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夜中歌唱（短篇小說）

一

康對今天的記憶是從早晨發生的車禍開始的，當時他奔跑在上班的路上。時間不早了，不知哪個地方不對勁，昨晚調好的鬧鐘沒響，也可能是響了沒聽到，康的睡眠向來不錯，他睡過了頭。

辦公地點離住所不遠，步行不過十分鐘光景。如果康甩開大步走的話，也許還能及時到達。街道一如往常破敗，城市上空拉著電線、電話線、公車線，蛛網一樣把城市切割成碎片。有軌電車隆隆使過，在上面擦出一片密密麻麻幽藍的火花。讓人耳朵發痛。康在上班路上唯一路口停下腳步，前面是紅綠燈。康看到對面一輛兩輪摩托車向他的方向駛來，車上是個女人，看來去很著急，速度很快。她沒有看到一輛轎車逼近，黑色帕薩特，油光體面，最近這種車蟑螂一樣爬滿整座城市。撞車之前，他聽到帕薩特尖利叫嘯像冬天冰水澆到他身上。然后是女人的尖叫。摩托車上的女人像只被用力擊打的球一樣彈開去，在空中翻了兩個跟斗，造型很漂亮。紅色的血向遠方鋪開去，康老遠聞到血腥味，很短時間內，剛才空無一人的街角涌出許多人來，雜亂從康面前跑過，圍到被撞女人身邊。可惜!可惜!人們說。康同意他們的看法，這娘們長得不錯!人們說。康不同意這個看法，不過他承認，這娘們皮膚還是白的，雖然可能因為失血過多和驚悸過度。女人胸前衣服被撕開一大塊，露出豐饒的乳房，上面沾著泥土和血污，康心潮膨湃，浮想翩翩。死了!死了!人們說。我還沒死!我還沒死!倒在地上的女人說。她不合時適地動了一下，發出“啊呵呵”的叫聲。帕薩特的司機從車上下來，從他穿的衣服判斷，沒準他也是車的主人。他看上去像根本沒發生什么事，點了一根煙，站在人群外圍，愜意得朝天空吐幾個煙圈。他時不時伸進脖子向里面瞧一瞧，像看一場雜耍。你得把她送醫院，她還沒死。有好心人建議。警察快來了，司機說，我走不開。另一個好心人說，如果你肯出一點錢的話，我們很樂意把她送到醫院里去，看上去她快死了。司機不同意，他說到時人被你弄死了怎么辦。隨后幾分鐘里，討價還價過程重復了許多次，無果而終。康覺得兩邊講得都有道理，他對兩種意見不置可否。女人應該送往醫院，可司機走不開，這事又和別人無關，最好的辦法是等司機有空了把她送走，關鍵是女人不要在警察到來之前讓自己死掉。那樣，司機會背上惡名，被人看成是道德敗壞，而女人則會辜負司機的一片心意。到康走時，女人還躺在地上啊呵呵的叫喚，像頭挨宰的母牛。

大概十一點二十分左右，午飯鈴聲打響，半天的差事完結。康在這段時間里看了三份報紙，兩份是本城的，一份是外省的。他和五個進來串門的人聊了聊天，談了五次天氣情況，交流了各種道聽途說來的新聞事件，總而言之，乏善可陳。報紙上倒像個垃圾堆，里面什么臟東西都有：兇殺、強暴、罷工、明星緋聞、一夜情廣告、訴訟案件、飛機失事、腐敗、車輛在10號高速公路上追尾、饑荒、艾滋病、慈善捐贈、嫖娼、軾母；政治領導人表達了對維護世界和平和安寧的堅定決心；少數思考者持相反意見，他們對人類未來表示絕望和對人民一如既往沉淪的悲傷；作家們則對塑造一個美好未來抱有充分信心。康的目光像只困在報紙城堡中的螞蟻，每個角落留下他的痕跡。文字、廣告直至中縫的尋人啟事都仔細的看過，反正沒事干。午飯時，康和五個同事，兩個男的外加三個女的，到附近西餐館吃牛排，西餐館裝修考究，布局合理，一些小玩意做得精致。據說西餐館是從巴黎一家西餐館克隆而來，巴黎那家伙已有上百年歷史，全部一模一樣，只有白皮膚藍眼珠的洋鬼子沒來。康能理解，又要坐車，又要坐船，漂洋過海只為送幾塊牛肉過來畢竟不方便。吃飯的間隔，大家說了一些有趣無趣的事，康和他們說了早上發生的整個事件，他們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刨根問底詢問被撞女人所有情況，年齡、長相、衣著、摩托車的樣子，像不像有錢人，他們認為整個事件的關鍵是女人撞得重不重和會不會死掉。好像他們是醫院里醫生或者是棺材店老板。他們對康沒有記錄下整個事件表示很大遺憾，不過，好處也是有的，這給了他們豐富的想象空間，他們首先猜測了被撞的原因，也許是喝多了，也許男人昨晚睡得不好，那是因為有個夠味的女人。當康重復旁人的話說那娘們長得不錯時，一個胖胖的男同事猜測這也許才是她被撞的真正理由，男人不讓其他人送她到醫院是一個明證，一個男同事特別指出這一點：他拒絕別人染指。這種觀點最后逐漸取得上風，大家都同意了。康參加討論時心不在焉，他的眼光老掃往隔壁一桌的女人，大家都看到了。看上去，那妞不錯。胖胖的男同事湊過頭來說，想要就試試嘛。她是風塵女郎，一眼就看出來了，她染著紅頭發，脖子上掛著一圈粗大珍珠項鏈，不過，康覺得那是一串玻璃。耳朵上掛著幾個鐵圈，晃來晃去，晃得康眼花繚亂。她臉色蒼白，看上去有些神經質。她穿一雙紅色尖頭皮鞋，皮裙下隱約露出黑色內褲。她不停朝康吹口哨，她在挑逗他，康知道這一點。幾位同事關于車禍的討論在熱烈地繼續，康記不清他們已提出多少個觀點，他只記得兩位女同事得出的結論：如果碰到很性感的男人，她們強調了性感這兩個字，她們時刻準備去撞他一家伙的。康和女郎調情在喧鬧中空洞地進行，康覺得這屋子很熱，汗珠像發疹子一樣從臉上冒出來，在他用完整整一包紙巾時，女郎站起身，看得出她個子不高，腳很細，走起路來晃個不停，像個蒙混過關的劣質布娃娃。不管如何，康喜歡她，他樂意承認這一點，看到她筆直向自己走來，他說不上自己是緊張還是無動于衷，她走到他身邊，她俯身把嘴湊到他耳朵邊，對他說，先生，有空就給我打電話。她拿出一張名片甩給康。幾個同事坐在位置上看到了這一幕，起先他們沒有反應，后來是熱烈的鼓掌，為女郎露出的大半個雪白胸脯感到由衷的高興。

下午，康重復上午的工作，把所有報紙溫習一遍。外面天氣太熱，否則可以到大樓前面的花園里轉一轉。報紙看完后，他到別的辦公室去串門，康不大說話，每次談話都像一百米沖刺那樣迅速越過終點，他沮喪得要命，可是沒辦法。他走過許多辦公室，結果是一樣的。下午三點鐘光景，他一個人走到底樓，想看看曾經死人的地方，花崗巖墻體上留下一個大洞。在前幾天，一個工作人員，從十五樓頂跳下來。康認得他，個子高高，有點瘦，經常說些下流的玩笑，很受女人的歡迎。康曾經和他一起喝過酒，他們挺談得來的。他從高處掉下來，砸出這么個大洞，然后像支彈簧，反彈到對面一間辦公室的窗上，半個頭沒掉了。會議室里有個婦女委員會在開會，討論反對家庭暴力、提高婦女社會地位什么的，失去半個腦殼男人從空中撲過來，許多代表當場昏過去，有的嚇得半死。對于那些夸張無度的女人，康覺得就應該有男人這樣搞搞她們。關于有人跳樓這件事，康覺得沒什么，死亡是需要勇氣的，比往咖啡里加糖難多了。既然他有這個勇氣，就讓他去做，我們這些時時計算往咖啡里加多少糖的人沒權說三道四。有人跳樓的叫喊充斥整幢大樓時，康沒有跑去看，有什么好看呢?人死了，又不會再長出一個鼻子出來。不過，血腥味傳得比恐懼更快，而且經久不散，在他跳樓的一瞬間，康聞到這種味道，直到現在，還是迷漫不息。一個工作人員每天拿一根粗水管沖洗，還是不抵事。血腥味愈演愈烈，令人作嘔，現在許多人上班戴著口罩，不過用處不大，有許多人受不了那股味兒，他們嘔吐，隨時隨地都來這個，叫人惡心死了，每個辦公室都發了許多塑料袋，以便不時之需。康站在樓前，正對著陽光，刺眼陽光讓他有點懷舊，他記起來小時候村里經常有人這樣不明不白的死掉。對他們來說，死亡好像是去度假。不同的是，農村里沒有這么高的樓，沒辦法跳樓。從低的地方跳，又跳不死，那是件沒面子的事。他們大多選擇喝掉整瓶劇毒農藥，好像那是味美的果汁。和跳樓不同，這種死法有一陣時間疼痛，以更長時間消受死亡的曲折和甜美。康小時候曾和一群人沖到一間光線暗淡的屋里，看到過這些。那是個炎熱的午后，知了不停的叫，讓人心煩。喝過藥水的人滿臉泡沫，這也是喝藥的一個壞處，看上去不帥。他用一只尿桶抵住門，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很臭，不過以為這種味道會把別人嚇跑那是太天真了。穿著一式綠軍裝的人照樣罵他，用紙頭扔他。罵了些什么，康已經忘記了，不過他記得那些人臉上神情惡狠狠的，像是覺得沒有親手把他給宰了心有所不甘。后來，等康有了自己第一筆錢，他買來村里人經常喝的藥水，他神情肅穆打開瓶塞，像中世紀基督徒打開圣經，里面是墨綠色濃濃液體，接著他聞到一股蘋果香味，他覺得這是他聞到過的最好聞的味兒了。

晚上的生活和往常一樣單調，城市很小，走來走去只是那幾間按摩房、歌舞廳、迪吧、堡莊、飯店、超市，每天晚上，他和兩個男同事，有時是其他人，一些莫明其妙的人找到康，一起去唱歌、蹦迪，去按摩房里找小姑娘調笑，她們真是大方的姑娘。在夜晚行進序列中也會排進一兩個女同事。一個叫美美的女同事像章魚一樣糾纏著康，他們私下里叫她母蜘蛛，康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康在蹦迪時會碰到她微微顫動的乳；唱歌時會受到她熱辣辣的追捧；按摩房里，康看到奇跡花一樣在身邊綻開，裸露著上身的姑娘會突然變成美美；辦公室里，康能看到美美豐饒而略帶羞澀的眼光。這時候康會哀嘆美美上帝一樣無處不在。不過大部分時間他挺高興，為什么不呢。雖然他對美美為什么對自己一往情深覺得莫明其妙，有女人喜歡自己總是好事嘛，康有點擔心的是，她會不會理會錯了自己的意思，撲上來把自己整個吞掉。要知道愛情總是讓人發瘋。

今晚最后的安排是陪這個叫美美的女孩逛街，也說不上逛街，只是陪她走過幾個街口，路過幾個紅綠燈。盡管康了解她做愛時喜歡自己搞怎么樣的動作，但不知道她腦子里想些什么，想做些什么。康直接回到家里，一個人，他不想帶上美美。分手的時候直截了當，這樣很好。他的房子不大，里面擺設凌亂。燈、滿地報紙、書、雜志、紙巾，速食食品、工具、電纜等各種物什堆在一起。老鼠、蟑螂還有其他爬蟲在中間出沒，康和它們倒能相安無事，抓他們太費勁，而且不可能。美美不喜歡這些可愛小動物，她一個月來一兩次，康能理解，她有自己家庭，有一個3歲大孩子，她的丈夫長得挺帥，可是年紀輕輕禿頂，他的頭圓得像個皮球，康每次看到他都咯咯笑個不停。康也不喜歡她天天來，那樣他寧可死掉。在康寂寞難耐的時候，美美會穿過大半個城市，只要半個小時，跑到他身邊，滿懷驚恐慌躺下，他們做愛時，受驚的蟑螂從席子底下四散逃開，老鼠在遠處觀摩，蟲子會在他們裸著的身上咬一兩口。平靜下來的時候，康承認在這種情況，要她專心致志是不合情理的。上床前康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自己清理干凈，首先是洗澡，他在浴室里小心翼翼的移動，才不致于把物件碰落，浴室里有面大鏡子，康在鏡子面前擺了幾個造型，他對自己肌肉很滿意。腹肌發達，手臂粗壯，雙腳有力，關鍵是下面的家伙還會雄壯的勃起。洗完澡后，康打開風扇，但是風扇搞來是火，火，一團團火熱的火。他躺在床上，床上被單繞成冰激淋狀，沾滿汗液和其他污漬的痕跡，有些臟。他看了一陣電視，電視內容空洞無物，電視連續劇是些老掉牙的故事。新聞頻道只是動起來的報紙：奸情、毒品、種族大屠殺、緋聞、非洲埃博拉病例、美國，又是美國，他又搞了一個雄心勃勃統治全世界計劃。

今晚的情況看來更糟一些，關掉電視后，康聽到一陣歌聲從窗外傳來，不是很響，可是難受，像碗漿糊倒在臉上，把他的口、鼻、耳、眼都掩蔽了。也許他們唱一陣子就算了，康相當樂觀。畢竟每個人都有開心的時候，唱唱歌，雖然是將近十二點鐘的時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們一首接一首唱下去，康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僅是因為歌聲，說實話，他們唱得不賴，字正腔圓。還因為天氣，這是個奇怪的夏天，熱得能把鐵化掉。高溫已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天氣預報說還將延續長久的時間。專家披露高溫已超過歷史最高記錄，時間之長也令人難以置信。他們說另一個氣溫比我們低得多的國度——法國，一個遙遠的國家，已有五千人死于高溫。那些可憐的老頭子，沒有享夠人生的樂趣，世上還有那么多袒胸露乳的姑娘走在大街上，就把致命的熱氣吸進肺里，一命嗚呼了。底下的床散發出熱量，渾身汗津津、粘耷耷讓康很惱火。他們唱了愛情歌，唱了描寫友誼的歌，也唱了愛國的歌，甚至唱了兒歌，連國歌也翻來覆去唱了八遍。他心中升起一股憤恨，天快亮了，快樂要有節度嘛。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沒有開燈，他穿上鞋子，走到窗前，唱歌的人在對面二樓右側房間里，聽起來人數挺多，里面大概還有姑娘，有時傳出一兩聲女性嫵媚笑聲。不管怎么樣，康決定做一些事，是要讓他們瞧瞧，不是人多就可以為所欲為。他先在黑暗中喊了一嗓子：喂，對面的。康停頓了一下，聲音像干結的大便隆隆滾過夜空，除了引出幾聲狗叫，沒有其他反應。過了一分鐘，也有可能是兩分鐘，對面男男女女爆出一陣狂笑：白癡、傻逼!白癡、傻逼!他們罵他。這是些難聽的話，一般人大概會受不了，不過康不覺得怎么樣。他能接受，不是作為屈辱，而是就白癡、傻逼字面的意思接受，以詞論詞，以字論字的接受。康認為像平等、尊嚴、人格這類詞的出現是人類發瘋的一個征兆。想想我們的歷史吧，想想我們每天狗一樣的生活，吞著狗屎卻得了癔癥般說著尊嚴、人格，真夠讓人樂了一陣子的。麻煩不在這兒，麻煩在于，他現在想睡，他工作了一天，雖然說只是看看報紙，串串門，走上走下幾趟，可這是他的工作，他畢竟忙碌了八小時，四百八十分鐘，兩萬八千八百秒，無論如何，他有這個權利，而他們不給他。康記得上次裝修時有沙石磚塊留在家里，沒有搬出去，和書、報紙之類的東西扎在一塊。他摸到一塊手掌大石頭，沉甸甸的相當有分量，他使勁往那扇窗子扔過去，還唱!讓他們見鬼去吧。玻璃嘩拉一聲碎掉，不遠處幾只狗叫起來，更遠處的狗也隨后叫起來。里面起先是一片寂靜，然后是更大聲的歌唱，像舉行隆重慶典，腔調高亢，感情充沛。康找到一塊更大磚頭，向早先留下的黑窟窿中砸進去，這可夠他們尿一壺的了。磚塊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玻璃沒有了，磚塊暢塊地飛進去，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不像砸在床上。過了一陣子，屋子里傳出奇怪的聲音，聽上去像動物斷氣時的抽搐，在夜里傳得很遠，大概是砸到人了。康聽到里面的人在焦急叫著一個名字，再接著有人在夜里啜泣，有人哭了。這個反應讓康感到有些滿足，哭聲延續很長時間，時斷時續，像條螞蟥鉆進耳朵里，讓人很不舒服。康就著黑暗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氣溫還是悶熱，汗不斷流出來。他又到浴室里沖了個澡。剛才把他給累壞了，兩塊又大又笨重的石頭，搞得他流一身臭汗，人要掙取應得的權利總得費很大勁，他得洗洗。夜里水變得很涼，他打了幾個噴嚏，為了涼快，洗完后沒用毛巾擦拭身上的水珠。現在，他認定自己今晚會睡個好覺，總會那樣，因為他把石塊扔得那樣遠。他對自己的臂力感到滿意，如果美美在場的話，她會大聲呼喊，鼓掌表示慶賀。窗外高一聲低一聲的啜泣聲不時傳過來，他在迷迷糊糊中沉入夢鄉。現在，他們終于不唱了!

二

第二天，康起得很早，外面還是灰蒙蒙一片，洗臉時，他站到窗前看了看，昨晚被砸爛的窗上留著玻璃碎片，房間里黑洞洞的，就著光線，能看出靠窗是張桌子，上面擺著瓶瓶罐罐，里面是張大床，床上空無一人。康在街角的店里安安穩穩吃了早餐，時間還早，沒有必要匆忙，路過“丁”字路口時，在那兒停了一陣子。說不上什么原因，就是想停下來看看。康看到人們滿面風塵走過來走過去。康站在路邊，等到七點鐘光景，沒有再見到昨天那一幕，他決定再看一看。太陽升得老高，地表溫度開始升騰，襯衫后背已被汗沾濕。康一動不動，反正時間還早，在哪兒無非都是等。來往的行人大概是覺得奇怪，無緣無故的，一個人老站在那兒干嘛呢，他們回過頭來看，時間稍稍長一點，有一個人停下車，走回來和他說上一搭：干嘛呢?他說。等車禍。康老老實實地說。要發生車禍嗎?他問。昨天發生過。康說。今天會不會發生?不知道。康說。起先這個人站在康邊上，然后是兩個，然后更多。不時有人停下來問，干嘛呢?等車禍。有人說。要發生車禍嗎?昨天發生過，有人說。幾分鐘后，一大群人，各式各樣的人都等在那里，他們在烈日下一直等到七點半，沒有車禍發生，不是每個人都有幸看到車禍的。大家互相看看，誰都不說話。康被圍在最中間，天氣熱，人又多，差點被悶死。他說大叔，大爺，讓讓!讓讓!他第一個走掉，走老遠，回過頭去，那幫人還站在那兒，流著汗，喘著粗氣，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九點鐘光景，康到樓下去辦事，辦正經事，這種時候并不多見。可偏偏在這種時候他遇上了麻煩，他剛走進電梯，關上門，整幢大樓斷電了，他一下子像葬身在鯨魚肚子里，黑暗瓢潑大雨落滿康周邊空間。他第一次碰到這種事，略感安慰的是同乘一架電梯的是位妖嬈的少婦。康走進電梯時，她已經在里面，他從來沒見過她，大約是從外面來的。穿著棕色職業裝，皮膚慘白得像掛在梯子上褪毛的死豬。給康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的頭發，顏色像枯死多年的狗尾巴草，長短不一，粗細不等。斷電一剎那，她發出尖利的叫聲，看上去很不安。康不知道她是什么想法，可這樣無論如何是太夸張了，過了幾分鐘，大概是習慣了黑暗，女人開始哆哆嗦嗦說起話來，她有3歲的兒子和80歲的母親，她的丈夫很愛她。兩個人是在快餐店里認識的，他已經結了五次婚，可他還是非常愛她。她很自豪，一年前她剛結了婚，丈夫是一家超市的主管，她生了孩子，是個男孩。孩子像他的父親，長著一雙大眼睛，很討人喜歡。她說她的丈夫很愛她，如果他知道她呆在這種鬼地方的話，會把整幢房子推掉也要找到她的，她不想死。真的，她不想死。她說她很害怕。康告訴她不用怕，很快會有電的。她問他是怎么知道的。康只能說不知道。過一陣子，她又說很害怕。對話循環往復，康覺得乏味透頂。她說我能握你的手嗎?康說當然可以，如果抓住她的手能把她的嘴給閉上那是再好不過了。不過天氣這么熱，沒有一絲風，她緊緊的抓著，把身體整個兒靠了過來，仿佛康是墻上的釘子，而她是只塑料袋。這時，電梯頂部上方一個聲音傳了下來，大家不要慌，電路故障，大家不要慌，電路故障，很快會有電，很快會有電，保持鎮靜，保持鎮靜。過了很久，電還是沒來，康全身濕透了，手更像在水里洗過一樣。女人身體全都靠在他身上，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憑感覺，康認為她的身體比美美柔軟，彈性不如美美，她的乳房要比美美大三分之一，略微下垂一些，腰更粗，髖骨闊大，是個生孩子的料。此外，她身上有股好聞的奶油味。電重新來的時候，康發現她也被汗沾濕了，衣服本來很薄，她穿著帶花邊的棉布胸圍，貼在身上，半透明，等于沒穿。從康困進電梯里的四個小時后，電梯終于在一樓停下。一大幫人等在電梯門口，帶著毛毯、盒飯、飲料、開水和藥水，工作人員和幾個穿白衣的醫生紛擁而進。康感覺非常沮喪，一些人圍住少婦，她在人群中說個沒完沒了，康看到少婦被架出電梯時抖動的乳，怦然心動。另一撥人圍住康問長問短，醫生讓他回答各種問題，比如他身上的衣服是什么顏色，他有幾只眼睛，他是男還是女，一加二等于幾諸如此類。康覺得有些奇怪，連這類簡單問題都搞不清楚都能當醫生?先是一個老頭子握住他的手，告訴他不要緊，有什么問題，可以放心告訴他。他的頭發全白了，就是他，問康他是男還是女。年紀這么大，連自己的性別都搞不清，還出來工作，康覺得他很可憐。老頭子要他伸出舌頭，把手指壓在他的手臂上，說要給他把把脈，完工后，老頭兒給他吃了幾顆黃顏色的藥丸。其他醫生一個接一個來，用各種儀器給他測量體溫、血壓，一個個冰涼黑色小圓片貼在他全身各處，腦部、胸部、腹部最多，腳上也貼了幾個。經儀器上一連串紅花花綠綠的燈閃過之后，他被宣布一切正常。

康回辦公室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名片，昨天中午女人給他的那張東西。五分鐘后，康順著樓梯一路小跑下去，電梯已恢復正常，但他不想坐，不是害怕再次斷電，是怕再碰到一個渾身濕透的女人。單位領導讓他下午回去休息，作為上午驚魂的補償。在辦公室，他用電話和女人進行了聯系，她叫安娜，真是個別致的名字。康說他需要她，現在來是否合適?安小姐在電話里聲音懶洋洋的，聽上去像剛睡醒。她說只要他有需要，隨時來都是受歡迎的。她和康說清了詳細住址。康最后在一個類似于車站的地方下了車，路兩邊有洗頭房、面館、棋牌室、小型超市。地上有些殘留的面條和油漬，發出難聞氣息，在烈日下，康像條經暴曬的蚯蚓喘不氣來。他按門牌號找到了，可那是家按摩房，名字叫羅馬假日，里面三個姑娘熱情招呼他：進來，小伙子!她們說。康虛弱搖搖手說，我打聽一個叫安娜的姑娘，安娜，她叫安娜。安娜住在三樓，樓梯在外部，僅能容一個半人并排走過。狹窄空間里，塞滿垃圾、鐵器、破舊電視機，在拐角處晾著姑娘們的衣服，上面花花綠綠的服飾在風中像一面面旗幟展開。康繞過橫伸出來雜七雜八物什，跑上三樓，安娜，帶著粗糙的笑容和夸張的善意，站在門口，吹著口香糖大泡泡，遙遙向他傳來一個噸把重的飛吻。房間略顯陰暗，一張桌和一條椅子和床占據了大部分空間。窗外，空調發出尖利的嘯聲，像頭刀子捅進喉管的豬。可它畢竟在轉，對康來說，沒什么比這更重要的了。安娜叫康坐到床上，床軟得很，坐上去陷進一個大坑。安娜隨即靠上來，幫他解去襯衫紐扣，真是個不錯的姑娘，她說天熱的要死，穿那么多衣服干嗎?康同意這個看法，而且他認為安娜顯然也穿了太多的衣服，安娜也同意了。她問他要不要給他敲敲背，服務不錯，價格不貴，非常值得試一試。為什么不試試呢?康說。康抓住她的手，她想反抗一陣。門都沒有!康說。這號人他見多了，可她以為他是小青蛙呢。她就勢坐到康的大腿上，康把她的皮裙剝去，他知道里面什么都沒穿，這些奔放的天使!康惡狠狠在她屁股上擰了一把，她喜歡大聲叫喚，康覺得不理解，不過隨她，她喜歡就叫吧。可是就在她身上，他試了幾次都不行，軟塌塌像烤熟的番薯，進不去，他居然不行了!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以前，康聽到過有些男人不行，是孬種，在女人面前抬不起頭。現在自己也這樣，太令人震驚了。安娜在他身下吃吃笑著說，大叔，如果不行就算了，以后我們還有機會。康累得滿頭大汗，依舊不行，再怎么試都不行，事態的發展非常令人難過，他致力恢復以前有過的場景，可是沒用。康突然產生窒息的感覺，他趴在安娜身上，他的眼淚不由自主流出來，他想讓她安慰自己，就像小時候媽媽安慰年幼的孩子。他想把自己的念頭告訴她，可他沒說，最后他居然可恥地哭了。安娜說你怎么了，沒事吧，如果你真的不行，我們可以再約時間，我不喜歡一個男人哭哭啼啼的樣子。康說我喜歡你。你喜歡我?你喜歡我?!安娜說，一陣狂野的笑從肚子里鼓出來，她笑得滿臉都是眼淚，你喜歡我?你喜歡我?!安娜雙乳像兩條白魚在康面前撲騰跳躍。她笑了很長時間，其間從床邊桌上煙盒中抽出一支煙，向康招招手，示意他把煙點上。康從口袋里拿出打火機給他點上。她把煙放到嘴里吸了一口，愜意吐出煙霧。她還是忍不住又笑了一陣，拿紙巾把臉擦干凈，又照了照鏡子，把頭發理了理，她說你現在還喜歡我嗎?羞澀的潮水在遠離康二十年之后，又一次洶涌而來把他吞沒，康說得堅決、果斷而純粹：是的，我喜歡你。

下午，康接到許多電話，單位主管關心他的健康，問他感覺好不好?如果感覺不舒服，明天繼續在家休息好了。他的幾個同事，問他下班后有沒有安排，如果沒有安排，那就照常進行。美美也打過他電話，希望能見到他，希望晚上能去他那兒，她說他都很久沒有邀請她過去了。康沒有答應，他覺得需要一個人靜一靜，想一想最近發生的事情，發生的事太多了，他反應不過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康不喜歡和美美在一起，他和她逛街、到商店購物，一起吃飯、親吻，撫摸做愛，康只是例行公事。作為一項慈善事業，她喜歡他陪他逛街，那就去逛吧，她想和他做愛，那就做吧。無論什么事，她提出來了，他就跟著做，沒有反對也沒有順從，無可無不可。關鍵是他和美美談不到一塊兒，他說東，她肯定說西，反過來也一樣，兩個人永遠不在一個方向上，不在一個世界上。美美積極得像頭母羚羊，懷里揣著小崽子，十米寬的峭壁都能跑過去，康卻是只刺猬，對什么都不聞不問，可以找到的兩個人在一起的理由似乎是，在一起會感到還沒被這狗娘養的世界所拋棄，事實這是這樣。相比較康喜歡安娜一些，也說不上什么理由，就那樣莫名其妙。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她像他媽媽。康已經很久沒見過媽媽了，她還在一個小村里，村四周是漫無邊際的綠色田野，上面不時開出好看的花。媽媽從沒離開過那兒，長出根須固定在那兒。康的父親很早就死了，那天他和一幫孩子做游戲，那些人穿著綠軍裝，手臂上戴著紅色一圈，穿這種衣服看上去很精神，康向爸爸要，被他打了兩次，就算了。爸爸那時經常被別人拉到街上去，人山人海，很熱鬧，康每次都跟在后面，爸爸戴著很高的帽子，帽子很漂亮，不過看上去爸爸不喜歡。爸爸死的那天，他們找來幾支粉筆，抓了幾條大青蟲，把粉筆磨成粉，把它和泥、灰和起來變成黑色的水，他們把這種水吸進注射器，把它注射到大青蟲身體里去，青蟲身體一下子繃得筆直、僵硬，康覺得那是個神圣的時刻，他屏住了呼吸。在他們搞第二條時，聽到村里一個女人一路跑過去，一路嚎叫：死了!死了!死了!她是康的母親，父親死了，喝了一瓶藥水。他用一只尿桶抵住門，父親的身體在床上繃得筆直、僵硬，渾身上下發出難聞氣味，康不喜歡那種味，他跑進去看了一陣就出來了。許多戴著紅布條的人不怕這種味兒，他們從全村各戶人家出來，走進父親的房間，排成幾排，像拍照片一樣站得有秩序。他們手里拿著一本紅本本，像舞蹈一樣揮舞一致的動作，后來母親也加入到這一行列中去了。以后，每天夜里都有男人來找母親，這些都是好心腸的人，時不時帶來米、豬肉和其他吃的東西。到夜里很晚，那些陪伴母親的男人走后，他能聽到媽媽壓抑的哭聲，他喜歡上了母親，在媽媽這口泉眼底下掘了口深井，他聽到相同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聲音，他像狗一樣尋找母親的氣息。媽媽經常對康說你要記得父親什么樣?他說記得，爸爸像青蟲。安娜就像他老去的母親，她和她一樣經常笑出眼淚來，他可能是愛上她了。

從安娜屋子出來不到下午四點，陽光把整個城市燒得像塊棉花糖，康走在里面暈頭轉向的。他回乘兩路公車到住所最近的車站下車。沒等他走到住的房子前，喧天的鑼鼓聲像張網向他迎面兜來。康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砸碎玻璃的窗子下面停放一口棺材，用黑色的漆刷過，油光锃亮，看上去很體面。在耀眼陽光下，它完全可以做為一面鏡子使用。棺材架在四條長板凳上，有一米多高。下面有些孩子在鉆來鉆去。邊上人群來來往往，流著眼淚，穿著白衣，戴著白帽，非常壯觀。一群和尚在遠處背陰的地方敲敲打打，屋里面在大擺宴席，康聞到濃烈的菜香。有幾個人由別人扶著在大聲嚎哭，見到康的人對他怒目而視，咬牙切齒，甚至想撲上來揍康。康理解他們的心情，可是他不怕，他見多識廣，沒什么可怕的。可他不想在這地方呆久，烈日、鑼鼓、汗臭、酒菜，由酒菜招來的蒼蠅，全世界的蒼蠅，在空中嗡嗡盤旋。這一切搞得他頭痛欲裂，再呆一會兒他就會死去。他不怕死，他怕背上畏罪自殺的名聲，他不想重走父親的老路，讓安娜，那個善良大方的姑娘也加入譴責他的行列。他回到房里洗了個澡，翻箱倒柜找到自認為最帥的襯衫，把長胡子進行一番修飾，大約有將近一個月沒刮胡子了。一弄兩弄，人看上去精神多了。他打開電視，圖象模糊，又是巴勒斯坦的人肉炸彈，一輛公共汽車炸得粉碎，里面的人都死了，尸骨無存。播報員指出這次的人肉炸彈是個漂亮的姑娘，屏幕上打出姑娘的照片，康發現和美美居然很像，有機會要和她說一說。康給安娜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他愛她。安娜在電話里依舊笑個不停，她說大叔你要來就來，不要愛了死了的好不好，她可受不了。康和她閑聊了幾句，通話結束時，他再次向她說他愛她。他出了門，決定到附近的警局去，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他穿過燥動人群和盤旋不已的成堆蒼蠅，在人群中他和房東和他十歲的女兒打了招呼，告訴他房租他已經付清了，有關事項他有空會回來清理一下。房東說他知道，他有什么事就走吧。警局不遠，步行只要五分鐘時間。傍晚陽光依然厲害，酷熱把康全身弄得汗津津的，這多么讓他對此行充滿懊惱情緒，不管怎么樣，他到了。警局差不多已人去樓空，只在值班室里有個年輕小伙子。康走進去，風扇送來一股熱風，稍停片刻，他對小伙子說昨晚我殺了人。警員拿出一本黃封皮筆記本，他首先問了康姓名性別年齡一些基本情況后迅速切入正題。他問康為什么殺人。因為他在黑暗里唱歌。你認識他?不認識，沒見過。你怎么殺的他?磚頭。康用手比劃了磚頭的大小，我用磚頭砸他。時間?昨天晚上，不，是今天凌晨一點光景。地點?尚義街六號!尚義街六號?警員抬起頭來，問了一句。對，尚義街六號!你是不是有病，警員說，臉上帶著可親的笑容，昨晚那兒死了一條狗。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