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關,它的另一個名字叫風城。很多外地人領教過下關風之后都叫苦不迭。而對于我這樣的下關人,那大風有時讓我覺得很過癮,我甚至不太在意從前有小石頭擊打顏面的輕微痛感,以及冬天某種凜冽的刺激和那強勁風力對呼吸的撞擊。習慣了下關清風激蕩的城市空氣,讓我至今無難以受空調的憋悶,甚至無法在一個不開窗的房間里久呆。好快意的下關風!
風花雪月,在大理人的理解中好像還不完全指浪漫之事,而是大理最出名的四大景觀:“上關花,下關風;蒼山雪,洱海月。”風,指的就是下關風。下關風生于橫斷山和哀牢山兩只山脈之間的埡口,專家說,來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和來自印度洋的暖濕氣流在蒼山頂遭遇,冷熱碰撞,攪動大氣強烈運動,于是形成涌動的氣流,這股巨大的氣流在點蒼山最南端的斜陽峰和自南延伸過來的哀牢山之間交會,并沿著西洱河沖進下關城。下關,成了風的領土。
自西而來的大風幾乎常年不斷,造成下關一些有趣的景觀,比如,樹和女人。下關幾乎所有的樹都是低頭樹,有的甚至連樹身都向東邊傾斜,好像面東朝圣:頭部低垂,虔誠而謙恭。女人則大多愛瞇眼皺眉,有的看起來好像愁苦,其實是在應對強風。有時候,我會為下關的女人們遺憾,因為風大,再好的發型也難以保持長久,所以,很多下關女人的發型都不是太好看,或者是好看的發型一出門就被吹亂了。
龍關上下
說了風,現在要來說城。
作為州府之城,下關的城市建設基本跟全國其他小城市一樣,遵循了新中國建城的思路和模式——毀舊建新,所以它有著跟千萬個城市一樣的面孔:盒子一樣的樓群,包容著大多數的本地住家,一些高顯的賓館容納著外地游客,近年新建的別墅群是富有的單位和個人新居,城市的商業、交通和地方生活表征也跟中國的大多數小城一樣,快步追趕著現代時髦,又不可避免地帶著地方特有的局限和土氣。關于下關,我更愿意說的是它的地名以及跟地名有關的“龍尾關”。
有下關,肯定就會有上關。
1300多年前,南詔王皮羅閣遷都至太和城,設龍尾、龍首二關。龍首關從前叫上關,位置在喜洲以北蝴蝶泉一帶,龍尾關就叫下關。上關早年的建筑如今已經毀圮,依稀可見的只有一段老城墻——像一個普通的大土堆,被荒草覆蓋,沒有多少人在意這是一千多年前的遺跡。我婆婆從前家在喜洲,她說小時候曾經在龍首關的古城墻上玩過。她說,幾十年前城墻就這個樣子。
有時,我很驚訝大理人對時間和歷史表現出來的平靜。在我到過的很多地方,人家都會非常鄭重其事地指給我看上百年的樹木,以及那些數百年之久的古跡,而在大理,跨世紀的樹木,成百歲的寺廟,上千年的古塔,那都是平常稀松,大理人面對這些充滿時間意味的東西表現十分平靜。跟這些千年之物生活在一片天空下,在他們,也只是理所當然的事,不值得過分夸耀。
關于上關,大理人今天更多記住的是地名,以及已經抽象了的“上關花”。大理廣為流傳的著名四景,其“上關花”,指的就是上關一帶生長的一種異常美麗的花。有研究文章說, “上關花”其實是云南木蘭花,色白,花大,清香,很是珍稀。我相信直到今天,很多人還是沒有搞清楚“上關花”的真正的樣子,很多人還是想當然地認為, “上關花”意指上關鮮花滿地,如同我很多年間望文生義的想象。
與上關相對的下關,有更多可講的東西,也有更多可見的歷史遺跡。從字面上,我可以想象得到,曾經作為關隘的下關,應該是一個兵家必爭之地,在這里應該發生過很多戰事,從而我也可以想象得出,作為云南省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樞紐之地,下關有過怎樣嚴肅而劇烈爭奪的城市表情。
下關的中心早先在龍尾關。
龍尾關位于蒼山最南端的斜陽峰坡地上,老道的當地人說,這里從前還保留著一個小集鎮四方街的格局,歷史上曾經繁榮一時。
龍尾關內,舊時的城墻大多已經拆毀,從前的四合院所剩無幾。貫穿龍尾關的是一條南北走向的主街,街道寬也不過5米左右,這個寬度至少保持了上百年。龍尾關現在還保留著兩個從前的城門,南面的城門俯踞西洱河畔,當年夯筑得非常堅固,現在雖然很破舊,但也還保留著從前的氣度。龍尾關北面的關口延伸到蒼山斜陽峰坡地上,當年的城門現在只留存著一個簡陋的門坊,大理石門匾鑲嵌在門洞上,刻著“龍關鎖鑰”四個字,以強調當年位置的重要。
據史料看,明清之際,龍尾關一直是西南商道的一個重要站點,據守防備,有著重要的戰略位置。天寶年間,唐朝大將李宓率軍南征大理,被南詔王閣羅鳳擊敗,30萬唐朝大軍全軍覆沒,情形無比慘烈。后南詔在洱河南岸修筑萬人冢埋葬陣亡唐軍將士,當地人又在蒼山斜陽峰為李宓修建祠堂,留下了現今下關香火最旺的一個寺廟:將軍洞。每年大年初一,數以千計的香客會到將軍洞燒香許愿,濃重的香火讓斜陽峰的山腰上煙云繚繞。現在的人沒有去細想自己祭拜的神像是何路神仙,但一千多年前的大理人又何以要對“國家敵人”如此敬重?這一點非常重要。很多大理人對此也說不清楚,但老人中有一種說法,當年的李宓也是一員勇將,敬重一個英雄并無不妥。我覺得這是大理人精神中很有趣的一點,他們的價值取向似乎有著很大的包容度,這種包容可以讓他們對“敵人”施以厚葬,并以儀式紀念。這樣的行為方式似乎要回到春秋戰國那個精神高蹈,英雄輩出的年代才可以看見。我生活在大理的很多年間,對這種包容性并不太理解,直到我后來對大理的歷史有了更多的了解。
在下關龍尾關,至今還留著兩口水井,也算是當地人對唐將李宓的紀念。兩口水井分別叫大井、二井。關于它們的傳說,今天已經沒有多少人說得清楚了。有一種版本的說法是,將軍廟其實是李宓后人所修,當年李宓帶軍南征,家眷跟隨同往,李宓戰死后,其家人在龍尾關安家立業,之后幾代完全融入當地生活。據說龍尾關一帶的李姓人家可能就是李宓的后人,這種猜測沒有多少可信的根據。李宓的兩個女兒在后來的傳說中被演繹為水泉女神,當地人依兩個女神的神跡打井,于是有了龍尾關內紅土坡的大井以及西門口的二井。我覺得這個傳說所循的思維模式與大理的本主教有關。在大理,有很多英雄人物死后被奉為神靈,并被尊為村落守護神——本主,會被賦予眾多的本領和超凡的精神。白族本主多為山、水、林、地之神,一人被奉為本主,則其家人也會被列入神譜,家人的神像,有時也會出現在部分本主廟中。在大理三塔旁的白族中央本主神廟中,供奉著英雄段宗牓的神位,在這位大理國的英雄神像兩側,就塑著他妻子和兒子的神像。所以,當李宓被奉為英雄,占據了廟中神壇主位之后,他的女兒被演化成水泉女神,在受本主教影響頗深的本地人看來,也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
龍尾關的前世今生
2005年5月,我穿過下關新城再次來到龍尾關,看見的景象恍若隔世。
在龍尾關,我很難找到一個角度可以把它全景收入鏡頭,每一個縱覽的愿望都會被那些凌亂的電桿、電線,錯落的招牌支解掉。在這條日漸破敗的街上,我能收入鏡頭的只有一些瑣碎而尋常散亂的細節,就如同它能提供給我的歷史記憶。黑龍橋北岸,龍尾關老舊街道上,黯淡簡陋的小商鋪還在經營,這些零星而并不熱鬧的生意,在寂寞中渲染出小街僅有的生氣。地道的地方小吃與外來食品攤點擠擠挨挨,沒有任何規矩。當地人喜歡的小甑米糕緊挨著“成都口味”麻辣燙,涼粉攤旁又挨著一個“湖北面食”,理發店與雜貨店并列,而修鞋的師傅邊揮針納鞋邊與賣喜洲粑粑的攤主聊天。今天,我已經很難分清這些店主哪些是本地人,哪些是外地來逃生的小販。但外地小販可以大量在此安生,足見本地人在此地退出的程度。
有一瞬間,我有一種不知所在的時間暈眩。回神細想,這樣的交易場景和買賣規模、商業水準與我目前所住的昆明絕對是兩個世界,兩重天。那些與國際接軌的大型超市里,無論是擠擠嚷嚷的顧客還是微笑服務的店員,他們都緊守著自己的利益和規則,在交易場所盯緊貨品。在商場的買賣中,眾多的物品把店員和顧客一起湮沒在某個空間之中,人變得不再重要。而龍尾關的交易,簡單得無以復加。比如,一個饑餓的人需要買一塊米糕:大的一塊錢,小的五毛錢。賣者收錢找零,買者指著要那塊糖漿更厚的。如果雙方沒事,也可以說:今天風大,昨天生意不好之類的閑話。然后吃米糕的含糊著說“你招呼著。”賣米糕的人滿臉堆笑說: “你慢走,又來閑。”跟這一元、五毛的交易一起進行的,也還有一元兩元的服務:換條拉鏈,釘釘鞋跟。一個遠行的和尚歇腳在鞋攤前,然后沉默地看著小街,鞋匠一聲不吭,修好鞋,收了兩塊幾毛錢,然后,和尚繼續走路,鞋匠開始拿起另一雙鞋繼續工作。
不知道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前,龍尾關的交易場景和今天有什么不同?有很長一段時間,這里的交易比今天繁榮得多,貿易規模和交易額遠遠勝過今日,大量流通的茶葉、藥材和各種云南山貨讓這條小街充溢著奇異的香味。四川來的絲綢,通過保山從印度過來的玻璃、寶石一定曾經讓這里浸淫著某種華麗、富貴和神秘的情調。那時的龍尾關,有駐軍守備,有官員坐鎮,是一個讓關外人羨慕,關里人榮耀的地方。
榮華其實也如流水花色,去著,褪著,暗淡著。今天的龍尾關已經顯現出逝去榮華的老邁。
這樣的場景或許應該在20年前,30年前,也許更久遠的年代發生:挑著兩擔新鮮蔬菜下坡去賣的女人至今梳著兩條30多年前就流行過的辮子;一個老婦人抱著一只雞,提著一小籃雞蛋去市場;幾個老人在灰撲撲的雜貨店門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那個吸著瓦地特(當地人用泥土燒制的煙鍋)的老漢說“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另一個馬上接上:“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也不知道他們要表達什么。一個細挑眉毛,抱著娃娃,穿高跟鞋的小媳婦搖搖晃晃在坡上走著,見了熟人突然咧嘴笑:
“去哪點?”
“串街。”
笑過,會意過又接著告別:
“你去嘎。”
“來閑。”
一個小漢子追上小媳婦,當街攔住:
“去哪點?”
“去閑。”
“去哪點閑?”
“到處閑!”
“抱著娃娃去哪點閑?!”
看樣子,一對小夫妻正在鬧別扭,隔著娃娃,互相沒有好眼色,然后推推搡搡一起走向新城區。
龍尾關走著的人們,似乎跟今天這個與國際接軌的時代沒有多少聯系,街頭的風景,街上的行人,了無生氣,這份沉寂和敗落有些讓人感傷。五月熾烈的陽光,讓龍尾關那些古老的槐樹散發出濃重的氣味,陰影下,那些世代住在這條街的人們,在某些瞬間,他們祖先的表情會一閃而過。只是從前的記憶和那些老舊的房子一起,早褪去了顏色。龍尾關前些年被貼上瓷磚的商鋪那么快就過時了,它們已經沒有了今天人們所追逐的價值,它們依然保留著從前的高度,但光亮的新式裝修終究沒有讓它們獲得新生——好像門口那棵老槐樹,盡管新葉濃密,但已苔跡斑駁的老樹樁無論如何也離不開那些藏在深暗之處的根須。有時,我有一種感覺,仿佛看著一個跟自己有著萬縷千絲聯系的親人正在滑向另一個世界,有一種痛感,有一種無奈,一種只好聽天由命的悲觀。唯一的安慰來自時間,它將是輪回的另一個起點,但愿終結真的會是另一種新生。
其實,很多地方都帶著它們曾經有的輝煌和榮耀消失掉了,它們消失得非常輕松,不再有對新世界的眷戀,也不再有留守的抵抗,在瞬間被推翻后,它們便徹底遺世而去。龍尾關不同,它在很多年間雖然也留著從前的驕傲,但它對新生活多少有著眷戀,它小心翼翼改變著,認真追逐著新時代的步伐。比如,一些瓷磚改變了房屋原來黯淡的舊門面,一些馬賽克被貼到了照壁上,還有一些從前大戶人家的房屋外墻,也寫上了文化革命時期的語錄、標語。可它終究沒有趕上時代,因為它過去時間留下的痕跡太深,它從前被裹過的雙足無法奔跑出現代化的速度,今天,它歇足在自己垂老的速度中。
龍尾關是下關這個城市前世今生的連接點。我不知道會不會有那樣一天,龍尾關將徹底變成新城的一部分,我們再也看不見從前的痕跡,再也看不見它作為關隘的任何遺存,下關的地名將徹底變成一個沒有歷史表情,只有地理含義的詞語。也許,那時我們將花費好多筆墨,花費無數口舌去向后人講述下關這個地名的由來,以及它難以說清晰的歷史。當然我很明白,我們熱情撲進新生活的懷抱時,好像已經不需要歷史了。在一種國際化生活帶來的便當之中,我們要做的只是被規劃推進,要的只是一種用物質嚴嚴實實包裹起來的生活,然后,我們將被這些物質徹底滲透,徹底改變。 改變,或者消失,我們的宿命就是龍尾關的宿命。
責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