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辯
我對下午沒有研究。
盛夏的午后也僅是一篇注釋。
有時甚至將之忽略。我用夢做到的。
你呢?我的提問你必須答復。
這是嚴格的答辯會。太陽躲在云后
逃避責任。刈草機過后,青草
均以喜滋滋的香味表示滿意。我呢?
喜滋滋看你發窘地從發梢擠汗。
“只要不是血怎么都行。”
你突然下決心。但我知道
你是以之與記憶比較,或者對抗。
“冬天總是好過一些。”這是
傳說中的引文,不可放在
這里。你的小結有些草率,仿佛炎熱
對于夏天本身。將之拔至哲學
也比較生硬,猶如把夏天擬作皇帝。
老實地研究空氣流量。
蒿草彎曲的角度。那扇門是否開著
也比較重要,關系到風能否通過。
你的嘴,是否真的有火?
像你說的僅僅是一個隱喻?
我搖頭晃腦,不能給你分數。
不是嚴肅,而是苛刻。留給
下一學年吧。討厭而矯情的水蒸氣。
沉默史
少年時,我沉默。
道理在大人口中,
即使對貓狗也不言語,
一個眼神,即已足夠。
青年時,我沉默。
有話也死死憋住,
高深莫測或不屑一顧,
即使偷著說也是對風。
中年時,我沉默。
我想說也不能說,
上嘴唇下嘴唇黏在一處,
這不是反抗,而是幫兇。
老年時,我沉默。
因我已看透人生。
我不想對語言學負責,
也不想對口腔史負責。
我慶幸,我未到老年,
僅在人生的中途,還有機會,
從沉默之中擠出一點兒嘟囔,
充當死寂之中的雷聲。
重逢
會場。我混跡其中,
低頭,打盹,或沉思。
主席臺點你名字。我抬頭:
是你,沿過道上行。
灰色的套裙,發髻高聳。
我低頭,恢復假寐。
你忙完臺上之事,突然掃向人群,說,我想見某某。
某某就是我。我一驚。
滿場嘩然,議論,目光狙擊我。
我向后場退去。
隨著幾十排座椅,你也是。
你望我,而我沒有。
后面是擋板,下面可見腳踝。
看不見身體,遂論顫栗的心?
彼此走近,腳有磕絆。
彼此張開雙臂。我思忖。
四手相擁,還是擁抱全身?
最后是擁抱,我挨著你的肩頭。
眼窩略濕,抽水機瘋狂工作。
彼此并肩而行。牧者,
遠處楊林以及田疇。干革氣息。
你指著林中兩個吊死者,
他們之逝讓我震驚,
我不得不將他們累積為感情。
我說,啊不,聽我說。
他們不是感情,只是經驗。
經過,也就足夠,如……
一道白光閃過,牧舍,楊林,
你,全都不見,而我挾了睡袍。
早晨
早早醒了。拉開窗簾。
天已清白,莫斯科河,仍是一動不動。
細看,才勉強分辨
顫栗的波紋,仿佛中年的激情。
松花江倒是寬闊,但瘦得厲害。
肋骨,根根可數。而且
散發著墨汁的氣息。我有些慚愧。
但轉眼一念,河流終究枯竭。
下樓。電梯像個鳥籠。
大堂窒息得要命,沒有一個人。
我四處亂竄,像個幽靈,
對每一件東西都興致勃勃。
院子,是謝甫琴科。
身材魁梧,三層樓那么高。
和我同行,身份也是那么相似。
他終究獲得解放,而我沒有。
他的影子與我重疊。
他的國度已經獨立,和我這里無關。
他的語言也是,但被忘卻。
烏克蘭,不僅僅是有一座飯店。
對岸是白富,旁邊的鐵橋
停過坦克。那一夜,歷史轉彎。
而我轉彎,到了河邊。
一個沉靜的韃靼人,內心深處翻江倒海。
流水
醫院,人來人往。
生死同時,疼痛同時。
電梯擁擠,總有出局的。
這次,是我。我無所謂。
邊吃邊聊。漢斯酒坊
由燦爛而至破爛,
正如乾義指出的master,
直率,憤怒,愚蠢。
曙光妙語連珠。
我助紂為虐,一逗一捧。
偉大的暴君金啊!
謙遜的小人薩!
金殺薩,金殺薩。
歌唱的地名,歌唱的首都。
一本《杜伊諾哀歌》。
相互謙讓,最后歸我。
暮色降臨,仿佛馬上
下雪,馬上告別。
公車漸漸遠去。新細節
仿佛換了人生。
致電父親:生日快樂。
1918年正月初十,父親出生。
他說:上海不錯,除了濕冷。
莘莊空闊,如同曠野。
安坐沙發,想這一天。
有些含義:政治突出。
人性掙扎。隱藏者是厭倦,
通過牙齦,檢驗燃燒的極限。
Tin Wedding
轉眼十年,阿根廷啜泣。
這是你我皆能洞悉的隱語。
傷害不了誰,盡管看上去
有那么一些出格的漣漪。
然而你我,幾乎什么都有。
微量的歡喜,微量的悲愁。
紙絲木鐵,棉布羊皮,
在風中滾如觀光輪艙。
目睹如許盛大的秋日。
燦爛之余,僅剩幾分凄涼,
守著電視,已然一生。
今天是溫暖的。明天可能
會冷,變成灰色的粉末,
但那時也可能——百煉成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