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結構（中篇小說）

一

每次見面，我的律師朋友孫麗都特別地關注我的著裝，甚至很細致地打量我耳朵上又戴了一副什么款式的耳墜子，因為她覺得我總是給她別出心裁的時尚啟發。

孫麗說我是她見過的第二個適合戴樣式夸張的大耳墜子的女人，第一個適合者是眾人皆知的舞蹈家楊麗萍。楊麗萍是穿什么都不俗的女人，可以這么說，楊麗萍是中國人心目中的云南印象一種。我祖籍北方，生在云南，我的穿著固執地以舞蹈家為榜樣，也大紅大綠地穿，也戴一大串各式各樣的銀質手鐲，也在耳垂上戴長長的大大的耳墜子。今天我戴的是一對泰銀的長長的s形耳墜，長s形的下彎處是銀絲盤繞的螺旋式紋，孫麗忍不住摸了我漂亮異常的耳墜子。

她說：錦佳，假若哪一天你不喜歡這對耳墜子了，一定要送給我!

我翻了坐在對面的孫麗一個白眼，用手摘下那對耳墜遞給了她，“給你了!哎呀，你眼光倒毒得很，上個月我去泰國清邁淘的，花了我四百塊人民幣呢……”

我說著，拉開手包鏈，從化妝包里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是另一副還沒有撕去價碼簽的新耳環，也是泰式925銀的耳環，是一對細細的銀絲編成的蝴蝶。蝴蝶的長翅短翅包括那長長的卷須前端也都是螺旋紋飾。我熟練地把新耳墜戴上了，翹著下巴拿著化妝粉餅盒上的鏡子晃著頭照來照去。

孫麗嫉妒地說：得了，新的更好看!你先戴，下次記著淘汰給我喲。

我盯著她壞笑著說：咦!你也喜歡上這些螺旋形狀的東西了?我看你也想成為一株藤，像我一樣螺旋式地攀附上一個人，把他纏死?把他絞殺?

上次與孫麗見面是一個月前，我找她給我當法律顧問，我要起訴王旭東。因為是很好的朋友，她勸我別輕易那么做，她說我若那樣做無疑是把王旭東推下懸崖，而結果是我什么都得不到，還自毀名聲。那天孫麗說我是一株熱帶雨林里最陰毒的螺旋狀藤蔓植物，永遠美麗神秘，但也很頑固很可怕，常常以一種溫柔依附的形式就把一棵參天大樹不知不覺地給絞殺了……這種靈感來源于孫麗近來對自然界無處不在的螺旋結構的著迷。孫麗不厭其煩地給我講她最近的研究：

很多年前我在一本科學新知類的雜志上讀到一篇文章《存在了億萬年的美麗——自然界螺旋奧秘無窮》。文章說，在大自然中，螺旋結構幾乎無處不在，它們構成的美麗圖案具有一種神秘的規律性，與周圍雜亂無章的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只要你稍微留意一下，都可以看到自然界中最普通的螺旋——爬藤植物螺旋，另外在自然界的許多植物中，還存在一些更為復雜的螺旋結構，如松樹球果和菠蘿的莖、皮與子實都呈現奇特的螺旋，向日葵的種子也是按螺旋結構排列的。它們所組成的螺旋有的呈順時針方向，有的呈逆時針方向，而且非常精確，符合數學上的螺旋數列規則。科學家證明，這種螺旋規則經過億萬年的遺傳和變異才逐漸形成，它有利于后代的繁衍，是優勝劣汰的結果。

二

把親了又親的兒子梓梓交還給二姐后，我一扭頭拖過沙發邊的旅行拉桿箱往門邊走。兩歲半的梓梓掙脫姑媽的懷抱追上我，抱著我的腿，仰著頭哀求：“媽媽不走!媽媽不走!”

我的眼淚“唰”地流出來，不看梓梓。我站在門邊背對著二姐嚷道：“二姐，憨掉了?快點過來哄梓梓，打電話喊王旭東來!王旭東躲我，他不能躲梓梓，梓梓是他兒子，他逃到哪里都莫想賴掉是梓梓他爹的事實。我半個月后回來，就去起訴他!我和他是事實婚姻，到時候，他頭上的烏紗帽還戴得住嗎?還想著正廳呢!他做夢!我糊他一臉臭屎，看他還躲我不?”

我在喝斥，聲音里只有怨恨和毒辣，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二姐放下手里剛拿起的拖把，趕忙過來抱梓梓。其實，我不愿意這樣對待二姐的。我感覺自己像一個潑婦。

歇斯底里地扯著嗓子吼完，我拉開門頭也不回地就走。那拉桿箱也沒收起桿來就“噔噔”地往下拖著，從5樓到了1樓。下到一樓之前，我把臉上的眼淚揩干。樓口，司機小丁早就等著了。

出門的那一刻，我就下定決心出差回來就去給梓梓落戶口，而且，我要自己帶梓梓，我不愿意讓王旭東的二姐再帶梓梓了，不是二姐帶不好，是因為，再這樣下去，梓梓跟我都生分了，每一次我剛剛跟梓梓親近起來，就又得外出拍專題做項目去了，而王旭東現在完全躲著我，既不面對現實，也不管梓梓的養育，只把他農村老家的二姐叫來帶著梓梓，每月拿點錢給自己的二姐，再往我的銀行卡里打點撫養費就算是盡了對孩子的責任。要自己帶孩子我得重新尋找一個項目，比如開個店，我不想老是出差老是不著家。

我知道，二姐夾在我和王旭東之間所受的氣，是無處去訴說的。王旭東的家在城中心的機關大院里，二姐帶著梓梓像賊一樣地躲在這城東北的旮旯里，想帶梓梓上街上公園都不敢，生怕碰到弟媳李惠或者那已讀高中的侄女王丹。二姐明白，王家天大的機密是不能捅破的，這關乎王家的榮耀關乎王旭東的前途。

兩年前，王旭東攜著我抱著半歲的梓梓悄悄回到縣城里，他把二姐單獨找到賓館來，當著我的面，給二姐跪下，他求姐姐幫他收養與我生的兒子，那時梓梓才有半歲。他涕淚橫流地對二姐說，這事既不能跟老父老母說，甚至不能跟二姐夫說，走露一點風聲，他就不能當領導了，他不能當領導，他就沒有錢來給農村老家的父母蓋一院新房；他不能當領導，二姐在讀大學的兒子阿龍畢業后就不可能在省城里找個好工作；他不能當領導，他就什么都沒意思了。

二姐只讀過兩年小學，但是她是明事理的，她答應了弟弟。在這之前一年多王旭東悄悄帶著我回過他的老家，他當時對家人說我是他的同事，一同出差路過老家來看看。那天我住在了老宅子里。

第一次見王旭東的父母，我買了很多禮物，還給二姐夫送了煙酒，給二姐買了一件羊毛衫。二姐后來跟我說過，她當時就看出我跟她弟弟的關系不同一般，但是她是不會問弟弟這些事的，村子里那些有點螞蚱大權利的干部都要偷偷腥，何況自己的弟弟是省城里的一個大官。二姐認為弟弟王旭東太給他們一家長臉了，每次弟弟回家，縣長都會陪伴在左右。只不過他私下帶我回去就不會讓那些人知道了。

二姐在我和王旭東走后幾天就從老家上來了。二姐對二姐夫興順說，弟弟給他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吃住在人家里，幫人家帶小孩子，每月可以得到四百塊錢，四百塊錢正好是在湖北讀大學的兒子阿龍一個月的生活費。在農村，現在是不愁吃不愁穿就是很難弄著現金用，每年的余糧賣掉也只能換得兩三千塊錢，家里茶地里摘的茶一年可以賣得現錢兩三千元，幾十棵核桃樹打的核桃可以賣個三四千塊錢，全家一年的現金收入也就萬把塊錢，可是需要花錢的地方多得很。二姐一說弟弟給找了工作，二姐夫興順便很支持，他說家里的農活他一個人就盤弄得過來了，媳婦能去城里人家掙錢過城里人的生活是多好的事啊。二姐心中揣著弟弟的秘密悄悄地來到省城。

二姐對我表過態，她暗下決心，為了報答弟弟對家里對自己兒子阿龍的照顧，她一定全心全意地給弟弟帶好王家的這個獨孫子，王家就王旭東一棵獨苗，王旭東的老婆李惠生的是一姑娘，現在我為王家生了個兒子，我們就是一分錢不給她，她都有責任來帶好這個王家獨苗的獨苗苗。

有一次，我在客廳看電視，聽見廚房里二姐悄悄跟王旭東說：阿弟，我覺得你跟小陶蠻合適的，為啥不離婚來跟小陶過?梓梓沒爸爸，可憐。王旭東壓低聲音：二姐，我這事是你管得了的嗎?你最好永遠閉嘴，對李惠閉嘴對王丹閉嘴對家里人閉嘴!我的事我自己會把握輕重。你懂什么?!

我知道二姐是巴我的，平時我跟二姐閑聊的內容一般離不開梓梓，其他不講什么，但是那一次我在王旭東走后，專門對二姐說：二姐，你對我一心一意我知道，我和你弟弟的事你管不了的，我不想逼他，他只要對我們好就行了。

二姐困惑地看著我。

三

在二姐的印象中弟弟幾乎個把月才會來看梓梓一次，而且大都是選在小陶出差期間，只有她和梓梓在家的時候。二姐看得出弟弟是很喜歡梓梓的，他每一次來都會跟兒子沒大沒小地瘋玩。二姐有一次跟小陶閑聊：梓梓他爸那天來，把梓梓架在脖子上玩，梓梓毫不客氣沖了他一泡尿，他竟然還大笑著伸出舌頭舔了一點，“啊啊”地歡叫——兒子，你的尿尿爸爸都嘗過了，咸絲絲的。他一高興把梓梓從脖子上弄下來，又把梓梓高高舉起，用嘴親了親兒子的蛋蛋。梓梓被逗得“咯咯”地笑個不停……梓梓他爸臨走時扯起自己的衣領聞了聞，聞出一股尿臊味，連忙脫下來讓我給他洗了，又讓我拿你的電吹風吹干，穿上才回去。他說，李惠的鼻子尖得很，要是讓她嗅出點什么來就麻煩了!

二姐在小陶面前提到王旭東的老婆李惠，她說這些是想跟小陶套近乎。二姐不喜歡李惠，但小陶好像并不愛聽二姐講這些。

二姐記得只有一次是弟弟小陶梓梓“一家三口”碰到過一起，那一次小陶很高興，她開著車跑很遠去海鮮街買了好多海鮮來，親自下廚做了一大桌菜。僅有的那一次全家人攏在一堆，還是弟弟到外省出差神不知鬼不覺地勻出一天時間提前回來，直接從飛機場打了一個的士到了小陶這兒。二姐是偷聽了弟弟的電話后自己猜出來的。

二姐看見弟弟王旭東站在陽臺上瞧著小陶開車買菜去了，才拿出手機來撥電話：……明天十點的飛機，不誤機的話一點多鐘到達，回家洗個澡收拾一下正好可以趕上下午四點鐘丹丹的家長會……你不用請假了，我正好可以去開!我去開也更好些，丹丹的班主任唐老師上次托我辦的事我給她辦成了……這次我給你和丹丹各買了一條羊絨圍巾，哦!不對，給你買的是披肩，提花的，單是這披肩就花了我兩千多塊錢，丹丹的也四百多塊錢……誰叫你是我老婆呢?誰叫丹丹是我的女兒呢?

小陶買菜回來，弟弟拿出他給小陶的禮物，一條細長條的紅格子羊絨圍巾。

小陶看了一眼說：送給二姐吧，這樣的圍巾我多的是。

弟弟邊逗弄著梓梓邊說：我姐不會圍的，你瞧清楚了，是羊絨的!好幾百呢。

小陶說：知道，我有。還是轉送給二姐吧。

吃完飯，二姐謝過小陶，拿起沙發上的羊絨圍巾回到自己屋里，她看見圍巾上標著448元的價碼。二姐心“咚”地跳了一下，難道在弟弟心目中，李惠的位置比小陶更高嗎?弟弟這又是為哪樣呀?看得出來，小陶是很愛弟弟的，反而是那個李惠脾氣壞，跟弟弟結婚后就只回過老家一次，跩得很，看不起農村人，誰都不愛理，只在家里住了一夜就嚷著走。二姐花了三四個月時間精心繡的一對花好月圓圖案的枕頭套，送給他們，李惠很看不上眼的樣子，都沒說聲謝謝。小陶就不同，看見二姐腰間系著的繡花圍腰，伸手就要，二姐說繡新的給她，她說這舊的最好，硬給她從身上解下來拿了去。

小陶第一次跟著弟弟去老家，專門點著喝老母親泡的蜂蜜米花茶，討得老母親歡心，巴巴地一杯一杯給兒子的女同事泡茶。小陶坐在老宅院的天井里喝著米花茶瞇著眼睛愜意地說：“王旭東呀，你家這院子住著真是舒服，有好幾十年了吧，翻修一下，重新請人漆一下那些梁棟，在那面照壁上寫上‘紫氣東來’幾個大字，讓你官運亨通!現在這‘旭日東升’四個字也太直接了，一看就曉得是從你名字來，開個客棧，保準賺錢。”

小陶激動地跟弟弟呱啦呱拉地講，仿佛那院子是她家的。她說：“我專門看書研究過你們的照壁了，民間又叫‘風水壁’，照壁上面還是青瓦漂亮，琉璃瓦有點俗氣，這琉璃瓦是你回來弄的?馬屎外面光，你家這宅院得徹底地翻修，也得像保護世界文化遺產一樣，修舊如舊，不能搞新了……青瓦配白墻才合適……”

弟弟那天說住賓館去，小陶說住這老宅子才有味道。小陶在老宅子里看來看去，撫摸著那些煙熏火燎過落滿歲月風塵的木雕格扇門又是相機又是DV機地換著角度拍各種細節。年輕時做木匠的老父親高興地對著兒子的女同事說：“我家這堂子格扇門你數了不?總共有6扇門哩!每扇門上鑲著4幅精美的木雕畫，6扇門就是24幅，其中的12幅是主畫面，講的都是我們的老輩傳下來的故事，在格扇門的主畫面之間和門頭，還配有兩幅裝飾圖案。”老父親手里拿一管長長的竹煙鍋，用煙鍋把指著那些圖案——金雞富貴、喜上眉梢、麒麟呈祥和蘊含富貴、平安的牡丹花對小陶說，“我帶著一個徒弟停停歇歇雕了三四年才雕好這堂格子門。有人要來買我家的這堂門，我家旭東說，給多少錢都不賣!”

二姐看出小陶與李惠是太不相同的兩個女人。上次兒子阿龍放假回來，當舅舅的買了一張昆明到武漢的臥鋪車票給侄子，李惠當著阿龍的面就說王旭東，他一個學生坐什么臥鋪?小陶知道二姐的兒子回來，掏了一千塊錢讓二姐給他。阿龍臨走，小陶打電話讓王旭東悄悄送侄兒過來與自己的媽告別。

阿龍看見媽媽所在的這個人家條件不錯，而且那位漂亮的阿姨人很好，還親熱地稱呼媽媽為二姐。臨走阿姨送了阿龍一雙耐克運動鞋，阿龍推辭，阿姨說，這雙鞋不是專門買給他的，是孩子他爸爸的，沒穿過，他出國了，在家放了兩年都沒人穿，再擱著就擱過時了，現在看見他突然想起來，送給他是正合適。

二姐知道那是小陶找弟弟打聽了阿龍的鞋碼后，專門給他買的。

王旭東叮囑過侄兒不能在舅媽面前表妹面前說媽媽在省城給人家當保姆的事，阿龍問舅舅為什么，舅舅說，你舅媽原本想過讓你媽來我們家幫忙的事，說你表妹丹丹要高考了，我們工作都很忙。我沒同意，你媽現在來人家看孩子，是我給她找的活計，人家除了吃住給解決，你媽媽還可以掙筆錢供你上大學。你舅媽讓你媽來我們家，她是不會開工錢的，即使開工錢，你媽是不會要的，你舅媽這個人，人很好的，就是有些小氣，時間長了也不會跟你媽處得攏……算了，你不要管大人的事，你以后成家立業后記得你媽的恩情就是了。

自從王旭東讓二姐莫管他的事后，二姐對弟弟與李惠、小陶之間的關系就琢磨不透，二姐知道李惠是不可能曉得弟弟有外室這事的。只是二姐也沒想通小陶這么年輕漂亮的一個女人，又為什么不好好嫁個男人，偏偏選擇了當弟弟小老婆這事。

小陶的工作具體是千什么的二姐不太清楚，但是她做的事好像與電視有關，有一次二姐抱著孩子正在看一個電視劇，小陶過來把頻道調了，電視里播的是一個村子里修水池的事，小陶邊看邊對著梓梓說：“兒子，快看，這是媽媽弄的專題片，掙的錢夠你讀完三年的幼兒園了!是最貴的幼兒園喲!”

弟弟不來小陶這里，二姐只單純地猜測是弟弟在避人耳目，她想，弟弟和小陶在別處還有房子。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二姐覺察出他們的關系不是那么簡單，小陶好像在逼弟弟與李惠離婚，可是弟弟不表態。而且她也真的感覺出來弟弟在躲著小陶。

一個月前梓梓生病了，很嚴重，小陶出差不在家，梓梓先是發燒，打了針退燒后，咳起嗽來，聽著都咳到肺里面去了，二姐心慌慌地打電話給小陶，小陶急得不知道怎么辦，可是手上的工作沒完成，一時回不來。小陶讓二姐打電話找王旭東。電話打過去，弟弟王旭東推三阻四說工作很忙，讓二姐帶孩子打針去。二姐說醫生認為有肺炎癥狀，必須馬上住院，二姐作不了主。

王旭東在電話里很生氣地說：二姐，你莫給我添亂，孩子有病該吃藥就吃藥該打針就打針，你知道不知道，我正在跟別人爭一個正廳職位，我現在什么事都不能出，你莫再跟我打電話!二姐在電話這頭哭起來。王旭東脾氣很大地在那邊咬著牙，壓低聲音說：“是不是她讓你打電話給我的?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她還要怎么樣?她不把我纏死，她不舒服!我的前途要毀在這個爛女人手里，我中了她的圈套了!……”

二姐第一次聽弟弟那樣罵小陶，她嚇著了，再也不敢吱聲。弟弟是王家的驕傲，小陶雖說不是明媒正娶的王家媳婦，但在二姐心頭，小陶為王家生了一個傳宗接代的兒子，這貢獻也是大了去。弟弟怎么突然對小陶這樣了?當初他們第一次去鄉下老家，二姐幾分鐘之內就看出他們倆的關系粘乎得不行，親密得肉麻，現在弟弟竟然說小陶是爛女人。

二姐不識幾個字，但她是個明理的本分人，梓梓的親爹親媽不管咋個吵鬧，梓梓她是不可能不管的。

不敢馬虎，二姐天天抱著梓梓轉兩次公交車去醫院打吊針。二姐對醫生謊稱，這孩子的爸媽都在外地，她是受托照顧這孩子的，孩子爸媽給她的錢住不起院，只能天天來打吊針。住家附近的小診所她不敢去了，敲竹竿不說，院子里的馮大媽說不久前斜對街一家小診所的醫生給人打針打死了，那家診所的醫生都被公安帶走了，診所也被打了封條。

四

打了三天的針，我從外地趕回來，看著孩子的可憐樣，我大哭了兩場，隨即送孩子住進了兒童醫院。

我在醫院陪侍了兩夜，臉頰就窩癟下去，白天二姐去醫院換我，我就沒好臉嘴。

二姐看我暴躁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替自己的弟弟圓場：“他專門拿來了兩千塊錢，讓我來回打的，每天都揪心地打電話來問梓梓的情況。”

我拉下臉說：“二姐，你編謊!事情都到這地步了，還往你弟弟臉上貼金，有什么意思?他現在都不接我的電話了，我打他辦公室，他干脆把電話線拔掉，我知道，他現在還野心大大地想往上爬，他不想后院起火出事，可是他也太薄情了，梓梓是他的骨肉啊!哼，二姐，你瞧著，他不讓我好過，我也會以牙還牙的!”

我搶過二姐手里的小靈通，按了王旭東的電話。這一次可能王旭東看號碼是自己姐姐的小靈通，他接了，我在電話里大罵：“王旭東!你這個雜種!你這么不仁義，我不是好欺負的，你記住。你不是想再往上爬一截嗎?我讓你爬!我讓你現在的烏紗帽都保不住!你不會不記得吧?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的那棵藤子!莫小看了一株細藤子，可以把一棵參天大樹絞殺!”

我掛了電話，沖著呆站著的二姐，指著客廳一角當工藝飾品用的手腕粗的螺旋狀枯藤說：“二姐，你們鄉下有這種藤子嗎?它可不是田間地角上那豌豆苗南瓜尖的卷須，隨便找根小樹枝小棍子溫柔地纏綿一下，這棵枯藤可是把一棵大樹都繞得死的!”

那截枯藤子是我下鄉時花幾十元錢從一個做根雕的匠人手里買來的，拿回家來，我把它放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買了些仿真的植物枝葉插在那枯藤的縫隙中，客廳的一角于是有了一株“蔥郁”的樹。

我想，二姐聽懂了我的話。

五

2300多年以前，古希臘最偉大的科學家阿基米德發現了螺旋的能量和魔力，他的名字遂與這種神秘的螺旋規律永遠連在了一起，這就是自然科學領域里人們津津樂道的“阿基米德螺旋”。螺旋結構在今天得到了較廣泛的應用，如水泵的汲水裝置、抽水馬桶的螺旋式沖刷以及鉆頭、螺栓和螺絲釘等。自然界絕大多數的螺旋結構成因，對人們來說還是一個難題，其鬼斧神工背后的真相為人們帶來探秘真知的樂趣，遠遠超過了人類最豐富的想象。

我坐在衛生間的馬桶上，眼睛一紅，淚就淌下來，我聽見二姐在客廳里哄梓梓吃飯，梓梓頑皮地追到衛生間門外：“媽媽!我不要吃飯飯，我要拉屎!”

這一段時間，我總是背著人哭，無聲地哭。雖然該出差時我還得出差，寫策劃案時我也還是可以到一僻靜的地方住上兩天就拿出一個漂亮的工作方案來。在外人面前我依然是那個能干漂亮的衣飾像個藝術家的陶錦佳，可是誰會曉得我的內心已經是一種沒有生機沒有支撐的虛弱和掙扎。

我知道跟王旭東的情愛關系徹底破裂了，我們的關系再也回不到從前。我現在還拼命地找項目接項目外出應酬，是因為我不知道這個男人什么時候就會斷了給梓梓的撫養費。我當初不顧一切地愛上他并不是指望著過一種靠別人養著的日子，我為他私生一個兒子也不是想把兒子做一個籌碼，然后依附上一個前途光明的副廳級干部，獲得生活無憂的保障。我到現在都認為自己當初就是一根筋地沒心沒肺地愛上了那個叫王旭東的男人。

四年前，我是電視臺頗有名氣的一個編導。負責一檔子地方文化類專題節目的制作。節目因為展示的是原生態的民風民俗，盡管不像經濟類節目那般賺錢，可是因為這類人文地理類的節目展示的奇風異俗一直獲得文化主流人士的首肯，電視臺的領導也舍得投錢來制作這檔節目，以提升電視臺自身的文化品位。我大學里學的是影視人類學專業，能把自己的興趣與工作結合在一起就很滿足，在別的人都往經濟類節目擠的時候，我一直堅定地做著自己感興趣的事，而這個專題節目的制作更多的時候都是在縣上在鄉上在村寨里泡著。

那一次，我在鄉下拍攝一個關于瓦貓(注：很多民間建筑的屋脊上安放的一種類似貓虎動物的燒制器物，它們張著大嘴露出獠牙，面目猙獰，用以驅避鬼邪)的專題節目時，負責農村水利建設的副廳級領導王旭東下來檢查工作，縣里幾套班子招待上級領導時把來拍專題的電視臺工作人員也一并請去作陪。

晚上在KTV的包間里，四十剛出頭的王副廳長和我擦出了愛的火花。喝得微醺的王旭東頻頻請個頭跟他般配的我起來跳舞，在合唱了兩首歌《紅河谷》、《糊涂的愛》后，我們兩人都有點飄飄然。

我大學時代的戀人是我的師兄，在考到北京讀博士期間跟一個澳大利亞女人去了澳洲。情感生活受過傷，我一直也就不輕易戀愛了。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親是南下干部，離休前是副省級，家境很好。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有很好的工作。我是最得父母寵愛的小女兒，讀書讀到研究生畢業，只是婚姻問題一直沒解決。

“媽媽，我要拉屎!”梓梓還在拍門。

我一按馬桶的沖水裝置，那骯臟的糞便就被抽力很強大的一股水的漩渦狀水流吸走了。要是那些困擾自己的煩惱也像糞便一樣能干脆迅捷地被抽水馬桶沖走該是多好啊。

六

三年前孕檢表明懷上王旭東的孩子后，我第一時間告訴了王旭東。我在電話里向王旭東撒了嬌，他沒表示任何態度，我卻等著王旭東表態。當然，王旭東若讓我拿掉孩子，我也不會有什么意見。大學時代的戀人曾讓我懷孕，我做過一次人流。人流是痛的，很痛，可是幾分鐘也就完事。王旭東有家室我一開始就知道，但他現在愛我陶錦佳，我也狂熱地愛著他。我暗自地希望著王旭東以此為契機正視我們倆的愛情，他能夠離婚娶我。

王旭東在電話里什么也沒說，但他第一時間打了一輛的士沖到醫院門口，打電話給我：“小佳，我已在醫院門口，等你啊!”

上了出租車，王旭東一把摟過我，緊緊地，什么也沒說，也不顧前排的司機，只把我的臉、耳朵、脖頸子親個不停。然后讓司機把車開往離城最近的一個縣，那個縣因特產天然放養的土雞出名。

王旭東始終沒有表態，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否人流掉。王旭東那天專門帶了我去喝土雞湯補身子，并一路上呵護備至，于是，我決定為熱愛著的男人生下那個孩子來。

生孩子這事是我自己決定的。我那時真的很幸福，我真的是被他寵著愛著，我的每一寸肌膚都感受到了他的愛。我躲在西安時，王旭東曾悄悄去看我，他給我剪腳趾甲，把我的腳抱在懷里給我進行足底按摩，給我洗澡搓背……

我未跟王旭東具體商量細節就從電視臺辭了職。然后收拾了幾件衣物帶著存了十萬元的銀行卡就飛到兩安隱居起來，接著跟家里鬧翻，斷絕關系。

西安是我最陌生的城市卻有我最喜愛的面食和文化環境，我想好了，趁著懷孕的日子把西安這個十三朝古都琢磨個透，讓我肚子里的孩子從小就受燦爛的中國古代文明的熏陶。我除了喜歡大學時學的影視人類學，最想研究的就是那關中平原上一座座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封土堆里的秘密，高考填寫自愿時，我把招生通訊翻了個遍也沒看見一個與考古有關的專業。

喜歡考古專業這與我中學時迷戀英國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懸疑探案小說有關。阿加莎的人生經歷太奇特了，她跟著做外交官的第一任丈夫克里斯蒂先生周游世界，乘坐東方快車到了埃及、希臘、伊拉克這些神秘的東方文明古國，在丈夫背棄她與她離婚后，阿加莎又愛上了一個在這些國家有很多考古發現的著名學者，考古學家夫人的經歷讓她的人生更加豐富神秘，因此寫下了大量的以那些國家為背景的系列探案故事。

在骨子里我與一般的女孩子是太不同了，決定做的事我是不會打退堂鼓的，這種犟脾氣得自我那軍人出身的老父親。在西安的日子，我去武則天的乾陵膜拜、去法門寺看珍寶、去秦俑坑看古代軍隊布陣的恢弘氣勢、去歷史博物館泡，雖然挺著一個肚子卻并不忌諱那些陰氣十足的地方，我每天都上古城墻去走走，心情很放松很愉快。

我知道，王旭東現在來回想他與我之間發生的這一切時，他是直后悔得想像陶淵明一樣找個地方遁世去。當時王旭東猶豫不決的態度是今天這杯想喝不想喝都得喝的苦酒酵母，他知道我懷了他的孩子后，就做著一個美夢，兒女雙全，傳宗接代。王旭東自信自己有很好的平衡能力，不就一正室一外室?在王旭東的意識里，古人的“治國齊家平天下”里的“齊家”就是里里外外都處理得好關系，后院不起火，就是花好月圓的大好局面。

七

直到把孩子生了，我才給好朋友孫麗發了一封電子郵件，此前只是偶爾給她發個問候短信，自稱在深圳在上海在北京等地。我在郵件里詳述了我的情感生活現狀，自認很幸福。

除了王旭東和我兩個當事人以及我的家人外，孫麗可能是知道我的真實情況的少數兩三個外人之一。我不必強調，孫麗也知道給我守死這個秘密，因為她知道王旭東是個吃公家飯的，頭上還有一頂副廳級別的官帽子。孫麗給我回了信，三個驚嘆號后，只有一個問題：他決定娶你嗎?我回信：那是遲早的事，我不急，這種事不能逼男人，逼急了，他跳墻啊!我很自信。最后還添一句：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孫麗從朋友的角度祝賀我心想事成。

從懷孕到生產，我一直窩在西安，王旭東找了兩次出差機會去西安探望過我。

我自理能力很強，懷孕七個月時才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鄉下婦女做保姆，我稱那個保姆為阿姨，我對樸實的保姆說我的丈夫出國了。

王旭東給我的卡里打過五萬塊錢。我非常知足。月子里王旭東去看我時，一直抱著兒子舍不得放下，我瞅著王旭東看兒子的眼神很欣慰。放棄很好的工作，割斷親情，為了這個我愛的男人冒這么一次險，我覺得值了。

梓梓半歲時，我抱著孩子回來了。我已經完全恢復了身材，我又跟從前的朋友們聯系上了，疑惑的朋友們都不知道消失一年多后，我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媽。面對窮追不舍打探的人，我只說為了一份異國他鄉的愛情也為了從工作壓力中解脫，我跟一個加拿大籍的華人結了婚，還生了一個孩子。說著還拿出梓梓的照片來給人家看，人家就說要瞧瞧我老公長個啥樣子，我就說：你們看我兒子，像我嗎?人家說不像，我說，我兒子就我老公那樣。大家就仔細拿著梓梓的照片看，然后一致認為我的加拿大籍老公應該屬于帥哥級別。人家問那你怎么不在加拿大呆下去?很多人還抱著錢揣著技術移民加拿大呢!我說那個人愛國，他還想回來建設祖國呢，他的事業在哈爾濱。我說哈爾濱的生活沒法和我們南方比啊，我帶著兒子實在是呆不下去，只好回美麗的春城來。兩地分居總不是個事啊，有人好心地為我擔憂著。我一笑：我喜歡水到渠成也喜歡順勢而為，順其自然吧。

沒有人不信我的說法，在朋友們的印象中我從來都是來去一陣風式的神秘女人，不好琢磨的。朋友們習慣我的處世方式了。

八

植物螺旋只是自然界中螺旋現象的一部分。對于爬藤植物來說，億萬年的進化使它們呈螺旋形生長：它們在抓住其他結構的同時盡可能使自己多接觸陽光。許多植物屬于另一些更為復雜的螺旋結構，它們奇特的螺旋規則在數學上極為精確。研究向日葵種子螺旋形排列的植物學家發現，向日葵的種子若有21個順時針、就對應有34個逆時針，若有34個順時針就對應有55個逆時針。有趣的是，這些數字屬于一個特定的數列——著名的斐波納契數列，即1，2，3，5，8，13，21，34等，每個數都是前面兩數之和。

向日葵這種植物的種子懂得斐波那契數列嗎?科學家為此苦苦思索了幾個世紀。1992年兩位法國數學家證明，斐波納契數列保證了向日葵花盤頂端的種子數最多。它們只是按照自然的規律才進化成這樣。這似乎是植物排列種子的“優化方式”，它能使所有種子具有差不多的大小卻又疏密得當，不至于在圓心處擠了太多的種子而在圓周處卻又稀稀拉拉。葉子的生長方式也是如此，對于許多植物來說，每片葉子從中軸附近生長出來，為了在生長的過程中一直都能最佳地利用空間(要考慮到葉子是一片一片逐漸地生長出來，而不是一下子同時出現的)，每片葉子和前一片葉子之間的角度是222.5度，這個角度稱為“黃金角度”。科學家把植物的螺旋狀纏繞莖稱為“生命的曲線”，藤蔓類植物總是要借助其它生物體，來保證自己的生存。為了找到依靠，有的植物，要不停的變換生存空間，以便在樹林里、在激烈的陽光爭奪戰中保留一席之地。著名的菟絲予以寄生的姿態，攀附于鄰近的植物，以便從那里獲取營養。相對于宿主來說，菟絲子是一位極不受歡迎的入侵者。當然不論以何種手段來實現生存的目的，它們中的大多數都選擇了螺旋運動的方式。

我帶著半歲的孩子回來前，王旭東在城東北買了一套裝修很好、前主人只住過半年的二手房。我很滿意那房子，住了進去。

后來二姐來了，閑不住的我便四處找工作，原來的工作單位聽說我回來，希望我能回去，因為要找一個熱愛人文地理肯下鄉出差的熟練編導太不容易了。我離開后，那個欄目換了幾撥人都難以為繼，但是臺里的領導說給我的工作待遇只能按招聘員工的算，我不干，我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另起爐灶成立自己的工作室，苦死苦活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讓別人對我說三道四，更不愿意成為“打折”品。

我成立了自己的文化工作室。我知道王旭東給了我五萬塊錢，又以我的名譽花三十萬元買了那套二手房給我，這一切要背著他那精明小氣的老婆，王旭東太不容易了。向陽花的種子成斐波那契數列螺旋狀的排序是億萬年的遺傳積淀，一種不會動腦筋的植物都可以憑著自然的篩選以最優化的方式完成自己的一生，何況是人。我一直沒有逼王旭東離婚，我認為他也是在尋找著契機。而作為一個并不想依附男人的女人，我得做事，我不是寄生的菟絲子。

我把孩子交給二姐，又開始跑到縣上去找項目了。然而，辛苦地做了兩個項目下來，我便明白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以前我是電視臺的正式編導，這么個大平臺我一撒手拋開后，做起事來就難了。器材在哪里?可以租借，租借成本增加了；人員呢，還得偷偷叫上原來那些哥們，但現在是干私活了，他一個攝像師不可能長時間地只聽你調動啊；編片子呢，可以租借電視臺的非線性編輯系統，又是一筆租借成本掛賬，出差費用自己抬著，交通住宿費用自己擔著，為拿項目請人喝酒吃飯的費用沒人再給你報銷了……

我艱難得哭了兩場，都是在與王旭東秘密約會時哭的。我讓王旭東用自己的權利幫我疏通一下關系。王旭東不吭氣。

王旭東有些異樣地看著哭泣的我說：你莫再想著出去做事了，養你和梓梓的錢我還是有的。兩千塊錢你看夠不夠?

我一下子就止住了哭，我的眼睛都哭得泡腫了，我說，我知道你的情況，兩千塊錢怎么夠?梓梓要受好的教育，我得穿好質地的衣服用好的化妝品，我得為你保養好我自己，我得做事!做事!我不想被誰養著，成為攀附著你的寄生蟲，我怎么說也是研究生畢業，我會做事能做事，做漂亮的事!我不是吸男人血的二奶，為你生孩子是因為我們相愛，我不會茍且得為了一個男人喪失掉自我，我自立自強自信自尊，我不允許別人把我看扁了!

也許吧，王旭東就是從那時起開始躲我的。朋友孫麗對我分析說：這太可以理解了，一個男人看著哭泣的情人那扭曲得很難看的臉，只會心一個勁地往下掉，因為他聞到了一絲絲什么不好的氣味，像是一場極具破壞力的颶風來臨之前那飛沙走石的土腥味。王旭東在你陶錦佳的身上，在你們的私生子身上花了不下數十萬元的費用了，而那些錢不可能是他的工資收入可以擠出來的啊……

九

二姐再也不能容忍她弟弟和我之間的惡戰，所謂的惡戰就是每次我都在電話里與弟弟吵架，吵得很兇。王旭東把電話掛掉，我就又是手機又是座機地一個勁地撥電話。電話接通，我會試著用緩和的口氣跟他說話，但是不出兩分鐘，就又是一場粗皮辣胯的臭罵。他已經半年不來看梓梓了，二姐拿著我給她買的小靈通打他的電話，打一百次他九十九次都不接，因為他認為那是我打的。有一次我出差時，二姐終于掛通了他辦公室的電話，他的手機號換了兩次了。二姐求他無論如何來看看自己的兒子，他竟然冷冰冰地說：二姐，陶錦佳拿什么收買了你，你胳膊肘往外拐，我跟她斷絕關系了，她是一個可怕的女人，我現在是躲她不及。我為了避開她，手機號換了幾次，但因為我是上級領導的下屬，是下屬的領導，我不能這樣無休止地換下去。我的工作事務非常繁忙，她天天打電話騷擾我，我的工作已大大受她影響，她是把我往大崖子底下推啊!二姐，你克服克服，帶好梓梓，我對你感恩不盡。

二姐生她弟弟的氣，忍不住就把王旭東電話里說的話一并告給了我，也是難為了二姐。當然我后來認為二姐始終是王家的人，她還是護著她弟弟的，她之所以給我說這些話，也是想唱一下隔壁戲，提醒我該注意些什么細節。時間處長了，我發現王旭東的二姐吃苦耐勞，忍辱負重，是中國廣大農村婦女里面的精英，我陶錦佳始終是感激她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來給我帶孩子的。

那天，我出差回來，二姐沒事人一樣，像要出去買菜似的，把梓梓抱到我的大床上，我那時還賴在床上睡懶覺。

我不知道二姐悄悄拎上她的兩個包出了門，直奔長途客運站買了一張回老家的車票。

車開動后，二姐打了個電話給我：小陶，你和我弟弟之間的事我管不了了，對梓梓的感情我是萬分舍不得的，但是我也真的不能再夾在你和王旭東之間受你們的氣了。我曾想著把梓梓帶回老家，但是梓梓兩歲半了，越長越像他爸爸，父子兩個一個模子脫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來，我是一個農村人，我曉得我不能傷害我弟弟的前程，我也不想傷你的心，因為你待我太好了，可是我真的沒法子再這樣呆下去了……

我一骨碌從床上翻爬起來，去到二姐住的房子里。二姐的衣物都收走了，床頭柜上有兩千塊錢，錢下面，二姐留了一張語句不通的字條：小桃(“陶”寫不來，“桃”也寫不來，二姐畫了一個“桃子”)，2000元你朋(用)。

錢是我給二姐的工資攢下來的，不告而別，二姐覺得實在對不起我們母子倆。

我發了十來分鐘的呆，腦子里很亂，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我走到陽臺那邊看著窗外的遠山，嘴巴里便哼唱起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的片段——“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你耕田來我織布，夫妻恩愛把家還啊，夫妻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啦啊……”

反反復復地唱，詞不大記得清，唱得顛三倒四的，后來就只是哼那曲子了。曲哼得倒順溜，但我內心有一種緊崩崩的隱痛，老想咳痰，卻咳不清爽。

哼著小曲洗了臉，刷過牙，從衣柜里挑出一套運動衣穿上，背上一個雙肩包，我站到了穿衣鏡前。我扭著身子前后照了照，抱著梓梓便出了門，嘴里哼著的曲子戛然而止。

我胸腔里涌著驚濤駭浪，眼眶里卻只是大浪潮頭襲來之前的一抹濕氣，沒有凝成淚水流出來，我知道我臉上的表情是越來越堅定的一種凜然，不可侵犯。我沒動自己的車，而是隨手招了的土直奔城中心的肯德基店。

我點了一大堆東西。我想起了馮小剛電影《天下無賊》里的最后一個鏡頭，懷孕的劉若英在情人劉德華死后，挺著一個肚子，在一個餐廳里狼吞虎咽地吃烤鴨，滿臉的淚水止也止不住……

吃下兩個雞腿漢堡，風卷殘云般地消耗干凈兩包麻辣雞塊，喝下了一大杯可樂，我感覺渾身是勁。

兩歲半的梓梓吃了一個冰激凌后跟著服務生到兒童活動區玩去了。我遠遠地看著梓梓開心的樣子又發了會兒呆，然后從背包里拿出化妝包來開始描眉畫眼，化得慢條斯理，很有儀式感，也不管旁邊有等空位的一對小情人不耐煩的暗示。弄完，我看見化妝鏡里的面容便從先前的灰暗松弛變得局部生動和輕盈起來。我看了一眼手機，時間是中午一點差十分。

我忽地站起身來，背上包走到兒童玩耍區，拉上梓梓就往店外走。梓梓往后面掙我的手，不愿意走。服務生就跟我說：姐姐，讓他再玩一會兒，他玩得正高興呢。我臉無表情地說聲“謝謝!”扯起梓梓搡了一下，往外拖，梓梓便“哇”地哭起來。我轉過身，在梓梓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兩巴掌，我知道旁邊的顧客紛紛側目。我聽見那個先前帶梓梓玩的服務生，很小聲地罵了一句：神經病!

十

極具破壞力的颶風也是一種典型的螺旋，颶風可以蔓延數百公里，再加上近百公里的時速，其毀滅力相當于10萬顆原子彈。這可怕的力量一部分來自太陽的熱能，后者加劇了熱帶地區的蒸發作用，使大量熱能進入大氣層。颶風就是攜帶著烏云、狂風和暴雨的濃密螺旋。

我打了的士。我讓司機開到一所高門大院的門口。那里是王旭東住的機關大院宿舍區，下了車。

有一次，我與王旭東兩人約會時開車經過那，王旭東隨口告訴過我，他住這院里。

我抬腕看了一眼手表，時間是下午一點十四分。我抱著梓梓和顏悅色地問門衛：師傅，請問王旭東家住哪里?門衛愣怔間，一個住院子里的老者熱心地詳細地指點了一番，給我說了幢號，單元，樓層門牌號老人不太記得清了。老人好奇地插話打聽我是王副廳長家什么人。我隨口說：我是他老家來的親戚。

謝了老人家，我朝著人家指點的地方走去。

機關大院里的道路寬展，安靜，是午休時間。

抱著梓梓不好打傘，頭頂上是灼熱的午后陽光，慘白的光線戧得我有點暈，正是秋老虎咬人的時節。路兩邊是高大的開得正盛的黃槐，花樹下是淺淺一層凋落的黃色花瓣……我的腦子里晃過“昨日黃花”“明日黃花”這樣的是詩非詩的一些句子，黃花前面是“昨日”還是“明日”呢?我腦子木木的，接著又嘣出一句“人比黃花瘦”的似詞非詞的東西，這么想著，我抱著梓梓走到了宿舍區第12幢2單元的防盜門口，正好有一個老太太出門丟垃圾，問了這個老太太，我抱著梓梓爬到了4樓401室門口。

“嗯嗯”地喀了兩下嗓子，幾乎沒猶豫，我舉手就按門鈴。

開門的是王旭東的老婆。她可能是正在廚房洗碗，手里還拿著塊洗碗布，她疑惑地看著門口抱著一個小孩的我，問：你找哪家?

我在臉上皺出一絲笑來：哦!我找王旭東副廳長家!

李惠詫異地問：你找他?有事嗎?——現在是午休時間，請你上班時間到辦公室找他。

我臉上掛起一絲笑：你是他太太吧?不好意思，打攪了，我找他有點私事。

李惠的臉上已是一種不悅：公事私事，都請在上班時間找他。

這時，聽見動靜的王旭東從里面走了出來。

看見我和梓梓，王旭東完全傻了!

“爸爸!爸爸!”梓梓高興地掙脫我的懷抱張著手奔向王旭東。

我笑瞇瞇地看著莫明其妙反應不過來的李惠說：不好意思，我是平底鞋，就不換拖鞋了!

我徑自走進王旭東家的客廳。

李惠愣怔了幾秒鐘后，扯著嗓子嘶聲吼道：王旭東!講清楚——怎么回事?!

王旭東腮巴骨咬得脆響，臉紅筋脹地壓低聲音說：李惠，關上門!

李惠看看我這個臉上始終浮著笑意的陌生女人，看看正閉著眼只曉得搖頭嘆息的丈夫，反應很快地轉身砸上門。然后，完成了一個連續性的動作：洗碗布一坨地朝我這邊飛來!

洗碗布還濕噠噠的，甩到了我的肩膀上，我一把扯過來隨手甩朝李惠那邊。

李惠像一只被激怒的孔雀，翹著毛沖將上來就撕扯住我：哪點來的爛貨?你私闖民宅還打人?!

我和李惠扭打成一團，梓梓嚇得抱住爸爸的腿哭起來。身材瘦小的李惠與我這個身形高大的北方人打架顯然不占便宜，但她死死地揪著我的頭發狠命地掙……王旭東撇開梓梓沖上來拉架。

王旭東抓住他老婆李惠的雙手，“撲通”給她跪下。

王旭東壓低聲音哀求：別打了!李惠，聽我說，現在是午休時間，為了我，為了你們，停，停下來，好不好?李惠，你莫激動!

哀求了老婆，王旭東轉過身來對著我：你息怒，我做的事我負責到底!

我退到沙發上坐下，抱著手，咻咻地喘著氣。兒子驚恐地跑到我旁邊，緊緊地抓著我的手。

我擼了一下散亂的頭發，斜看著面前的一切，像是看戲一般，嘴角又浮起一絲笑意。

王旭東的臉痛苦得欲哭又哭不出來的樣子，左臉的面部神經不由自主地抽跳……

我看見他老婆的淚“嘩”地淌出來，但沒哭出聲。

王旭東家因為我刮起了一場破壞力極強的颶風。

李惠眼里的仇恨，射線一樣打在我的臉上，我用我的眼睛迎接那兩束尖銳的射線，并不示弱。

僵持了一分鐘，我和她出奇地安靜下來。

梓梓看看好像沒事了，便坐在沙發上玩起了鍛煉手部關節靈活性的兩個玉球……

十一

生物大分子DNA、蛋白質、淀粉、纖維素的結構中都存在著螺旋結構。我們所熟知的遺傳物質DNA是雙螺旋結構，它包含著人體的遺傳信息。在受精卵中父系與母系的各一條鏈相結合，就誕生了綜合二者信息的新的生命。1953年詹姆斯·沃森和弗朗西斯·克里克兩位年輕的學者，發現了DNA的雙螺旋結構。有科學家指出。“從本質上來看，螺旋結構是在一個擁擠的空間，例如一個細胞里，聚成一個非常長的分子的最佳方式，在細胞的稠密環境中，這不僅讓信息能夠緊密地結合其中，而且能夠形成一個表面，允許其它微粒在一定的間隔處與它相結合。例如。DNA由于受到細胞內的空間局限而采用雙螺旋結構，就像是由于公寓空間局限而采用螺旋梯子的設計一樣。”這樣的結構符合能耗最小原理。

王旭東發現，他設想的游刃有余地周旋在李惠和我之間的生活徹底亂套了，像雙螺旋盤繞著他的兩個女人——老婆和情人并不想成就螺旋結構的美德——在一種有限的空間里遵循墨守一種秩序。

我跟李惠打了一盤惡架后，左手上留下了兩道抓痕，一小撮長發被扯掉，這于頭發濃密的我來說無傷大雅。李惠的嘴角卻紅腫起一大塊。

看著王旭東跪在老婆面前討饒的丑態，我覺得目的達到，可以收場了。丟下梓梓，背起包沖出了王旭東家。

王旭東慘然地抱起梓梓追到門口，我轉身斜瞅著王旭東丟給他一個輕蔑的笑：對不起!二姐今早不辭而別，而我馬上要出差，孩子么，你這個當爹的操下心吧。

梓梓伸著手攆媽媽。王旭東抱著梓梓站住，他不敢再聲張，正是下午上班時間，樓道里此起彼伏地響起關門下樓的聲音。他得忍下。他家今天午休時間動靜已經夠大。

我跨出王旭東家門檻的那一瞬間，樓上下來一個中年男人。我身后的門即將被很大的力量拉過來砸響的一剎那，我又迅速地完成了朝后擋一下的動作。門關上的聲音是正常的，并沒有泄露一絲粗暴的情緒。讓過那樓上下來的人，我并沒聽見身后的門里面有任何動靜，那是一種異常冰冷的沉默。

出了樓道門，我撐起傘戴上墨鏡。走出機關大院抬手招了的士，坐上車，我的淚終于從眼眶里滾落。我掏出手機給王旭東發了一條短信：王旭東，事情是你先做絕的，孩子的撫養費一百萬，打到我賬上，我們兩清。我承認兒子永遠是你的兒子。不然我會借助法律手段，等著。

陶錦佳拂袖而去，門鎖上的“哐啷”一響并沒有讓閉眼等著的王旭東感覺有震天動地之撼，而他整個人卻幾乎崩潰了，頓了一下，王旭東放下兒子，走到老婆面前。

李惠的淚水還在淌，她兩手夾在腿間，低著個頭，異常安靜地悲痛著。她的這種情形讓王旭東萬分害怕，李惠是一個直腸子人，對王旭東的家人不管不顧，但對這個小家是傾盡心血的。這些年她除了上班就是相夫教女，王旭東的事業發展順利她的所作所為是一個有力支撐。這些王旭東心里是有譜的，所以陶錦佳希望他離婚，他卻找不到理由棄李惠和王丹而去，而他的事業，他的副廳級職位似乎也不容他在個人問題上授人把柄。

陶錦佳懷了他的孩子，辭了職躲到西安去，他無奈間，卻也認了陶錦佳做事的干脆、絕決和一往情深。他當年和陶錦佳墮入情網，是因為她給了他婚姻之外的一個大世界，給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活力包括一些時尚的觀念，這些是按部就班的李惠以及他個人的生活環境工作環境都不能給他的。陶錦佳給他生了個兒子，這讓他很欣慰，有了一個傳宗接代的兒子。梓梓是活生生一個健康的孩子，這樁人生的大事情，是他最想讓天下人知道而又最不能破口而出的隱私。

王旭東對梓梓在情感上是有偏愛的。王旭東把他除工資以外的收入的一大部分都用在了梓梓身上，只是王旭東算是個清官，工資以外的錢不外乎是些開會的誤餐費，評審費，出差補貼，加起來并不多。王旭東家有一個收藏室，堆滿了各種土特產品和工藝品，比如各種年份的普洱茶餅，比如糖煙酒，山珍干貨、珍貴藥材，比如紫砂茶壺、煙灰缸，單是煙灰缸就有水晶的景泰藍的青花瓷的樹化石的。可是那些東西不能變成現金，王旭東內心里常常懊惱不已。而要與情人維持好的和諧的情愛關系，是需要有經濟基礎的。對于陶錦佳，王旭東感覺她并不是從計算錢財拿他的地位權利打主意的女人，她知道王旭東家的境況，跟著他去過老家后陶錦佳便有了一個心愿，想掙一筆錢給王旭東的父母翻修一下那底子很好的老宅。

陶錦佳辭職后，一直在坐吃老本，那些錢是她賣了自己原來在電視臺的房子和從前做電視專題節目積攢下來的。她現在住著的房子是王旭東買的二手房，是一個托王旭東辦事的朋友半送半賣的，王旭東幫那個朋友拿到了一個小水利工程項目。那房子市值約二十萬元，人家要送給王旭東，王旭東膽小，自己出了五萬元錢，算是買的。因為那個朋友的房子是福利房，當年出的錢正是五萬元，這樣，王旭東心里踏實，當然老婆李惠不可能知道這一切，那五萬塊錢也是王旭東悄悄存下的私房錢，想著給父母翻修房子用的。陶錦佳希望給他的父母十萬元錢修整房子這個愿望曾深深感動了王旭東，所以陶錦佳帶著半歲大的孩子回昆明來，他是毫不猶豫地就拿出錢買下了那套二手房，房子過戶時落的是陶錦佳的名。只是他對陶錦佳說，那房子是他花了近三十萬元錢買的。

十二

王旭東打了電話給辦公室，他說老婆急性腸胃炎，他陪她在醫院就診。然后他便把手機關了，也沒理會陶錦佳剛剛發來的短信。他隨手拿起沙發上的癢癢撓遞給梓梓當玩具，然后開了電視，從碟片堆里翻找出《貓和老鼠》，塞進DVD機，按播放鍵，聲音開大，總算是把梓梓打發了。

接下來王旭東拿出最沉痛的表情，主動把他與那個女人之間的一切按時間順序，串成一個干巴巴的意外事件一五一十地交待完，等著李惠發落。

李惠在王旭東講述的時候什么也沒說，因為太突然太失望太悲哀，王旭東的兩片嘴皮子發出的聲音她都沒聽進去多少，沒聽得太清楚，她只知道結果：自己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生了一個孩子一那個在沙發上像一個肥胖的蛆蟲蠕來蠕去的破小子!

王旭東時不時大著膽子瞅一下閉眼流淚的老婆。李惠一直不說話，他怕得脊梁骨簌簌地涼，他準備好了等著她狠扇他耳光，可是她什么都沒做。中間只見她睜開眼恨恨地瞅了梓梓兩眼。

王旭東忽然想起得給李惠請個假。打開手機，王旭東像收音機調頻道似地把聲音變得和藹可親，他給李惠的領導打電話：馬主任，李惠突然腸胃不舒服，又吐又拉的，上不了班，請個假啊!

王旭東那邊打著哈哈剛給老婆請完假，李惠突然神經質地意識到什么，她大聲地吼到：王旭東!王丹馬上就放學了!突然冒出一個野娃娃來，你怎么交待?王丹會怎么想?

天哪!幸好王丹方才不在家啊。王旭東抬手看了一下表，竟然是四點半了。王旭東的額頭上冒出一層細汗來。他張皇失措地撥了二姐的小靈通，當然是什么都聯系不上，他立即打電話到二姐家，二姐家的電話是陶錦佳出錢裝的。

二姐夫興順接的電話，他說：你姐剛進家門。王旭東讓二姐聽電話，二姐不接，她對拿著話筒的興順說：讓我弟呆會打來，我洗把臉喝口水嘛。

王旭東依稀聽見二姐的話，便在電話里對著二姐夫興順咆哮：讓她來接，馬上!

二姐害怕地接過電話，只聽弟弟說：二姐，小陶把孩子丟在我家就跑了，李惠知道這事了!二姐!你怎么什么都不商量就回去啊?二姐，我請求你現在就趕快買張車票，趕上來!天都要塌下來了，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啊!二姐，你的大恩大德我永遠都不會忘記。請你快點，快點上來啊，我的事處在最關鍵的時期，這個時候不能出亂子啊，求你了!二姐夫那里我過后跟他說清楚。你什么都不要說，現在就快回來，求你了，我的好二姐!

二姐聽著眼淚就掉下來，二姐夫不明就里，但不敢吱聲。

二姐對興順說：你送我到車站，我得趕快回去，我沒有跟我弟商量，那邊出事了。

二姐夫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聽說小舅子那邊出事了，也不敢多問，拎起還沒打開的包就說：走吧!

妻弟是王家的主心骨也是王家的榮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得他多少照顧和實惠啊。到王家來上門興順從來都沒覺得委屈，在外面讀大學的兒子王紹龍不隨他的姓，他也不覺得虧。舅子對他好得很，哪次回老家來都記著給他兩條煙拎兩瓶好酒。穿不完的衣服鞋子新嶄嶄的，也老是一包一包地帶回家來，都不用再花一分錢。舅子每次回來都說：二哥，你就是我的親哥，我不在家，你辛苦了，你是替我給父母敬孝啊。

舅子有事，怎么都得幫他呀。二姐沒有跟丈夫說什么，抹了淚就又往縣城長途汽車站趕。

十三

王旭東終于看見了陶錦佳的短信，他立即就刪了。陶錦佳做事一向決絕。

困獸一般，王旭東拿手機敲著自己的頭，一會看表，一會看傷心的李惠，在屋里踱著步，手足失措。

梓梓不知什么時候在沙發上睡著了。

李惠瞅著那個睡著的孩子，忽然抓了紙巾盒里的兩張紙，動作很大地抹干淚擤了鼻涕。果斷地拿起座機電話。

李惠撥通了妹妹李思：李思，叫上陳文，開車到我家樓下，半個小時內必須趕到!家里出事了!——什么都不要問，什么都不要說，來了就知道。快點!

李思聽到姐姐帶哭腔的聲音立即掛了老公陳文的電話。陳文嚇著了，迅速開車過來接上李思，直奔姐姐家。

路上，陳文擔心地問：什么事啊?難道是你姐夫犯事被雙規了?不會吧!你姐夫不像貪財的官啊。

李思心“咚咚”地亂跳，她也萬分詫異，聽姐姐電話里那種聲音可真是大難臨頭了。姐夫要是出事的話，姐姐的好日子就沒有了，姐姐的好日子沒了，李家的日子就不好過了。老公陳文三年前從一所中學調到市教委，是姐夫一手幫忙弄的，教委的工作是肥差啊，在中學當老師苦死累死拿不了幾個錢，教委就不同了。陳文兩年內就混了個科長當著，歐洲十國游都逛回來了，教委工作人員的孩子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讀好學校是任選的，一分錢贊助費都不用交，陳文現在是正二八經的國家公務員，聽說年底還要漲工資呢……

從接電話到站在姐姐家門口，前后不到二十分鐘。李思陳文兩口子心慌慌地按開李惠家的門。

李惠指著沙發上的梓梓對妹妹兩口子說：來了就好。請你們快點把這個臭娃娃帶走。這個娃娃叫你姐夫“爸爸”，他的媽剛剛把他扔在這里跑了。王旭東已經交待了跟他媽之間的事。李思，陳文，這種濫事不能讓王丹知道，她明年就高考了，不能分她半點心。她馬上就放學回家了，先把這孩子帶走，快點!不能讓丹丹碰上了!

王旭東聽見門鈴聲就躉進了臥室，他沒臉見小姨妹兩口子。聽著客廳里李惠那般處理事情，他既羞愧又佩服李惠的處事冷靜。他一點都沒考慮到王丹回來碰上這等事情會如何反應，太可怕了。丹丹是個敏感的孩子，平時兩口子吵架，嗓門大點，她都會心事重重。丹丹初中時處得最好的同學林曉玲在爸爸跟媽媽離婚后，期末考一下子掉到全班倒數幾位，媽媽不但不安慰還打了她，受不了媽媽成天的怨氣，后來林曉玲竟然用一條絲巾把自己吊死在衛生間里。丹丹在高考前這半年多的時間里不能受任何刺激啊。二姐回來后，他會重新給二姐租個房幫忙帶孩子的，事情到了這地步。他找不著地縫鉆，但是得一點一點地把這等糗事處理干凈，幸好，陶錦佳不是在丹丹回家時來鬧事的，不然給王丹多大的打擊啊。此刻他真的無臉見李思和陳文，平時他們對他這個姐夫都是畢恭畢敬的。

陳文壓低聲音說：姐，你現在切忌跟姐夫吵。發生這種事你心里不好過，我們都知道，你放心，交給我和李思來處理。這種事千萬不能走露了風聲，我姐夫一定后悔得很，你要冷靜處理

李思扭了陳文身上的肉一把：快點，少羅嗦，別讓丹丹碰上!

梓梓還沒醒。李思去抱他時，他哼嘰兩聲依著李思的懷抱睡得更香了。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李思兩口子出門時，李惠扯了一塊鋪沙發的毛巾蓋住梓梓的臉，那個臭娃娃長得跟王旭東一個臉模子。

陳文開車出了機關大院后，長喘一口氣：嗯，把我嚇慘了!還好，不是雙規這等事!我一直以為他……唉，你姐夫腦子注水了，玩女人玩出這種水平，竟然搞出個私生子來!

李思喪著臉，狠命地掐了陳文的大腿一把，嘴里擠出一句：哼，王旭東，這個憨雜種!孩子都兩三歲了……我姐是天下第一笨蛋，她就什么都沒察覺?

十四

我把梓梓丟在王旭東家后，感覺有點如釋重負，我想借著這次出差的機會可以想清楚一些事。王旭東這一年來顯然已沒有再把我當情人來對待了，而且還越來越回避我，我在他心中越來越沒位置，雖然他是愛孩子的，但我們的關系也越來越疏遠。他明白，梓梓是他的兒子這事是鐵定的，他雖然不能親近他，等他長大了，他認這個兒子，兒子認他這個爹都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他一直給著兒子撫養費，還算一個有責任的男人，但是他的無情讓我的心寒到了溝底。嚴格說來我沒有明火執仗地逼過王旭東硬要離開他老婆，我可以沒有身份，但是我希望依然擁有他的愛，而他卻力不從心，我看透了他，骨子里王旭東更加看重的是他的仕途前程。吵鬧過無數次了，沒意思。我決定斷了攀附在這個男人身上的情感之絲，那瓜葛著糾纏著的情愛已經無依無靠已經纖細脆弱。我現在只希望獲得撫育孩子的良好保障，短信里我要王旭東拿一百萬，那是我的故意，打折吧，他能拿出一半，拿出一半的一半就不錯了。在這個時代，在這個一切都可以用錢搞定用錢平衡用錢置換的世界，情感也是可以討價還價的。

我再也不挑肥撿瘦地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了。自己當老板，不容易，我不愿意在世人面前在情人面前示弱，我希望用我的全情付出換來成就感換來經濟基礎的踏實感，因為我不容許自己的生活標準有所下降，如今我得考慮孩子將來的教育，這是越來越重的一筆支出費用。這次出差我要開車去橫斷山脈深處的一個很偏僻的傈僳族村寨，這一次我沒有帶攝像帶錄音師，因為這一次我并不是去做一個電視專題。我的行動有點詭秘，這次我是悄悄地為國外的一個人類基因實驗室做一件隱秘的事——采集某個人類族群的純凈的血液樣本，以供那個基因實驗室做人類基因組的研究，做DNA片斷的比較研究。

在全世界的科學家按“人類基因組計劃”加緊解密人類基因圖譜時，人類學家、遺傳學家、民族學家幾乎都開始共同關心一個課題：建立目前存在的民族、分支與隔離群的永生基因庫。全世界基因研究專家都知道中國云南省少數民族眾多，特殊的地理環境又使各民族之間長期隔離。形成了云南少數民族遺傳結構的多樣性和民族背景的單一性。因此，云南成了中國乃至世界人類遺傳資源最豐富的地區之一，各國的生命科學家們都覬覦云南少數民族地區的人類基因樣本。科學家拿到基因樣本，就可以破譯雙螺旋結構的DNA所包含的人類全部遺傳信息，揭開生命與疾病之謎，使人類第一次在分子水平上全面地認識自我。現在去醫院看病所有的醫生都開同樣的一種藥，將來如果到醫院去看病，就根據個人的基因圖譜來對癥下藥。

急需純凈的人類DNA基因片段——學影視人類學的我能理解這種生命科學的前沿競爭態勢。我知道私自采集人類的血液樣本是違法的，但為了利益我顧不得了或者說我在裝憨。

我從前的一個大學同學自國外給我介紹了這么個項目。干這種事當然也可以打一個“造福全人類”的幌子。那些偏僻村寨的老鄉，只要給他們一點錢給他們一點東西，再給那些沒有相關專業知識的底層鄉官村官們一些補貼，做這類事，對我來說簡直就是輕車熟路。我托朋友們找了一個退休護士便開車上路了。我的車上帶著很多常用藥品和糖果衣物等，當然包括醫用冰箱、消毒藥棉等。要去的那個村子只有十七戶人家人口數不到一百人，一天都不用就可做完，我跑這么一趟，就可以掙萬把塊錢。

很多年前一個日本人在云南西部的高黎貢山旅游時偷偷藏了一些植物的種子在自己皮帶里，被中國海關扣下，成為一個外交事件。我幫人家干的事說白了也是一種資源出賣，我自己說服了自己，我想，外國人花錢研究這些人類的基因樣本，最后也是要造福人類的。我整理了一個樣本采集計劃出來，這些年拍電視專題片跑出來的人脈資源將很容易地讓我賺上一大筆。

果然，我拿著一份虛擬的文件在村長的面前晃了晃，謊稱政府正在做一個人口普查的項目，選定了這里作采集樣本的村子。憨厚的村長便召集來了全寨子人，老鄉們只是耳朵或者手指被扎一下，擠兩顆血珠子就有十元錢的補貼，這等好事大家都搶著來哩。而每一戶人家還可以得到一個常用藥包，藥包里是些阿莫西林、克感敏、維生素、黃連素、創可貼之類的常用藥。那些偏僻山村的老鄉，從小到大就很少看病吃藥，一但感冒發燒什么的，用一丁點城里人的藥就很管火，老鄉們最喜歡的就是藥到病除的小藥片了。老人小孩子們扎完針還可以額外得到些糖果餅干吃。很順利，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排著隊等著出血呢。

十五

在王丹面前，李惠和王旭東是沒有任何異樣的。李惠在第二天繼續請病假，高效率地在城西北郊區找了一家中介租了一小套房子。二姐一上來就帶著梓梓離開李思家住過去了。

李惠痛定思痛，給了王旭東一個最后通牒：那個女人是又毒又狠的，她竟然可以不要自己的孩子。王旭東，我認了，但記住——你再也不能跟那個女人來往。孩子那你莫去，一切我出面。那個女人你用錢去了斷。你不能出事，你出事，我們就完了。我這兩天徹頭徹尾想清楚了，她不是一個不明事理的人，你最好讓她遠離這座城市。

王旭東向李惠保證，他把事情想透了，想明白了。

王旭東在我出差期間，給我發了一條短信，現在來看應該是他給我發的最后一條短信：情有遷異，緣有盡時，而相知則可如新，愛惜之心不改，人世無成無毀，無了無不了。——胡蘭成談他與張愛玲情感關系時言。我無時間和空間與你繼續談情說愛……

我當時出差途經大理，寄宿古城，正在一老客棧酒吧里枯坐，我回了他一條信息，還是禁不住地有些纏綿之語：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我現在是無聊的“月”，按我的修養我應該可以理解你的行為。我發現人是不得不在名利上行走的，但卻時時夢想著浪漫詩意。我現在是把心留在荒村聽雨哩……

他沒有回信，顯然他并不愿意與我沒完沒了，我在大理古城像一只美麗的孔雀又開了一次屏。

回來后，主動約了王旭東。王旭東答應見面，地點選在邦克大酒店的酒吧間。

賺了一筆，我心情不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踩著約會時間到達酒店。

萬萬沒想到的是，在一個落地窗邊的座位上等著我的竟然是打過一次交道的李惠!

李惠優雅地半欠著身子招呼我過去。

來的不是王旭東，而是他老婆!我的腦子“轟”地就有點懵了，但我馬上就調整了姿態，驕傲地很跩地走過去，坐下來。

所有的人都不會猜出我們這兩個面對面坐著的女人是情敵，幾天前剛打了一架。我們的姿態就是司空見慣的尋個好地方談心的閨中密友。

盯著對面這個大我七八歲的女人，我抖擻精神準備迎接挑戰。

李惠這天穿著一套冷灰色的小青果領裙裝，松松地在脖頸上系了一條玫紅的絲巾，頗優雅。我依舊是一身環佩叮當的紅紅綠綠，藝術氣十足。

我不言，等著她亮劍。

盯著我的眼睛，李惠心平氣和一字一頓地開腔：小陶，王旭東不方便見你。他讓我出面。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不追究你和他之間曾經的一切。孩子你不要，我和王旭東要。王旭東說他對你已沒有感情，但他和我認為你不是一個講不通道理的人。我們商量好了，給你一筆補償，你離開這座城市。當然，你不離開這座城市也可以，但要看孩子得經過我們同意，你要見孩子時由二姐帶他到你住的地方。撫養孩子的事你放心，我已給孩子做了親子鑒定，結果雖然還沒拿到，但我認為他就是王旭東的孩子。誰都看得出來，兩個人就一個模子脫的……

李惠說到這里頓了一下，我聽出了她在極力地掩飾聲音里的一絲哽。我還不打算接李惠的話。

李惠接著說：我和我女兒離不開他，他也表明不離開我們。我和王旭東二十年的情感不是任何力量可以瓦解的。——你放心，孩子很可愛，我們會盡心盡力。你很年輕很漂亮，你可以重新追求愛情。我認為你對王旭東的感情到現在也只剩下恨和怨氣了，就算他與我離婚，你們倆走在一起，恐怕那也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了……

我仔細地豎耳聽著，手里捏著小勺一直在攪拌那杯她要來的拿鐵咖啡。此刻，我應該比對面的女人更有內涵更有品位，我不想打斷她的話。

像拿鐵咖啡的奶泡沫子，李惠的話一個勁地冒：小陶，也許你不愛聽，但我說的全是大實話。我這些年積攢下了二十萬元錢，是我給女兒準備的留學歐洲的費用，王旭東都不知道有這筆錢，我告訴他時，他簡直不相信，而且我決定全部給你時，他都哭了，一個勁謝我。他說，留下十萬給王丹，他自己想辦法再找十萬給你，我沒同意。你知道，王旭東負責的部門是很清水的，他不是貪污犯，我不能讓他關鍵時刻逼急了出大岔子……我已經把二十萬塊錢打在你的太平洋卡上。王旭東給的賬號，他說每個月他都往那個號上打孩子的撫養費給你……

我的心“咚”“咚咚”地加快了跳動的速度，我停止攪拌，把勺輕輕擱在咖啡碟上，表面鎮靜地抬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我看見李惠也抬起咖啡杯，左手抬杯，右手用勺取咖啡往自己的嘴巴里喂，勺碰了杯壁弄出清脆的響。看她那樣子，我有點得意，占了上風地在心里不屑起對面的女人來。咖啡怎么喝她好像還不知道哩!我曾經糾正過王旭東喝咖啡用勺舀著喝，還像呷酒一般閉眼陶醉的土氣。

李惠放下杯子和勺，繼續說：……我很干脆，我想你看出來了。我只請求你做一件事，唯一的一件事——不要再糾纏王旭東!你知道他從那個破地方靠著讀書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你沒必要做出別的什么事來傷害他的一世前程，他是你孩子的父親，曾經，你深深地愛過他，他也愛過你。我想人還是要多結善緣……

李惠說話時像個誨人不倦的老師，態度溫和端莊。

后來我才想明白，我根本就沒有說話的份。其實，王旭東的老婆就是專門來對著我發表鄭重申明的。

很突然地，她站起身來提上包，說：抱歉!我得先走。明天王旭東將去中央黨校學習，我回去給他再收拾收拾行李。——王旭東真的已不可能回到你這里，你是聰明的女人，莫對他抱幻想了。他現在其實就在外面的停車場里，要不，我們一起走出去，你跟他告別一下?

李惠并不打算聽我講什么，李惠的話發表完了。

我半張著嘴，完全懵掉了!很可笑的是我好像還站起身來，半欠著身子要送她似的!

十六

一塌糊涂，我在李惠面前輸得好慘，我顯然沒有任何的準備，完全是措手不及。先前還感覺良好的我看著那個拎著包，身子挺得很直的女人的背影發呆。我一直崩著的身子突然像缺水萎頓的牽牛花，耷拉下去，閉合了花瓣，我朝后一靠——幸好有五星級酒店柔軟的布藝沙發把我抱住。

深陷在沙發的懷抱中，我開始咬牙切齒，我想追上她跟她再狠狠地打一架，但是我竟軟得站不起來。

我料不到王旭東不來，我更想不到王旭東的老婆這么厲害，我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我只有呆愣愣的份，腦子半天轉不過彎來。

我要了一瓶進口的苦杏仁酒，一個人喝。

屈辱的淚在眼眶里開始打轉轉，我轉臉看朝落地窗外——西邊的天空掛著即將落山的太陽。那太陽散失了熱量地在往下落往下落，但卻艷紅如血，它燒著了我的心。

城市高高矮矮的建筑之間骯臟的灰色空氣滿滿蕩蕩、浮浮沉沉。

淚眼漫無目的地往下看，一個擁堵的街頭十字路口車密人擠，看著看著，我眩暈起來，好像那里成了一個螺旋狀的漩渦中心，一股強大的力量有如馬桶里那種漩渦狀的水流，抽緊我的心，一下子就把我吸空掉了。

我身不由己地沉溺其中，世界污穢得像一張用過的手紙。

深深的沮喪進入了我的身心，這種絕望的沮喪粗暴地瓦解著一切，周圍的世界變形癱軟，時間像詭異的西方繪畫大師達利畫作里的鐘表——液體般地流淌，混亂不定；空間從三維的立體的全部坍塌成平面的模糊——咖啡杯軟了，酒瓶子倒了，桌子變形……

一瓶酒喝光，我迷離起來，付了款。我搖搖晃晃地走向酒店大廳服務臺。

我大著舌頭問酒店里是否有銀聯的柜員機，服務員指給我看，我搖晃著走到一排柜員機前，瞧清交行的柜員機，拿出太平洋卡塞了進去。

果然，我的太平洋卡上多了二十萬塊錢。

我數著那個數字，數了好幾遍，終于確定小數點前總共有六位數。 忽然地，我不可遏制地“哈哈”大笑起來，酒店大堂里進進出出的人都看向我。

酒店大堂值班的女經理跑過去：小姐，需要幫忙嗎?

醉了的女人：哈哈，謝謝!我剛剛得知我用四年的時間賺得二十萬塊錢，哈哈，哈哈……

大堂值班經理扶住比她高半個頭大聲狂笑著的那個女人時看見她的一張臉被淚水劃花了，臉上的化妝品被沖刷成一股股縱橫交錯的痕跡，萬般不堪。

那個女人醉得不行，她“哈哈”地笑著軟癱在值班經理瘦小的懷里。跑過來救駕的門童用他高大的肩膀支撐住了搖搖欲墜的女人，一種金屬的冰涼觸碰了他的手，他瞟向她，那冰涼來自醉酒女人耳朵上長長的有著精致螺旋紋飾的一對銀墜子。

十七

孫麗幾乎成了我情緒垃圾的唯一傾倒箱，現在還充當我的法律顧問。她阻止了我的起訴沖動。孫麗說：錦佳，沒有一個人獲益，這種事不劃算做啊。

孫麗看著我臉兩邊蕩來蕩去的螺旋紋飾的耳墜，再次拿螺旋比喻了我和王旭東的關系：螺旋結構意味著一種秩序，在特殊的狹小的空間里它是最為合理的一種。王旭東是彈簧一樣的螺旋，最后沒有超過彈性限度，他總是要回復到過去的狀態。你陶錦佳是棵螺旋狀的藤，依附在一個男人的身上，失去方向時，只好把你纖細的枝努力地伸向別處，你沒必要一蹶不振嘛，人生的棋勢哪一著都是從斷處生啊。王旭東她老婆李惠是個螺旋狀的平面的圓盤，很像一個同心圓，她始終圍繞著那個自己認定的中心點旋轉著。

孫麗像個哲學教授，最后總結說：事物的發展在平面上呈波浪形前行狀態，在三維空間里是呈螺旋形上升狀態，循環往復、周而復始……

十八

螺旋狀的形態在自然界存在得相當廣泛。從分子到生物體器官、動物行為，隨處可見。鸚鵡螺的殼體結構，人的精子在行進中尾部的運動方式，人耳窩內的螺旋骨質構造等等。可以說無處不在的螺旋是生物體構造的基本形式之一，同時也包含了許多內在的合理性和外在的力量。

今天上午，我打了一個電話給孫麗，我咬牙切齒地說：孫麗，你得幫我!我要奪回兒子!我不能沒有梓梓!

孫麗在電話那頭頓了一下，然后恨恨地說：陶錦佳，你瘋了?!

也許，我是瘋了，這一段時間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經常站在我位于二十一層樓的工作室的窗口邊往下看，那下面的大街上是一個人來車往的十字路口，它模糊著混濁著，像一個巨大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