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素凈的青花,深深淺淺印進凝白如玉的瓷骨里,古典優雅,寧靜悠遠,簡練豐富,發出最古老而又最前衛的色釉的純粹氣息,一如容貌秀美,身材苗條,表情鎮定,舉止雍容,披著金黃色閃光的波浪形頭發的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靜靜地坐在客廳的壁爐旁,望著墻上的斑點,任意識之流無拘無束流淌時,深邃明亮藍如海水的眼里發出的自由純凈之光。
青瓷的生成,需要上等的土質,烈火的鍛造,小心翼翼的呵護,要有懂得看的人用心去體會,看到她的水墨意味,幽幽青氣,看到她滲透到骨子里的水樣“青澄”,看到她在“鍛煉”過程中形成的無數“冰裂”。然而,這“冠蓋滿京華”的美,同時又是易碎的啊,因為她是這樣脆薄,這樣清凈,這樣眷戀舊事,使她無法對抗堅硬的現實。
弗吉尼亞的一生,不正是一件完美的青花瓷從出土到碎裂的過程么?這一切,僅用了59年,她“青如天,明如鏡,聲如磬,薄如紙”,卻胎骨極堅,即使碎裂也不改其瓷質,體現出生命的尊嚴。
上等的土質
1882年1月25日,是一個寒冷的日子,倫敦的霧此時還是薄薄的一層,輕游于大街小巷。在19世紀英國著名作家和編輯家萊斯利·斯蒂芬家里,一個女嬰降生了。她的降生,并沒有帶給斯蒂芬任何驚喜。因為她之上已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和一個姐姐,而那時,是一個男權的時代。
但對于弗吉尼亞而言,卻不可避免地攜帶著知識貴族的血液,可以說,良好的血統使她極具寫作天賦,更何況,她的童年與少年時代,隨著父親出入各種文學沙龍,結識了著名作家托馬斯·哈代、亨·詹姆斯和哲學家赫伯特·斯賓塞,并深受他們文學創作思想的影響。
家境的富裕,父親的博學,家藏的豐富以及當時這么多學者的影響熏陶,使她具有豐富的精神世界和細膩敏感的性格。或許正應了那句話,內心敏銳的人往往是身體孱弱的,弗吉尼亞自幼因身體原因未上學,在家里跟著父親讀書。她似乎天生就注定要成為作家和思想家。她小時候所受的教育固然東鱗西爪,但她父親萊斯利的深湛學識并不弱于一所學校。
少女時代,她就能一目十行,用收割機的速度閱讀文學作品,連飽學鴻儒的父親,也不禁驚嘆女兒是在“吞噬書籍”。他早就看出她會成為一位真正的作家,他給女兒的忠告只有寥寥數語:“閱讀你喜歡的書,是因為你喜歡它,絕不要假裝贊賞你不贊賞的東西”,“用盡可能少的語言,盡可能清晰地寫,準確地寫出你的意見”。
烈火的鍛造
在所有人的眼里,弗吉尼亞又美麗又聰敏,她注定過得幸福而滿足。然而,事實正好相反,父親的男權意識,同母異父哥哥的性侵犯,親人的早逝,前夫的同性戀傾向,作品初期的不被理解,使她飽受生活的打擊與摧殘,使她曾三次精神崩潰。而我們所接觸到的她的作品《海浪》、《達羅維夫人》、《到燈塔去》,這些現代主義意識流的代表作品就是在她處于精神崩潰的邊緣時寫作出來的。
弗吉尼亞的父親男權意識嚴重,他給家中的男孩提供良好的教育,讓他們上牛津、上劍橋,女兒卻只能留在家里接受一些七零八碎的知識。他通過檢查每周賬目顯示憤怒來粗暴傷害可憐的女兒。受盡創楚的弗吉尼亞被迫扮演多重角色——女主人、社交界新手、看護、學生,孱弱的她顯然難以勝任,她的身心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重壓。更何況,她還要同時承受她哥哥的性侵害呢!她在《存在的瞬間》中寫道:“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條不幸的小魚與一只巨大的騷動的鯊魚關在同一個槽里……”這直接導致她后來對男性的拒絕,也成為了她提倡女權主義,去深刻了解女性,寫作女性微妙心理的重要原因。她在《達羅維夫人》中,將這種寫作理念體現得淋漓盡致。其間有對女權的呼吁,對戰爭罪行的控訴,生與死,靈與肉,愛與恨,金錢與名義,外在和內心,理智與情感,出世與媚俗……這一切似乎都是她自己所經歷的生活,只是,她選擇的結局不是小說主人公的結局罷了。
她13歲遭遇母親早逝,15歲姐姐去世,22歲父親逝世,24歲哥哥過世,生命的十年內,死亡接踵而至,在以后的歲月里反反復復糾纏她的想象,她與死者的靈魂對話,意識之流也越來越清晰。其間,她在這種與鬼魂的交流中寫出了《出航》、《海浪》等偉大的小說。然而,與此同時,她的靈魂也備受煎熬,她割不斷連接往昔的臍帶,因而也無法呼吸到現實清新的空氣。
她這一生,在恐懼、憂傷、記憶和創造的重負中,經歷著煉獄般的痛苦,卻成就了她美麗高貴發出異樣光輝的文字。
小心翼翼的呵護
弗吉尼亞的人生最美的階段,如一朵開放在英格蘭的百合,靜靜地發出香味,這種香味,來自懂她的人小心翼翼的呵護。
范妮莎給了她最細致的關心。弗吉尼亞的父親過世,她便帶著她搬出海德公園處的舊宅,租住在布盧姆斯伯里的戈登廣場,這使弗吉尼亞不由發出歡呼:“現在我們是自由的女人了!”在這里,她不僅收獲了自由,還收獲了一大批有卓著才情和思想的朋友,組成了當時英國學術領域最具影響力的知識精英團體“布盧姆斯伯里團體”,其中有作家倫納德·伍爾夫、文學批評家德斯·麥卡錫、經濟學家約翰·凱恩思、畫家鄧肯·格蘭特、藝術批評家羅杰·弗萊、作家福斯特、哲學家羅素、詩人T.S.艾略特等,他們是“歐洲的金腦”,給予弗吉尼亞友誼、智慧和信心,將平等的精神灌輸到她的心靈深處。這使她的文學創作更注重了精神含量,發出金玉般的聲音。
她天生的雅致和稍帶文氣的文藝復興風格的柔美甜蜜,受到倫敦上流社會的歡迎。一些適合在客廳發生的故事在百合盛開的午后陽光下,給了弗吉尼亞思維和情緒的起伏波動,形成了她獨特的文字格調,她任由想象馳騁,萬物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在她的筆下一一展現,她的細致敏銳,令人訝異。
更值慶幸的是,她有一個饒有文才,深具眼力的丈夫倫納德。他被弗吉尼亞的嫻雅風度、超凡智慧所征服,盡管她曾因第一篇長篇小說吞食一百片安眠藥,精神分裂,兩個月對他不理不睬;盡管她對男性總是冷漠,她還有嚴重的同性戀傾向,但他對她始終如一地理解、支持、愛護,可以說,多次患精神病的弗吉尼亞能取得今日的非凡成就,倫納德居功至偉。
像云一樣消失
然而,即使生命再值得留戀,弗吉尼亞也最終走到了絕望之境。 1941年3月28日,一個晴朗、明凈、微寒的日子,弗吉尼亞來到羅德梅爾附近的烏斯河畔,袋里裝滿沉重的石頭,一步一步走向河中心,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她留下兩封遺書給她的姐姐和丈夫,她說她已預感到又要發病,而且這一次不會再度痊愈,只好自己走向生命的終點。她在作品中反復描摹過的死的意象,終于被她自己涂上最耀眼的一筆。如她所說,她終會像“浪尖上的云一樣消失”,對她而言,死亡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開始。
直接置她于死地的,是德國空軍于1940年在英國連續實施的“海獅行動”和“月光奏鳴曲行動”,傷亡數萬之眾。德軍的炮彈毀滅了她原本脆弱的靈魂對倫敦的依戀,她在給友人寫的信中說:“我生命的激情,那就是倫敦城……看見倫敦整個被摧毀,這太刺痛我的心了!”
而一直困擾她的則是死亡的幽靈。她的寫作是不隨流俗的,她的思考則一直沉浸于過去。在長篇小說《海浪》中,女主人公羅達心中一直存在著一種誘惑,她想以完全順從的姿態將自身滲透到自然中:“我將撒手……我要解放那受抑制的、被阻礙的欲望,任生命被耗竭,被吞沒。”她期望自己“騎在狂暴的海浪上,然后沉沒而沒有任何人來救我”,終于,她跳海自殺了。而弗吉尼亞選擇的是河。她留給后世的是她不屑于流俗的創作態度和她在現代主義的寫作創新勇氣,她的作品“猶如一部女性的心靈史,幽暗朦朧地、忽隱忽現地,可以看見世世代代婦女的形象”,她在《墻上的斑點》中表達她對生命的困惑:“到底為什么人要投生在這里,而不是投生在那里,不會行動,不會說話,無法集中目光,在青草腳下,在巨人腳趾間摸索呢?”她的感覺如此細膩,也許正是這種細膩使她如此脆弱敏感戀舊,使她以決然的方式破碎,像云一樣消失啊!
如今,弗吉尼亞·伍爾夫在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越來越清晰,她是20世紀上半葉世界文壇的一個奇跡,她注重人的內心世界,通過人的內心獨白和自由聯想來發掘心靈深處的奧秘人性的寫作特色,使她的文學成了古典與現代的分水嶺。她傳奇的人生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天才女人經歷曲折豐富的人生道路。是的,她是一個天才,一團釋放其才華時具有強度殺傷力的火焰。
已經過去66年了,我們仍能聽到她走向水中的剎那,青瓷附地的堅實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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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吉尼亞·伍爾夫】
英國著名女作家,世界三大意識流作家之一,女權主義運動的先驅人物,被認為是20世紀現代主義與女性主義的先鋒之一。主要作品有《墻上的斑點》、《海浪》、《達羅維夫人》、《到燈塔去》、《雅格布的房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