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班的船
連著兩個晚上,女店主領我去斗雞場。
斗雞場與旅館隔一條小街,小街上白天關門的店鋪夜晚門窗大敝燈火通亮,街面被小吃攤占滿,我們在燃旺的爐火和串燒、米粉、青菜中間蛇行。這個叫橄欖壩的地方似乎一身兩角——白天那個一到晚上就走了,而夜里出現的是另外一個。
斗雞場在小鎮邊上,外表平平,夜里看不見房子是什么顏色,也許什么顏色也沒有。從斗雞場出來以后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仔細看看門、墻,還是沒看明白,到底是什么擋住了那震耳欲聾的喧嘩。那喧嘩,足以讓我這樣的初來乍到者失去知覺,盡管棚頂瘋轉著排陣似的吊扇但改善不了密不透風的空氣,在離門不算遠的地方總算插下了我和女店主的腳。
橄欖壩幾年前還是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鎮,地皮也不值什么錢,兩座傣樓之間隔著芭蕉、椰樹和檳榔,現在這一場景被用作回憶和講述。幾年間三個在旅游地圖上赫赫有名的景點都劃進了橄欖壩的版圖,地皮漲價的速度就是微波爐起動的速度。我住的這家旅館是座造型很美的傣樓,旅游一火旅館跟著火。樓前有一塊空地,一座傣樓那么大,令人費解的是,它卻不屬于旅店店主,空地的主人趁地皮熱炒之機向旅店店主索取年金兩千元,店主憋氣不給。
斗雞場的人多數是當地男人,身上的衣服僅比亞當多一點點。大如車場的斗雞場仿佛瓶蓋擰緊的真空,在我的記憶中它好像沒有窗戶。我在港臺電影里經常看到類似的場景,污臟中的興奮,躁動中的膨脹,包括細節——屋側的長條桌以及斗臺上蒙著的臟兮兮的瓜皮綠地毯。兩只雞,一只明的,扣在竹筐里;一只暗的,鎖在木箱里,我尤其注意到那個開鎖的男人,仿佛竊取了命運的鑰匙隨心所欲地在分配。
旅店店主和空地的主人雙方僵持不下。這中間一定有過一段拖延期,這期間旅館門庭若市,旅客們說著夸張而莫明其妙的話,亂照相,隨地吐甘蔗渣,這些無疑都刺激著空地的主人。也許他猶豫過,找人說和過,踏到了法律的邊緣,但這件事比較難辦,不復雜,可是難辦,空地主人幾乎受不了了,他倒不全是因為那兩千元錢,甚至也不是怨恨旅館為什么偏偏蓋在了他的空地旁邊,他只是不明白,多好的西雙版納的陽光下為什么被樣子怪異、裝瘋賣傻的不知哪兒來的人給占滿了,站在他的空地上,如同站在他的皮膚上,他受不了。
糾紛以這樣的方式解決了:空地的主人在空地上蓋了一個倉庫,像一枚印章可釘可卯地蓋在了留給它的一小寸白紙上。倉庫以五千年金出租,運氣不錯,第一年就順利找到了租戶。
箱子里的雞被放出來了。兩個男人一人抱一只站在案臺兩端,將雞送入格斗之前還有三五個推、拱、虛晃的動作。人們大都熟悉斗雞的場面和過程,看待它有不同的角度,比如局外人。比如我——現在的我和當時的我,都不同,互相無法理解;現在的我有充足的理由嘲笑當時的我。當時我幾乎進入了角色。從僅僅是來參預共鳴到躍躍欲試這中間沒有什么過度。“你不試試?”旅館老板娘問我。我狡猾地反問一句她。不試,她想也不想地說。只有試過多遍的人才有如此堅決;也許相反,她從末嘗過其中的甜頭。但也應有第三種可能,她是個意志堅定者,信守掙錢原則,善于吸取他人的消極教訓。她說不試是真心的,我不是指她的超脫淡然的口氣而是她的關注點, “你看,”她指指人群中的某個,告訴我那是個外來人,只有外來人才穿皮鞋和襪子;而我呢,嘴上是不屑的口氣但心想:假若我贏了三千元我就可以去吳哥一游。
小旅館完全籠罩在倉庫的陰影里了。以這種方式結束糾紛幾乎讓旅館老板無法再開下去了,他以跳樓價轉包給了領我去斗雞場的這位女人,她在橡膠農場下崗反正也沒事做,效益再不好起碼鬧個白住,而她原來的房子的租金能夠養活在外上學的兒子。
客人太少,全天租住者只我一人,多數是鐘點房尚且開不到三分之一,她只能掙點這種讓她在打掃房間時緊皺眉頭的小錢。斗雞場在黎明時分偃旗息鼓,輸了的,騎摩托車回家;贏了的,三五個會到她的旅館開房,下午四五點時我看見從房間出來魅影般的男女,睜著視而不見的眼睛,順門前小道走出去,他們多半晚上還會到斗雞場。每天黎明我會聽到旅館門被嘩啦啦拽響,老板娘邊應聲邊跑去開門。“贏了?”她殷勤地問。差不多嘍——疲憊的聲音。老板娘會接下去問,仿佛她真的在很大的程度上分享了贏錢的喜悅。
我第二次去斗雞場是因為第一次去沒見到老板,我對斗雞場老板很好奇,旅館女店主說斗雞場日進斗金。我把他想象成:蹲在陰暗角落里給雞喂生牛肉,培養雞的斗狠性格。他大約永遠都上不了臺面吧——他要是系一條貴美的領帶,那領帶可能會自行脫落。我始終沒有見到斗雞場老板。
如果不從道義立場看,空地的主人獲勝。但小鎮上的輿論都認為他殘忍,倉庫蓋到了旅館鼻子底下,簡直就是嘴唇上,留給旅館門前的過道僅僅是腰寬,而且是傣族女人的腰。需仰頭才能看見小樓孔雀展翅的尖頂,而旅館的牌子掛到了巷口五金店檐角上,像一篇文章的標題,和內容卻對不上。我所住的房間半對倉庫半對通向集市的小細道,倉庫銀灰色鐵皮從早到晚反射著太陽光,有一種擴張的逼仄之感。
每天,太陽沒出來女店主就在我窗下洗衣服了,好像這一晚上她雙手不能浸在水中叫她很難受,我就在床上計數這個女人一生中有多少時間雙手是浸在水中。她男人一般是半夜才回來,脫下一堆衣服,第二天早上她已將那些大號還有些變形了的內衣、襪子掛到了衣繩上。我把我的衣服也擠在他們的衣服中間時,我覺得我也生了一部分女店主的氣,如果我的幾十元錢能緩解她的情緒,那么我寧愿多住幾天。我對面房間沒人時門多半是開著。后院是傣族人家,人畜混雜的二節樓,味道會進到我房間里來,但晚上螢火蟲美如夢幻的閃光也會到我房間里來。每天下午都有一個老頭用小鏟子清理石柱和水溝里的泥漿,特別仔細,長著孔雀羽毛顏色翅膀的鴨子蹲在他旁邊。我不知道我為什么總是記住這些,事情過了這么久我還是記得住。
小鎮另一側就是悶蒸喧嘩的斗雞場。斗雞場屢禁屢開,無法完全禁止。誰又能夠提供一個更文明、更簡單、更帶樸素刺激性的方式來讓小鎮人從沉悶的生活中暫時得到緩解?在日常生活中,文明與不文明的區分何在?難道人們不是在生活進行中發現了斗雞的娛樂性嗎?我只能說它不適合我、我們,某些人,太嘈雜,太烏煙瘴氣。或者說我們心理素質不夠強勁。從斗雞場出來,我和女店主往相反方向走,一直走到瀾滄江漸低漸緩的階面。江對面是小村落,里面有大片次生林。女店主的父親母親來支邊時那邊還是原始林。她不想讓她兒子成為第三代割膠人,自費把兒子送到外面讀書。晚上十點一過,擺渡的未班船會離開岸邊,船的右舷亮一盞汽油燈。燈光像一小束熱情猶在的梔子花,從這岸帶往那岸,送給那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園。我和女店主會在臺階上坐一會兒,直到水面上的小波紋漸次消失,水聲中多了一份遐想和模糊的對遠方的擔憂,我們站起來,得回旅館了。擺在我們面前的似乎只有兩條路,要不,回到旅館,進入我們熟悉的、正在往前的世界;要不,搭上船,回到過去。有兩句歌詞,大約是哪里的民歌,總是在這時被想起來——“來,來,讓我們抓住晚班船,讓我們坐上它。”
小鎮上的謀生者
小鎮的白天如同安詳的夢境,蟬鳴游絲般在環繞小鎮的山間顫響著,為數不算多的房屋的頂、墻、窗戶在大太陽下像被熾灼的烙鐵燙著,彌散著哆哆嗦嗦的熱氣。旅館門前的街道上寂無人影,差不多一頓飯功夫才能見到二三個小和尚騎單車往林子里去了。油棕的葉子收縮著,椰子樹也沒有了早晨的黎明風格,含了一包天水的椰果從高空射出進向四方的金屬光澤。隱隱約約聽得到麻將牌的聲響,仿佛是從半空中傳來的。賣豆腐干的小販骨瘦如柴,推小車一趟一趟從旅館門口過,努力想把“五香麻辣”這幾個字說成普通話,聽上去像是在爬山,還是像在給小旅館配樂。
開門的時候,她左臂伸到最長,腳卻站在門檻外——隨著半開的門柔軟地拉長她的腰,這位近50歲的女人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向我展示她的房間,多干凈,多優雅,如同不經意地展示她臥在箱子底下的衣裙。
“就剩下這一間房了。”她催促我,大約是怕我換到對面的旅館去。對面那家旅館要大一些,像大衣,而這家則近似于大衣上的紐扣。我怎么會換呢,一看就是相當光明適合午睡的那種房間,地上白色瓷磚幾乎和床單一樣白,一根頭發也沒有,在旅途中能遇上這樣的房間并不是那么容易。幾個小時以后就得到了證實:她說的全是實話,旅館僅剩下這一間空房,其余的包給了內地來的小姐。
這是中緬邊境上著名的小鎮,繁榮、妖艷過,也許以后還會繁榮、妖艷,但眼下不行,像是一個被預支過的存在。它的對面就是緬甸的小勐拉,旅館如同一條分界線,后面是長夜沉睡中的茶馬古道,無聲的南覽河,淡淡浮出的山群以及早早睡下的傣族樓居——那半沉泥土的巨大的蘑菇,什么樣的燈光能把它們照亮啊;前面是年輕的樓廈、白晃晃的新路以及夜幕下突然爆出的歌舞喧嘩。現在這歌舞喧嘩變得相當有限了,沒有那么多的淘金者也沒有那么多的賭徒和嫖客了,許多旅館夜里居然沒有一盞燈是亮的,有些干脆上了鎖。
老板娘是湖南人。小鎮上湖南人不少,做米酒、豆腐的多,“這種生意一年掙六萬元不止,”她從柜臺后伸出六個指頭,好像拒絕相信自己的話,“五年前這里掙錢像樹葉一樣多。”她正是五年前來鎮上的,說是大不如前,但她現在還是擁有兩家旅館,一家診所。除了涉及到錢這個敏感話題,她總是能讓嗓音里保有一股清麗與柔和,每次你從門外進來她一定放下手上的活從柜臺后站起來,將明朗、甜絲絲的笑禮物般地送給你——類似濃甜飲料,你拐上樓梯了,她還站著,微笑。這家旅館梨皮色的木樓梯給人印象很深,寬而厚,上下樓時我喜歡把手輕輕搭在上面,如同享受到一種短暫的幸福。旅館前身是某單位,再往前是座私人府邸。
幾天下來我就和老板娘混熟了,也能靠聲音區分包房間的那些小姐了。白天出入旅館的是些不施脂粉的沒什么光彩的女孩子,但夜幕降臨她們會像燈泡似地亮起來,這些來自內地的燈下美人們在我的回憶中是那么生動,始終用足尖踏響著旅館的地板,始終不加掩飾地說著挑逗的話。每到晚上她們就聚在旅館對面大約是租來的鋪子里打牌,不很亮,燈光像是透過柚子皮射出來。打牌并不專心,一會兒是你,一會兒是她,款款穿過馬路招搖過市,在那個時間里,滿街都是楊柳細腰,滿街是香水味,滿街是高跟鞋的喀達聲,滿街是左顧右盼的目光。這就是夜生活的開始,信號來啦:街頭小攤冒煙,烤肉香彌漫,白天枯燥的角落、縫隙,包括白天是樹木、磚石、垃圾的地方,全都開口說話,真亂,真臟,但也真充滿生機。
旅館一樓是診所,老板娘的丈夫,那個一聲不響的男人標志性的動作是給人開方子,他讓我想起韋爾喬,一邊當醫生一邊畫畫,成名后發現早期作品的草稿都在處方單子上。沒患者的時候他雙肘支在桌上像只大鳥,血壓劑和紫色滾珠算盤靠在一起顯示這里緩慢而無奈的時間,中草藥在靠墻的柜子里被暑熱蒸發著。廚房緊挨著藥房,他家的飯里一定摻進了中草藥的味。有時我會下樓量一量血壓,老板娘會高聲吩咐她的男人:“客人,不收錢。”血壓劑已經舊了,粘貼不起作用,捆綁之后他讓我按住。他神情專注,每次都要量三次以上,仿佛在我的血壓里發現了寶貴礦脈。晚上我和他們一家坐在門房看電視,老板娘說著那些小姐,有點刻薄,邊掙她們的錢邊鄙視她們,她丈夫像客人似地專注于電視,似乎喋喋不休的這個女人和他毫無關系。
每天下午三點多,公路對面拉開拉門的鋪子里就有人喊旅館里的同伴:“阿芳!阿芳!”這大約都是筆名,我躺在床上想。我是被喊叫聲弄醒的,之后就在意識里追逐這聲音,如同讀一篇氛圍恍惚的小說。如果這邊沒回應那邊會加大音量,讓“阿芳”這一也許從不存在的虛幻的名字像香味一般散播在小鎮的空氣中,使她成為人們床上朦朧想象中的一部分。我太熟悉下面的故事了:高跟鞋的碎響,跑上二樓,路過我房間門口,在隔壁的門上不管不顧地敲。
“故事?”我怎么會熟悉她們的故事?相比之下,還是月球上事情更好想象一些。有多少人能真正懂得她們?她們大概就是我們身上為自己所不理解的那部分。旅館夜里的聲音全靠第二天的回憶,有時會殘缺不全,比如有一天夜里我聽到一個男人威脅的聲音“你快回房間來,我要關門了,我關上門可就不會再開門了!”還有,旅館夜間最多的是敲門聲,重復的、耐心的或急躁的,如同我們心里太多的猶豫不絕以及潛意識中作惡念頭那么多。
她具有開旅館必不可少的素質,對什么都容納。不然店就開不下去。容納但不相信。她微笑著聽我講話,盡量做到文明禮貌,表面上把我和她劃歸一類人,而把小姐們劃歸另一類人,我多么榮幸——就像當年坐在椰子樹下的法國人從歐洲游客口中聽奉承話一樣,謹慎而又沾沾自喜。但我也看到,不相信從她的鼻梁上露了出來,譏誚藏在了鼻梁滑下的陰影里,一個女人獨自游蕩在外,號稱旅游,誰信呢?她覺得我比那些小姐更不可信。她從不到我的房間里來,但她瞄著我,為了掩飾還跟我很親熱。今天,當我回憶那家小旅館的時候,我想到一個有趣的選擇,就是那些小姐和老板娘,如果讓我有立場,我選擇誰呢?這應該是個難題;我還是選擇遺忘吧:忘掉老板娘而記憶那些小姐,柚子皮下的光影里像摟抱腐爛水果的果蠅似的一小堆,打牌,被人叫走,散去。歌止聲息的暗淡時刻,被剩下的那個小姐,在旅館門前的微光里先是站了一會兒,背后的光像幕落弦稀的舞臺光漸漸暗下去,之后她蹲了下來,雙手托腮望著天空,誰有證據說她腦海里出現的不是最美麗的圖畫?
人家
我拉開房間門,盡量不看沙發上是否有人,直奔廚房右側的小衛生間。門關著,里邊有人洗澡。
又白又胖的男人到底還是從廚房迎了出來,黑短袖衫撩到肚皮以上,短褲像裙子那么寬松。那一瞬間我感覺是一條白赤的大魚腰纏水草游了過來,“等一會兒,”他說,指指衛生間。我神經質地笑笑,算是招呼,之后以相當滑稽的零碎動作回房。估計是剛才那兩個南方人中的一個在洗澡。自從他倆來了以后旅館就沒停止躁動,先是埋怨四十元的房價太貴,白胖的店主也不解釋和申辯,只是平和地反問“要住二十元的嗎?也有。”他們還是在我隔壁住了下來,報復性地把電視聲音開到我能忍受的極限,現在我要上衛生間他們又搶先一步洗澡。
我不太喜歡和店主相遇,可能是因為他太白了,男人膚色太淺會讓我生理上不舒服,但空間太過狹小不遭遇是不可能的。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我聽到拖鞋像是獨自啪嘰啪嘰來到我房門口,不是敲門而是胡亂地碰了一下門把手,以訓練口令的正規喊道:“上廁所!”我趕緊應聲,兩天以后,這一情景成了我的日常功課,只要我還住在這里我就得接受它,習慣它,直到我離開它,遠隔千里之外了,我還是輕易就能聞到小小衛生間爛桃子的味道,我張開嘴求救似地呼吸的情景以及那種種逼人就犯的人情味。
這是貴陽市一家純粹家庭旅館,淹沒在農貿市場、居民樓以及令人眼花繚亂的招牌當中,我能找到這里不能不說是一次迷路的結果。為了防止再迷路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幾乎連房間也不敢出。我感覺自己住到別人家里來了,而我并沒有充足的理由住到人家來,一種怪異的關系,很像卡夫卡小說里的人物關系。我之所以能把它寫出來,大約是因為我至今仍對這種關系百思不得其解吧。旅館里似乎有兩個主人,一個是白胖的男子,一個是他的岳母,統轄著從一樓到五樓的二十幾個房間。男子顯得精力過剩,同時又有一種無法妥善處理過剩精力的無奈。下面我說到的姿勢并不是他的休閑姿勢而是工作姿勢,他一天到晚就那么工作:整個人陷進沙發,左陷,右陷,百無聊賴時像只貓,隨著他龐大身軀的下沉幾個臟兮兮的小靠墊泡沫般浮了上來,壯碩的雙肩如同架在一只深棕色的皮筏子上。發皺的皮革一整天都保留著他的臀部的擴印。電視開著,正熱播小燕子紫薇什么的,他有時看有時不看,電視就是老婆,可以不在意但不能沒有。他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之上,腳底像兩塊沾了粉筆灰的板擦沖著我的房門,每次出入房間我都要面對一堆白茫茫的皮膚,我想我就快猥褻起來了。這之前我是挺推崇住在這種小旅館的,它的平民氣息它的生活方式以及我們對它的觀察,是大賓館無法比的,我喜歡小旅館,我總是這么說,但這一次我對我的選擇產生了懷疑,我甚至對我多年來津津樂道的單槍匹馬的旅行統統產生了懷疑——我從沒想過要離陌生人這么近,我也從沒想過這么近距離地將自己的生活展示給人看,它的小達到了令人窘迫的程度。
我的房間也就五六平方米,沒有面朝陽光和新鮮空氣的窗戶,是被套在房間里面的房間,除了一張單人床,電視機以及承受它的三角柜勉為其難地塞在墻角,其情景令人想起女人腕子上的手鐲,只有淋了肥皂水才可能摘下來。此刻,我必須想起一些令人安慰的東西了:床單,是格子布的,打著補丁但干凈,唯一的裝飾品是墻上的木拼畫,兩只小狗一只鴨子,在銅色背景下披著艷黃色的茸毛。小鴨子正告訴小狗什么事,小狗支起耳朵聽著……在房間時我就盯著它們,漸漸地,它成了一個窗戶,成了一縷新鮮空氣,事隔多年之后它甚至成了一股芳香,一個記憶中的亮點。
雖說近在咫尺,但這家小旅館自身的秘密并不容易看清,甚至于根本就看不清。他家做飯、吃飯的過程總是悄悄的,沒有油煙味,沒有水和油的爆破聲,每次我想看看他們飯桌上有些什么的時候,碗盤即已撤掉。晚上,他們的親朋和樓上房間的客人都坐在客廳里聊天,任何人、任何時間來,我必須聽他們聊,我無處可去。這一次,我在小旅館里找到的并不是睡眠。夜深人靜之時,我偶爾會聽到一陣陣壓低了的、節奏單調的、電流般的交談聲。我不知是幾點了,時間變得像一條無始無終的大河,我似乎經歷過這個情景,或者兩歲或者三歲吧,我特別想看清那些發出嗡嗡聲的面孔,這是我童年非常重要的問題;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貿然拉開那道門。這一禁忌是在小旅館里打破的,有一天夜里我拉開了隔門,我很吃驚:并沒什么人在聊天,只有那個男人和岳母兩個在數沙發上的錢幣。他們也愣住了,以至于捻錢的手指就那么翹著,可能還沾著唾液。至今,它們還那么翹著,仿佛這是個在驚愕中逃生出來并獲得獨立的動作——即使我再也看不見它,即使指頭的主人再也不動它們了——手指還是翹在那兒,只要我一想到貴陽的那幾個夜晚。
那個男人大約過了40歲,話少而不茍言笑,目光和盯視的方式讓人想到洞口。我想他是身陷囹圄——旅館將他困住了。我希望那個旺盛的生命可別永遠陷在小旅館里,在我想象當中,有那么一天他要是靈機一動想寫寫電影劇本,那他就是《百萬富翁》的作者;如果哪一天他忽然對地球上種種怪異發生了興趣,研究并記錄,那他就是《眾神戰車》的作者——韋斯特和馮丹尼肯,這兩位舉世聞名的人在出名前都做過小旅館的經營者。
缺席者
出了旅館左拐,三五步就上橋了。我在橋欄邊站站,旁邊是賣菱角的老太太,水靈靈、紫粉色的菱角非常可人,讓我產生也想簇擁其中的感覺。河心蕩著一只不太像船的小船,船上一位瘦老頭、一只爛了一半的大南瓜。拴鉤的竹竿一會兒在手上,一會兒又搭在腿上,見到漂浮物就伸出鉤子……
下了橋就是老區,一個經管公廁的老人總是最先闖入人們的視線,他幾乎永遠都在疊衛生紙:把四方的疊成三角形,一絲不茍。古銀杏樹上掛著小竹籃,里邊是他的飯盒。寫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搪瓷杯里邊是厚厚的茶垢外面是掉得差不多了的漆,終日陪伴著他。樹枝上還懸著小罐頭盒,三個知了在里邊叫。如果你覺得這還不夠老,再往前就到了比鐵匠鋪還暗的五金店,臨街敞門。但屋子里的東西一輩子都不會被陽光照到。我輕易是不會進五金店的,就像我特別不喜歡吃韭菜一樣,但是有好幾次我就是在這門口被叫住。
五金店老板就是我住旅館女店主的婆婆。這是一個話多的婆婆,還是一個說話時每隔幾秒就要拉一拉你的胳膊的婆婆。進店那天,她坐在門廳里剪雞頭米,以普通話開頭但不出五句就滑入當地話的粥鍋之中。說普通話她顯得笨拙、老,說本地話時顯得生動、年輕。有趣的是他的丈夫,殷勤而矮小,他婆娘向我介紹欠實、雞頭、蓮子時,他就在賬本上寫下欠實、雞頭、蓮子,然后撕下來遞給我,像個盡職的聽差。我也很容易就被這家人的熱情以及交談的形式感和戲劇性吸引。婆婆像演員似的,述說當年的同里的水,就做出在搓衣板上搓洗的動作以示流動;說現在水都不流了,就端端正正把雙臂放在腿兩側。跺跺腳下:原來這里都是田地,一直到湖邊。她說話時她的兒媳婦——店主,坐在柜臺里邊沉默著織小毛衣。她有著突出的身孕。
每次在五金店門口被婆婆叫住,沒有一個小時是走不掉的,有顧客來買釘子、水嘴什么的,她就小跑著應付,囑咐我:等等啊,等等。她家除了五金店似乎還有生意。她是老知青,返城后在國營五金店上班,捱到國營兩字消失她就成了老板。二三十年她整天和這些奇形怪狀的鐵疙瘩打交道,當年用漂亮的眼睛瞅它們,現在戴上老花鏡瞅它們。假若讓我吃三十年韭菜,天天吃,吃成富翁,那我也不干。
四樓基本上就我一個人,二樓三樓也不是總有人,這是那年的九月到十月中間,旅游旺季還沒到旅館相當蕭條。一樓是他們的起居室、庫房、鍋爐間,就旅館本身來說它給人一種小麻雀的齊全感,缺失的不是這個。整天坐在接待柜臺后面的媳婦大約30多歲,她和她未出世的孩子將柜臺撐滿了,她不說話更不愛笑,起碼我沒看她笑過。她埋頭打毛活的樣子像是凝固的,起伏波動的針和線帶著太陽的光芒如同剌著一個雕塑。她目光一旦離開手上活計立刻變得暗淡無光而又閃躲。開始我不明白她身上為什么沒有一般孕婦身上洋溢著的那種成熟谷穗的安靜和寧謐,她像是被手上的毛線纏住了,毛線正把她拽往遠離她呼吸著的空氣和所在的時間。她丈夫個子不高,透著精干和聰明,這是個吃飯也不大摘墨鏡的人,不知是有意讓自己與別人拉開距離呢還是不肯讓人清楚地看到自己,都一樣。如果拎個相機,他更像海灘或公園拉游客拍照的人,可他手上拎的卻是錘子、鋸條之類,從一樓到四樓不停地做事,不說話,不停止。我每天到隔壁快餐店吃飯,下樓時公公、婆婆、媳婦圍桌細嚼,另一個坐位上的墊已經皺了,空碗上橫著用過的筷子。一天晚上很晚了,他還在四樓釘什么,因為要看一場球賽我就婉言催他收錘。這幾天走廊上堆滿了新購進的床、茶幾、衣架,很少有人用沉默來迎接這么蒸蒸日上的生意。 “又進這么多家具?”我問。他停下活,二拇指捅捅墨鏡,啊了一聲,露出鏡外的嘴角和面積不算大的兩腮顯出蒼白和艱韌的線條。他轉身要下樓,又像忘了什么似地回頭說: “想把四樓房間搞得好一點。”也許是不怎么聽到他說話的緣故吧,他一開口就像送禮,音調里有一種令人感動的東西,如同一件閣樓上輕易不動的老樂器,被一縷光線撥響了。之后不久我就聽說了他家的事,不是聽聽拉倒的事不關己而是心里七上八下的。我覺得,他們一家的經歷——說了的,沒說的,堆在走廊一端;而我,住在走廊另一端。
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死了。男孩的聰明和頑皮都像日本的一休,旅館里充滿了他的童聲,誰聽了都會站住。誰見了都想抱抱。讓人無法相信,他還沒有來得及上學前班就死了,烏云降到這家人頭上,之后全家人都用默默干活來忘記不幸,每人手里抓緊一件工具用以支撐,公公抓住的是一只舊算盤,婆婆抓住的是五金店任何一件器物(回到旅館則抓緊剪雞頭米的剪子),丈夫拎著錘子或鋸,媳婦手中是永遠理不清的毛線。
我住進這里讓這一家人的秩序有點亂,公公、婆婆總是在門廳逮住我(婆婆有時是在五金店門口),述說那個死去的孩子。每到這個話題,婆婆的肩膀輕輕一抖像是發冷,也許每次都被自己所要說的事情震動。有時我從湖邊回來已經很晚了,但他們等著我,事件的開頭不等我坐下就已經開始了——無論一開始是天氣還是吃飯,主題永遠都是那個缺席的男孩。四歲的孩子,最可愛的年齡,幾乎比活了一輩子還可愛。說到一定時候,我和他們都會忘我而進入情境,一種由濕潤的眼睛、顫抖的聲音、深長的嘆息以及令人心臟砰砰跳的沉寂構成的情境。我們以此推開了那扇門,有時一齊開口,互為內容又互不干擾,像是從各個樓梯口匯聚到走廊那一端……可愛的男孩兒跑了過來,不穿鞋,小腳胖呼呼的,腳印印滿了整個旅館,立刻,所有的角落都大放光明,音樂響徹,連空氣也成了香甜的,幾乎可嚼可咽。每當這時我都覺得這家人多么需要我,連那張柔弱而蒼白的面孔也從柜臺后抬了起來露出傷心的笑容。我有必要和義務聽他們說,說吧,哪怕說個沒完。盡管如此,我上樓睡覺時心里還是覺得欠了他們什么。他們用夢幻的目光送我上樓,目光灼人。我慌亂著上樓,盡量挑樓梯中間和有亮光的地方走,以免碰著那個孩子。回到房間,打開電視,我看見那個男孩正盤著小腳、坐在電視機前……
旅館一家的氛圍大約要持續到另一個生命的誕生。我和他們一塊盼望著小生命的出世,世上所有生命都負有不為人知的使命吧。有一天我對媳婦說,我要是住到十月中旬就能知道是男孩女孩了。
“是女孩子……”她說的時候頭也沒抬。織針挑動著太陽光像動畫中的貓的眼淚那樣繽紛迸射。
“女孩子好啊,知道疼愛”,我無力地說。“可是他家三代單傳……”我還知道,她丈夫的爺爺是領養的。
就在她生孩子的前十天,我離開了同里。
西行者的床榻
無疑,這是我住過的一個小旅館,它的喧囂越過七年的光陰直達今天,但是,它又和別的處于四通八達的公路交叉口、隨處是草坪音箱涼亭霓燈的公園旁邊、摩登青年頻繁出入的酒吧網吧的后門處、萬國旗般招搖廣告牌重重圍困中的旅館不同,甚至毫無相近之處,它是一個被時光遺漏的小旅館,屬于唐朝或更早的北魏。也許,是我希望那樣。
公元518年的某一天(春天?秋天?)敦煌人宋云帶領幾個僧人從北魏都城洛陽出發,經陜西、隴東、蘭州,在寧夏渡河,又經柴達木盆地,過若羌,沿昆侖山北麓越帕米爾、光都庫什山,在阿富汗停留之后到了巴基斯坦的白沙瓦……我為什么要細說這條路線?這是我曾背誦過并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一些地名。那些年我迷戀西行,對宋云這個人物很感興趣,異想天開地想沿著他的路線走——玄奘的路線有人走過,斯坦因的路線有人走過,連馬可波羅這個行蹤閃爍的置疑人物都有人模仿走過,宋云的路線為什么不可以走?宋云的西行早于玄奘,當時漫漫西嶺雪上還沒有多少腳印。
宋云到過和田(古于闐),距我放下背包的旅館再向西幾十公里的拉依蘇——雞犬安然地曬著太陽,鮮美瓜果飄香,和田河的清純之水滋潤著鉆天白楊的綠洲——的一家泥壞小店,宋云和幾個僧侶晚飯后洗腳的泥盆放在炕沿下,秉燭記錄一天的見聞,他的影子投射在土墻上在燭光中搖晃變幻,幾乎分辨不清那是宋云還是慧生、法力、朱士行……宋云在和田都見到過什么?可惜他詳記的《宋云家記》已經散失,后人認識他則要靠《洛陽伽藍記》和《宋云行紀》。
從外面看,這家旅館像秘密地下工事的掩體。以它的不惹人注目遮掩著錯亂的真相。里面。圓柱形的——圍繞一根圓柱形空間四周擺滿積木似的房間。樓梯呈旋轉式樣,葉綠色油漆醒目地涂在扶欄、門板上,似乎剛剛舉行過某種宗教儀式,肅穆的氣氛有一部分落在了油漆上沒有散去。無論你站在哪個角度,脖子往哪邊扭,都能看到任意一扇綠門。門與圍欄之間是一圈圓廊,扶欄下望,也能看到樓下任何一個人。旅館的設計好像仿照了舊劇院,只是不知舊時戲劇消散到了哪里。門上掛著老式的明鎖,服務員開了鎖將鑰匙交給我。
兩張看上去不怎么牢靠的木板床。當我坐在一張床上看另外一張時,眼前不禁出現了一位髯須老者,雙膝彎曲,長發像曬白了的衣袍遮擋住了臉和身子……房間地面也曾刷過綠漆,現在只依稀可辨,銹跡斑斑的洗臉架上坐著一個臉盆,從臟兮兮的小鏡子里顯現出的臉如同尋人啟示上的照片,照片本身就知道人已丟失,因此顯出一件被汰舊的衣服那樣的暗淡。鏡子旁貼著一張殘缺不全的告示,告誡旅客不要這樣不要那樣;但不管你怎樣怎樣,那張紙也是不管的——整個房間透出的就是這樣一種氣息。我無非是想說旅館的舊,舊而安寧,像是被拋棄了。可是,新疆時間晚上六點多,這安寧中卻潛伏著抖索和被窺視感。
且末木孜塔格賓館餐廳的女孩聽我說下一站是和田,而且是獨自去,表情就有點激動, “不能不去么?”她問。看她的樣子我笑了起來,她解釋說: “危險。”我理解不了這兩個字的含意。宋云從洛陽到和田都沒事,我從且末到和田反倒危險?頂多是有點苦罷了。我去那年,由且末到和田的路正在修筑,破車近乎報廢的。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南部穿行的那整整一天就像在地球荒涼的邊緣穿行,當時我以為,不管我還能活多少年大概永遠要這么穿行下去了。
我曾經寫過初到和田的感受:那是一種怪異和驚慌——和田人口爆炸,起碼車站附近如此;漫長的荒寂足以將人弄得不知所措,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重回沙漠。之所以選擇這家旅館住下就是和我這種情緒有關,我想就地找個旅館算了,只要能讓我全部關節、肌肉和顫動不已血液加速的感覺停下來就行。我寄希望于第一個闖入我視線的旅館干凈點,安全點,有一張舒服的床和枕頭,別的,我就不要了。但是,直至今天,我已有了一個命中率在百分之百的經驗:你千萬別住你第一眼看到的那家旅館。
傍晚散步時我發現我真是偏得,旅館靠近一座伊斯蘭風格的圓綠拱頂的大巴扎(集市),和我在明信片上見到的一模一樣,古老的民樂響徹周邊。我到巴扎里轉了轉,但很快就逃也似地跑回旅館。站在樓梯扶欄邊覺得整幢樓都在旋轉,我與和田空氣中喧嘩排它的氣氛之間失去了平衡。這不應該啊,我是愛和田的,雖然比不上老子那么愛(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蒼涼的愛);也沒有宋云那么愛,但起碼,我來了。我不會介意和田男子粗魯的熱情,我也不會介意漫天塵沙,可是我怎么也擺脫不了時空錯位感:古代的、現在的;眼前呈現的、長期閱讀積累在意識里的……這個讓我思慕已久的沙漠之城卻讓我感到難以接近。
“王頭著金冠似雞幘,頭后三尺生絹,廣五寸以為飾。威儀有鼓角金鉦,弓箭一具,戟二枝,槊五張。左右帶刀不過百人。其俗,婦人胯衫束帶,乘馬馳走,與丈夫無異……”這就是宋云見到的和田,也是我見到的和田,我無力將眼前的和田從臆想當中剝離。旅館樓道里川流不息的赤臂、肩上搭著手巾的人就是古人。樓梯一端設有公用的洗手間、衛生間,人們洗了臉出來回到房間之后再出來洗臉,洗臉不止。我在房間里仿佛是在船上。
入夜,真正的難題來了:我如何半夜三更上廁所呢?從我房間到衛生間的距離,在夜里就相當于讓我收拾好行裝摸黑再去找一家旅館。房間洗臉架上的盆無疑是給人洗臉的,如不過份講究也可以洗腳,但肯定不是尿盆。那天晚上,我別無選擇。我是帶著對下一位旅客深深的歉意使用它的,所以當我半夜被敲門聲驚醒時那種歉意是距我最近的意識,我想,糟了,犯事了。誰能肯定這種事在本地不等同于殺人越貨?
兩個穿制服的人。查驗身份證件,所問問題在我聽來有點混淆古今,地名、關卡、紀年之類,之后把疑惑轉為關切: “你不該住這里。”接下來又說“這里不安全,城里有許多大賓館。”
“有你們在會不安全?”我迷惑地反問一句。這時我有些清醒,反倒是他們,一律帶著剛剛起床的表情,夢游般地來到了我的國度。對話時,我一直瞄著那只洗臉盆,就在民警腳邊,可別踢灑了。我真希望我眼睛有魔力能把那只罪證的盆推入床底。
難道這就是我在和田的全部經歷嗎?我知道,我累了。白天,我躺在旅館里睡覺,白天的旅館變得異常安靜,和田河(救過斯文赫定的河)、古西行者、高僧的墓塔、老子拴驢的樹,都先放放吧,等等吧,我會去看的,我現在需要的是睡眠。一天午飯后,我路過旅館接待室時被兩個小孩子吸引,小的那個,也就三四個月大,由于他母親(管鑰匙的那個維吾爾族女子)照顧另外一個略大一些的孩子而忽略了他,他感到屈辱和憤慨,眼里汪著眼淚,但并不滴落。我站在他身邊,他知道我站在他身邊,還不會抬頭瞅,在屈辱和憤慨之上平添了一份害羞,這么復雜的情緒同時出現在一個嬰兒的眼睛里,就像繁復的色彩同時出現在一朵花里……為什么要讓我看到這個場景?為什么用一個嬰兒打擊我脆弱的神經?我又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這種地方?那是我第五次還是第六次的新疆之旅?兩年后我再到新疆,新疆的塔克拉瑪干,這回我繞過了和田——也繞過了旋轉的樓梯和窘迫的夜,繞過了真實、真相,我當時所正在經歷的漫長的情感折磨……
再提一筆宋云。離開和田他到達了善持山,滿心疲憊的他忽見山谷和暖草木春青甘泉美果蝶醉花叢,一個真正的西行者受得了千萬苦但受不了溫柔,芳景追人歸懷,思念如決堤,果然,宋云“觸動心腸,遂病了月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