咦,你老兄咋現在才來?簡單地問了問老黑箐旅游開發的籌備情況后,海明聰皺起眉頭。何德貴狡黠一笑:不是我不見鬼子不掛弦、不見兔子不撒鷹,那個臺灣老板啥時能來?……海明聰一怔,他正為這事著急上火呢,臺灣老板啥時來,他也說不準。于是瞪起眼睛:你咋還是這個臭品性?這可是你們自己的事!一開發,最占便宜的,就是你們老黑箐了……何德貴不置可否,又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山上的樹又被盜伐了幾棵。海明聰吃了一驚:又被盜伐了?你們是怎么搞的!何德貴憋了半天,一聲長嘆,悶聲悶氣道:別個不知道,老黑箐的情況,海鄉長你是最清楚的。法不責眾呵!山那么大,林那么密,靠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唉,也真是夠難為他了……
海明聰愣了愣,忽想起一個人:對了,何老幺現在怎么樣了?
何德貴這才慢慢抬起頭,目光空空漾漾的,苦著臉說:海鄉長,老鷂子怕是不行了,估計沒多少日子熬了……
海明聰渾身一顫,頓時就愣住了。
支書主任們全停住手中的牌,都不說話,默默地看著海明聰。
在營盤鄉,老鷂子可是個跺腳山都會哆嗦的狠命角色。老鷂子是老黑箐村的前護林員,姓何,大號叫什么,沒幾個人知道,外號卻是家喻戶曉。他的外號很多:何老幺、老鷂子、二村長……其中叫得最響、也最令盜伐林木者膽寒的是老鷂子。這老倌年輕時是個獵戶,倔犟古板,還特認死理,管你是天王老子,他說翻臉就翻臉,出手鷂鷹般敏捷兇狠。在老黑箐,能鎮住那幾匹山林的,除老鷂子外絕無第二人。大伙都說,當年老鷂子出山,是中了鄉林業站技術員海明聰的激將法;后來,老鷂子老了,干不動了,當時的副鄉長海明聰動員老鷂子的兒子何小幺接他的班,亦是因為有海明聰的一句鄭重承諾;再后來,何小幺在“孝縫”追趕盜伐者失足摔下懸崖,也是鄉長海明聰親自處理的后事……
海明聰放下手中的牌,強笑道:不會吧!上個月我在縣教育局,遇到上那里買教材的吳秀英,她說,老倌不是還活得好好的么?
話一出口海明聰便有些后悔。吳秀英是老黑箐村的小學教師。鄉里的人悄悄傳言,當年,海明聰到老黑箐村請何老幺出山時,曾和這位潑辣多情的鄉下姑娘好過。但后來海明聰還是和別人結了婚。當她知道海明聰結婚的消息時,一個人關在屋里哭過,不吃不喝絕食過,甚至爬到鷂子嶺的陡巖上跳下去過……要不是何老幺巡山時偶然發現了她,她早就喂進野狗肚子里了。半個月后,這剛烈的姑娘便嫁給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老光棍。老光棍陰鷙多病,還是個瘸子,四十多了還沒娶上老婆。這樣的婚姻當然談不上幸福。但沒過多久,她便把瘸子管得服服帖帖,在男女關系上也比較隨便。她心氣很高,專和城里人相好,本村和附近的男人她是看不上眼的,和她“有一腿”的多為下鄉干部,甚至串山收購山貨藥材的販子她也來者不拒,破罐子破摔,名聲不太好。這當然就觸犯了眾怒眾怨,老黑箐的男人女人們都說,讓這樣的人教書,簡直是誤人子弟。但一來由于她“上邊有人”,同情她的人也不少,二來她書教得認真,學生們很喜歡她,三來像老黑箐那樣的窮窩窩,派誰誰不去,所以她就一直這么不尷不尬地呆著。
海明聰后來曾多次到過老黑箐村,除了一次遠遠地看到吳秀英外,再也沒有見到她的影子,但關于她的緋聞卻不絕于耳。海明聰也曾向教育局的熟人悄悄打聽過,發覺情況并不像傳言那樣兇險。她和下鄉的干部關系密切有目共睹,但真要落實到誰和她“有一腿”,卻誰也說不出個子日。她和一個收購藥材的外地小伙好過是事實,要不是舍不得那些讀書的孩子,她還差一點跟那人跑了……
現在,大伙一聽海明聰主動提起吳秀英,十分意外,全都愣了。
海明聰咳嗽一聲,只好又說了一遍。
她?!她怎么肯和你說實話……何德貴暖昧地笑笑,又把臉貼向水煙筒,含糊道:唉,老倌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嘛。
有人便感嘆:老鷂子英雄了一世,到底年歲不饒人呵……
大伙正沉默著,坐在海明聰對面的鐘林生卻怪怪地笑起來:鄉長,看來這回你這孝子是鐵板釘釘,當定了哩!
海明聰笑得很不好看。大伙卻想笑又不敢。
老鐘說的是這樣一件事:大前年鄉里開表彰會時,何老幺向海明聰提出,這護林員的活計他已干到頭了,老了,不中用了,腰腿痛的老毛病年年都要犯,一犯起來,別說攆山,就是攆只瘸腿兔也攆不動了,要海明聰趕快換人。海明聰想也沒想便說他早已考慮好了:現成不就有一個嗎,我看小幺就很不錯!這小子是個拼命三郎,干起事來,我看比你還要狠……何老幺聞言臉刷地就白了,一口咬定絕對不行,說護林員是得罪千家萬戶的苦差,我老婆就是為這給愁死了,我身邊就只剩這根獨苗,你總不能讓我獻了一生又獻子孫吧?說句難聽的話,我這身體也沒多少日子熬了,小幺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到我走的那天,墳頭連個送行的孝子也沒有呵……海明聰一聽大笑,一拍胸口:何大爹你硬朗著哩,咋凈說些不吉利的話?不過真要有那么一天,我海明聰親自當你的孝子!如何?……那天開會的村鄉干部很多,一聽全一愣,又都拍起巴掌叫好。會后海明聰又把何老幺請到小酒店喝酒,苦口婆心勸了一晚,何老幺這才勉強應承了下來。
事后,“海明聰當眾拍胸打肚要當老鷂子的孝子”的消息傳到縣里,在干部中引起好一陣大嘩,說什么的都有。有人說他是在作秀討好,有人認為他真傻得可愛。縣委王書記還為此專門找他談了話,在充分肯定了他的工作業績后,說不能因為工作難做就心血來潮亂表態,甚至降低水準、不要原則去迎合老百姓中的陳規陋習:虧你還在基層混了這么多年!國務院早已頒布過有關殯葬的規定,土葬是不允許的!這話是能隨便說的么?一個共產黨員、一個鄉的領導干部,居然要扶棺當孝子!這不是抓只虱子往頭上扔嗎?山民們全都認死理,弄不好,我看你吃不了還得自己兜著走!言下之意,是說他浮躁,不理智,也很不成熟。
當時,海明聰也十分后悔:不是話趕話,湊到一起了么!……唉!
這事當然也傳到海明聰的家里。他愛人是縣中學的老師,雖也有怨氣,但畢竟還能理解,只是怪他頭腦發熱不顧后果。但他母親就不同了,老太太一聽這茬便嚷起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好一陣數落:不管你當多大的官,我還是你的媽!老娘還沒有死,你居然就要當別人的孝子!你心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媽?再說了,這孝子是好當的么?要披麻戴孝!要下跪磕頭!要挨家挨戶敲門報喪!還要“點香”、“潑水飯”,還要扶著靈柩滿村走……丟人哪,你爹死時你也沒有這么整過!你這是想活活氣死我呀?……在母親面前,海明聰可是出了名的真正的大孝子,聞言只有忍氣吞聲,強笑著哄老太太說是酒后起哄時的玩笑話,其實根本沒這事,要她千萬別當真。老太太仍不依不饒,說無風不起浪,要是他真去當別人的孝子,她就不認他這個不孝兒子!
兩年后,何老幺的預言果然發生了:何小幺在一次攆山追趕盜伐者時,不幸失足摔下鷂子嶺的絕壁懸崖。何老幺悲痛欲絕,一下成了孤家寡人,頓時就蒼老了十幾歲。海明聰這才有些慌了。偏偏縣鄉干部們在一起開會時,總愛拿海明聰來說事,“當孝子”已成了鄉鎮長們口口相傳的一個典故:不愿干傻事是“我又不想當孝子”,好心卻沒好報也是“老子今天又當了一回孝子”……甚至爭論起問題來,有人還當面取笑他頭腦發昏,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傻逼。總之,大伙都暗暗為海明聰捏著一把汗:老鷂子畢竟是奔七十的人了,真要有那么一天,看你小子怎么下臺哩?!……一開始海明聰還嘴硬,但久而久之心便越來越虛,一聽這話茬就底氣不足。單位上受了挖苦不說,回家還得耐著性子聽老婆埋怨、老母絮叨, “孝子”成了一塊籠罩在他心頭驅之不散的陰影。眼瞅著何老幺一天天漸漸老去,這陰影也就一天天在心中匯聚,越來越濃,越來越沉……
如今鐘林生忽然甩出這個敏感的話題,猶如去揭阿Q頭上的癩瘡疤。雖然海明聰不是個開不起玩笑的人,但鄉長的面子還是要顧忌的,因此大伙聞言全都小心翼翼,但鐘林生卻不怕。鐘林生在鄉里是老資格了,胸有城府,樹大根深。當年,當海明聰還是鄉林業站的小技術員時,老鐘就是鄉政府辦公室的大主任了。像那些工作能力和個性均很強的農村干部一樣,老鐘作風凌厲霸道,敢作敢為,點子也多。要不是有時管不住自己的小老二,在男女問題上栽過幾回筋斗,他早就扶正甚至混到縣里撈個副縣長什么的了。
農民的事,哄騙不得的哩……老鐘還在說,很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有幾位老成點的村干部忙把話題岔開。于是又接著“斗地主”。何德貴也參與進來,眼睛亮亮的,一下來了精神。當時,海明聰看著在牌桌上大呼小叫的村干部們,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些人,咋都這樣冷漠呢……
3
現在,啞巴見大伙只顧著笑,更急了,幾步竄到會場中央,又是一陣咿哩哇啦,手上的水珠子甩人一頭一臉。海明聰正要發話,何德貴早已臉青面黑地迎了上去,簡單和啞巴比劃了幾下,頓時就傻了眼:糟了!老鷂子不行了……
一聽老倌不行了,會場馬上就炸了窩。大伙紛紛怪何德貴:你們老黑箐的人都死絕了么,什么人不好派?居然派個啞巴,冒雨跑幾十里山路來報喪!嗚嚕了半天,什么也沒嗚嚕出來……海明聰沉著臉站起來:莫開屎口!什么報喪?現在老鷂子是死是活,不是情況還不清么!又對何德貴說:老何,這個會你就不要開了,和啞巴坐鄉政府的車去,看看老倌到底是怎么了?何德貴點點頭,眼睛瞟了瞟一言不發的鐘林生,轉身就要走。陳秘書陪著他去張羅車子,海明聰又補充了一句:只要人還有一口氣,就立即送鄉衛生所,不,送縣醫院!……
可是卻怪,啞巴竟死活不肯走,指指海明聰,咿哩哇啦嚷了一通,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兩眼瓷瓷地盯著他。見他還不明白,急得直跳腳,忽又想起了,從懷里掏出一張用塑料袋包裹著的紙條,抖抖地遞過去。
無數雙眼珠子在紙條上滾去滾來。
紙條是一張“金沙江”香煙的煙殼,上面是圓珠筆寫的歪歪扭扭一行字:海鄉長,我不興(行)了,相(想)最后見你一面!快、快、快!!!
最后一個感嘆號已把煙紙劃通,看來老倌已使盡了渾身力氣。
海明聰的腦袋嗡的一聲。事情是再明白不過的了,這張皺巴巴、輕飄飄又沉甸甸的煙殼紙,將不可阻擋地把他推向一個有苦難言的尷尬境地。
他在劫難逃!……
何德貴猶豫著,目光幽幽地看著他:海鄉長,還是我去吧……
不,我去!你也走。他使勁穩了穩神,小聲和身邊的老鐘交代了幾句,帶著何德貴和啞巴就出了門。
完全感覺得出來,一屋的目光都沉甸甸地粘著他,憂心忡忡又意味深長。
誰知下了樓,剛要上車,陳秘書卻悄悄跟了上來,把海明聰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道:海鄉長,我看還是我去吧,這樣怕要合適些……
海明聰心里一熱。小陳是個大學生,去年憑真本事考公務員進的鄉政府,既聰明能干,又勤謹敬業,這在現在的年輕人中實屬難得。當時,為爭營盤鄉政府秘書這個位子,許多人都動了心思,要把自己的親屬子女弄進來。鐘林生就找海明聰說了幾次,力薦他的老相好的一個侄女;縣野生菌加工廠的老板也揣著一迭鈔票,要海明聰收下他的堂兄弟。然而,海明聰卻力排眾議,硬是要了既無靠山又無實力的農家子弟小陳。為此,小陳十分感激,不僅工作十分賣力,而且只要聽到對海明聰不利的事,均會通過不同的途徑告知他。當然,小伙子很機靈,也很懂事,凡事只是點到為止,也很少在海明聰面前表現出來。
海明聰急著要走,說人家何老幺想見的是我,你去不能解決問題。小陳吞吞吐吐半天,這才說鄉長你想一想,老倌已到了彌留之際,偌大一個老黑箐,留在家里的村干部還有好幾個,連打個電話報信都不愿意!硬是讓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冒雨趕了來……
一句話提醒了海明聰,是呀,老黑箐前年在全縣電、路、電話的“三通工程”時就裝了電話,不僅村委會裝得有,幾家收購野生菌的村民也都裝了。老黑箐的村干部中,除支書吳江清到昆明看病、村主任何德貴來鄉里開會外,不是還有會計、治保主任、婦女主任等人么,村中不是還有幾百戶村民么,都忍心看著老倌躺倒不管?!……
往深里一想,海明聰頓覺一股寒氣直透骨髓。
小陳幽幽地看著他,似還有話要說。見海明聰咬牙要上車,急了:鄉長,我聽……聽小道消息說,下個月就要考察干部了,在這個節骨眼上……
海明聰一愣,沒想到他竟說出這樣的話來。
小陳有個要好的同學,也是去年考公務員時進的縣委組織部。這消息百分之一百二十來自這個渠道。小陳感激他,對他忠心耿耿,這都可以理解,但小陳身上透出的這股與他的年紀大相徑庭的世故、功利的氣息,卻讓他很不舒服。他可不愿像鐘林生那樣和下屬拉拉扯扯。于是,不再說話,扭頭就上了車。
發動車后,他又匆匆跳下來,塞了個存折給他:小陳,請你幫個忙,到信用社取兩千塊錢。然后,到布店扯兩丈白布,對了,還要買些煙和酒,還有肉、菜和米……最后,聽我的電話。
小陳的眼睛一下子大了:鄉長,你還來真的了?!……
4
剛出鎮頭,雨就下大了。海明聰默默開著鄉政府的那輛老桑塔那,在白茫茫的山道上顛來繞去,心里像塞進一團亂麻。
海明聰今年四十出頭,農林學院畢業后,在基層爬摸滾打近二十年,正是干事的黃金時期。在營盤鄉,像他這樣既有本科學歷又懂行、舍得下死力又有實踐經驗的干部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因此,他在仕途上一帆風順。特別是當上鄉長之后,在長江中上游生態林的保護工作中績效卓著,又在林區搞起多種經營:種藥材,收香菌,育蘭花,栽果樹,辦起土雞養殖場、養豬場,又在金沙江邊的紅松嶺搞起一個小型鉛鋅礦……工作業績如河翻水漲,頗得縣委領導的賞識。
半年前,更大的機遇來了:海明聰在一次下鄉時,遇到一群身穿防水服、足踏大頭鞋、背上背著登山包、手拄長拐杖的年輕人在路邊小憩。一看他們的這身行頭,海明聰就斷定這不是一般的旅游者。下車攀談后,果然是“戶外野營俱樂部”的登山發燒友,剛從老黑箐登烏蒙雪山下來。他們中,有來自北京的,上海的,深圳的,香港的,臺灣的,甚至還有兩個金發碧眼的老外。他們說,他們不遠萬里來到這里,為的就是一瞻烏蒙雪山的風采。話聊得投機,海明聰多了個心眼,在路邊的小館子里請他們吃飯,席間,一位臺灣小伙子說得十分動情:鄉長先生,一踏進老黑箐的原始密林,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仿佛看到了一個渾身一絲不掛的純真少女!是的,一絲不掛!她是那樣神圣,那樣令人震撼,不容人有任何私心邪念,真是美呵……海明聰一聽大笑:好呵,那我們就給這位少女穿上件漂亮衣裳,如何?海明聰本來是句玩笑話,不料小伙子一聽,認認真真遞上張名片,說他正有意在此搞個開發項目。海明聰一看名片嚇了一跳,別看此人那么年輕,竟是臺灣的一家著名財團的總經理,還是位喝過洋墨水的哈佛博士!
博士被海明聰苦苦留下了。和神州大地上所有的縣太爺們一樣,本縣的領導早已想搞旅游想得發瘋,只是無緣請來真神肉身。現在,財神爺從天而降,縣領導們磕頭遇著了天,大喜過望,五套班子一齊出動,每日祖老爹般把那位哈佛博士供著。海明聰不經意間搬來了財神大仙,每天陪著博士在老黑箐鉆進鉆出,又是測量又是拍照又是請專家論證,忙得個暈頭雜腦。
開發方案很快定下來了:在老黑箐開辟一條“雪山森林戶外生態游”的旅游路線,從山下修一條簡易的環山小路上山,在林間道旁建一些小木屋式的別墅群作為食宿點,分高中低三檔進行硬件內裝修,還可出租帳篷和睡袋。同時,在山下組織馬幫隊、滑竿隊及導游服務……本來,按照博士的意見,動靜還要搞得更大的:在烏蒙雪山搞個滑雪場,不僅要修路,還要修索道,吊纜車,建豪華度假村,斥資近億。但在研討滑雪場的可行性和環保評估時,卻遭到了來自省城的專家們的強烈反對:雪山下的原始林帶生態十分脆弱,生物鏈的各個環節互相制約著,十分敏感。特別是老黑箐的原始密林,如果一上這個大規模的項目,成千上萬的人蜂擁而入,簡直就會要了這個大自然的基因庫的命!掂量來討論去,最后還是通過了海明聰提出的上述方案。然而,就是這個折衷的方案,專家們還是很有意見。一位當年教過海明聰的老教授很不客氣地對海明聰說:很遺憾,聽了你五十步笑百步的發言,我們這些當老師的,覺得是自己教育的失敗!
海明聰啞巴含了黃連,惟有苦笑。營盤鄉的鄉黨委書記楊義當時還未調到縣里,悄悄發牢騷道: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搞旅游竟成了有罪的了!鐘林生也頗不以為然:這些人在城里吃飽了飯沒事干,輕松的話當然好說。要是讓他們在大山里呆上幾天,洋芋皮皮一啃,老北風一吹,他清鼻涕照樣淌!到那時,他還說得出這樣的話么?……
消息傳開,全縣無不彈冠相慶。這個項目一上,本縣不就成了第二個香格里拉、麗江了么?特別是烏蒙雪山下那幾個直接受惠的鄉鎮的村民們,更是歡呼雀躍:阿得得,每天牽牽馬、帶帶路、賣幾砣燒洋芋、擠幾碗山羊奶,就能掙上大錢!而且是花紅柳綠的美金、歐元、港幣!這樣的好事哪里去找?海明聰一聽這話就哭笑不得:你們這些人哪,老虎還在山上跑著哩,就想吃肉、熬湯、喝虎骨酒了?這事人家的董事會還要討論,成不成,還得使上吃奶的勁哩!
臺灣博士回去后,雖然又不斷用電子郵件、電話詢問了許多細枝末節,但投資的事卻因董事會意見未達成一致,遲遲拍不下板來,博士正努力做工作,此事就這樣一直懸著。不料一個月前,王書記告訴海明聰,說臺灣財團的董事長忽然打電話來。董事長是個老太太,講一口蹩腳的普通話,說她很欣賞海明聰:這位鄉長先生,很有想法嘛,他的建議很有中國特色!不僅保護了生態,還可節省一大筆投資費用……并說她準備近期親自率團來一趟,爭取當面把這事敲定。
雖然直到現在,董事長老太太還沒來到,海明聰卻為此立了大功。也就在這時,鄉黨委書記楊義調到縣委辦,上邊遲遲不調不任命新的書記,讓海明聰黨政一肩挑,雖然是暫時性的過渡,但事情就復雜化了。更微妙的,眼下已有風聲傳出來:之所以不任命海明聰為書記,是因為還要壓給他更重的擔子!王書記也給他打來電話,雖然什么也沒透露,但要他在這個“特殊時期”內不能出事……
而有人就巴不得他出點事。比如說鐘林生。
這個老鐘,從來就不把他放在眼里。特別是海明聰黨政一肩挑后,老鐘一臉的“搶了老子位子”的憤懣。老鐘和那種桌上握手桌下踢腳的人不一樣,他的不滿是公開的,直白的。他不服海明聰,不僅在工作中時常唱反調,還不時旁敲側擊地哼起“隔壁戲”,葷的素的一齊上。平心而論,老鐘的工作能力并不差,在鄉和村的干部群眾中的威信和號召力,亦不在海明聰之下。他認為自己之所以一直不能扶正,主要是沒學歷,而生活作風是小節,他并不以為然:男人么,現在而今眼目下,包二奶、養小蜜甚至找小姐的鄉鎮長大有人在,還有高官哩,只不過有人敗露了,有人隱藏得深罷了!他斷定海明聰愿當“孝子”是在作秀,曾不止一次在不同的場合說過:書讀得多的人,腸子的彎彎就多。你們等著看吧,這小白臉要是真把這孝子當下來,我就算佩服他!……
海明聰瞟了一眼后視鏡,后座上,啞巴仍不斷揮動著手臂,咿哩哇啦和何德貴說著,表情很是委屈,好像在拼命辯解著什么。何德貴不理他,兩眼怔怔地看著窗外,臉上毫無表情,像個謎。
啞巴和你說些什么?他頭也不回,沒好氣地問。
何德貴苦笑了一下,幽幽道:啞巴說,他也不想干了,要我告訴你……
連啞巴也不想干了?!這啞巴,看來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海明聰幾乎要嚷起來。但他盡量克制住自己。堂堂的一鄉之長,和一個殘疾人較什么勁呢?再說這事還真怪不得啞巴。去年何小幺出事后,老黑箐的村民們見海明聰就躲,沒一人愿站出來干護林員。最后還是海明聰逼著何德貴,連騙帶哄,這才將放羊漢子啞巴動員出來頂了卯。明知是個擺設,但有總比沒有好。護林員的重要職責之一是預防山火。啞巴自上任以來,還算盡職盡責,一起山火事故也未發生。但要他像老鷂子父子那樣去盯著管人,就有些勉為其難了,所以隔三差五仍有零星的盜伐事件發生,事不大,也不嚴重,事后鄉林業站也都派人查過,但就像何德貴說的那樣,法不責眾,最后也就雷聲大,雨點小,扯幾個閃便不了了之。
有什么辦法呢,讓啞巴接替何小幺,本身就是一種無奈。
營盤鄉是山區,雖然離省城昆明僅僅兩百多公里,但山卻十分蠻野,險峻又蒼涼,滿山都是密密的森林,林地占全鄉土地百分之五十三點四。當年,林地收歸集體后,各村均要委派護林員守護山林。按理說,護林員和村干部一樣,有工資,也有實權,逮到了那些借口拾柴揀菌進山砍樹的,罰誰不罰誰,全憑他一句話;罰多罰少,是公了還是私了,也全憑他一句話。但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哩,既送了人情,還能得到實惠的回饋,只要那些人不是做得太過分,抬抬手也就過去了。那么大的林子,少了一棵兩棵樹子,外人是極難發現的。即便是發現了,幾句話也能搪塞過去:方圓幾十里的山林,就是圍著走一遭也要一兩天,我又沒有三頭六臂七十二變,咋顧得過來哩?而且,山林里有的是香菌、木耳、藥材、蘭花,過去的大野物老熊、豹子、香獐、野豬雖然不見了,但野兔、錦雞、斑鳩之類的野味還是不少的,搜山帶打獵,悠哉游哉便有了新的致富進項,運氣好時,套上只黃麂、果子貍也不是不可能。這些東西一拿到昆明,便立即成了稀罕寶貝,特別是那些廣東老板,價都不講!
山林是護林員的小金庫,這已是公開的秘密。這樣的肥差,其他村為爭它擠扁了腦袋,請客送禮托人說情很是鬧騰了一陣子,但好運卻絕大多數落到頭頭腦腦的舅子老表身上。 但也有例外,老黑箐村就沒一人愿干。
5
老黑箐是營盤鄉最遠的一個自然村,毗鄰波濤洶涌的金沙江,背靠海拔四千多米的鷂子嶺,山頂四季積雪,山下就是一片茂密蓊郁的原始森林,風景十分秀麗壯美。由于偏遠人稀,山勢過于險峻,又遠離公路,這片林子便在歷次的亂砍濫伐中幸免于難。林子里,一兩人合抱的大樹到處可見。
然而,也正是由于這些參天的成材大樹,老黑箐的村民才不愿干護林員,說破天也沒人干,給再多的實惠也沒人干。為什么?這里邊大有講究。
人總是要死的,死了就要下葬,入土為安嘛。火葬?那是城里人的事。拋開“煉獄”、“火刑”之類的封建迷信不說,哪里有火葬場?連縣城都沒有。要火葬只有上昆明。然而,要讓死者的家屬、親戚老表、朋友鄉鄰幾十甚至上百之眾長途奔波進城,車錢誰出?飯錢誰出?住店的錢誰出?城里不比鄉下,動一動就要錢,屙泡尿都要掏兩毛!再是殷實的人家也折騰不起的。因此,不要說像營盤鄉這樣的窮山區,就是縣城附近的壩子,農民死了也統統是土葬。可是,老人辛辛苦苦了一輩子,死后總不能爛席子一裹就埋吧?好歹得有個“睡屋”,這“睡屋”就是棺材。這地界的村民們畢生有兩個夢想:不管再苦再難也要造“兩屋”。一個是活人住的屋,一個是死人睡的屋。家境再是一般的人家,父母輩只要一過了五十歲,兒女們就要忙著張羅老人的“睡屋”,否則是大不孝。當然了,活人的屋雖然也艱難,但多為土坯磚瓦,梁柱自然也要木料,但用得不大。而死人的屋就不同了,碗口粗的樹子是做不了棺材的,得用大料。
而方圓百十里,哪里還見得到這樣的大料?只有老黑箐。云杉、冷杉、云南松、雪松、香樟、杜仲、黃櫟、油桐、紅椿、核桃、水冬瓜、大樹杜鵑……遍布老黑箐的深山峽谷。特別是當地人稱“白袍”的一種冷杉,木質又干又韌,是上好的大料。更妙的是,這“白袍”砍下來無須陰干,直接就能做棺木,而且百年不腐。多少次,盜伐者就是通過兩山間的一條陡峭險峻的縫隙,將砍下的“白枹”推下來。那條山縫,就是遠近聞名的“孝縫”,是那種吊起鍋兒當鐘敲、家境困窘得多年沒法置辦老人“睡屋”的孝子們拼死走的道。
而在老黑箐一帶,火燒眉毛咬牙走“孝縫”的孝子比比皆是。老人已在家里一動不動地擺著了,不上“孝縫”又能怎么辦?
而護林員,便是這前赴后繼的“睡屋”的克星。
誰無老父老母?誰家的老父老母能萬壽無疆?在老黑箐,誰應承了這護林員,便是將自己愚蠢地、遙遙無期地擺到眾人的對立面。這是得罪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至愛親朋的苦差。誰都不想“喪德”,誰都想積點陰功,誰都不想成為千夫所指、萬人怨恨的對象。那些蠅頭小利的實惠又算什么呢?
然而,護林員卻不能不派。當年,上邊一天一個電話地催,鄉上的頭頭們全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誰都不捧這個燙手山芋。后來實在沒法了,逼村干部不起作用,只好給鄉林業站下了一道荒唐的死任務:不把老黑箐的護林員派出來,黨員開除黨籍,職工開除公職。林業站只有兩人,站長是個膽小怕事的老好人,快退休了,還一身是病,一聽這任務就兩眼翻白進了醫院。年輕的技術員海明聰一咬牙,到老黑箐一住就是兩個多月,很快便鎖定了一個對象:何老幺。
然而,不管海明聰苦口婆心勸說也好,可憐巴巴哀求也好,老倌就是緊閉雙唇不吱聲。
就在海明聰徹底絕望的時候,這犟得氣死牛的老倌忽然松了口。
那天晚上,海明聰提瓶酒進了何老幺的林邊茅屋,一邊像往常一樣,在油燈下給小學一年級學生何小幺輔導功課,一邊和何老幺就著老幺女人端上的兔子干巴,喝酒聊家常。一瓶酒見了底,海明聰也差不多醉了,最后,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摸摸何小幺的頭,說叔叔明天就要走了,不能再給你輔導作業了……又對何老幺的女人說,這娃娃很聰明,要讓他繼續讀書……一聽說海明聰要走,這病秧秧的女人頓時就哭了,哀哀地看了何老幺一眼,一聲長嘆,不到四十的人,看起來要比五十大幾的何老幺還老。何老幺肩膀晃了一下:你,真要走?海明聰點點頭,嘿嘿笑起來:這幾天,我也想通了,開除就開除吧,老在山里窩著也不是個事么,趁年輕,我想到廣東那邊闖一闖……
直到現在,海明聰還記得何老幺當時的神情。一聽到海明聰要走,何老幺的嘴巴動了動,好像想說什么,又被女人凌厲的目光擋了回去。臨出門時,海明聰摸挲著墻上掛的豹皮和鷂鷹毛,嘆道:大爹,這林子還真是不能再砍了!你年輕時還能打到豹子和鷂鷹,可現在,卻只能套野兔了!你說說看,現在,鷂子嶺還見得到幾只鷂鷹?要是再這么砍下去,鷂子嶺怕只能叫癩子嶺了……忽然,身后“咣當”一聲,何老幺竟把酒瓶砸了!黯淡的油燈下,老倌雙眼血紅圓睜,額角的青筋蚯蚓般扭動著:我干!狗日的,老子豁出去了!
事后,許多人都大惑不解,這毛頭小伙子,到底是用了什么辦法,把犟頭日腦的鷂子筋給燉爛了、煨(火巴)了、熬酥了?海明聰自己也沒料到,就是那么平平常常的幾句話,竟如此銳利地、深深地刺進了何老幺那根獵人的神經。
何老幺這一干就是好些年。這些年中,何老幺就像個鎮山的黑煞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在他的精心呵護下,老黑箐的林子越來越繁茂蓊郁,鄉里村里省心,上級領導滿意,都說海明聰辦了件大好事。何老幺年年都上臺戴紅花,捧獎狀,領獎金。然而,十里八鄉的群眾卻一律沉默著。也有膽大的后生偏不信這個邪:這二村長,硬是管得寬!趁著月黑風高夜,悄悄帶上砍刀、斧頭、繩索,吆三喝四上了山。但十有八九都無功而返。何老幺實在是太厲害了,什么也逃不脫他那雙鷹隼似的眼睛。當然,還有他那兩條豹子般的攆山狗,還有他那桿從不離身的雙筒獵槍。獵槍是何老幺護山得的獎品,縣長親手發給他的。
只是,這些年里,何老幺家便從此不得安寧。不是女人喂的雞莫名其妙一群群死去,就是何小幺放的羊毫無道理地一只只失蹤,再不然,就是夜里一陣“石頭雨”從天而降,砸得茅屋頂千瘡百孔……然而這一切,卻激起了何老幺更加昂揚的斗志和一條道跑到黑的瘋狂。他不理會女人的苦苦哀求,緊攥雙拳,兩眼血紅,一頭鉆進林里,十天半月也不出來。他對女人說:漢子人,說話算話,吐泡口水砸個坑,答應了的事,就是泡屎,我也得把它舔干凈!……
6
拐過山口,雨也正好停了。云遮霧障中,鷂子嶺的“孝縫”已朦朧在望。然而,前邊的路卻塌方了。
海明聰一腳剎住車子,開門下車。何德貴手忙腳亂跳下車來,一臉的憂心忡忡,沒話找話道:狗日的,這爛路!豆腐做的一樣,動不動就塌方。哎哎,我說海鄉長哩,鄉里怕是要撥點款,修修這條路了……
海明聰不理他,登登登地走在前面。
何德貴笑笑,像一條尾巴狗跟在后邊。何德貴是老黑箐村的數朝元老,五十掛零,肉頭肉腦一副老實巴腳相,但烏龜有肉在肚皮里頭。俗話說抬頭婆娘低頭漢,此人寡言少語,從不正眼看人,這樣的人私心重,能算計,還特別滑頭。多年來,何德貴憑著這顆狡黠的肉頭,又倚仗和鐘林生私交不錯,幾下幾上后,明目張膽地安插親信——除了村支書吳江清外,會計是他的本家侄兒,治保主任是他的堂弟,婦女主任干脆就是他的兒媳婦!整個一個老黑箐村委會,成了他的何記家天下。村里的事情,凡是透出“油香味”的,何氏家族占完占盡。海明聰幾次想換他,但投鼠忌器,怕亂了套,一直下不了這個決心。原因是老黑箐有兩大姓,何和吳,姓何的占絕大多數。農村的事,特別是邊遠山區,古往今來,基本上就講究個家族勢力。說白了,何德貴就是不安插親信收買人心,到了民主選舉時,任你怎么做工作,也多半是他得的票多。為啥?何德貴壟斷了村中野生菌的收購權。每年一到出菌的季節,何家的那輛130小貨車便忙開了,不分晝夜往昆明跑,何德貴的兩個兒子輪班開。雞棕、牛肝、青頭、干巴菌,一到昆明就是白花花的“大團結”!特別是日本人最喜歡的松茸,老板們守在機場托運處,有多少要多少!……要是誰不投他的票,你就等著這些菌子爛在家里吧!……村支書吳江清到是個正派人,但因為姓吳,進入不了老黑箐村的何氏家族主流社會,兼之為人懦弱不管閑事,根本斗不過他,也不想斗,半年前借口肝炎發作,被進城當包工頭的兒子接到昆明的一個小區里,當養病寓公去了。
山路上,啞巴還在沖何德貴咿哩哇啦地嚷,像是繼續辯解著剛才的事。何德貴有些惱了,斜眼只一瞟,眼里凜凜像伸出一把鋼爪子,在啞巴臉上狠狠撓了一把!啞巴馬上就住了口,還訕訕地笑,很有些討好的意思。又見海明聰正回頭看著他,便指指胸口,豎起大拇指,一臉的委屈。這個啞謎海明聰看懂了,啞巴是說他已盡力了,而且做得很不錯了,你們還要怎樣?
海明聰心中十分窩火,但還不能問,他曉得,問也是白問,何德貴這老滑頭根本不會跟你說實話。就這樣默默走了一段路,眼看快進村口了,何德貴忽然顯得有些心神不定。
村口闃無一人。村里靜悄悄的,除了幾聲狗吠和梁子上小學生的朗讀聲隱隱傳來外,什么動靜都沒有,偌大一個老黑箐村,像是暈暈乎乎睡著了。
何德貴歪頭說:海鄉長,你先去何老幺家,我進村找幾個人來。沒待海明聰回答,他已邁開大步向村里走去。
村口是條岔道,大路通向村里,小路蜿蜒上山,通向何老幺的林邊茅屋。
海明聰大感蹊蹺。怪了,按常理,再怎么他也要先去見人,是死是活,然后再作理會。難道這里邊有什么貓膩?……于是便把他叫住:你這個家伙,幾十歲的人了,簡直不曉得輕重。走,先陪我去看人!
何德貴很不情愿地站住了,笑得有些不自然:也行,也行。不過,是不是讓啞巴去喊人?我怕老倌真要有個三長兩短,到時候可就沒抓拿了……說著便向啞巴比劃著做手勢。
啞巴卻眼巴巴地看著海明聰。
海明聰想了想,臉一沉:都去何老幺家,跟我走!……
然而,還沒走到何老幺的家,海明聰的心便幾乎涼透。
遠遠看去,屋外衰草凄凄,屋子里一點動靜也沒有。村干部們呢?村里的鄉親們呢?……只有山風嗚咽,四野沉寂如死。
怎么搞的?人呢?海明聰瞥了一眼身邊的何德貴。
何德貴苦笑道:海鄉長,這二年你下來得少,下來也是忙其他事,所以不大曉得情況。現在,村里的壯勞力大都進城打工去了,到昆明,下廣東,遠的還到了海南島,村里凈剩些老弱病殘,還又都各忙各的。而且,老倌那個犟脾氣,你又不是不曉得……
犟脾氣?就算他犟得扯閃,把全村人都得罪了,你們干部是吃什么的?也睜只眼閉只眼?也跟著推波助瀾?
何德貴一怔,目光閃了閃,軟中有硬道:海鄉長,你這話可就冤枉我了,再怎么說,老倌也是我的遠房叔叔么……
說話時已到了門口。門虛掩著。海明聰狠狠盯了何德貴一眼,三步并做兩步闖了進去:大爹!……
屋里光線很暗。外邊雨早停了,屋里卻還在滴水,一股潮濕霉爛的氣息撲面而來。屋子正中是一具簡陋寒磣的棺木。這還是海明聰悄悄為何老幺置辦的。去年,何小幺禍起蕭墻,摔死在鷂子嶺的懸崖下。白發人送黑發人,何老幺呼天嗆地,把為自己置辦多年的一具冷杉棺木給兒子下了葬。海明聰看著悲痛欲絕的老護林員,心里老大不忍,自己掏腰包在縣木材廠買了些料,托秘書小陳悄悄找車送到老黑箐,滿山是大料的老黑箐呵……
何老幺大張著嘴巴躺在床上,目若死魚,面如死灰,瘦得脫了人形,仿佛已靈魂出了竅。一聽到海明聰的聲音,老倌眼珠子動了動,臉上頓時恢復了一絲活氣,他向海明聰伸出手:海、海鄉長……
海明聰上前扶住他,頓時就哽咽了:大爹!何大爹!我來遲了……走,我們上醫院!
何老幺掙扎著要起來,拼命搖著頭:沒、沒用……
何德貴和啞巴也沖過來。何德貴一跺腳:幺叔!你老這是何苦呢,都這個時候了,你還硬氣些啥?走哇,我來背你……
何老幺厭惡地白了他一眼,閉上眼睛,向他揮揮手。
海明聰心中明白,老倌有話要單獨和他說,于是便用目光示意何德貴和啞巴出去一下。想了想又覺得不妥,攆在何德貴屁股后邊出了屋,壓低聲音道:你兩個誰也不準離開!就在門口候著,我馬上有事要找你們!
7
回到屋內,海明聰打開床邊的暖水瓶,居然還冒熱氣。于是倒了半碗水,扶起老倌慢慢喂下去。
何老幺喉嚨里一陣咕嚕嚕亂響,喘了半天,這才說:海鄉長,我怕是熬、熬不過今天了……
海明聰竭力控制住自己:大爹!快莫這樣說。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你喘口氣,我馬上送你上縣醫院……
來不及了……老倌凄然一笑,目光幽幽的:海鄉長,這些年,我把周圍團轉所有的人都得罪了,還一直讓你為我操心。現在,你那么忙,又麻煩你來……
海明聰心中一顫:大爹!當年,你一諾千金……是我海明聰對不起你呀!你這話,是打我的嘴巴、捅我的心窩子呀……
何老幺渾身哆嗦著,渾濁的眼里閃著失望、焦慮甚至是惱怒的光:不,你根本沒明白我的意思……他又掙扎著要起身,海明聰忙扶起他。他無力地靠在海明聰身上,喘了一陣說:海鄉長,你聽我說……
好,大爹,你說,你慢慢說。
老倌半天才瞇著眼,長嘆一聲,幽幽道:老話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海鄉長,我……我對不起你吶!
海明聰驚愕了。原來,十年前,何老幺主動放過一個盜伐者。不,豈止是放過,簡直就是合謀。那晚,一條黑影鉆進他的茅屋,跪下就大哭:幺叔!我媽不行了……何老幺一看大驚,是村東吳寡婦的兒子!吳寡婦做姑娘時,曾和何老幺好得死去活來,要不是她爹嫌老幺窮,他們早就是一家人了。后來,他們都各自成了家。她男人在一次夜闖“孝縫”時,隨著一根大料滾下了懸崖……她成了寡婦,守著一雙兒女苦苦煎熬著日月,直至生命油燈熬盡。后生熱淚滾滾:我媽要我來求求你,她說,請幺叔一定抬抬手,讓她好歹有間“睡屋”……當時,何老幺看著長跪不起的后生,渾身哆嗦著,半晌,一咬牙,垂下腦袋:去吧……
海鄉長!十年啦,這話,在我心里憋了好些年了,要是還不說出來,我死也不會閉眼哇!……還記得那年縣里評先進時,我說我不配嗎……真的,我真的不配!但這件事我一直不敢說,吳玉花這輩子,活得也實在太慘了……
不,大爹,你配!真的配!不配的是我們這些干部,父老鄉親們苦死苦活苦了一輩子,到頭來卻死無葬身之所!……海明聰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他眼前一陣迷蒙:大爹,今天你讓啞巴叫我來,就是為說這?
老倌點點頭,又搖搖頭:還有……海鄉長,你是好人。當年你說過要當孝子的話,千萬不要當真!……他一把攥住海明聰的胳膊,攥得他好痛好痛。你不像我們農民,你是鄉長!是公家人!是領導呀!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哪,這要影響你一輩子的呀!這孝子,你是絕對當不得的呀
海明聰熱淚奪眶而出:大爹!我……
老倌的手哆嗦起來,手指像要摳進海明聰的肉里,一字一頓地說:千萬不能當!不能!娃娃,你要聽話……你聽我說,我們爺倆有緣,只要你有這份心,我就已經很知足了……我走后,你讓啞巴把我埋在小幺和她媽旁邊……
海明聰淚如雨下:大、大爹……
見海明聰還要說什么,老倌的眼神忽然急切起來,如牛大喘,使盡渾身力氣撐起身子:海鄉長,是不是林子又要承包給個人了?
海明聰點點頭,大為訝異。林權制度改革的中央文件今天鄉里剛傳達,他一個大山里的老農怎么就知道了?
大爹,你是咋個曉得這事的?
老倌瞇起眼睛:咋個曉得?一個村子都曉得了,周圍團轉都曉得了!是何德貴家的老二,從電腦子里的什么網、網……
互聯網?……海明聰頓時就明白了,于是告訴他:鄉里今天正傳達文件,馬上具體的操作辦法就要下來。過去承包導致亂砍濫伐,是因為大伙怕政策變。現在情況不同了,改革開放已經那么多年,定心丸早吞在肚子里了……只是這么些年來,苦了你老人家!為保護這片林子,你把一家子都搭了進去……
承包了好,承包了好……老倌長長舒了一口氣。不是自己的東西,都不曉得愛惜呀!憑幾個人的個人力量,林子是護不住的呀……
老倌忽又是一陣大喘,眼神越來越亮,撲簌簌顫了顫,忽然,他癡癡盯住窗外的山嶺,緊緊攥著海明聰的手哆嗦了一下,忽一松,倏地滑落……
海明聰低下頭,只見老倌的眼睛還死死地睜著,但眼神正迅速暗淡下去。
大爹!大爹!……海明聰拼命搖晃著何老幺瘦骨嶙峋的身子,放聲大慟!
聽到動靜,何德貴和啞巴聞聲慌里慌張地跑了進來,何德貴嚷了一聲:幺叔!……走向床前,又慢慢垂下頭去。
啞巴撲向老倌,嚎啕大哭,鼻涕眼淚抹了一臉。
門外忽又響起雜踏的腳步聲,接著,人影一閃,“咣當”一聲,像是什么東西摔碎了。
海明聰抬起淚眼,只見門口站著一個女人……是……是吳……吳秀英!她臉色蒼白,胸脯激烈起伏著,腳下是幾半摔爛的瓦罐,瓦罐旁,摔出的一只老母雞還騰騰地冒著熱氣,湯水淌得一地都是……
吳秀英渾身顫栗著,一步一拖地慢慢走到何老幺面前,低下頭,用一種異樣的聲音幽幽道:幺叔!……我不是說過,上完這節課我就把雞湯端來。你咋那么性急,湯都不嘗一口就撒手走了……你等等呵,湯還熱著哩,那邊冷……她忽轉身回到瓦罐旁,彎腰揀起一半瓦罐,顫顫地端到半張著嘴的何老幺身邊,用木勺舀起罐內殘存的湯,還吹了吹,又小心翼翼給他灌下去。
湯水順著老倌的嘴角流了下來。
海明聰的心悠地一墜,像被誰狠狠捏了一把,頓時就喘不過氣來。
何德貴和啞巴驚恐地盯著吳秀英,猶如盯住一個鬼。
她又輕輕舀起一勺,還要喂。海明聰實在看不下去了,小聲道:秀英,你是急糊涂了么,何大爹他……他已經走了!
吳秀英不理他,安詳地低著頭,又輕輕地喂了兩勺,像哄著喂一個嬰兒。又扯過床頭的毛巾,柔柔地為他揩了揩嘴角,這才慢慢抬起頭來。
一道寒光閃過,海明聰感到頭皮一麻……是她的眼光!竟這樣冷,這樣滄桑而決絕。
她輕輕笑起來,平靜得令人害怕:喲,這不是海大鄉長么,你終于來了,是趕來當孝子的么?……
海明聰的腦袋里嗡的一聲,皺眉看著她。
幺叔,鄉長親自送你上路,你真有福氣……
她忽然想起什么,穿腰從床下拖出一個紙箱,翻出一套新衣裳來,又對傻站著的何德貴和啞巴說:你們兩個快幫我搭把手,替幺叔把老衣換上,等一下人硬了就穿不上了!暖瓶里有水,我一大早煨的,給他擦擦身子……
海明聰忙上前:我來,我來……吳秀英冷冷地把他擋開了:咦,我說海大鄉長,按老規矩,你該去各家各戶報喪!
何德貴愣了愣,臉一沉:吳秀英!你莫太過分!……
吳秀英冷笑了:到底是哪個過分,自己心里清楚!
何德貴看來有些怕她,尷尬一笑,對海明聰說:海鄉長,還是我去吧,我人頭要熟些……
吳秀英鼻子里哼了哼,斜睨著何德貴:村長,這么說來,這孝子,你當?
何德貴一愣,哭笑不得。
海明聰一咬牙:算了,還是我去吧!
8
海明聰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向村中走去,心中窩囊透了。
我為什么要來?來了又能干什么?……來的路上,他反復掂量,雖然嘴上不說,心中早已想好一個搭梯子下樓的應急方案:把村干部們支使到前臺,然后由啞巴出面,他在背后動動嘴,再破點財,風風光光把老倌送上山。稀里糊涂就把事情辦了,一來自己不食前言,既保住鄉長的面子,又堵了大伙的嘴,二來也對含辛茹苦的何老幺有個交代,自己心中也能有些安慰和平衡……
可是,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一下就把他的計劃打亂了。
逼上梁山了,他已別無選擇。這是他當上鄉長以來,第一次被一個村民(而且還是這么個女人!)支使得團團轉,還有苦不能說!看吳秀英剛才的架勢,以后還不知會生出些什么事哩。現在,他忽然懷念起秘書小陳來,要是有個秘書在身邊,別說是商量了,就是緩沖緩沖也好呵……
還真是被縣委王書記不幸言中:你吃不了還得自己兜著走!……但是他現在已沒了退路。吳秀英的冷言冷語可以不理,但是,茅屋里,何老幺還在靜靜地躺著。一個一諾千金的硬漢子,一個傾盡了畢生心血,蔭護著子孫后代山林的倔強老人,在辭別人世的時候,居然會走得如此悲涼。他看不下去,他不能不管!
他又想起吳秀英剛才那冷冰冰的、飽經滄桑又幽幽怨怨的目光……怎么會成了這個樣子呢?秀英,我得罪你什么了?值得你這樣苦苦相逼!
許多人都說海明聰曾有負于這位潑辣的鄉下姑娘。其實哪里是這樣!當年海明聰到老黑箐請何老幺出山時,常和吳秀英接觸不假,但那是身處異鄉僻壤、差事又遲遲不能完成、心中苦悶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但沒過多久海明聰便嚇了一大跳,他從這位山姑娘火辣辣又顫悠悠的眼神中,讀到了另外的東西。海明聰不是傻子。和所有那些表面上要強骨子里卻很自卑的鄉下姑娘一樣,吳秀英嘴里從不表露出來,她得保住自己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這是一種純真、苦楚、欲說還休又欲罷不能的死在心底的愛。說白了就是暗戀,是一廂情愿的單相思。她并不知道,海明聰早就有對象了,女方是他的大學同學。而且,他和吳秀英在一起的時候,只覺得她是一位好姑娘,僅此而已,但要說到感情,卻是一點感覺也沒有的。有什么辦法呢,他除了裝傻躲開,就只有緘默不語,盡可能地減少對她的傷害。后來,每當人們提到這事時,他均一笑置之,不解釋,也不說破,目的也是為了保護她不遭到別人的恥笑。這也正是海明聰做人厚道善良的地方。
再后來,當他聽說吳秀英為他自殺、嫁給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老光棍,后又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時,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甚至有一種隱隱的負罪感。他當然知道自己是無罪的,連錯也沒有。但是內心的牽扯和負疚總是有的:因為自己的存在,導致一個當年純真的姑娘,變成了今天不管不顧聲名狼藉的女人……這世上的事,真是陰差陽錯,說也說不清呵……
村里還是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海明聰接連敲了好幾家的門,除了幾聲狗吠之外,毫無動靜。海明聰正詫異,忽聽身后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扭頭一看,是一位背娃娃的婦女,左手端著一盆蘭花,右手也端著一盆蘭花,正急急地向村公所那邊走去。
這女人,他陪臺灣博士下來勘察時曾見過,男人在昆明打工。
大嫂!你這是……
婦女瞇起眼,認出他來,于是站下了,滿頭大汗:喲,是海鄉長呵?你可是好久沒到我們村里來了……又來調查旅游呵?
海明聰含糊地應著,又問:你這是到哪兒去?
婦女把兩盆蘭花遞到海明聰面前,禁不住地眉飛色舞:賣蘭花呀!鄉長你瞧瞧,我這兩盆素心蘭怎么樣?
賣蘭花?在哪里賣?村里的人呢?
村公所呀,好多人都在。更多的人進山了
……
進山?進山干什么?
挖蘭花呀!大家都說,再不挖今后就挖不成了……海明聰一愣: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婦女說她也不曉得,又顛了顛孩子,岔開道:這可是好品種呢!是娃娃他爹回來時在山上挖的,叫什么大……哦,大雪素!聽說很值錢呢。
老黑箐出蘭花。虎頭蘭、碧玉蘭、蓮瓣蘭、大雪蘭、斑頭蘭等各種蘭花隱藏在老黑箐的深谷密林之中,不為人識,其中不乏名貴品種。過去,在山民們的眼里,這只是些毫無用處的花花草草。然而,隨著外出打工的人回來一說,這種蒜苗似的閑花野草居然能買錢!于是有人便開始躍躍欲試。
海明聰跟著婦女向村公所走去,終于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原來,何德貴的兒子請來兩個浙江老板,在村公所里坐地收購蘭花,已經呆了兩天了。狗日的,怪不得何德貴報到來遲了,怪不得這老滑頭一進村就神不守舍,原來他心里掛著這樁事!什么浙江老板?有肉他父子還不獨吞了?十有八九是一伙的,請個外來和尚念念歪經,哄騙老實不諳市價的山里婆娘的。
大嫂,這蘭花能賣多少錢?
果然,婦女沉吟半天,說:何發雄婆娘剛才賣了一盆,還沒我家的好,就賣了一百塊,我這花,再怎么說,也要一百二十五才賣,兩盆就二百五……
二百五?這女人才真是個二百五。海明聰對蘭花沒研究,但他是學林的,也曾在一些朋友家里見過好蘭花。女人手中這兩盆蘭花,一看就不是一般的貨。而名貴品種的素心蘭,不要說一盆,就是一苗,在昆明市場也要上千……
村公所里人聲鼎沸。
海明聰悄悄跟著女人走了進去。恍惚間,他仿佛走進了昆明景星街的花鳥市場。一個院子都是蘭花!有用盆栽著的,有用瓦罐、破碗盛著的,有用塑料袋包著的,擺滿一地。一個院子都是人!絕大多數是婦女和老人。小孩和狗在大人的腿襠里鉆來鉆去。人們臉上淌著油汗,成交的興高采烈蘸著唾沫數錢,沒成交的正圍著一個尖嘴猴腮的長發青年直嚷嚷。
可以了嘛,老鄉!這個價,已經是扶貧價了!我也是看在你們村長的面子上才出的,要不然,一律免談。只此一家別無分店,長發端著肩膀瞇著眼抽煙,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再加點吧,老板!我們到山上挖蘭花也不容易呀……
是呵,要不是家里急著用錢,我就等娃娃他爹春節回來捎到昆明去賣……
海明聰正想擠上前,忽然聽見隔壁屋子里傳來稀里嘩啦的聲音。
海明聰湊上去一看,頓時一股熱血直沖腦門!
他飛起一腳,將門狠狠踢開!
9
一屋子的人全驚呆了。
四個人——何德貴家的老二、會計、治保主任還有一個陌生的胖子,正圍桌打麻將,麻將牌和零錢散落一桌。婦女主任則張羅著為他們端茶送水……
鄉長!……會計最早反應過來,抖手抖腳起身,一張黑臉笑得稀爛:海鄉長你是啥、啥時候到的?咋也不打個電話來,我們好到村口接你……
海明聰冷笑了:好呵,悠閑得很嘛,恭喜發財呀。
治保主任忙說:哪里哪里,小麻將,輸贏只是幾塊錢。
哎呀,原來是鄉長大人,失敬,失敬!胖子是老江湖了,眼一眨巴,從懷里掏出張名片,恭恭敬敬雙手遞上:請領導多多關照,嘿嘿……
海明聰瞟了一眼名片:福德科技公司……你們科技公司也收購蘭花?
現在市場疲軟,啥都難做,所以我們下來轉轉,看有什么項目。收蘭花是摟草碰上了兔子,順便的事。再說了,讓鄉親們手頭的閑花野草變成現錢,也算是我們對貧困山區盡上一點心意吧。胖子說得十分輕松。
何德貴家的老大從里屋出來:喲,是海鄉長呀,我正給朋友打電話……怎么樣,還沒吃飯吧?正好,昨晚老二他們套了只果子貍,鄉長好口福哩!
胖子也說:對對對,我還帶來兩瓶“烏蒙小鍋”,賽茅臺哩!今天鄉長一定要賞個臉,我們好好喝它兩盅……
正說得熱鬧,院子里一陣響動,何德貴忽氣急敗壞撞了進來。
爹!你怎么回來了?……老二說。
何德貴瞟了瞟麻將桌,又看著臉色鐵青、一言不發的海明聰,忽一咬牙,一把將麻將桌掀了:賭!賭!老子叫你們幾個賭!……
老大和婦女主任兩口子忙拉住他:爹!有話好好說嘛,發哪樣羊耳瘋?到底發生哪樣事情了?
老二小聲嘟囔道:哪個曉得你們要來,連個電話也不打……
何德貴一蹦老高:發生哪樣事情?出大事了!幺叔他……他死了!
眾人一驚,頓時就啞靜了下來。
幺叔?哪個是幺叔?……胖子不解地問。
一個守林子的犟老倌……會計小聲說。
海明聰冷冷一笑,不想再看他們表演下去,扭身出了屋。
吳秀英氣乎乎站在院子中央。畢竟是死了人,院子里一片騷亂。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大伙都沒有動,空氣里顫動著令人心悸的冷漠。那位背娃娃的婦女,用眼睛瞟著海明聰,嘴里仍小聲和長發討價還價。
人們小聲議論著。
死就死了么,這世上哪天不死人?值得這么大驚小怪……
這死老倌,這輩子真不值呀!自己作出來的嘛,臨了,孤家寡人一個。
現在,林子又要承包給個人了,老倌一輩子拼著老命去得罪人,到頭來,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吳秀英嘴唇哆嗦著,渾身打擺子似地一陣陣顫栗:天哪,你們這些人!還有良心沒有?被鷂鷹叼了?被狗咬了?被錢蒙住了?!她抖抖地舉起手臂,指著云遮霧瘴的鷂子嶺下的“孝縫”,忽然放聲大哭:要不是幺叔,這幾匹山,這片林子,早就會像金沙江那邊那樣,山就要露出骨頭!山上的石頭會越來越肯長!要不是幺叔舍命護林,你們現在還能分得到林子么?沒有了林子,你們現在還能挖得到蘭花、野生香菌賣么?……
她一跺腳,掩面跑了出去。
院里頓時鴉雀無聲。
空氣仿佛凝固了。
里屋,電話鈴聲一遍遍地響,一遍遍地響……
一會兒,婦女主任怯怯地走出來:海鄉長,你的電話……見海明聰不動,又小心翼翼地補充了一句:是鄉上鐘書記打來的,說有緊急事找你……
海明聰一愣,快步繞過眾人走進里屋,抄起電話筒。
嗨,是老海嗎?終于逮到你了!這個電話是怎么搞的?老占線!你的手機在山里又沒信號,真是急死人了……怎么樣,現在何老幺怎么樣了?……
還能怎么樣?走了……剛咽的氣。
停了一會兒,鐘林生沙啞著嗓子問:那,你打算怎么辦?
沉默。
鐘林生忽急急地說:伙計,你千萬莫做傻事!你走后,小陳回來說你交代他買孝布,還有煙酒肉食什么的,看來你是玩真格的了!說實話,大伙聽后都十分感動,會場足足沉默了兩分鐘……
看來鐘林生是動了真情。他的口氣不像是開玩笑,更沒有幸災樂禍。這讓海明聰大感意外。老鐘這人雖然毛病很多,但有一條是真的——他從不做假。海明聰咳嗽一聲,哽咽了:人都擺在這里了,多好的老人啊……我看不下去!
鐘林生在電話那頭大嚷:你真要當孝子?老弟,千萬莫義氣用事!聽老伙計的一句勸吧,事情可以辦,但你不能出面,心意盡到就適可而止……
海明聰輕輕笑起來:老鐘,謝謝你,謝謝……真的,有你這句話暖心,比什么都強呵……你放心,我會妥善處理的。小陳在不在?好,讓他接電話。
海明聰在電話里交代小陳,今晚就讓駕駛員把買的東西送來。小陳說,要不要鐘書記和我都來,不然大伙不放心。海明聰說,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和老鐘都不要來,誰都不要來!這個會很重要,上邊布置要開三天,影響了會議精神的傳達,我回來拿你們是問!小陳吭哧了半天,急得要哭了:本不該我多嘴的,海鄉長,你要三思!要三思呵……海明聰忽然發了脾氣:你不要再說了!不就是當一回孝子么,當不死人!說完狠狠撂了電話。
一抬頭,這才發覺一屋子都是人!連窗臺前都凝住無數雙亮亮的眼睛。海明聰想了想,走出屋子,對大伙一拱手:各位鄉親!大伙都曉得了,剛才,老黑箐的前護林員,村里德高望重的何澤高老人不在了……我想求大伙一件事,明天一早,請大家給個面子,幫著把他老人家送上山……講完也不等大伙答不答應,轉身便吩咐何德貴:老何,明天你負責找人來抬。又對婦女主任說:何蘭芬,你組織些婦女整飯,肉、菜和米今晚就送到!
說畢,海明聰誰也不看,登登登就走出村公所,然后,徑直向山上走去。
整整一個下午,海明聰困獸一般毫無目的地遍山亂轉。
山風浩蕩,滿山松濤澎湃,是何大爹在深情地呼喚著我們么?
吳秀英的哭聲一直在耳邊回蕩轟鳴:你們這些人!還有良心沒有?要不是幺叔,這幾匹山,這片林子,早就會像金沙江那邊那樣,山就要露出骨頭!山上的石頭會越來越肯長!……
海明聰真想蹲下來大哭一場。人們哪,當年民風淳厚的老黑箐的父老鄉親們哪,是什么時候,你們的心竟變得這樣漠然,這樣粗礪,這樣麻木,鵝卵石般堅硬圓滑,長出了陰森斑駁的苔蘚?……
回到何老幺的林邊茅屋已是黃昏時分。屋里卻敞亮了許多——何老幺已穿上了“老衣”,臉被一張白毛巾覆蓋著,遺體的上方,亮起了一盞“長明燈”。
吳秀英和啞巴在為老人守靈。
啞巴一見他來,咿哩哇啦地又比又劃。意思是說:剛才村里來了好些人,都不說話,站了一會兒又都悄悄走了……
海明聰默默在吳秀英身邊坐下來。
吳秀英的肩膀晃了晃:海鄉長,不怕和我沾上說不清楚?
海明聰皺了皺眉:快別這樣,秀英。
吳秀英眉毛一揚:海大鄉長,讓你下不來臺了?
海明聰刷地站起來,看定她:我曉得,你是有意用這種故作的灑脫,來掩飾自己畸形的自尊和反叛,并以此對抗生活的重壓和流言……
吳秀英的眼淚一下子淌了下來。她拐拐他,輕輕塞給他一個布包。海明聰打開一看,是幾個煮熟的雞蛋,熱乎乎的。
啞巴呲牙笑笑,又比劃開了,意思是你餓了一天,快吃吧……
吳秀英長長吁了一口氣,幽幽道:海大哥,你莫怪我太刁鉆,你們干部光顧著向上匯報安定團結,穩定是大局……你曉不曉得,為了你們的政績,幺叔作了多大的犧牲?
海明聰一顫,低下頭去:我曉得……
不,你不曉得!幺叔這一家,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我可是天天看得見!偌大一個村子,莫說人了,連狗都不理他!可他又為了哪個?人心哪……我就是要讓幺叔走得風風光光的,就是要讓他們看看,這世上還有講良心的人!
海明聰猛地抬起頭來。吳秀英嚇了一跳:他目光里像燃著一團火!
10
后來的事,走馬燈似地接踵而來,令老黑箐、營盤鄉、甚至縣上的人們應接不暇、心潮起伏——
第一樁:老黑箐村前護林員何老幺,在去世后的第二天就埋葬了。那天早晨又下起小雨,人們說,老天爺也在為這位倔強的孤老倌哭喪哩。一開始送葬的人不多,但隨著一陣鞭炮響,隊伍中走出一位披麻戴孝的孝子,按照山民千百年流傳下來的老規矩,點香、潑水飯、下跪磕頭,然后,目光冷硬決絕,扶著靈柩向鷂子嶺慢慢走去。緊接著,一隊小學生在一位女教師的帶領下,也默默走入送葬的隊列中……忽然之間,人們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紛紛加入送葬的人流,隊伍越走越多,越聚越稠,最后竟密密麻麻地前不見頭,后不見尾……
第二樁:營盤鄉黨委書記的任命很快就下來了,是鐘林生。老鐘多年的媳婦終于熬成了婆,扶正當了一把手。但他并不滿意。組織部找他談話那天,他一聽就嚷起來:不,不能這樣,這不公平!一把手應該是海明聰……據說王書記還為此訓了他。他們談了些什么,老鐘秘而不宣,大伙也不敢多問。
第三樁:鄉長海明聰當完孝子下山后,回家大病了一場。家里人聽他細細訴說以后,都流下了眼淚。老母親撫著他的頭哽咽不已:兒哪,媽不怪你,只是太苦了你……你是用自己的血,去暖大伙的心呵。海明聰的妻子向學校請了假,在家陪了他整整兩天。待海明聰回到營盤鄉時,人竟瘦了一大圈,但精神卻出奇的好,精力也特別旺盛。他拼了命似地撲到林地承包工作中,集體山林熱火朝天又有條不紊地重新承包了下去,山民們笑得合不攏嘴。海明聰天天盯在現場,只是話少多了,常常一個人對著大山默默出神,誰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第四樁:臺灣財團的董事長老太太終于大駕光臨。原來哈佛博士是她的小兒子。母子倆率團和縣領導們談判了大半天,就將投資“雪山森林戶外生態游”的事敲定。只是沒見到提出這個建議的“鄉長先生”,王書記說他下鄉去了,老太太大為遺憾。營盤鄉的談判代表是新任黨委書記鐘林生。在談判后的筵席上,老鐘多喝了幾杯酒,悄悄和哈佛博士嘀咕了一陣。第二天,老太太竟滿面怒容,親自上門要見縣委書記和縣長,第一句話就是:貴黨不是口口聲聲說是老百姓的兒子嗎!怎么……縣委王書記笑著接待了她,關起門來和她聊了一天,比投資談判的時間還要長。當天晚上,王書記特地把鄉長海明聰從鄉下召回來。當海明聰敲開賓館老太太的房門時,白發蒼蒼的老太太,一聽兒子說眼前這位風塵仆仆的人就是她想見的“鄉長先生”時,竟沖他深深鞠了個躬……
第五樁:六個月后,營盤鄉鄉長海明聰被民主選舉為副縣長,高票通過,分管旅游文教衛生兼外事項目開發。關于他的提拔,縣里鄉里有很多說法,有的說領導早有此意,有的說民心所向,但眾口一詞的內部版本,是他靠“當孝子”并感動了臺灣大老板,大老板又層層呼吁“爭”來的。對這內部版本首先發出冷笑的是營盤鄉黨委書記鐘林生。他只說了兩個字:無聊。老黑箐村的村民們也紛紛證實,是他們向市里來調查的領導反映的。走前,那位老領導還到何老幺的墳前看了看,獻了花,還灑了滿滿一瓶“五糧液”。當然了,這些說法也都傳到了海明聰耳中,他不解釋不承認也不反駁,只是笑笑,似乎笑得有些神秘苦澀。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