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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照片(中篇小說)

2007-01-01 00:00:00
滇池 2007年6期

楊昭簡歷 男,彝族。1965年3月生于云南昭通,1987年7月畢業于云南師范大學中文系。在《滇池》、《大家》等刊發表過小說、詩歌、散文、文學評論。現為昭通師專中文系副教授。

負片

在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屈辱與痛苦的折磨后,于彬終于狠狠心跟妻子付萍協議離了婚。朋友們安慰他的時候都說如今不離婚就算是跟不上時代了,離婚算什么?離次把兩次婚就像是弄丟了一只兩只爛襪子似的,完全不必把它放在心上。可于彬就是無法把這次離婚與丟了只爛襪子等同起來,在他原先的人生規劃中,從來就沒想過這輩子要多擁有一只或兩只臭襪子、一次或兩次婚姻的,沒想到如今頂多才擁有半次婚姻付萍就不肯跟他合作了。

付萍因為自己紅杏出墻而有些慚愧,在分手的時候就沒怎么為難于彬,只提出了要把女兒茜茜帶過“那邊”去的要求。“老李保證過要把茜茜像親生女兒一樣對待的。”付萍低著頭小聲解釋道。付萍在市醫院干部病房當護士長,工作上常常忙得不可開交,茜茜很多時候就被扔給于彬去照管。時間一長,茜茜跟于彬好像就是要比跟付萍親一些。原來的這個三口之家里,現在只剩下茜茜能讓于彬的感情有所寄托了,要讓茜茜突然就從他身邊離去,想想實在讓人受不了。但他知道要是他不同意付萍的這一要求,這個任性的女人就只會繼續讓他戴著頂耀眼的綠帽子、繼續讓他痛不欲生度日如年而不會跟他心平氣和地分手的。

18年前,于彬從一所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后被分配到市一中教語文。那年頭,本科畢業生還香噴噴地冒著熱氣,要找個把女青年來做老婆并非難事。可是于彬好不容易才熬成了正式的城里人,跟條件差的姑娘好他覺得自己吃了個老虧,在條件比較好的姑娘面前又總是忘不了自己是從農村來的,還沒跟人家建立起真正的對象關系往往就自己先矮下去半截,于是,好的壞的他一個也沒撈著,接二連三地錯失了良機。其實,就算是在那些條件較好的姑娘當中,愿意嫁給他的人也還是有的,只不過于彬自己都先撤了,人家也就不好再死纏爛打了。這世上可以嫁的人又不是只有于彬一個,大姑娘家的,誰還能不要塊臉呢?趕快另找個差不多的把自己嫁出去吧。這樣一來,于彬覺得自己仿佛只是在睡夢中微微翻了下身子,便一下子滾落到28歲高齡的未婚者行列里去了。仔細想想,自己原先瞧不起的那幾個女青年,其實做老婆也滿合適的,都怪自己沒及時下手,她們都早就被別的男人認領回家做老婆去了,悔之晚矣!悵恨久之!正在這令人尷尬的時刻,他的一位同事挺身而出,大力撮合他跟付萍正式談起了戀愛。剛開始相處時的付萍是比較溫柔和善解人意的,而且還很年輕漂亮,更重要的是她也跟他一樣是從農村來的,這一點讓于彬沒有了心理壓力,他就吸取了以往跟女青年們優柔寡斷地相處最終拜拜的慘痛教訓,一改挑肥揀瘦的壞習氣,抓住機遇開拓進取,沒費多大事就把付萍搞到了手,并快馬加鞭地以結婚證和婚禮雙管齊下的方式及時地鞏固了自己的戰果。總算是在城里有個屬于自己的小家了,從幼時起就萌發的人生理想總算是開始兌現了。原以為跟付萍生活一輩子會很和諧幸福的,誰料到提前洗盡“泥土的芬芳”而進化為小市民的她婚后不久就漸漸變成了另一個人,先是抱怨他比她大了6歲老馬吃了嫩草,然后動輒就罵他“農民”,現在更是發展到了不顧一切地要與“農民”徹底決裂的地步,全然忘記了自己也是農民出身這一事實。“老馬吃嫩草”是不爭的事實,可是大學本科畢業與衛校畢業之間的差距也不容忽視啊,至少打個平手是沒問題的;付萍罵他“農民”于彬也還能夠理解,那是因為農民出身的自卑感多年來已經成了她生命里一塊越來越大的結石所致;至于要跟“農民”徹底決裂而將自己這把嫩草拿去給另外一匹更老的畜生啃,這在于彬看來就純屬脫掉褲子打老虎——臉也不要命也不要了。讓女兒跟她改嫁過去受一對不要臉的狗男女熏陶,女兒將來會不會也變成付萍那樣的騷貨?可是,讓女兒跟她去“那邊”,生活在物質條件優裕的環境里,茜茜將來大概就不必再背負著農民血統沉重的屈辱了吧。況且,茜茜雖然也在他面前說過幾次她恨付萍及其情夫李時祥的話,可當茜茜過10歲生日李時祥送了她一部法國愛可視的Mp4播放器時,她回家來后臉上的表情還是很愉快的。要叫于彬送,大概只能送一支英雄鋼筆或一只凱蒂貓卡通文具盒吧。女兒感情上可能是愿意跟他過的,理智上卻很可能更愿意跟付萍和李時祥過。問女兒,她只低著頭說了句:“隨便。”然后便是一副要哭了的樣子。女兒一說了“隨便”,于彬對她的去留問題就更無法隨便了。設身處地地想想,如今這年頭誰還耐煩放著富日子不過而偏愛過窮日子呢?

思前想后,出于為女兒的未來考慮,再加上擲了三次硬幣來占卜,于彬很勉強地接受了付萍提出的離婚條件,獨自一人留在了教師小區的一套90平米的福利房里。就像他的朋友雷頌歌強調指出的那樣:既然不幸是由那對狗男女造成的,他們又有的是錢,他們當然就該對最大的受害者茜茜負起全部的責任。

付萍是在護理生病住院的李時祥的過程里背叛于彬的。那個李時祥是個商界“成功人士”,是個錢多得發慌的趾高氣昂的雜種。李時祥年輕時曾因流氓罪進大牢里去進修過幾年,出來后腦袋開了竅,先是倒騰雞蛋、火腿,后來又倒騰鋼材、水泥兼承包建筑工程,再后來又搞起了房地產,三五個回合就先富了起來。倒騰雞蛋、火腿時李時祥叫“雞販販”,倒騰建筑工程后改叫“包工頭”,后來倒騰房地產就被新聞媒體改稱為“成功人士”了。他那成功端的是非同小可,據說有個經濟學碩士生導師還專門以他為研究對象呢。可“成功人士”也得生病啊,李時祥也難以脫俗,沒成功似的稀里糊涂地就生了病,并住進了市醫院的干部病房里。按說李時祥并非干部,但自有相當級別的干部會替他張羅住進干部病房的事,不是有句俗話說“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么?付萍一開始也沒怎么在意這個歸她護理的病人,可有兩三位經常在電視上對全市人民作重要指示的官兒從百忙中抽出寶貴的時間來,三天兩頭就往李時祥的病房里跑一趟,還對她作了“一定要照顧好李時祥同志”的重要指示,她付萍要是再不上點兒心也就顯得太沒覺悟了,太對不起上面多年來對她的培養了。這“成功人士”的名號看來也不像眼下那些多得能堵死抽水馬桶的什么“教授”、“副教授”之流那般浪得虛名,人家李時祥來的可全都是硬道理啊,動不動就送付萍一份厚禮,還說什么只有像付萍這樣漂亮的女人享用那些禮物才不至于糟蹋了它們。也怪于彬當初沒有及時勸阻付萍接受那些現在看來明顯是不懷好意的禮品,導致了如今家庭破裂的結局。他以為現在的醫生、護士不收禮的早就絕了種,就連中央電視臺不也天天在說“今年過節不收禮,收禮只收腦白金”么?病人或者病人家屬送的東西,只要你一口咬定它們不是禮物而是“腦白金”或者其他名稱的東西,你就盡管來者不拒并且多多益善地笑納吧。就是這種收了糖衣炮彈還沾沾自喜的心態最終徹底毀了于彬的人生,讓他承受了作為一個丈夫最難以承受的恥辱。禮物的送和收肯定是會出效果的,多來上那么幾個回合,付萍就漸漸看于彬不順眼了,覺得當初自己嫁了他這么個清高的窩囊廢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當教師有什么好?名義上叫做什么“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可學生家長送條香煙來還得考慮影響而不敢收呢。就算是收下了吧,回頭不是還得自己掏腰包買些價格差不多的書本、文具之類送給學生么,哪像付萍收李時祥的禮物時這般心曠神怡?可是李時祥的禮物送得也太頻繁了些,價位也越送越高,終于就送得付萍開始有了心理壓力。雖然世懂得不收白不收的道理,但你總得回送點什么吧。遺憾的是她雖官至護士長,可離成功女士的標準好像還差著那么一小截,要奉陪李時祥,好像還更需努力才成。她跟于彬一個當護士長另一個做教研組長,每月的收入加在一起也不算少了,可兩人的家都在農村,那收入的流失情況肯定就很嚴重。當初家里人吃糠咽菜節衣縮食地供他們讀書,硬是把兩個鄉下人盤成了一對如假包換的城里人,那種艱辛真是不堪回首啊,回報多少都是應該的啊。近幾年,付萍見周圍的姐妹們很多人都買了私車,自己就不甘心落在人后,咬咬牙買了輛“福特”來開著玩。養車再加上集資購房,每月都必須償還銀行貸款,看著像是早已奔了小康,實際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除了把自己當作禮物外還買得起什么貴重物品回送給人家呢?李時祥這雜種真不愧是精明的生意人,兩三萬塊錢的投資就買到了一個嬌艷的少婦,讓她自覺地跟他有了那種事情。那時候李時祥的病還沒有完全治好,老雜種帶病堅持勾引少婦,鬧得整個干部病房的醫生、護士甚至個別病人見到他倆時臉上就都笑得十分考究。跟付萍同在一個科室的一個小姐妹嫉恨付萍的桃花運,又恨自己年紀輕輕的卻沒有誰送貴重禮物給她,就把付萍的丑事遮遮露露地告訴了于彬。在經過了調查、跟蹤、盤問、取證、確認等一系列環節扎扎實實的工作之后,于彬終于甩開膀子大干,狠狠地收拾了付萍一頓,并邊砸東西邊聲嘶力竭地叫囂著要跟她離婚。奇怪的是最先想離婚的是付萍,可自從那次于彬打了她以后她卻從此不再主動提離婚的事了。要是付萍趁他剛對她施加過家庭暴力的大好時機跟他鬧離婚,從各方面來說對于彬都將是相當不利的。那段時間,付萍幾乎天天在看一部反映家庭暴力問題的電視連續劇《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她不可能回不過神來把那電視劇的劇情與她剛剛承受的家庭暴力聯系起來,她要是心再狠些,就算是把他送進班房里去蹲上一段時間也是完全可能的。幸好付萍平時不加強政治學習,連現在早已進入了法制社會時代都不知道。兩人現在以協議的方式離了婚,這種結局應當說是最恰當的……好像是最恰當的。

半年多里于彬都一直被前妻的背叛帶給他的恥辱壓得透不過氣來,甚至曾動過先殺人后自殺的念頭,離婚告別宴上卻突然在跟前妻碰杯時得到了解脫,多喝了幾口酒后就莫名其妙地“想通了”:千真萬確,付萍跟他根本就沒有什么緣分,海不曾枯石頭也沒有爛可人心卻早就爛得臭得糞瓢都舀不起來了。付萍命中注定了就是屬于李時祥的,是遲早要被那老雜種撿回家去的。既然如此,這十一年來他于彬豈不就像是一直在占用著別人的女人?而且,這十一年來他豈不是一直在發綠帽子給李時祥先生戴著?這一思路好像還很哲學似的,令他喜不自勝,雖然酒醒后他也明白這個想法純屬自欺欺人,而且還比較陰暗、變態,可他要是不這么想,以后他自己的日子真的就沒法過下去了。前妻只要茜茜和“福特”,把房子、家具、存折都留給了于彬,也不消讓他來考慮女兒撫養費的問題,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這婚離得還是比較劃算的。家丑的公開外揚本來是讓人抬不起頭來的,沒想到分手卻似乎給每個前家庭成員都帶來了皆大歡喜的結局,仿佛經過長期艱苦卓絕的奮斗后他們三個人終于推翻了三座大山似的。離完婚后,于彬又重新過上了單身漢的那種雞飛狗跳、無拘無束的幸福生活,想什么時候睡覺就什么時候睡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衛生也不必心驚肉跳地時刻注意著了,三天兩頭還能毫無心理掛礙地跟朋友喝上幾杯酒,就算喝醉了也不關誰的屁事。于彬甚至覺得跟他那些仍舊困在圍城中的朋友相比,自己已經是個幸運兒了。

不幸的是這樣的神仙日子沒過上多久,于彬便又重新陷入了深深的自憐情緒中無力自拔,痛切地感到婚一離自己的人生就算是徹底完蛋了。隨著時間的流逝,剛離婚時的那種自欺欺人的解脫感、幸福感再度被日益深重的失敗感、屈辱感所取代。他消沉得都不太愿意出門了。也就是從這時候起,親戚、朋友、同事們便開始前赴后繼地給他介紹對象了。大家都殷切希望他早日尋到新歡,以便讓他“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重新跟大家一樣過上水深火熱的夫妻生活。大家為他介紹的對象也并非全都是廢品、次品、二手貨,她們當中也不乏觀賞性、實用性俱佳的候選人,甚至有個別的基本上還屬于未婚,但于彬卻始終不識好歹,一個接一個地回絕了。 “你他媽的別以為自己能一直這么香噴噴的。走著瞧吧,再錯過我給你介紹的這個女人,你以后只能找個皺巴巴的老媽媽!”雷頌歌氣急敗壞地罵他。

這段時間,每次跟某個介紹對象別別扭扭地見面時,于彬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上大學時暗戀過的一位名叫劉紅妍的女生來,他就忘了此刻正在面前跟他就婚姻問題進行著正式或非正式談判的對手,沉浸在對劉紅妍的懷念之中,并借這份懷念來撫慰他那顆因受到前妻的傷害而痛不欲生的心靈。這樣一來,他跟女方的對話便有一搭沒一搭的,還時不時抬起頭來奇怪地看著女方問:“你說什么?”被于彬冷落過的女方事后都氣沖沖地朝用廣告手法向她們推銷于彬的介紹人怒吼道:“這家伙神經有毛病!”

差不多兩年的時間就這么過去了,門前冷落鞍馬稀的局勢漸漸顯出,于彬卻一點著急的跡象也沒有,一如既往地過著他的單身生活。好在此時于彬擔任著高三畢業班的班主任兼兩個班的語文老師,忙得恨不得邊拉屎邊吃飯以騰出更多的時間去干工作,倒也沒怎么覺得寂寞。事實上他是在有意虐待自己,有意用超負荷的工作量來逼得自己沒時間去想那些屈辱的往事。就算是偶爾有點閑暇吧,他也總是盡力讓劉紅妍來填充那段閑暇,竭盡全力地將前妻和李時祥從內心里趕出去。

夏天快過去的時候,學生、家長、老師共同的高考噩夢終于結束了。這一屆高考是于彬從教十八年來成績最好的一屆,他班上光是考上北大、清華、復旦、南開和武漢大學的學生就各有一名,在全市引起了轟動,市電視臺還為此給他做了次專訪。于彬不敢把這次高考看做是自己事業成功的標志,是對家庭不幸的一種補償,倒不是謙虛,而是覺得這成績實實在在是只屬于那些玩命地苦讀的學生的。沒有他們,尤其是沒有那幾個考上了一流大學的學生,誰肯正眼看看他于彬呢?這些學生是他的恩人,是他們幫了他的大忙,把他推送到電視臺的鏡頭前來了。于彬原以為在電視上露露臉成為名人后會對自己的屈辱感有所緩解,不料上了電視后心境照樣是一片灰暗。成績歸成績,屈辱歸屈辱,兩者都很醒目地在那兒擺著并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于彬就像是上身穿著范思哲西服下身的褲子卻破爛得露出了屁股那樣惹眼那樣招來了極高的回頭率。社會上的人一提起于彬來就感慨萬千地說:“我操!老婆當了潘金蓮還搞出了這么大的名堂來,不容易啊!沒見過戴著綠帽子還這么玩命干事業的,真的是不容易啊!”也許沒有這么個成績,他的家丑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家喻戶曉深入人心,廣泛地被群眾免費共享了吧?

學校領導咬著牙狠狠地發給了于彬一大筆獎金,并緊緊握住他的手使勁地搖著,不住地感謝于老師忠誠于黨和人民的教育事業、忍辱負重、逆水行舟、勤奮努力、無私奉獻的崇高精神。實事求是地說,盡管學校領導說這類話早就說順了嘴,兩片嘴皮子上下一吧嗒這個悼詞級的評價就出來了,但這種高度的評價于彬也并非就受之有愧。大家都很清楚:把于老師的前妻拐跑的那個市里著名的企業家李時祥的兒子李帥就在于彬當班主任的那個班上,人家于老師并未趁當班主任之機便對李帥有過任何報復或歧視的言行,而是始終一視同仁、以德報怨,幫助原本成績并不怎么理想的李帥考入了四川大學。不容易啊!真的是不容易啊!聽聽那個李帥在高考總結座談會上是怎么說的:“從于老師的身上,我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么叫做一個人民教師高尚的職業道德!我要以于老師為榜樣,將來也當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長時間熱烈的掌聲)許多從教多年的老教師也都有這么個體會:只要上心,教書這職業是完全能夠讓人脫離低級趣味而變得很干凈很無私甚至很純粹很高尚的。瞧瞧人家于老師,一個現成的例子不就活生生地擺在大家面前了么?暑假期間,團市委組織了一次主題演講比賽,于彬他們教研室的一位去年才參加工作的年輕女教師便把他戴綠帽子和無私奉獻的先進事跡寫進了演講稿,并噙著熱淚在臺上聲情并茂地對上千人煽了煽情,博得一陣陣潮水般熱烈的掌聲,捧回了一張一等獎的獎狀,還被市里的大領導邊親切地拍著她的肩膀邊表揚道: “不錯不錯,小同志你很不錯啊!”這次演講比賽讓大家猛然間又想起了于彬至今仍舊孤身一人的現狀,便又再次自發地積極行動起來,齊抓共管,群策群力,掀起了替于老師介紹對象的新高潮。于彬卻照樣每次一邊跟女方約會著一邊專心致志地想他的劉紅妍,偶爾碰上個把出眾的,他也會及時提醒自己:別現在看著還過得去就昏了頭,以后肯定比付萍還欺負人!

幸好學校領導及時組織了在這次高考中成績突出的部分教師去北戴河旅游療養,于彬才得以暫時從跟各色女人走馬燈式的會面中突圍出來。他們一行十余人先到了省城,在那里呆兩天,等領導辦完私事后再飛往北京。同行的老師們暗地里都在大罵校領導混帳、自私,自己風流去了卻讓他們無所事事地干等著,于彬和雷頌歌則對此顯得有些興奮,他倆都是從這里的師范大學畢業的,跟好些在省城工作的同學已有許多年沒見過面,這次停留正好為他倆提供了與昔日同窗重逢的機會。正片

剛到省城的那天下午,于彬在教育賓館里接到了雷頌歌的電話,讓他火速趕到師大文學院去。原來雷頌歌這廝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自己一個人已經先跑到了那里,去跟一位畢業后留校的女同學見了面。雷頌歌跟那位留校的女同學多年前曾似是而非地處過一段時間,這次重逢差不多就成了對他倆那種關系的一次確認。留校女同學沒想到自己基本上都已經人老珠黃了,丈夫都早已在外邊半公開地與別的小女人鬼混了好幾年了,還能遇上個十八年來一直對自己心懷鬼胎的男人,一顆芳心便又重新濕漉漉的,激動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留校女同學聽說于彬也來了,就讓雷頌歌把他也約過來,她再叫上幾個在省城的老同學,大家去城南邊找個館子好好聚一聚瘋一瘋。

于彬他們住的教育賓館離師大不遠,他很快就來到了母校跟前,卻停在校門口不想進去。于彬對他的母校有著一種近乎圣潔的感情,在畢業后的十八年里數次到省城來卻一次也不敢進母校去。每次從校門口往里面張望,總覺得那里面早已物似人非,不再是讓他刻骨銘心地珍藏著最美好的青春記憶的那座校園了。他給雷頌歌打了個電話說他就不進學校去了,說他就在校門口等雷頌歌和留校女同學出來吧。他蹲在地上抽著煙等著,這一等就足足等了四十分鐘。

沒想到啊,沒想到那么光芒四射那么充滿詩意的四年大學生活,不到四十分鐘便回憶完了,再也找不到別的什么可供回味的了。他想起他曾經參加過的一位退休教師的葬禮,那個老右派一生坎坷,七十多年的艱辛歲月不也被學校領導三分鐘的悼詞就給打發了嗎?所謂生活,不就是由一大堆亂糟糟的瑣事、臭事構成的嗎?多少的痛苦多少的悔恨、多少的恥辱多少的折磨、多少的憂慮多少的恐懼、多少的無聊多少的卑劣、多少的庸俗多少的無奈,它們全都能鐫刻到一個人的墓碑上去嗎?人活這漫長的一輩子,究竟有多少點點滴滴是值得反復咀嚼回味的呢?

于彬打量著從身邊走過的鮮嫩的大學生們。他們還沒被生活擦傷過,他們是幸福的,至少在畢業前尚未被拋入激烈的生存競爭的絞肉機之前是幸福的,可他們漠然的神情、漫不經心的動作和嘴里無聊地哼著的周杰倫之流的歌曲卻明明白白地顯示出他們對此毫無覺察,就像他于彬當年一樣,總覺得自己是普天下最最不幸的人,卻一再在未曾意識到幸福的降臨之時就讓它白白地與自己擦肩而去了。他當年也跟他們一樣年輕,驕傲得公雞似的,現在卻已經成了他們的叔叔輩了。千真萬確,他也曾經無憂無慮,也曾經充滿青春活力,也曾經富有沖動與幻想,那么他的人生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開始發霉的呢?他現在的生活中還能找到哪怕一絲一毫殘留下來的詩意嗎?對劉紅妍的懷念大概算得上是吧。

他的心緒一下子就變壞了。他掏出手機來又給雷頌歌打了個電話過去催促,雷頌歌說快了快了,一分鐘,頂多一分鐘就出來了。結果這“一分鐘”又捱了差不多半個小時。

于彬像是擺地攤的人那樣鋪了一張報紙坐在地上,直等得身上都快要長出青苔來了,雷頌歌跟那個臉蛋紅撲撲的留校女同學才從校園里走出來。他趕緊站起身,看著他倆身上披著黃昏時分的柔和的光斑沿著校園里的林蔭大道款款走來,一路上有說有笑的,便想起了自己心底里的那份隱痛。此時他心里已沒有了跟他們去聚會的興致,但約都約好了,人家都已經走近前來了,想推辭恐怕也推辭不掉了吧。

留校女同學邊風情萬種地走上前來邊用普通話跟于彬打著招呼,剛剛跟他握上手,她的手機鈴聲便響了。于彬聽見有人在話筒里抱怨女同學召集他們吃飯,他們都在館子里等了一個小時了卻不見召集者露面。留校女同學忙說來了來了馬上就來了,一分鐘,頂多一分鐘就來了。于彬射了雷頌歌一眼,心里頗詫異:他倆說話的口氣怎么一模一樣的,都在說“一分鐘,頂多一分鐘就來了”?

“咱今天喝個痛快,就不開車了。咱打的過去吧。”留校女同學說。

他們攔下了一輛出租車。雷頌歌跟留校女同學都硬要于彬坐在前面,于彬則覺得把女士安排到副駕駛位上是每個男人義不容辭的責任,堅持要讓女同學坐到前面去。最后雷頌歌硬把他塞進了副駕駛位。車開動以后于彬回過頭去跟雷頌歌與留校女同學說話,發現他倆的手是拉在一起的,才明白人家硬要叫他坐在前排的道理。他又想起了付萍給他戴的那頂綠帽子,心里涌起一陣悲憤與酸楚,頓時對身后的兩個老同學產生了幾分厭惡。

他們在一家名叫“城南舊事”的餐廳前下了車。于彬記得“城南舊事”是一位名叫林海音的臺灣女作家的一篇小說的標題,看來留校女同學對這次聚會真的很用心啊。

八九個老同學中女的都認真地化了妝灑了香水,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本來面目給篡改了,企圖遮掩住流逝了的歲月;男的都很仔細地梳過頭,身上穿的都顯出了一種很精心的隨意。連雷頌歌也不知何時搞了個叛徒式的發型,快速地與省城的時尚接上了軌。

于彬從襯衣口袋里掏出一包他家鄉生產的香煙來想發給幾個男同學抽,卻被一個跟留校女同學一樣也當上了教授和碩士研究生導師的男同學客氣地擋了回去。教授掏出包“云煙印象”來連連說道:“抽這個,抽這個!這個不嗆人。”然后很嗆人地硬塞了一根在于彬手中。于彬這時才注意到幾個男人面前的茶幾上擺的都是極品“熊貓”、“中華”、“玉溪”之類連毛主席都抽不上或者不怎么舍得抽的名煙,比他于彬手里的那種香煙至少要貴上十倍。他到圓形的餐桌邊上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大家也紛紛從沙發上起身跟著他坐了過來,仿佛他于彬在老同學們當中挺有號召力似的。于彬坐的那個位子靠近門邊,服務小姐上菜時最有可能將盤子、碟子、湯碗之類從他頭頂上遞過去,要是不小心,湯汁就有可能會滴到他的身上。如果要認真計較起來,那位子是專門屬于一桌人中地位最卑微也最知趣的人的。沒有誰安排他去坐那個座位,是他自己認的。在餐桌邊,大家都在興致勃勃地談著各自的近況和當前從事的工作,交換著印制得很考究的、頭銜一大串的名片,或者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發送到別人的手機上,像是友情頗真摯似的。于彬低著頭,默默地呷著就餐前端上來的云南綠茶,想著自己劣敗者的境遇。偶爾有個把老同學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向他打聲招呼,像是很關切地問問他的近況,他卻覺得人家是在可憐自己,便很辛苦地堅持著微笑。到省城來之前他曾想象過跟老同學們重逢時的那種親熱與激動的情景,現在卻覺得這類聚會不過是用某個人的悲慘遭遇來反襯其他人的春風得意罷了。這是一種需要。

酒菜很快就上齊了。服務小姐禮貌得過了頭,每次上菜時都不忘彎下腰對于彬說一句“先生,對不起,打擾您一下”。上菜的姿勢也很標準,盤子、碟子端得平平的,湯汁一滴也沒機會灑出來。于彬倒是希望滴點湯汁在他身上,那樣他就可以找到發火并且拂袖而去的借口了。

碰過第一輪杯后,大家先是談了一陣老同學中誰出了國,誰混到了副廳級,誰下海去發了大財以及房子、車子、職稱、股票這一類話題,然后又把當年的幾位老師當作笑料糟蹋了一番。講著講著,那位抽“云煙印象”的教授俯身在桌上,一臉爛笑地問:

“嗨,你們還記得我們那一屆那個唱小夜曲的男生嗎?那個云南蠻子,叫……是叫什么名字來著?”

“萬……萬……”

“萬華!”

“噢,想起來了。哈哈,那家伙!”

“我的媽喲,這世界真是有趣,連萬華這種活寶都會有!”

他們所嘲笑的那位姓萬的同學是生物系的。當年他們上大學時學校為了抵制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侵襲,嚴禁男生到女生宿舍樓去串門,即使男生確實有事需要找某個女生,也必須先在女生樓底層的值班室登記好后,由管宿舍樓的一個老太婆站在樓下,臂戴值勤紅袖套手握著喇叭聲色俱厲地沖樓上大喊:“××系××級的××同學,××來找你了,下來!”如此高聲喊叫上幾遍后,那個被叫了名字的女同學怕老太婆把她的名字一直喊到地老天荒,只好滿臉通紅地跑下樓來,跟來找她的同樣滿臉通紅的男生在一樓值班室里被老太婆監視著會面,整個過程極像是一次探監。萬同學大概是愛上了住在第三棟女生樓里的那位女生,又不愿意讓值班室的老太婆扯著破鑼嗓子去糟蹋他心愛的女同學的名字,就天天晚上九點三十分準時結束晚自習離開教室,九點四十分準時背著書包挎著一把紅棉牌吉他來到女生樓前的幾株玉蘭之間,把書包放在地上便對著一座七層的大樓忘情地彈起吉他來,一首接一首地唱著愛情歌曲。萬同學演唱的時候身后總會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來自各個系、各個年級的男生,大家假裝在聽萬同學演唱,實際上卻是在趁機肆無忌憚地觀賞朝著萬同學這面的女生樓窗口前眾多的美女們。其他棟女生樓的許多女孩子也趕過來了,與第三棟女生樓的女生們一起萬紫千紅地擁擠在窗前,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地互相開著玩笑,用非常好聽的聲音嚷道:“給你唱的!給你唱的嘛!”有時候男生女生們也會跟著萬同學一起怪聲怪氣地唱起來,于彬至今都還記得,即使大家都在怪唱的時候萬同學臉上依舊是那副憂傷的神情,萬同學是非常非常認真的。

到了夜里十一點三十分,保衛處的同志就會準時走過來拍拍萬同學的肩膀,用非常遺憾的語氣說道:“同學,熄燈休息的時間到了,明天再來吧。”萬同學就彎下身去拾起擱在地上的書包,看也不看他身后仍在抓緊時間眺望美女的眾多男生一眼,低著頭默默地一個人朝第四幢男生宿舍樓走去。他的憂傷的背影至今還時時浮現在于彬的腦海里。

在萬同學演唱的那一年半里,因為聽得多了,并且多次跟唱過,于彬學會了不少愛情歌曲,它們大部分都是臺灣校園歌曲。他常常一邊跟著萬同學唱一邊焦急地在對面女生樓的一扇扇窗前尋找著劉紅妍的身影,可一旦找到了,他的心里卻又有幾分難過,覺得像劉紅妍那樣的女孩真不該混在那些故意吸引男生觀賞她們的瘋丫頭里面。

“我一直想給晚報寫篇文章,探究一下那個叫萬……萬什么的唱小夜曲算不算是一種性騷擾。”教授左顧右盼地說道。

“你沒有這個資格!”于彬忍不住憤憤地說了一句。

“喲嘿!你以為你于彬就比萬華好?你當年還不是只敢偷偷愛著那個劉紅妍,連人家給你照片也不敢去接。”雷頌歌嬉皮笑臉地說道。

于彬低著頭將雙手伸進了褲兜里,拼命忍住了將酒桌一下子掀翻的沖動。

幾年前的一個暑假里,于彬在去外地開會時遇上了一位大學時代曾經跟萬同學住在同一間宿舍里的老師,于彬問他萬同學當年天天晚上究竟是在為誰演唱,那人說:“不知道啊,我們問過他一萬遍也沒問出個結果來。有時候真想把他的日記偷出來,看看到底是哪個女生讓他這么痛不欲生,我們也好去說服她嫁給老萬算了。你可能不知道,其實我們宿舍的人對老萬都挺尊重的。老萬這個人心很好,又特別真誠,可惜愛鉆牛角尖,心事太重了。愛情沒有出路,畢業后不到一年就臥軌自殺了,遺書只有一句話:‘我愛,但我不能!’唉,這么重感情的人我這輩子也只見過他一個。”

于彬聽說萬同學自殺了,心里感到很難過。他想起當年自己無意間發現的一個神秘的現象:萬同學天天唱歌的那地方的那幾株玉蘭,花朵開得比校園里其它地方的玉蘭更大,花期也更長。碩大的花瓣白中泛綠如夢如幻如怨如訴,像是誰的靈魂附著在了上面,令于彬依稀恍惚地想起了某個遙遠的夢境。

萬同學這位在有的人眼里挺可笑的人正是他所崇敬的那種人。他跟萬同學一樣有過相似的情感經歷,只不過由于怯懦,他沒能像萬同學那樣愛得那么的壯烈。

上大三時,于彬動了報考研究生的念頭,便常常在黃昏時一個人從校園的后門出去,沿鐵軌散著步到一條河邊去背背英語單詞。那是一條在省城里被稱為“江”而其實僅有二三十米寬的河流。那時候不足兩米深的水流還沒被污染,天天都有人在岸上垂釣,還常常可以看到幾個初中生脫光了身子跳下水去,一邊游著狗刨式一邊快活地互相叫罵著。兩岸高高的土堤上生長著一些高大的桉樹,銀綠色的葉片細長細長的,很像河里的一種小魚。常常有人到這里來支起大鐵鍋來用桉樹葉子熬制一種名叫“桉油”的東西,這時空氣中就四處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桉樹的香味。一聞到這種氣味,于彬的心境就十分沉靜,就想起了他故鄉那褐紅色的拱起了脊背的原野,以及原野盡頭像是用排筆在地平線上刷出來的墨綠色的松樹林子。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注意上了一個也愛來這附近散步的女生。這女孩從籠罩在紅瓦屋頂的學院教師生活區之上的霧靄那端走了過來,穿著一件橘紅色的毛衣,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纖塵不染的輕盈的魅力。她有時獨自一人來,有時則有另一位個子較高的女生陪著她一起來。這個愛穿橘紅色毛衣的女生腦后梳了一條長長的發辮,鼓鼓的額頭很光潔。每次見到她那亮亮的額頭跟她那根長辮子,于彬腦海里就會蹦出一句話來一“瓜兒離不開秧!”那是于彬在心里為她的發型取的名字,既俗氣又貼切,跟于彬老家的農村生活之間有著一種緊密而又隱秘的聯系。 “瓜兒離不開秧”臉上的神情看上去總是顯得很明朗,仿佛從來就不知道這世上還會有什么憂愁似的。正是這一點最讓于彬怦然心動魂不守舍。“瓜兒離不開秧”喜歡在一條鋼軌上搖搖晃晃地行走,有時走得很慢,有時則很調皮地越走越快。不論走得快或慢,走上不多大一會兒,兩只伸開來平衡身體的手就有些忙亂地上下擺動一氣,猶如鳥兒倉皇撲騰的翅膀。于彬數過,她在鋼軌上一次最多只能連續走上九十六步,往往在雙臂胡亂擺動幾下后就搖晃著身子從鋼軌跌落到了枕木上,這時“瓜兒離不開秧”就獨自笑出了聲來,仿佛這種失敗有趣得要命似的。每當“瓜兒離不開秧”從于彬的身邊走過時,于彬便努力做出一副專心讀書的三好生的樣子來;當她已經走了過去之后,于彬驚異地發現自己竟具有一種特異功能——能夠用后腦勺真切地看到她在鐵軌上搖搖晃晃的背影,那根長長的粗粗的黑黑的亮亮的辮子、那件讓人嫉妒又讓人想伸手去觸摸的橘紅色毛衣、那伸展開來舞蹈般優雅地揮動著的雙手,那向鋼軌外側猶豫不決地微微拾起的一條腿……

有一次下了體育課后,一位姓曹的體育老師在閑談中告訴于彬跟幾個男生說小腦發育得不好的人平衡能力比較差,這種人最容易暈車了。要是你們當中有誰暈車,沒事就常常去鐵路上練練走單軌吧。于彬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瓜兒離不開秧”容易暈車,怪不得她在鋼軌上走不穩當呢。從這以后,每當到了要放假乘車回家或者要收假乘車返校時,于彬的心里就隱隱有些難受。他從來沒有暈過車,但只要乘車時身邊有人暈了車,于彬仿佛就看到了此時正在崇山峻嶺的道路上的某一輛客車里嘔吐不止、臉色蒼白、渾身乏力的“瓜兒離不開秧”,他便會為自己不能親自去照顧“瓜兒離不開秧”而深深自責,便會一路上贖罪似地盡力照料身邊那另一個暈車的人,那些蒙他照顧過的暈車者則很可能會一輩子也無法忘懷他這個學習雷鋒的好青年,事實上有位老太太就曾經給于彬所就讀的中文系寫過一篇措辭很深情的感謝信,使于彬一下子就成了全系同學的笑料。

于彬腰上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跑到外面去接聽,是這次與他一起準備去北戴河的同事陳老師打來的電話。陳老師問他和雷頌歌在哪里,要不要跟他們一起去“老知青”吃燒烤。

他一點也不想跟他們去吃燒烤,但這個電話為他提供了一個離開“城南舊事”的絕好的機會。他知道再跟里面這幾個混蛋呆下去,他今天非把自己灌醉了不可。

于彬接完電話回到酒桌邊,向教授和其他幾個同學謊稱有要緊的事要趕回教育賓館去,大家也沒怎么挽留他就讓他先走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在他們心目中是個很掃興的家伙,人家早就盼著他滾蛋了。

他乘上了一輛公共汽車。車里擁擠著的大多是跟他一樣衣著寒酸的乘客,他聞到了他的酒臭跟眾人的體臭混合在一起后形成的一股難聞的氣味。車廂內有座位的乘客要么在借玩手機或者看晚報打發時間,要么就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車窗外面;那些手抓住頭頂上的握環,身子隨著汽車晃動著的人們,臉上都是一副在憂憤而默默忍受著的表情。他注意到站在后門口的一對民工模樣的戀人,小伙子一只手緊緊抓著面前的不銹鋼扶手,另一只手則有力地將他的女友攬在自己胸前,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擋住別人的推擠。車廂里的乘客臉上基本上都是一副傳染性很強的悒郁神情,只有那偎依在小伙子胸前的姑娘仰著一張幸福的笑臉,目光水盈盈地看著小伙子;那小伙子也一樣眼神里充滿了自信,臉上一副開朗的表情。他倆沉浸在相愛的世界里,完全忘記了生活的艱辛、乏味、丑陋與邪惡。除了他倆,其他乘客跟于彬一樣,都屬于怯懦地熬著枯燥乏味的歲月,又怯懦地被歲月消磨掉、埋沒掉、篡改掉的那種人。

像車門邊的那個小伙子一樣,于彬內心里對劉紅妍也深藏著一種想用自己的身體去保護心愛的人的愿望。可是,當該他挺身而出的時候,為什么他卻怯懦地縮在后面呢?

他不能原諒自己。

下了公共汽車后他來到了當年曾經數百次來過的那條河流與那兩道鋼軌交叉的地方。

當年,這一帶基本上都還屬于郊區的農田,要一直過了鐵路橋后才能看到鐵路局稀稀疏疏的低矮的簡易職工房舍。從學校后門到河邊的路上,經常可以看到幾只鳥雀在地上啄食,由于行人稀少,鳥兒們膽子都奇大,往往要等到行人走到離它們只有一兩米遠時才飛離地面;如今,昔日的農田早已蕩然無存,一座座漂亮的樓房拔地而起,這里已成了省城十分搶手的一片住宅小區。商店和住房的背后,借助密集的路燈燈光,可以看到河堤已被改造成了時髦的沿江公園。幾百對戀人仿佛接到了市政府強制前來這里集中的命令,聲勢浩大地展開了散步、摟抱或接吻的群眾性活動。這里早已不再是專屬于于彬和劉紅妍的世界,只有那兩道反射著路燈燈光的鋼軌仍在忠實地替他珍藏著近二十年前的記憶。

因為暗戀上了“瓜兒離不開秧”,于彬到鐵路邊來已不再是為了學英語,事實上他早就放棄了考研的意圖,在他的人生里還有什么能比“瓜兒離不開秧”更重要的東西呢?只要不下雨,每天他都會在河邊焦灼地等待著、眺望著。要是直到天黑了都還沒看到她的身影,他就會一直胡思亂想下去,擔心她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煩;直到第二天或者好幾天之后再次看見她,他的心跳才會平穩下來。長久的等待之后,只要她的身影沿著鐵路向他這邊走近來,他的等待便得到了回報,他的焦灼便得到了撫慰,那時候鋼軌就會像一聲歡快嘹亮的呼喊,耀眼地反射著夕陽的余暉。

“瓜兒離不開秧”像是對生活中潛藏著的種種危險與邪惡毫無覺察,幾乎每天都一直要等到太陽西沉時才往回走去。于彬就天天拖到那時候才從草地上站起身來,凝視著她那在夕陽的余暉中漸漸模糊的背影,與她保持著約五十米的距離,尾隨在她身后慢慢走著。他想這么多次的暗暗護送她應該已經感應到了他就在她的后邊,她應該默認了他的尾隨、目送,他與她之間應該已經建立起了一種默契,應該是這樣的。如果他不是個來自農村的毫不起眼的男生,也許他還應該有更進一步的表示,她應該是能夠接受他的啊。

沒有誰能懂得他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以防她萬一遇上不測時挺身而出的那份怯懦的勇敢、那份苦澀的甜蜜。光是想想自己能夠跟在她的后面,他便已經很滿足很幸福了。她肯定有個非常令人羨慕的家庭,她肯定從小就受著良好的教育,她肯定從未品嘗過考出了好成績卻因家境貧困讀不起書的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她肯定想象不到每次填表格面對“家庭出身”一欄時那種淚水從心底猛地涌上來卻無法從眼眶里流出的屈辱感。不,這一切跟她沒有絲毫瓜葛,就連夕照對她也滿懷著愛意,溫柔地裹著她那嬌小的身軀;就連常常在這一帶瞎躥的狗也從不向她吠叫。她不屬于我們這個世界,她是從一首抒情詩里優美地滑出來的一個句子。

他跟在她后面慢慢走著,心里想象著當她遇上了持刀的歹徒時他奮勇搏斗英雄救美的情景。歹徒應該是用一塊黑布蒙著破過相的面孔兇狠的家伙,手里握著的是那種鋒利無比的三棱刮刀,可是他一點也不害怕,假期里他不是剛讀過《射雕英雄傳》么?靖哥哥練的那種“降龍十八掌”他不是也頗有心得么?面對窮兇極惡的持刀歹徒他將飛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她一把拉到自己的身后。他將在她驚魂未定的注視下赤手空拳勇斗歹徒,三兩下,僅僅只是三兩下美輪美奐的出手便將歹徒手里的刮刀打飛,在空中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后插在枕木上,在風中冷颼颼地晃動著,而歹徒也被他打得趴在地上活像一只癩皮狗,只能恨恨地看他一眼,然后又將腦袋無力地垂下。在這整個過程中她的小手始終在緊張地抓著他的衣襟,當他用歹徒的腰帶把歹徒捆好后,她朝他投來了充滿敬佩、感激、愛戀的一瞥……他等著那個持刀蒙面的歹徒的出現等得都有些不耐煩了,這混蛋再不出來成全他,他偷偷藏在書包里的牛角刀就快要生銹了啊。

一直到同班同學兼老鄉雷頌歌都已經替他打聽好了她的基本情況,于彬還沒遇上那個假想中的歹徒。她叫劉紅妍,跟那位在女生宿舍樓前唱愛情歌曲的萬同學一樣,都來自云南,而且也都是生物系的學生。從此以后,云南便成為于彬心目中的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因為那里不僅誕生過杰出的詩人于堅、雷平陽,還出了個劉紅妍;因為劉紅妍熱愛那里,就連專業選的也是生物系,顯然這與作為植物王國和動物王國的云南有著密切的關系。關于云南,于彬只是從于堅和雷平陽的詩歌中略略了解了一點有關那個神奇世界的情況: “發情的土地蜂擁向天空\蜂擁向陽光和水\長滿金子的土地啊\長滿糖和鹽巴的土地啊\長滿神話和公主的土地啊\風一輩子都穿著綠色的簡裙\繡滿水果白鷺蝴蝶和金黃的蜜蜂\月光下大地披著美麗的麂皮\南高原的愛情棲息在民歌中\年輕的哲學來自大自然深處\永恒之美在時間中涅磐\……那一天我在你的紅土中睡去\醒來時我已長出綠葉”;“我只愛我寄居的云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云南,劉紅妍的云南,無邊無際的天空是那么明亮、清澈而柔和;云朵從發酵的大地升上天去,多彩多姿、風情萬種;少數民族從羊毛披氈里拿出酒和銅柄的尖刀……她來上大學之前大概穿的是筒裙,住的是竹樓吧。她的家大概掩映在高大茂密的芭蕉叢中,一條清澈的小溪從屋后蜿蜒流過,發出淙淙的響聲;說不定,她家里還養著成群的孔雀呢……

然而那歹徒卻一直遲遲不肯露面。

他給她寫了許多封情書、許多首情詩,等著不遠的將來的某一天一齊遞到她的小手里,讓她一口氣讀上半個月、一個月。哪怕到了他們結合后,他這一生里還將一直為她寫情詩,把什么勃朗寧夫人之流比下去。

然而那早就該滾出來成全他的歹徒卻一直遲遲不露面。

那一次,他照例又提前一點時間來到了老地方等她。他記得那天他腦海里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萬同學每天晚上的愛情歌曲會不會是專門為他的小老鄉劉紅妍而唱的呢?這個念頭令他隱隱有些不安,像她那樣美好的女孩子,這世上不可能只有他于彬一人會注意到,他的情敵將會有許許多多,而他們又都絕非吃素念佛之輩。那么他該怎么辦呢?

他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瞥見從身旁的鋼軌上搖搖晃晃地走過去的她。那天劉紅妍竟穿了雙高跟鞋,他的擔心便從情敵轉到了那對鞋跟上。他心里有種十分強烈的預感:穿著那樣的鞋子來走鋼軌肯定要出事情!

他收拾好書包悄悄跟在她身后,緊張地注視著她那搖搖晃晃地在鋼軌上移動著的背影。每天傍晚六點二十分左右都會有一列火車轟響著駛過這座鐵路橋,劉紅妍有些調皮,常常在列車已經迎面朝她駛得很近了的時候還要抓緊時間在鋼軌上快步走上一小段,然后才跳到鋼軌邊的平地上,笑嘻嘻地看著列車從她身側駛去。現在,火車已經在河對岸憤怒地吼叫著向她發出警告了。

這一次她好像有些慌了,伸展開來的雙臂似乎很難平衡住身體,劇烈地搖擺了幾下之后她便跳離了鋼軌,隨即她的身體倒了下去……

火車在鋼軌上駛過時發出的轟響聲既鈍重又閃耀著銀亮的光芒,在于彬的腦海里驚心動魄地渲染出一幅血肉模糊的特寫鏡頭來。他彎下腰來從滾動著的車輪的間隙中看過去,被火車隔在鐵道另一側的她仰躺在草地上,身軀看上去好像還完整。

像人類歷史一樣漫長的火車終于駛過去了,現在于彬可以在四米之內仔細地察看劉紅妍的傷情了。感謝上帝!她完好無損,只是一只鞋跟被崴斷了,也可能還扭傷了腳踝關節。

她現在已經從地上坐了起來,手里拿著那只鞋跟掉了下來的皮鞋在翻過來翻過去地看,臉上一副氣惱的神情。于彬在她臉上看不到絲毫驚悸、后怕的蹤跡,仿佛剛才那一幕純粹出自他自做多情的夸張的想象。

也許是因為剛才心理上過度緊張的緣故吧,見到劉紅妍平安無事后于彬立刻便感到自己渾身乏力,一步也無法朝她那邊挪過去。他猶猶豫豫地站了幾秒鐘,擔心自己那如同火車轟響般大得嚇人的“怦怦怦”的心跳聲會被她聽見,便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拖著沉重的步子朝著河堤走過去了。

劉紅妍把兩只鞋子都脫了下來提在手上,只穿著一雙肉色的襪子往公路那邊走過去了。她沒穿著鞋子走路的樣子實在讓人心疼,仿佛此時她正走在因為與越南人打仗而到處埋了地雷的云南老山前線。走了一百米左右后,她遇上了一輛人力三輪車,跟車夫說了幾句什么便坐上車走了。于彬的眼眶里一下子涌起了淚水。

太陽落下去了,世界漸漸熄滅,燈火離他那么的遙遠。風在桉樹的樹梢上唱著亙古的歌謠。他就那樣一直坐在河堤上呆呆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內心里充滿了悔恨和自責。十九年后的今夜故地重游,那份揪心的悔恨和自責仍然饒不過他:是什么力量使他無法越過那道窄窄的鋼軌勇敢地走到她跟前,安慰她,向她表示自己的關切,把她從地上攙扶起來,把她背在背上送她回去?為什么心中早就渴望著能有機會保護她,甚至還在書包里準備好了與歹徒搏斗用的牛角刀,而當她真的遇上了麻煩需要幫助之際他卻可恥地退縮了?十九年來,不,從自己一生下來的這三十幾年中,他不一直就這么怯懦地活著嗎?這樣活一輩子究竟有什么意思?他配愛她嗎?

他掏出手機來看了看,撥通了在“城南舊事”時接到了那個約他去吃燒烤的陳老9幣的電話。陳老師說他們還在“老知青”吃著,問他想不想過去,他說了句“我馬上來”就掛了電話。

他攔了輛出租車往“老知青”那邊趕了過去,他今夜決心把自己灌個酩酊大醉。

在北戴河療養的整個過程里于彬的情緒一直都很低落。大海并未讓他感到自己的胸襟開闊起來,相反使他更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個懦夫罷了,他只配一輩子生活在失敗與屈辱中。不能怪別人,一切不幸的根源都在他自己這里。

當初哪怕僅只是給劉紅妍修修斷了跟的鞋子也好啊。把弄彎了的釘子拿到鋼軌上用石塊敲直,再重新把鞋子與鞋跟釘在一起,這么個簡單的動作當年要是做了,他今生的命運也許就會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副樣子了。

有天夜里趁著月亮很圓雷頌歌把他拉到海邊,兩人躺在沙灘上聊了半夜。雷頌歌說那天在“城南舊事”聚會時大家都很擔心于彬的心理狀態,臨分手時一再叮囑他要好好開導開導于彬。于彬不想談那幫子春風得意的人,就把話題岔開,問雷頌歌跟那個留校的女同學是怎么回事。雷頌歌說:嗨!男人跟女人除了上床還能有他媽的什么事情?誰像你把什么事都搞得那么復雜?不過老兄我跟你說:我這回算是做了好事了,把她給徹底拯救了!她跟她丈夫關系不好,我跟她有了那種事以后她也就解脫了,你沒看見是我雷某使她返老還童的嗎?女人是什么?女人是把小提琴,你使得好了她就能奏出悅耳的音樂;使得不好她就只會嚎喪給你聽。全看你怎么對待她

于彬被他的這番話觸動了:是啊,女人是什么樣子跟男人怎么對她關系太大了!要是于彬對他的前妻付萍也像他當年愛劉紅妍那樣全身心地去愛她,而不是僅只把她視為跟自己在一起生活并傳宗接代的配偶,她又怎么可能會背叛他呢?

自從當年永遠錯過劉紅妍后,娶誰為妻對他來說已經變得完全無所謂了。對前妻付萍,他從來就沒有傾心深愛過,只覺得這女人還不錯,跟她結婚還挺般配的。對他打算與之度過一生的這個女人,他像是挑選西瓜一樣從若干個水果攤子里把她挑了出來,帶回家去后卻很快就把她給忘了。后來當她開始變成一個怎么看他都不順眼的挑剔的女人時,他在心中對她只有怨恨,一次也沒想過自己究竟在哪些方面做得不好,以至使她對這場婚姻絕望透頂。

雷頌歌還在喋喋不休地大談著他的女人理論,甚至還講到了留校女同學與他妻子之間在生理上帶給他的不同感受,于彬的心卻被他此時剛剛發現的又一個重大的人生失敗壓得透不過氣來:作為一個丈夫,不,作為一個前夫,婚姻的苦酒是他自己在愛情中的失職釀成的,他原本是完全有條件把付萍愛成一個好女人的啊!為什么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非常嚴肅認真、循規蹈矩地生活,身后留下的卻凈是一連串失敗的印跡,而像雷頌歌這樣游戲人生的人偏偏卻事事順遂,夫妻關系也好得那么邪門?他與雷頌歌的活法究竟哪一種更可取呢?他自己的活法又究竟在哪個環節出了毛病呢?

他想得頭都隱隱作痛了還想不出個頭緒來。可就算是想出了個眉目來吧,一切都早已事過境遷了,失敗的標志早就永遠鐫刻在人生旅程上了。

畢業離校前的那一個星期里,大家都突然變得很重情,就連平時有矛盾的同學也坐到了一起,彼此認錯,握手言歡,盡釋前嫌,喝了酒后緊緊擁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大家紛紛在別人的畢業紀念冊上情真意切地留言,互相索要或贈送照片,一種離別的感傷情緒迅速傳染開來。

那天下午,雷頌歌把于彬叫到宿舍樓的過道上,告訴了他一件事情:

“哥們,你猜我剛才干什么去了?”雷頌歌問他。

“我怎么可能知道?大不了逛毛貨街去了。”

毛貨街是省城里的一條小巷,據說解放前那里除了是獸皮的集散地外,還同時是一個妓院云集的地方。

“嘿嘿,你這狗日的!”雷頌歌回敬了他一拳,“告訴你吧,我找劉紅妍去了!”

雷頌歌說半個小時前他看到劉紅妍在圖書館后面的那個小樹林里看書,就大著膽子走過去跟她攀談起來,說他有個好朋友暗戀了她整整兩年,再過幾天就要回七百公里之外的老家去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得到她的一張照片,希望她能夠滿足他的這個愿望。劉紅妍瞪大了眼睛看著雷頌歌問: “你不是在騙我吧?”雷頌歌就賭咒發誓了一番。劉紅妍沉默了一陣后,答應了雷頌歌提出的送他朋友一張照片的請求。

“哥們,今天下午六點正,她在學校后門口等你。到時候你記著把校徽別在左臂上,這是暗號。拿到照片后約她去什么地方走走談談,說不定就將她拿下了。”雷頌歌叮囑道。

“兄弟,謝了!”于彬感動得一拳將雷頌歌打了個趔趄。

那天下午他照了好幾次鏡子,激動地想象著再過一會兒見到劉紅妍并從她手里接過照片的幸福情景。他一定要為自己沒有幫她修鞋跟誠懇地向她道歉,掀掉這塊幾個月來一直壓在他心頭的大石頭。既然都已經說破了,他還要邀她去走走鋼軌,把這兩年來他對她的情意毫無保留地全部向她傾訴出來。他還要請她答應跟他通信,答應讓他畢業參加工作后請假上來看望她。

雷頌歌這廝會不會是在捉弄他呢?

管他的!就算是被他騙了,白跑一趟又有什么關系呢?

六點差一刻他便到了學校后門那里,遠遠望見她已經等候在那里,心里感動得直想流淚。他放慢了腳步走過去,不斷地在心里給自己打氣:這一次,說什么也不能再退縮了!

這時正是吃晚飯的時間,住在校外幾個宿舍區的學生端著搪瓷口缸或鋁制飯盒絡繹不絕地從后門走進校本部來,朝三個學生食堂那邊涌去。劉紅妍的身影不時被人流遮住,但于彬依然一眼就看到了她拿在手上的那張照片。她把那幅照片翻了過來,讓白色的背面朝上,這樣行人就看不到那照片的內容是什么了。她是個細心的女孩子。

于彬鼓足勇氣走了上去,只見她眼里盈滿了等待的焦灼,她甚至脖子都伸長了,腳也似乎踮了起來,在亂糟糟的人流中努力辨認著誰才是值得她把自己的玉照交付出去的那個人。她當然也看到了于彬,眼神里卻仍然是那種等待、辨認的焦灼,絲毫也沒有認出知己時所應有的那份驚喜。于彬趕緊怕冷似地把雙臂抱在胸前,用右手掌遮住了別在襯衣袖子上的那枚校徽。

也許自己在她心目中,不過就是個冷漠無情的路人罷了,也許自己就是她最最討厭的那類見死不救的混蛋吧!他似乎已經看到了當她認出她等的那個人竟然是他時,眼里那道一閃即逝的失望與厭惡的光。

他就那樣雙臂抱在胸前,低著頭縮著肩猥猥瑣瑣地從她身邊逆著人流走過去了。跟她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們之間的距離甚至還不到五十厘米,但他明白他與她之間真實的距離應該是在一百億光年以上。

他滿面淚水地硬著頭皮朝前走著,不敢回頭去看她一眼。他走到幾十米外的一家小賣部前面買了包香煙,抽出一支來點燃吸了幾口,又狠狠地將它掐熄。他橫下心來,返身朝著她走了過去。

可是就在他離她只有十來米遠的地方,他的雙臂又下意識地抱在了胸前,直到再次與她擦肩而過后仍沒放下來。這一次,他甚至看到了她手里拿著的那張照片的背面寫著一行小字。他剛剛擦干了不一會兒的眼眶里又盈滿了淚水。這一次,他心里十分清楚:就在幾秒鐘之前,他已經永遠地與她擦肩而過了。

這時于彬聽到身后一聲巨響,仿佛要把黃昏時分透明的天空撕裂一般,一列火車憤怒地大吼了一聲,朝著夕陽落山的方向一頭撞去。

北戴河之行結束后于彬跟大家一起回到了學校。離開學還有十來天,校領導和幾個同事想趁著這難得的閑暇安排于彬與兩個企圖再婚的女人見見面。這一次,于彬堅決拒絕了。

一天黃昏,于彬正在家里用遙控器選著頻道看電視,住在他樓下的雷頌歌就趿拉著一雙便鞋急匆匆地跑來砸他的門。他開了門問出了什么事,雷頌歌一把抓住他,一邊下樓一邊說:

“快!快!你根本想不到是什么事!”

進了雷頌歌的家門后他又跟著雷頌歌直接進了書房。雷頌歌指著打開著的電腦屏幕說:

“你看!你看!”

屏幕上是一幅他們從北戴河回到北京時雷頌歌用數碼相機為于彬拍的照片,背景是天安門前行人川流不息的金水橋。當時于彬的臉上呈現出來的是一副與背景極不相稱的落魄表情。這次旅游過程中于彬一直對照相提不起興趣來,每次要拍照差不多都是被眾人逼迫著才站到鏡頭前去的。

雷頌歌用手指頭指點著照片上正在從于彬身后不遠處走過的一個女人,激動地喊道:

“你看看!你看看!”

一股強烈的熱氣流沿著于彬的脊柱猛地竄上了他的頭頂,他喊了一聲:

“啊!”

照片上那個穿著白色的短袖襯衣與白色長褲的女子不正是劉紅妍嗎?這么多年過去了,她臉上依然是那副明朗的表情,光潔的腦門后面,依然拖著那條又黑又粗又長的辮子。永遠永遠,永遠是將近二十年前的那個“瓜兒離不開秧”!

“拿u盤來,我把照片倒給你。”雷頌歌說。

“我沒有。”

“買一個啊!”

不僅沒有u盤,于彬的家里連電腦都已經壞了快兩年了。他倆趕緊下樓去,到另一幢樓去找到他們學校教物理的沈老師,請他帶他們去買了只u盤來,又去于彬家里檢查了一下那臺壞了的電腦。

“硬盤物理壞道太多,沒有修理的價值了,”沈老師很內行地說道, “這種破電腦,連硬盤都只有4G,抱出去扔到垃圾堆里都嫌丟人。我帶你找我朋友去買臺新的吧,可以優惠兩百來塊錢。”

于彬急于獨自坐在電腦前面反復仔細地察看劉紅妍的倩影,就決定當晚就買一臺回來。他現在一個人過,不在乎幾千塊錢。沈老師問他對電腦有什么具體要求,他說要液晶顯示屏的,分辨率越高越好。

電腦搬回來安裝好后他倒了杯酒坐到了它前面,用鼠標不停地在劉紅妍的身影上點擊著放大鍵,點擊著昔日那段歲月。酒喝去半瓶后他腦海里已有了另一部高清晰度的顯示屏,即使閉上了眼也能異常逼真地看到劉紅妍從天安門前走過的畫面、在學校后門附近手里拿著照片等待著的畫面、坐在鐵道邊上氣惱地看著斷了跟的鞋子的畫面、像一只雛鳥般伸展著雙臂搖搖擺擺行走在一根鋼軌上的畫面……他趕緊關上了電腦。

到了后半夜他醒了過來。由于喝多了酒,感到口干得要命,就從床上爬起來一口氣喝了兩大杯冷水。這么一折騰睡意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再不想躺回到床上去了。百無聊賴地把那只拆下來的壞硬盤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他搞不清楚什么叫“物理壞道”,想把它撬開,看看那壞道究竟有多壞。

正好沈老師因為忙著張羅替他買新電腦,把他的修理工具和幾張碟子忘在了于彬家里。于彬找到一只口子上呈“米”字型的起子擰下了硬盤上的幾顆古怪的螺釘,費了很大的勁后終于撬開了硬盤。

只見在一大堆極其復雜的構件里靜靜地躺著一只約一毫米厚的圓形的金屬片,中間有一砣隆起物壓著,仿佛是來自外太空的某種不明飛行物的模型。在剛剛撬開硬盤的那一瞬間,它閃耀出一道眩目的光彩,沉靜而又輝煌,神秘而又自信。于彬甚至不敢用手去輕輕摸它一下,怕在上面留下污濁的印跡。不一會兒,大概是跟空氣接觸所致的緣故吧,它的光芒慢慢地收攏、熄滅了,變成了一塊雖然還明亮著但已明顯漸漸開始黯淡下來的圓盤。

原來那只鐵盒子里珍藏著為我們這個世界所不配有的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美麗!雖然僅只是一瞬間的閃現,但也足以反襯出現實生活的卑污。

這污濁、殘破的人世間一定存在著某種需要用整個心靈去供養、去呵護的美麗,那份美麗是那么的罕有而脆弱,令人不忍帶她到這俗世間來變成一片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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