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三章

蛇／SNAKE

看見蛇是在我訓完SNAKE之后回家的事。

一條蛇在單元口一閃就不見了。

據(jù)同學說snake(那意思也是“蛇”，不知為什么她得了這么個綽號)頭天下晚自習回寢室，也是在宿舍單元口一閃就不見了。她的床空了一夜。

其實，那條蛇也不是一閃就不見了，不僅我清楚地看見了它，而且我兒子也清楚地看見了它。我喊兒子快來看蛇啊，兒子就開門出來了。但是兒子怕蛇，只遠遠地站著。蛇行的方向正是我回家的方向，正對著開門出來的兒子。蛇一扭動，兒子一聲驚叫就跳開了。兒子跳開時的滑稽讓我大笑。就在兒子驚叫我大笑的瞬間，蛇不見了。

其時，它距離我只有大約三米，距離兒子大約五米。

有人懷疑我們看花眼了。兒子急了，說沒花眼，說他正在屋里看動畫片，聽見我喊，就出來了，蛇就在那兒，在我們單元口。兒子不厭其煩地對一個一個的人說蛇，顏色、長度和樣子，又是說又是比。80歲的趙爺爺也拄著拐棍過來，說他也看見了蛇。他就在樹下坐著，一條蛇過來了。

但還是找不到那條蛇。很多人走了，說蛇可能跑了。留下來沒走的都怪怪地看著我和兒子。兒子好像也看出來那種表情里有種怪怪的感覺，說真的有蛇，它就在這兒，在我們單元里，反正我們看見了，你們不信就算了。

最終還是沒找著那條蛇，我們也就只好算了。

但是SNAKE我不能就算了。她說她沒有回來睡覺，是因為她忽然接到電話說她外婆死了，她的前任班主任說她以前也有一次夜不歸宿，也說外婆死了。我問她到底有幾個外婆或者外婆死了幾回，她就不說話了。低著頭，再不說話。我懷疑她跟某個男人在外面過夜，我知道我班上有女生在外面跟男人過夜。下晚自習溜出去，上早自習再溜回來。下晚自習時常常有車停在我校門口。一個女生接著一個女生肚子大了起來的事實讓學校頭疼不已，學校的一頭疼，班主任的頭就更疼了。

我砰地一巴掌打在桌子上，指著她的鼻子說，說，你到底到哪兒去了?不說就請家長。她就哇地哭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她外婆確實沒死，從來就沒死過，她確實撒謊了。說她沒回來是因為她同學從外地打工回來路過，她去看她就在賓館里睡了。我問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她說女同學。我不信。我也不是不信，因為我不知道該不該信。見我問是男的他還是女的她，她就急了，賭咒發(fā)誓說是女的。我要她把那“女的”的電話號碼和住址說出來，她說沒電話，家里也沒人。我說不行，我非要電話號碼和家庭住址不可，不然就請家長。她急得大哭起來，說別啊別啊，把家長請來我就死定了。

后來有學生來說她說的確實是真的，但我還是不信，就把她交給學生處了。我是把她交到學生處才回家的，一回來就看見了那條蛇。我確信我看見了那條蛇，而且它沒跑，就在它消失的地方。

下午上班時我頭都大了。一是學生處來電話說SNAKE肯定在撒謊，據(jù)他們調(diào)查，頭天晚上有人看見她確實上了校門口一輛黑色的小車，但是她始終不承認，而且還威脅說再逼就自殺。二是辦公室所有的人，都來問我關于那條蛇的事情，我說了一遍又一遍，末了所有的人聽完都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的一個徒弟還擠眉弄眼地對旁邊的人說，師傅肯定是看見了，師傅長著天目呢，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師傅一眼就看見了，說完還轉身對我說，對吧師傅?好在我有事，懶得跟他們計較。我可以不相信SNAKE說她去見同學的事，但是我不敢不相信她的威脅。我是班主任，我怕出事。

但是到底還是出事了。黃昏時，學生處的老師眼一花，SNAKE就不見了。幾輛摩托滿城地尋著。晚上八點左右，其中一輛忽然朝的士扎去，躍進了車窗。

躺在血泊里的，除了車和人，還有一條蛇。

事后警察推斷說，一條蛇鉆出了摩托車的右邊把手下的小孔。

但沒人相信警察的推斷，那么粗的一條蛇，怎么可能鉆進那么小的孔里?

但確實躺在血泊里的有一條蛇，而且是和我的摩托車躺在一起的。它一直就停在單元口，下午我把它借給學生處的一位老師的。

猴結

那東西叫猴結，是一種中藥。母猴跟女人一樣來月經(jīng)。母猴每到月經(jīng)，不用舒爾，而是爬到?jīng)Q不被打擾的某處懸崖峭壁間，像女人那樣，把那片紅留在同一個地方。紅一層層敗著，敗了的紅再澆上新鮮的紅，層層疊疊，深深淺淺。母猴看護那一層層的紅，就像看護一朵栽培在懸崖峭壁間的花。

等到母猴再也不來看那朵花，等到連歲月也遺忘了那朵花，那朵花就開始在懸崖峭壁間璀璨著，招引來無數(shù)艷羨或者貪婪的仰望。

當所有的仰望都只能嘆息一聲離開之后，我們的艷羨和貪婪便被激發(fā)起來。

我，飯桶，蝙蝠和大腳。飯桶是這樣給我們講到那花的。他說，在離我們大約五十里的地方，有山名孤山，有峰日孤峰，孤峰頂上有寶叫猴結。那是我們第一次聽說猴結。循著他的描述，我想到的是某個故事里的寶石，花一樣的寶石光芒四射，我的腦子里一片氤氳。

他說他的姑父在供銷社，供銷社的人去了很多次都無功而返，要是我們能弄下來，保證每人一塊上海牌手表，而且大吃三天。

蝙蝠不相信有上不去的山。蝙蝠說，既然喜瑪拉雅山都上得去，區(qū)區(qū)一孤峰焉有上不去的道理，多半是因為供銷社的人怕死或者偷懶。飯桶搖搖頭又嘆嘆氣。蝙蝠說上去了怎么說?飯桶說上去了每人一塊手表外搭一條金河煙，蝙蝠搖頭。飯桶說那再搭一桶甘蔗酒，蝙蝠也搖頭。飯桶急了說那他媽你要什么，蝙蝠說兩塊上海表，一塊給神女。飯桶說你他媽也太貪心了，兩塊，兩塊你知道是多少錢嗎?都夠買頭牛了。

神女是臨近大隊的一個女知青。長的不怎么的，但高傲，蝙蝠攻勢凌厲卻沒有進展。蝙蝠顯然是琢磨著要投入一件重武器。

最近大腳也在琢磨著投入一件重武器。不是對付神女，是對付支書老狼。大腳三次保送大學的機會都給老狼嚼了，第一次送酒，第二次送煙，第三次送白糖都沒用。聽飯桶講到猴結來勁了，說好哇好哇我們?nèi)グ伞５球鸩蝗ィ僭趺磥韯乓舶状睢Ｎ覀兯膫€，只有蝙蝠才可能有上那峰的本事。蝙蝠是誰，蝙蝠是蝙蝠啊，我們斷糧那次，親眼見證過他上房揭瓦的本領。沒他，我們吃得了生產(chǎn)隊的種子糧?門兒都沒有。當然大腳也有大腳的本事，背個一兩百斤走幾十里山路，穩(wěn)健如牛。

見蝙蝠不去，大腳就急了，說兩塊就兩塊嘛，還不知上得去上不去呢，就先分起贓來。

飯桶覺著有理，就讓了步，說好吧，兩塊就兩塊，算老子被偷了。

達成協(xié)議之后，飯桶就轉身對我說，你也去吧，帶上你的蘇制望遠鏡，事成之后管吃管喝管飯飽，手表嘛就沒你的了，二天你想手表就拉著神女的手看看。我說看你媽個頭，老子不稀罕。我真的不稀罕，只是不愿在那寂寞的日子錯過看熱鬧的機會。

說去就去，第二天凌晨三點我們就出發(fā)了。一路上翻山越嶺，歷盡艱辛，比唐僧去西天還艱難。好幾次我都想轉身回去算了，又怕他們要我留下望遠鏡，就跟了下去。

九點多，我們到了孤峰下。好一座孤峰，四面絕壁，無路可攀。

就著澗水吃了點干糧，飯桶就拿我的望遠鏡，從上到下一排排搜索了一遍，找到目標之后指著，轉身對蝙蝠說，就那里。順著飯桶的指頭我望酸了脖子，只看見快到頂峰處一凹巖。一只鷹在附近盤旋。足足有七八十公尺高。我想糟了，他們的手表泡湯了，蝙蝠把神女攻打不下來了，我的熱鬧也看不成了。

沒想到蝙蝠一句不說，徒手就上去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半崖上。起初，飯桶、大腳和我還可以看清崖上的地形，還可以高聲告訴他哪兒抓手，哪兒歇腳，后來就只有飯桶就著望遠鏡對他說了。再后來，望遠鏡也看不清了。周圍除了澗水的淙淙聲，一點聲音也沒有。這時我忽然想到蝙蝠其實不應該叫蝙蝠，應該叫蜘蛛。一只大蜘蛛在高高的裸巖上掛著，可惜它肚子里沒有絲線。也確實沒有絲線，我們連根繩子也沒有，就別說任何攀崖工具了。

最后三四十米，蝙蝠好像用了一百年那么長的時間。下午三點左右，快接近目標了，我們在下面看上去，他差不多離目標就只有幾米。我的心懸得比他爬得還高。知了不知什么時候叫了起來，叫得人心煩透了。

忽然，他停住了，好半天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大腳一把抓起飯桶手上的望遠鏡，看了看，喊到蝙蝠上啊，就在你頭頂，你他媽為什么不上啊?再上幾步就夠著了。

沒有任何回音。

大腳又喊道，蝙蝠上啊，就在你頭頂啊。

仍然沒有聲音。

大腳又喊道，蝙蝠上啊，想想神女，你需要那只手表對不。

大腳最后的聲音里我聽出了顫抖。

一切都靜止了下來，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三點半左右，蝙蝠又開始有動靜了。但那簡直是蠕動，好像半天上不了一尺。飯桶說完了，我們的手表完了。大腳狺狺地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罵，說他媽的怎么就那么沒出息啊，就差那么一點了，你一伸手就夠著了，你他媽咋就不夠啊。罵完把我的望遠鏡哐當一聲摔到老遠，我說你他媽不想活了是不，差點要撲上去卡死他。他竟然說來吧，老子是不想活了，你卡死我吧。我當然沒卡死他。我撿起望遠鏡看了看，沒壞，就找了個比較好的角度看蝙蝠去了。

六點半左右，蝙蝠下到二三十米左右，又不動了。雙手摳住頭上的巖石，一只腳踏在一叢荊棘上，另一只腳到處探著，顯然他不知道下一步該踩哪里了。我在望遠鏡里清楚地看見，就在他的那只探著的腳邊，就有一處突出的，可以下腳的巖渦。我喊蝙蝠往右啊，右邊可以踩腳。他試了試，又把腳收了回來。我一遍遍喊往右啊，他又試了試，就再沒動了。

十分鐘過去了，又十分鐘過去了，又十分鐘過去了，眼看天就要黑了，他還是沒動。太陽把它最后的一線光留在山頂上，在猴結所在的地方鍍出一片銀白和金黃。蝙蝠就要沒人黑暗了，我的心早就沒人黑暗了，我相信飯桶和大腳他們的心，比我沒人得更早，更黑。

完了，不會有奇跡了。

就在我的心懸到極限的時候，忽然蝙蝠縱身一跳。

那一跳跨越了生死，落在了身子下面一兩米處一個又可以攀附的地方。定了定神，他又開始蠕動了。我、飯桶和大腳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在最后兩米高的地方接住了落下來的他。

從蝙蝠落地我們輪著背他回去，到我們最后一次一起擁在床前喊蝙蝠蝙蝠把他喊醒，足足三天他人事不省。睜開眼的那一剎那，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兄弟，它就在我的頭頂啊，它就在我的頭頂啊。

美女

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我看見了露。

當然，我知道她叫露是后來的事。那個下午，我午睡醒來，正懶懶地喝茶，想著怎么打發(fā)接下來的時間，就看見了露。

電話響了幾遍我都沒接，接電話時，那邊就火了，說你他媽在干啥，老子們等你大半天了。我說對不起，我感冒了來不了啦。那是麻友的電話，昨天我贏了他們的錢。

那個電話以后，我就天天下午感冒了。

露天天下午都在，而且只是下午在，三點以后五點以前。我通過高倍望遠鏡觀察她的出沒，就像在大學里觀察對面樓里的女生，當然比觀察女生又過癮多了。三點左右，她準時出現(xiàn)在對面陽臺的大玻璃窗后，梳頭，看書，打電話，或者躺在躺椅上，架著墨鏡曬太陽。我喜歡她那種跟我同樣的懶懶的樣子，她懶懶地表演，我懶懶地看。這個城市里，這個時間，絕對只有我們倆這樣默契著。她總在我最想看到什么的時候給我看什么；也許她也覺得在她最想給人看的時候，我在看著。

有時候她穿著長長的白色睡衣，睡衣上優(yōu)美的褶皺，讓我想起《洛神賦》里面的一些句子，想起水波，想起長長的衣帶。當然，有時也想起別的，但那時主要是她給我看了不該給我看的東西。

我一直覺得我們倆真的默契，我看她被看，沒想到后來就變成她看我被看了。

她偶爾的一次回頭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她，就和我四目對上了。這以后，每到下午就變成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再也不敢用望遠鏡，好像怕被她逮住什么似的，比如逮著目光，逮某種怯——我看她時居然有了怯怯的感覺。而且從此以后，她再也不給我看不該看的東西了，許多精彩的內(nèi)容被她做了刪節(jié)。我有了想換頻道的想法。

就在這個時候，我感覺到她在看我，而且不是一般的看，是那種很急切的看。我預感到過門兒快完了，正戲要開始了，一出我和她共同表演的正戲，一股從未有過的電流從頭頂直貫腳心。

不久，她招手了，淺淺地笑著，微微招手，甚至她嘴唇的翕動讓我仿佛聽到了輕輕的一聲，嗨。

晚上，我忍不住打電話給哥們，說天啦對面樓上一個美女愛上我了。

正式聽到那聲輕輕的嗨是在樓下的茶館里。

那天下午我沒呆在樓上看她，我在樓下喝茶。這招還是哥們教的，說你不要天天這樣看她了，故意躲幾天讓她看不見你，看她有什么反應。結果她就來了，輕輕地嗨了一聲，在我對面坐下。她說她叫露雨露的露，我就說我叫陽太陽的陽。她就笑了，說那你千萬別把我曬化了。我說你怕曬呀，她說真是的哪個女孩子不怕曬。她問我怎么那么有空，天天在家，我告訴她我是自由職業(yè)者，在家寫寫字什么的，她說哦是坐(作)家啊。我問她為什么那么有空天天在家，她笑笑說你猜。我猜不著，她就說還坐家呢連這也猜不著。

那天下午我們聊得很開心，約好第二天繼續(xù)。回去我就急不可待地給哥們打電話，說他教的那招還他媽真靈。他就又教了我一招，叫欲擒故縱，說別太急了，得慢慢來。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太急了不知她會把我看成什么呢，還是悠著點好。

第二天她果然來了。我們喝了茶，逛了街，還吃了飯。我很紳士，逛街時是她主動把手伸到我臂彎里來的。為了尊重她，我什么也沒問，只知道她是四川人，武則天家鄉(xiāng)來的。

第三天她也來了，還是同樣內(nèi)容，就在我為自己進展順利而心花怒放，想著也許她會主動提出到我那兒去看看，也許我可以順勢和她做點什么時，她忽然臉一板，說把錢結了吧。我愕然了，問什么錢，她說嗨你們這些男人怎么都這樣，揣著明白裝糊涂，你說什么錢，陪錢啊，陪你喝陪你聊陪你逛街，三個下午，十個小時，每小時五十，一共五百，看在我們樓對樓的份上，我都給你打了折了。

我一下愣住了。

好半天我才回過神來，夸張出一陣大笑，說喲這樣啊，你以為我是誰呀，我他媽也是做這行的，這兩天有空，免費陪你呢。

她都快哭出來了。

露啊露啊，我是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