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宏偉這次玩得也太奔放了些,赤身裸體的就從縣里帝豪賓館二樓的一扇窗口跳了下去。剛從水泥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跑了沒多遠(yuǎn),就被從樓上沖下來的幾名前來抓捕他的警察按翻在地上,并迅速地被戴上了手銬。
最近,縣教育局和人事局從市里的師專計算機系請了兩位專家下來,利用雙休日為本縣準(zhǔn)備申報職稱的教師上輔導(dǎo)課,授課地點就設(shè)在帝豪賓館的五樓會議室。那兩位專家本著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的職業(yè)道德精神,每天九個小時,一絲不茍地收拾著前來參加計算機職稱水平考試輔導(dǎo)的學(xué)員們,童叟無欺地摧毀著他們的自信心,把他們腦漿子都整得熱氣騰騰的。這天晚上十點半,專家看了看表,說了聲: “好吧,今天的課就先上到這里吧。”學(xué)員們鬧哄哄地站起來,顧不得讓專家先走的客套,三五成群地涌出了會議室,邊下樓邊急急忙忙地對別人說自己越學(xué)越糊涂了,就算作弊也不知該怎樣作,今年的考試肯定通不過了。他們來到了院子里,開車門、發(fā)動摩托或開自行車鎖,互相道別著準(zhǔn)備離去。垂頭喪氣的學(xué)員們做夢也想不到,就在他們憂心忡忡地走下樓來后,一個在三級片中也不一定看得到的鏡頭就那么高保真地讓他們免費觀賞到了。想想看,一個光溜溜的男人從天而降,哪個導(dǎo)演露過這么一手?短暫的鍇愕之后,大家都興奮得哇啦哇啦地亂叫起來,沮喪之氣頓時一掃而光,一下子把警察跟這個除了人皮外啥也沒穿的李宏偉團團圍住。警察顯然不太想讓大家白撿個大開眼界的便宜,急急忙忙像拖死狗一樣地將李宏偉拖回到他剛逃離的二樓的那個房間,還以執(zhí)行公務(wù)為名,讓一位小警察把追隨過來的學(xué)員們攔在了樓梯口。
這個小警察正好就是我的侄兒陳遠(yuǎn)大。
遠(yuǎn)大是一個至少有九成新的新警察,去年底才通過公務(wù)員考試被錄用到縣公安局城關(guān)鎮(zhèn)派出所。這娃從小就聽話,尤其是聽我的話,主要原因是我曾背著老婆幾次資助過他讀書。我對他說:你要是不想像你爹那樣一輩子吭哧吭哧地當(dāng)個老農(nóng)民,就給我使大勁讀書!他果然就使出了全力讀書,還在書桌上用小刀刻下“有志者誓進城!”幾個字以自勉。如今他進了城,仍很記情,老想著要如何報答我。這一點最讓我看得起了,我說:遠(yuǎn)大啊,四叔我要是貪圖你的回報,憑這點心胸能坐到鄉(xiāng)長的位置上來嗎?你要真想報答我,你就給我像孫子樣的好好干,伸長脖子踮高腳弄個處級、廳級干部來當(dāng)當(dāng),順手把四叔也提拔上去吧。
遠(yuǎn)大心中感念著我,李宏偉出事沒過多大一會兒就給我掛了個電話。遠(yuǎn)大說:“喂,四叔,你現(xiàn)在說話方便不哩?我有個事兒要給你說上一說。”我瞟了一眼當(dāng)時正跟我一起吃夜宵的鄉(xiāng)上的幾個同志,說: “有啥不方便的?你說吧。”遠(yuǎn)大就說:“四叔,你那個鄉(xiāng)的書記李宏偉今晚出事了,跑到帝豪賓館來嫖娼,我們吳所長接到群眾舉報后派我跟小馬、小胡去抓捕……”聽到這里我的心猛地狂跳起來,又瞟了一眼身邊的幾個人,幸好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掛職的劉副鄉(xiāng)長正在講的一個黃段子上。我對著手機大聲說:“行啦行啦,就買TCL的,王牌么!”隨即“啪”地一聲合攏了手機。我苦笑了一下對大家說:“鄉(xiāng)下窮親戚多了就是麻煩,買個什么牌子的彩電也要我拿主意。”大家看了我一眼,胡亂點頭表示同情道:“就是,就是!,劉副鄉(xiāng)長又接著講他的段子:“你們猜,摸著了個啥東西?”他的段子讓大家聽得出了神,我卻什么也沒聽進去,整個心思都在遠(yuǎn)大的那個電話上。如果遠(yuǎn)大說的是真的,那我豈不就能順理成章地蹭到書記的位置上去了?就算好運氣被哪個王八蛋搶去了,我心上的一塊大石頭也能就此掀去。前段時間我回縣上去,剛一進城就被幾個朋友抓去喝酒,等回到家時老婆早已跟人打麻將去了,女兒也去了她姥姥家,我就按李宏偉的吩咐上他家去,安慰他那醋勁奇大的老婆小許。那天我真是昏了頭,竟在床上把小許給安慰了!事后一想起這事兒我就一身冷汗,預(yù)感到自己的末日快到了。我平時在女人的問題上是極為謹(jǐn)慎的,我深知像我這樣從農(nóng)村出來的人要混出個樣兒來有多不容易,何況自己小小一個鄉(xiāng)長,還遠(yuǎn)遠(yuǎn)未到可以由著性子胡來的地步,要腐敗也得等以后級別夠了再說,因此我一直在使勁地塑造著自己的廉潔正派形象,就算是要玩女人也決不在本地玩,群眾提起我陳鄉(xiāng)長來沒一個不翹大拇指的。沒想到自己竟是這樣不成熟,見到小許低頭給我續(xù)茶水時露出的一小截胸脯子就把錯誤給犯下了!如果遠(yuǎn)大所說屬實,李宏偉豈不就徹底廢了,小許那事兒我還擔(dān)個什么心?我溜出屋來,上廁所去沖了一泡后,繞到廁所附近的一個僻靜地方,掏出手機來撥通了遠(yuǎn)大的電話。
“剛才不方便說話吧,四叔?”遠(yuǎn)大說。
“嗯。你把那事兒前前后后、原原本本、詳詳細(xì)細(xì)地給我說一遍,不要漏下任何細(xì)節(jié)!”
遠(yuǎn)大就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事情說了一遍。遠(yuǎn)大說當(dāng)時圍觀的那些學(xué)計算機的學(xué)員還議論說好像在電視上看見過這個嫖客,還是個什么領(lǐng)導(dǎo)哩,可見那雜種的的確確就是你們鄉(xiāng)的書記李宏偉。我問:他承認(rèn)他是李宏偉了嗎?遠(yuǎn)大說承認(rèn)了,一開始他就自報身份姓名了,“那雜種猖狂得很,竟然威脅小馬、小胡我們幾個,說什么‘抓起來倒是容易,要放出去可就難了,你們也不打聽打聽老子是哪個!”’
我又問了問遠(yuǎn)大幾個細(xì)節(jié)上的問題,尤其是他們抓起來的那個人的長相問題,心里確信老李的好日子今天終于到了頭。身為一鄉(xiāng)的黨委書記,本來已出差到省城去了,偏偏又偷偷溜回來栽個跟頭,怪誰呢?看來縣城里那個楊瞎子算命確實準(zhǔn),過年的時候我跟李書記一起去找過他,他收了我們一百塊錢卻什么話也沒說,就送了李書記“流年不利”四個字,送我的那四個字則是“靜候時機”。當(dāng)時我掏那一百塊錢給他的時候還有些心疼,現(xiàn)在看來就算是掏一千給他老人家也是應(yīng)該的。我叮囑遠(yuǎn)大找機會關(guān)照一下李書記,不要看人家倒霉了就趁機落井下石。遠(yuǎn)大說:“四叔,‘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xué)霸王。’這個時候了你還發(fā)什么慈悲?”我說: “做人不要趕盡殺絕了,要留有余地才行。誰叫我跟他是最鐵的哥們呢!”我想說:還沒到老子下狠手的時候呢!但這話我沒法跟遠(yuǎn)大說,剛參加工作的小年輕人,他懂個屁。
回到屋子里,我跟劉副鄉(xiāng)長他們幾個說我家里有點事今晚必須趕回城里去,可能要兩三天時間才能回來。大家很關(guān)切地問我事情要不要緊,大家能不能幫點什么忙。我說問題倒是不大,家務(wù)事么,你們想幫忙也幫不上,倒是鄉(xiāng)上有事的話各位先擔(dān)當(dāng)著點。王副書記說讓小金開三菱車送你進城去吧,我說不消不消,我自己開著去吧,只是車子我可能要用幾天,讓你們不方便了,真是過意不去!大家紛紛說該的該的,誰家沒有個煩心事呢。司機小金也說: “陳鄉(xiāng)長最體貼我們下邊的工作人員了!”
2
開車在路上的時候,我一直在回憶著從前過的那些苦日子。毫不夸張地說,那時窮得連屁股都露在外面了。有一回我病了,啥東西都吃不下,我媽就狠狠心煮了個糖水雞蛋給我吃,從此我便天天盼著自己害病,可從此后就算是真的病了也不能再吃上糖水雞蛋。倒不是家里沒雞蛋和紅糖,而是這些東西都要留著給上面下來跟貧下中農(nóng)“同吃同住同勞動”的干部吃的,我們貧下中農(nóng)哪里配吃這些寶物?我媽把它們裝進一個柳條籃子里,高高地掛在墻上,就掛在毛主席像的上方。我媽說平時就用它們來供奉老主席,求他老人家保佑我們老陳家多苦幾個工分;有領(lǐng)導(dǎo)來了就用它們來供奉領(lǐng)導(dǎo),求他們不要跟我們老陳家過不去。我爹說之所以要掛這么高,防的就是你龜兒幾個大耗子!
我爹說得一點沒錯,我們兄弟幾個那時都餓成大耗子了,成天就四處亂竄,看看有沒有機會偷點什么東西來填填肚皮。家里的口糧從來就沒夠吃過,爹媽都盼著到吃飯的時候我們小哥幾個別回家去,自己在外面找點塞得進嘴的東西哄哄肚皮。只要能找到,我們啥東西都吃,比方說生產(chǎn)隊地里的生洋芋生包谷啦、墳地里哄鬼用的供品啦、溝里的水蛇啦什么的。爹媽不在屋里的時候,我們小哥幾個就翹首踮足地仰望著那只掛在墻上的籃子,由于忙著咽清口水,脖子都粗一下細(xì)一下的。饞得實在熬不過去的時候,我就騎在某個哥哥脖子上伸手去把籃子夠下來,每人在那塊紅糖上幸福地舔上幾口,再小心地把它掛回原處,不留下任何籃子被動過的痕跡。有一次我爹發(fā)現(xiàn)那塊偉大的紅糖上竟然留下了幾個牙齒印子,氣急敗壞地賞了我們小哥幾個一頓胖打,還用蕁麻抽我大哥的光屁股。還有一回,我爹腿上生了個大膿瘡,就上山去挖了根名叫“半截爛”的草藥來搗碎了敷在瘡上。膿瘡治好后還剩下大半根“半截爛”我爹舍不得丟掉,就將它放進籃子里掛了起來。我騎在我三哥的脖子上摘下籃子來,很好奇地掰了一小塊塞進嘴里,又苦又澀。我三哥說:“莫吐莫吐,多含一歇就回甜了。”結(jié)果我差點在五歲那年就去見了馬克思。
那年頭有個戴眼鏡的女同志曾兩次來我家跟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第二次來時還送了我們小哥幾個每人一枝不帶橡皮擦的鉛筆。我爹哈著腰不住地謝天謝地謝女同志,女同志說不用謝,是毛主席派我來的。嚇得我爹不敢再謝。女同志很和氣,并且摸過我的腦袋。我問她不在我家住時都在哪里住,她說是在縣委會住,我就很失望,我原本還以為女同志是住在天安門的呢。
盡管女同志住的是縣委會,甚至還屈住在我家,我對她的崇拜仍然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她講話細(xì)聲細(xì)氣的,吃飯細(xì)嚼慢咽的,走路輕風(fēng)楊柳的,像人家那樣才真叫派頭哩!哪像我們的生產(chǎn)隊長和會計,以為兜兜里插三支圓珠筆就可以睥睨天下傲視群雄了。女同志最讓我景仰的,是她戴的那副黑色邊框的眼鏡。轉(zhuǎn)著圈圈的玻璃片后面,兩只比算盤珠子還要黑的眼珠顯得十分的胸懷全球放眼世界,真不愧是毛主席派來領(lǐng)導(dǎo)我們貧下中農(nóng)學(xué)大寨的。
生產(chǎn)隊長告訴了我們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女同志按月可以領(lǐng)七十多塊錢的工資!日他奶奶,我家兩年的分紅加起來也超不出這個數(shù)啊!那時候公社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正在我們生產(chǎn)隊演《紅燈記》,我牢牢記住了李鐵梅的一句唱詞:“做人要做這樣的人”。我一邊跟著哼唱一邊在心里發(fā)誓:做人要做女同志這樣的人,將來也每月領(lǐng)它個七十幾塊錢的工資,也弄副眼鏡來風(fēng)光風(fēng)光!
我那時年紀(jì)雖小,卻也在女同志的感染之下懂得講衛(wèi)生了。每晚端著女同志洗過腳的水盆出去倒時,我就先用那水給自己洗洗臉洗洗腳,覺得自己也快要成為女同志那種高級人了。女同志很愛學(xué)習(xí),天黑以后如果不開會,就一個人在油燈下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或者其它文件,還拿一支鋼筆在小本子上很深刻地寫寫畫畫。我沒有毛主席著作可學(xué),就下死地學(xué)課本,學(xué)著學(xué)著,我們老師做不出來的題我也能輕而易舉地做出來了,我后來能考上師專政治教育系也就順理成章了。
一考上師專,我第一件事就是讓爹媽給我配了副黑色邊框眼鏡騎在鼻梁上。我恨自己那明察秋毫的優(yōu)秀視力,戴上一百五十度的近視鏡后頭暈惡心、視物模糊,但咬咬牙堅持幾天也就適應(yīng)了。后來我果然如愿以償成了個近視眼。對鏡自觀,倒也氣度不凡,哪里還有一絲農(nóng)民身上所特有的泥土的芬芳?
我連我老婆也從來不跟她講這段往事,在她聽來,這肯定是一個能笑破肚皮的故事;但對我而言,那是一場浸透了血與淚的黑色幽默。
這段辛酸屈辱的往事漸漸在我的心底凝固成了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形象:一個衣衫襤褸的瘦小孩子的背影。他在翹首踮足,仰望掛在墻上的一只柳條籃子,仰望他心目中的高級人那令他的想象力貧乏的模糊的幸福生活情景。如今,他還在翹首踮足地仰望,仰望李書記因嫖娼而騰空出來的位子,仰望處級、廳級,最好是部級的位子……平心而論,他想坐到高位上去不是為了腐敗,而是為了實實在在地為農(nóng)民做點好事。他對農(nóng)民兄弟是極為同情的,他從來不在老鄉(xiāng)家里“同吃同住同勞動”,他不想給那些無助的窮人添麻煩,而是想造福于他們。但就憑他小小一個鄉(xiāng)長的職權(quán)又怎么能徹底改變鄉(xiāng)親們的不幸命運呢?他知道,要造福于民,就得先為民升官,就得先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升官的問題上。話丑理正,他無須誰的理解,就連老婆不理解也無所謂。他必須奮斗,必須掌握更大的、能真正管用的權(quán)力,讓這權(quán)力變成每家每戶柳條籃子里觸手可及的好東西,讓這籃子不用再掛在高處,讓普天下所有窮孩子不用再一邊費力地咽著清口水一邊翹首踮足地仰望……
3
我駕著三菱車回到了縣城里的家。我老婆在小天使幼兒園當(dāng)園長,我們的家就在幼兒園里。叫醒門衛(wèi)把車駛?cè)胪:煤螅铱戳艘谎凼直恚呀?jīng)凌晨兩點多了。我不急于上樓進屋去,而是身子倚著車,慢吞吞地抽著煙。我老婆有窮講究的毛病,說什么被動吸煙比主動吸煙危害更大,不準(zhǔn)我在家里抽煙。
借著這個閑暇我又仔細(xì)想了一下在李宏偉出事這個關(guān)口上我該如何行動的問題。不出手或出手太慢,機遇或許就會被別人搶去。骨頭只有一根,餓狗可是有一大幫啊。出手吧,說不定又會讓上頭覺得你這家伙太猴急,動機是不是值得懷疑。我知道,縣委分管組織人事的呂副書記、紀(jì)委的王書記、組織部的馮部長都是很討厭那些上竄下跳涎著臉皮要官做的人的,千萬不要弄得偷雞不著倒蝕把米。
接連抽了兩支煙還沒想出個眉目來,我抬頭望了望那像是用深藍(lán)色的油彩在黑色樹影之間涂抹出來的夜空,嘆了口氣,朝自家的樓前走去。
第二天天亮?xí)r我才跟老婆講了李宏偉的事,老婆興奮得一骨碌從被子里鉆出來,眼睛里閃著亮光說:
“你咋不早說呢!憑你的能力、口碑,這下還不輪到了你?”
我說: “位子是騰出來了,還不知道誰有那福氣坐上去。”
“那你趕快向紀(jì)委反映反映啊!”
“這么大件事情,公安局能不向上頭反映嗎?我再去多嘴,合適嗎?”
“也倒是。可咱也得有所行動啊。哎,你就把他平時的那些劣跡向上頭匯報一下,反正這狗日的也死定了,不坐個十年二十年牢甭想出來。”
我拍了拍她的臉蛋,說:
“你不懂,像他這樣的案子,頂多也就罰幾千塊錢的款再加上行政拘留幾天,只是仕途從此就斷了。再說,一個縣里,誰不知道我跟老李是穿一條褲子的鐵桿兄弟?你認(rèn)為這落井下石的名聲有助于我被提拔重用嗎?”
老婆不說話了,手掌拄著下巴發(fā)愣。我也靠著床頭苦思冥想,不知不覺點燃了根煙吸起來。老婆頭一回沒有指責(zé)我害她間接吸煙。
老婆上班期間,兩次興沖沖地跑回家來給我遞她想到的點子。頭一回說的是既然不便向上頭捅老李,那咱們就在民間把他批倒批臭。咱跟縣新聞中心的劉記者發(fā)個短信過去,讓他在網(wǎng)上把老李這事給炒一炒,做到家喻戶曉深入人心;第二次說的是叫遠(yuǎn)大找個機會讓我去拘留室看看老李,給他提點吃的東西去,先探望后痛罵,罵他辜負(fù)了黨和人民的殷切期望。這樣一來,誰都不得不佩服你老陳既重舊情又講原則,不就給你的好口碑錦上添花了?對老婆的第一個點子我頗不以為然,但第二個點子卻實在是高。光是探望沒有黨性,光是聲討沒有人性,妙就妙在探望與控訴相結(jié)合上,讓誰都沒有話說,要說也只能說咱老陳的好話。
老婆說:“你最好買點東西約著他老婆小許一起去。老李算是廢了,可小許的娘家人在市里來頭大著呢。說不定你這一去探望就把小許的娘家感動了,對你以后的發(fā)展只有好的沒有壞的。”
我暗暗驚嘆老婆的智力水平,但我沒夸她。就算是在家里,也只有別人崇拜我,斷無我去崇拜別人的道理。
我抬起腕來看看,已快上午十點了。我從柜子里拿了幾條煙幾瓶酒出來,打了個電話叫小許回家去等我,于是便朝她家走去。
4
小許開了門,臉蛋紅撲撲的讓我心慌。我悲痛地說:
“小許,我要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聽了可要挺住啊!”
小許剛剛還幽幽含情的目光立刻就被恐懼取代了。
我頓了頓,醞釀了下情緒,接著緩緩地說:
“唉,是這樣的:老李他,唉,他糊涂呀!”
小許急了,搖著我的肩說:
“你快說,老李怎么啦?是不是他出差去無證駕駛闖禍了?”
“唉,要真是那樣還好些。老李他,唉,他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了。唉,我怕你聽了受不了。”
“老陳你快說,我有心理準(zhǔn)備的,我早就知道他在外頭有女人了。要不,我也不會跟你……”
“唉,小許,老李他昨晚在帝豪嫖娼,被公安抓住了,這事情鬧大了!”
“你胡說!老李不是上省里去了?”
“唉,哪想到他又偷偷溜回來嫖娼呢?你看這事情鬧的。”
小許“哇”地一聲哭開了。我摟著她,輕輕撫摩著她的背勸道:
“別哭別哭,讓鄰居聽見了不好。難過也罷,著急也罷,都不是個辦法。事情已經(jīng)出了,要緊的是趕快想想對策才是。”
小許抽抽噎噎地說:
“老陳啊,老李,老李他再怎么壞,嗚,看在我,我的面子上,你也,你也不能見死不救啊!嗚——我命好苦啊!”
“瞧你說的,我跟老李什么關(guān)系!你看,我這不就要去派出所里探望他了嗎?別哭別哭,我不會扔下你跟老李不管的。你那邊,也要趕緊想辦法跟你娘家聯(lián)系上,大家一起幫忙,事情會有好轉(zhuǎn)的。”
小許止住了啜泣,緊緊地?fù)е艺f:
“老陳啊,算我沒看錯人,你是天底下最靠得住的男人!都這種時候了,你還不顧自己的前程想著我們老李。我真不知該如何報答你!老李要是能熬過這個急難,我讓他給你磕頭!”
小許掏出手機,撥了老李的號碼。我聽到揚聲器里傳來一個女聲: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小許又哭了起來,說:
“完了完了,老李的手機百分之百已被沒收了!嗚——”
小許叫我等她洗洗臉,她想跟我一起去探望老李,我說被拘留的人按規(guī)定是不允許探視的,你就先別忙著去了,等我去找找相關(guān)的朋友通融通融再說。小許就聽話地點了點頭。
臨出門前,小許交給我兩個脹鼓鼓的牛皮紙信封,讓我拿去找朋友潤滑潤滑,我猶豫了一下,說了聲:“好吧,我去試試。”
5
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我一邊慢吞吞地走著,一邊在心里預(yù)演著等一會兒見到老李時先怎樣表示關(guān)切,接著再怎樣擰開一瓶五糧液,邊跟老李一人一口傳著喝邊聲淚俱下地罵他不該犯下如此大錯。這是個塑造形象的大好時機,問題是到時候我到底能否真的做到聲淚俱下?
我好像做得太絕太過分了?不管怎么說,老李對我一向是很夠意思的,倒是我表面對他很恭敬,暗地里卻把他老婆都給睡了。這一路上,老李平時對我的種種好處與我私下里對他的種種卑劣行徑飛快地在我腦海里閃過,一種久違了的羞愧感折磨得我步履沉重。我努力地讓心底里的那個翹首踮足的孩子形象清晰起來,說服自己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所有窮孩子以后都不必再那樣費勁地翹首踮足,仰望一種說起來其實很可憐的稍好一點的生活。但我又知道我沒法說服自己。當(dāng)年我在師專政治教育系讀書時有位姓楊的老師曾告誡我們說做官是件十分危險的事,一不小心一輩子就被官做掉了,人性就被官做沒了。多年來同學(xué)們一提起楊老師的這句話,就嘲笑他是狐貍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到今天我才明白,楊老師是多么的有先見之明。
就在我滿懷痛苦地來到城關(guān)鎮(zhèn)派出所附近時,腰上的手機突然響了,是遠(yuǎn)大打來的。遠(yuǎn)大聲音焦急地說:
“壞了壞了!四叔,出大麻煩了!”
“你給我沉住氣!慌慌張張的還做得成什么大事情!我就在你們派出所門口,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趕緊出來跟我講。”
“四叔你千萬千萬別進來!我馬上就出來找你。”
遠(yuǎn)大氣喘吁吁地跑了出來,把我拉到附近的一個菜市場門口才把他所說的那件大麻煩事告訴了我:
原來昨晚他們抓的那個嫖客是假冒的李宏偉。那家伙是個做中藥材生意的鄰縣人,名叫趙忠,長得極像我們永升鄉(xiāng)的黨委書記李宏偉。昨晚嫖娼被抓住時他請求派出所為他保密,說罰罰款就算了,罰個幾千上萬的他都認(rèn)了。幾個警察不干,說怕出臭你為何還要干這臟事呢?趙忠想起從前有人把他錯認(rèn)做李宏偉的經(jīng)歷,他想官官相護,古來如此,假冒李宏偉的名字說不定就把幾個小警察嚇壞了,于是便粗聲粗氣地威脅遠(yuǎn)大他們說:“抓起來倒是容易,要放出去可就難了。你們也不打聽打聽老子是哪個!老子就是永升鄉(xiāng)的黨委書記李宏偉,在省里頭都很有人緣的!”誰知幾個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小警察一身正氣,只認(rèn)他是嫖客的事實,并不理睬嫖客的身價,簡單審訊了一會兒后就把他帶回所里,把他丟在臨時拘留室里就懶得再理睬。到今天早上趙忠再也繃不下去了,痛哭流涕地承認(rèn)了他假冒李宏偉的事。他說他冒名的主要原因是怕他老婆捏住了他嫖娼的把柄后跟他鬧離婚,那他就不得不把這些年掙的六七十萬塊錢分一半給老婆。剛才他老婆接到所里的電話后帶著趙忠的身份證趕來,證實了這家伙確確實實是趙忠而不是李宏偉。
我愣了好半天后才朝遠(yuǎn)大擺了擺手,說:
“去,上你的班去!”
遠(yuǎn)大走遠(yuǎn)以后,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擰開一瓶五糧液的蓋子咕嘟咕嘟灌了兩口,我感到自己像是一只剛打飽了氣又被人惡作劇地拔掉氣嘴的自行車胎。我不相信或者說不甘心事情就這樣了結(jié),就掏出手機來撥了李宏偉的電話,沒想到一撥就撥通了。
“喂,老陳,你找我有什么事?”那邊傳來的確確實實就是李宏偉的聲音。
“李書記,你現(xiàn)在在哪里?”
“在省上啊,怎么啦?”
“謝天謝地!你還沒有回來就好!阿彌陀佛!我打了你一早上的電話都打不通,你沒出事就好沒出事就好!”
“今早上省委領(lǐng)導(dǎo)來接見我們與會代表,我不敢開機。怎么啦?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現(xiàn)在跟公安的幾個同志在一起,說話不方便。你趕緊給小許嫂子打個電話吧,她也快急死了。”
“噢,好的,不管是什么事先沉住氣,保重!”李宏偉的聲音聽起來極為嚴(yán)肅。
緊接著我又立即給小許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剛從遠(yuǎn)大那兒聽到的消息。小許在電話里又哭又笑,臨關(guān)機時還送了個響吻過來,可我一點浪漫的心情也沒有。
我剛疲憊不堪地回到家里,李宏偉的長途電話就打過來了。李宏偉激動地說:
“剛才小許都跟我說了。兄弟,危難時刻見真心,要知道你是在冒著丟掉自己前程的風(fēng)險想救我啊!雖然只是他媽的一場惡心的誤會,你所做的一切已讓我們兩口子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了。兄弟,等我回來,好好請你喝頓酒,感謝你對老哥的這片心!”
又過了一會兒,高副鄉(xiāng)長打來電話:
“喂,陳鄉(xiāng)長,你在縣城里聽說李宏偉在帝豪嫖娼被抓的事了沒有?”
“沒有啊,扯淡,別亂傳謠言!李書記不是在省上開會嗎,怎么可能又到帝豪去了?”我嚴(yán)肅地說。
“真的,王副書記有個在公安的熟人給他透的消息。我們還以為陳鄉(xiāng)長你早知道了呢。”
“老高,不要輕信謠言!你想想,李書記會愚蠢到這等地步嗎?”
“嗨,陳鄉(xiāng)長你還別不信,狗日的李宏偉絕就絕在百忙之中還要抽出寶貴的時間跑回來風(fēng)流一把。我們在鄉(xiāng)上的幾個人通了下氣,要把李宏偉狗日的平時的胡作非為統(tǒng)統(tǒng)給他揭發(fā)出來。狗日的仗著他是一把手,把老子們欺負(fù)得夠戧!” “要告你們自己去告,我個人堅決反對你們的這種做法。我的同志,任何時候都要相信組織,就算他真的有事,還有上級組織會管的。” “我們這樣做難道不是對組織上負(fù)責(zé)?”高副鄉(xiāng)長生氣了。我還想反駁幾句,他那邊已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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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宏偉從省城回來了。縣公安局局長、政委很尷尬地找他談話,向他道歉,他很大度地一揮手說:“沒關(guān)系,身正不怕影子歪嘛!”
縣新聞中心主任很尷尬地找他談話,為網(wǎng)頁上不負(fù)責(zé)任地匆匆發(fā)出的一則不實消息向他道歉,他很大度地一揮手說: “沒關(guān)系,身正不怕影子歪嘛!”
縣紀(jì)委的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勸他不要背上思想包袱,他很大度地一揮手說: “沒關(guān)系,身正不怕影子歪嘛!”
王副書記、高副鄉(xiāng)長小心翼翼地向他道歉,他大手一揮說: “滾一邊去,凈他媽的一幫小人!”
李書記和夫人小許設(shè)家宴請了我和我老婆。李書記和小許雙手舉杯向我和我老婆敬酒,不一會兒兩個女人就不勝酒力退場講悄悄話去了。
李書記從對面移坐到我身邊來,一手?jǐn)堊∥业募绨蛞皇侄酥樱覀z又喝了幾杯,漸漸地有些高了。
李書記說:“兄弟,你還記得上次我們住的碧海賓館里那個嘴邊有痣的小妞不?”
我怎么會不記得?那可是我這一生中沾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女人之一啊。我不說話,只是傻傻地笑著。
李書記朝小許跟我老婆在的那個房間看了看,壓低聲音說:
“嗨,那小騷貨絕了,床上功夫比我老婆還好!”
“是呀,是比小許嫂子強多了。”
我被自己說的這句奉承話嚇壞了,不安地偷偷觀察著李書記的反應(yīng)。
幸虧李書記多唾了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