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山的節(jié)日》是著名作家周立波寫于1965年的一篇散文。此文篇幅不大,只4000來字,記敘了毛澤東1959年6月回故鄉(xiāng)韶山的情形。它通過對一些情節(jié)的細致描述,顯現(xiàn)了人民領袖的別樣風采。這樣一篇文章在當時應當是不存在異議的,政治上、藝術上都站得住,可為什么后來卻演變成一樁所謂“事件”?要說清其中原委,也許應當從文章的產生說起。
一
1959年6月25日傍晚,毛澤東在羅瑞卿等人的陪同下,回到了老家湖南湘潭韶山沖,此時距他最后一次離家,已經有32年了。毛澤東在父母的臥室,仔細看了兩位老人的照片,對老人的過早去世,表達了深深的遺憾;他又去了自己當年的住房,弟弟毛澤民的住房……當晚,他吟成了一首后來為人們熟知的詩作《七律#8226;到韶山》:
別夢依稀咒逝川,
故園三十二年前。
紅旗卷起農奴戟,
黑手高懸霸主鞭。
為有犧牲多壯志,
敢教日月?lián)Q新天。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煙。
詩前面有一節(jié)小序:“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到韶山。離別這個地方已有三十二周年了。”
第二天上午,毛澤東起了床,洗完臉后,就往外走,沒有對人說他要到哪里去。他走進自幼相識的毛霞生家,問了問家庭、生活、生產情況后就出來,走上屋后的小山。羅瑞卿等人不知他上山干什么,毛澤東也不說。山上茅封草長,連小路也沒有。毛澤東緩緩來到山頂,在一個長滿茅草的小墳前站住了。大家一看墓碑,才知道這是毛澤東父母的合葬墓。
事先大家都不知道毛澤東要到這里來,所以什么祭奠表示的東西都沒有。隨從中有一個青年機靈地在樹間折了一些松枝,用野草捆成一束,交給毛澤東。毛澤東很從容地將這松枝獻在墳前,在肅穆的氣氛中深深鞠了一躬,隨行人員也隨著鞠了躬。
在往回走的路上,有人問:“要不要把墳修一下?”毛澤東回答:“不要了,保持這個原樣就行了?!?/p>
這天中午,毛澤東午睡起床,在穿衣服時,對羅瑞卿說:“我們共產黨人,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迷信什么鬼神,但生我者父母,教我者黨、同志、老師、朋友也,還得承認。”頓了一下,他又說:“我下次再回來,還得去看他們兩位?!?/p>
雖然離開家鄉(xiāng)32年,但毛澤東只在這里呆了兩天一夜,當天晚上,便由羅瑞卿等人陪同,前往長沙。
現(xiàn)在得說說作者了。周立波,著名的湖南籍作家。早年參加過“左聯(lián)”,后來到延安,在“魯藝”任編譯處長兼文學教員。1946年冬到東北參加土改,在這里寫出了后來榮獲斯大林文學獎的著名長篇小說《暴風驟雨》;此前,他還翻譯了蘇聯(lián)作家肖洛霍夫的長篇小說《被開墾的處女地》第一部。1955年,周立波回到家鄉(xiāng)湖南,擔任省文聯(lián)主席兼黨組書記。這段時間,他還創(chuàng)作了反映工業(yè)建設的《鐵水奔流》、反映農業(yè)合作化的《山鄉(xiāng)巨變》兩部長篇小說。
毛澤東回韶山的事,引發(fā)了周立波的興趣。之后,一直到寫作《韶山的節(jié)日》這篇文章之前,他先后6次到韶山參觀、采訪。當?shù)氐脑S多干部、群眾,都興致勃勃地為他講述毛澤東回故鄉(xiāng)時的情況。
1965年冬,廣州《羊城晚報》來人向周立波約稿。由于手頭材料周詳,又有機緣觸發(fā),當年除夕,周立波便一氣呵成,創(chuàng)作出《韶山的節(jié)日》這篇散文。稿子寄出后不久,便被以顯著位置刊登了出來。不料,一場風波也由此引發(fā)。
二
當時,《羊城晚報》是由時任廣東省委第一書記陶鑄支持創(chuàng)辦的。1961年,該報與《廣州日報》合并,歸廣州市委領導。1965年秋天,經濟形勢好轉,此時擔任中南局第一書記的陶鑄將《羊城晚報》復刊。
《羊城晚報》新復刊,當然希望有一些好的稿件。編輯找到了著名作家周立波,這就催生了《韶山的節(jié)日》這篇文章。
周立波所寫的《韶山的節(jié)日》寄到《羊城晚報》后,編輯部是很滿意的。用當時負責副刊的作家秦牧的話說,“文章寫得相當精彩,形象飽滿,栩栩傳神,在政治意義和藝術感染力方面都很出色。編輯總是希望有好稿子刊登的,我們讀了自然很高興”。
本來,一般的稿子是不需要再交上級審看的,可因為此文是寫毛澤東活動的,其中又涉及掃墓之類在當時有舊時代色彩嫌疑的內容,負責的編輯感到吃不準,便將文章打了多份,分送中南局領導、宣傳部和報社領導。
在發(fā)出征求意見的打印稿的同時,幾位編輯又仔細推敲了文章。他們覺得,文中幾處提到了陪同毛澤東的羅瑞卿,雖然是事實,可在當時社會上已隱約有了一些對羅瑞卿不利的傳言。為謹慎起見,他們略去了羅的名字;另外,文章中還提到了毛澤東夫人楊開慧烈士,當時國內各地報紙上極少出現(xiàn)她的名字,雖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大家認為還是應該保留文章中的相關內容。
征求的結果,各方都沒有提出什么意見。當時的中南局宣傳部長王匡,也注意到有羅瑞卿名字這一點,此外,均無異議??偩庉嫍钇孢€打電話詢問過中央,得到“可以由你們自己處理”的答復后,他們才在略去了羅瑞卿名字之后,將文章發(fā)表出來,見報的時間是1966年1月21日。
文章發(fā)表后,受到廣大讀者的熱烈歡迎,各界也都交口稱贊這是一篇好文章。陶鑄見到編輯部的同志后,也贊賞地說:“你們副刊一個月能有幾篇這樣的文章就好了。”
但文章發(fā)表后,韶山毛澤東故居陳列館的一位同志寄來信函,對這篇文章的一些細節(jié),提出異議,希望能予以更正。信件轉到湖南省委宣傳部,到了作者周立波的手里。周立波按照來信提供的情況,把文章作了修改。他在寄返宣傳部的修改稿里,提出兩點建議:一、按照來信意見,在《羊城晚報》上刊登一個更正啟事;二、把修改后的文章重登一遍。修改稿回到編輯部后,大家一致認為,好文章不妨再多發(fā)表一次,便將意見報上。陶鑄也說:把改正稿再刊一次好了,無須逐條更正。這樣,這篇文章在發(fā)表3個月后,在原來的版面又發(fā)表了一次。這件事無論在當時或在如今,都可算是十分例外。這次發(fā)表的時間,是1966年4月23日。
三
其實,《韶山的節(jié)日》在第一次發(fā)表時,就已經引發(fā)了某些人的不滿。當時,江青正在上海,與張春橋一起,搞“文藝黑線”論的準備。見到周立波這篇文章,江青大怒。她立即讓張春橋掛電話到中央宣傳部,予以指責。當時是副部長林默涵接的電話,張春橋在電話里說:江青看了周立波的《韶山的節(jié)日》,很生氣,認為這文章很壞,是丑化毛主席的反動作品。江青要我告訴你,要你通知全國報刊一律不準轉載。
接到張春橋的電話后,林默涵馬上把《韶山的節(jié)日》找來看了一遍,覺得沒有什么問題。但是他又知道,得罪江青,對周立波,對自己,都不是鬧著玩的。他馬上讓中宣部辦公室掛電話,通知6個大區(qū)宣傳部,請他們轉告有關報刊,不要轉載這篇文章??刹恢獮槭裁?,偏偏主管發(fā)表該文章的《羊城晚報》的中南局宣傳部沒有接到通知。是漏打了電話還是中南局領導覺得關系不大,沒告訴他們,我們不得而知。反正就在這條禁令下達后不久,《羊城晚報》再次發(fā)表了《韶山的節(jié)日》,這就是我們前面介紹的修改稿。
這下可真是闖下了大禍。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長的張春橋,給中南局負責人陶鑄轉去一封氣勢洶洶的信:
“××:周立波寫的《韶山的節(jié)日》,是丑化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反革命毒草。我曾告訴林默涵,要他通知全國各報刊,不許轉載。不知為什么廣東要再登一次?是否要為羅長子翻案?廣東的政治情況我不清楚,請你考慮。”云云。
陶鑄當時接到這封信時,很有些緊張。中南局宣傳部長王匡,也就是在發(fā)表文章時,提出略去羅瑞卿名字的唯一領導人,在一天半夜里接到陶鑄的電話,讓他去看張春橋的信。王匡看后,對其中提到“為羅長子翻案”,很不明白?!傲_長子是誰?”王匡問陶鑄。陶鑄說:“你怎么這么糊涂,羅長子就是羅瑞卿。你還不知道?張春橋信上說,已經叫林默涵通知你不轉載了,你又登了一次?!笨赏蹩锎_實不知道,因為他并沒有接到什么通知。
關于這一點,后來林默涵在了解到事情全部后分析說:現(xiàn)在看來事情就很清楚了,江青最不愿意毛主席回故鄉(xiāng)韶山,最恨別人提楊開慧同志,《韶山的節(jié)日》犯了她的禁忌,文章中就講了楊開慧同志,又重登了一次,怎么能不觸怒她呢?
可是,身為中南局負責人的陶鑄,手握重權,怎么在接到張春橋一個市委宣傳部長的信時,“有些緊張”呢?林默涵分析:他當然緊張。羅瑞卿是遭到林彪打擊的,而林彪當時權重一時。不小心被安上為林彪所仇恨的人“翻案”的罪名,還了得么?即使是中南局的負責人,也是吃不消的。
從后來的情況看,為此一篇短文章濫發(fā)淫威,泄不滿的,的確首先是江青。事情過后不久,江青還從上海打電話給林默涵:周立波、××很壞,陰風都是從他們那里刮出來的!
當時負責《羊城晚報》“花地”、“晚會”兩個副刊的作家秦牧,也聽說了“中央”有人來信,指責這篇文章有“嚴重錯誤”。但是,中南局的任何人,都沒有告訴報社錯誤在哪里。有一次見到王匡,秦牧就忍不住發(fā)問。王匡說,這事由我們負責,不關你們的事。秦牧百思不得其解,這樣的文章,有什么錯誤呢?王匡神色有些懊惱,只說:看先人墳墓的事,大概不該寫。為“羅長子”翻案之類屬內部斗爭機密的話,他不便說出來。秦牧對此解釋不以為然:“看先人墳墓絲毫無損于領袖的光輝?!睂Υ?,王匡只能默然。
就在1966年4月,作者周立波也聽有人說《韶山的節(jié)日》出了問題,可他并沒有太在意。他認為自己寫文章的素材,全部來自韶山毛澤東故居陳列館和當?shù)氐母刹咳罕姡瑳]有什么虛構之類。再者,文章是出于對毛澤東的熱愛,描寫的是毛澤東回故鄉(xiāng)時的情景,這能有什么問題呢?何況文章發(fā)表后,讀者群眾都給予了很高評價和鼓勵。當然,周立波沒有料到,自己的筆竟觸動了一個深有背景、無多高職位卻有非常權力的狹隘女人。
四
很快,“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席卷全國,《韶山的節(jié)日》的作者周立波自然成了批判對象。周立波的第一條罪名便是“寫了大毒草《韶山的節(jié)日》”。周立波對此一直不得其解。
可在當時,話隨批判者怎么說,被批判者是無權反駁,無法回應的,盡管“你百思不得其解”。對周立波的批判,不止長沙,湖南的益陽、常德、衡陽、洞口、邵陽等地,都有人起來批判。當然,一般人不能明了就里,只是泛泛跟在別人后面說此文是“反毛澤東思想”、“丑化毛主席”的大毒草;還有一些略知內情的人,便質問周立波與羅瑞卿有什么關系。其實,文章在最后發(fā)表時,羅瑞卿的名字并沒有出現(xiàn),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一切,當然是由江青、張春橋那封信引起的。
結果,周立波受到了無休止的批判。江青在一次講話里,先后6次點了周立波的名;在她、張春橋與林彪合伙炮制的“文藝黑線專政”論里,還把周立波早年寫的《暴風驟雨》拿出來“鞭尸”:“塑造起一個英雄形象卻讓他死掉,人為地制造一個悲劇的結局。”……
這樣的事,受牽連的當然不止周立波一人。原中南局宣傳部、《羊城晚報》,再加上同意發(fā)表這篇文章的人,統(tǒng)統(tǒng)被拉扯了進來。他們被加上了不同形式的罪名,予以追究。例如,當時負責并同意發(fā)表《韶山的節(jié)日》的作家秦牧,在遭到批判時,一些人責問他,為什么要同意放出這樣的“大毒草”,秦牧回應:我只能憑我的政治思想水平來工作,我絲毫看不出那是“毒草”,而且直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它錯在哪里。其實,一般人哪里看得出其中“貓膩”,他們只不過跟著人云亦云罷了。所以,對秦牧等編審者的批判,在此問題上是一直深入不下去的。
五
這件事鬧得這么大,后來甚至被稱為“事件”,可大多數(shù)當事人,其實并不明白。倒是身在其中,后來經過一番了解,明白了事情前后的秦牧一針見血地說到這件事的根子上:其實,“拆穿了不值一個爛錢!文中提到楊開慧烈士,觸怒了江青。于是制造借口,多方打擊寫作、發(fā)表這篇文章的人。什么寫了毛主席看望先人墳墓的事啦,什么‘你們是否要為羅長子翻案?’等等,都不過是幌子和恐嚇的話,實際上卑劣的叛徒江青的暴怒是那一切奇禍的導火線”。
其實在文章里,直接提到楊開慧的,只有一句:“他(毛澤東)的夫人楊開慧同志1930年就義于長沙,那時候,她只有29歲?!边@里,作者直稱楊開慧為其(毛澤東)“夫人”。另一處,在引用了毛澤東“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兩句詩后,周立波作了這樣的闡釋:“詩人歌詠的是一切革命的家庭,一切殉節(jié)的同志,自然也包括了他的壯烈犧牲的可愛的家人”?!拔幕蟾锩眲偨Y束后不久,羅瑞卿曾寫了一封信,對江青的這種行徑進行了更深入的揭示:
“叛徒和‘四人幫’的頭面人物江青,確實是對任何贊頌過楊開慧烈士的人,她都恨之入骨!因此,周立波同志因所謂《韶山的節(jié)日》事件,受到‘四人幫’無休無了的誣陷和打擊,就一點也不奇怪了。因為江青和她那些爪牙的淫威,我們毛主席的答李淑一同志一詞——《蝶戀花》,聽說在‘四人幫’被打倒以前,誰都不敢演唱。沈陽軍區(qū)文工團把《蝶戀花》創(chuàng)作成為一個舞劇,1963年左右曾來北京上演,聽說毛主席看過,而且稱贊是個好戲。江青聽說了,就對該團施加壓力。據(jù)說,她對該團領導人的談話,是這樣的:‘小小的一首詞,聽說你們創(chuàng)作成一出大大的舞劇,可惜我沒有時間去“鑒賞”!’話雖不多,但其反感、憤怒、仇恨之情,已充分溢于言表,從此該團不敢再演此劇了。
去冬(羅瑞卿同志此信寫于1978年2月)軍隊第四屆文藝會演,沈陽軍區(qū)文工團才將此劇再次排練重上舞臺。張平化同志和我都看過,張稱贊此劇內容好,藝術上也很美,我也有同感。就是這樣的好戲,竟被這個叛徒禁錮了十幾年。
江青和林賊相互勾結迫害我,當然有很重要政治上的原因,但在這個問題上恨我,也可能是原因之一,因為她知道我稱贊過多次演唱《蝶戀花》唱得較好的一個演員?!?/p>
通過羅瑞卿的信,江青在此事中的作為,其心理就更加清楚了。
隨著“四人幫”的倒臺,“文化大革命”的結束,許許多多如《韶山的節(jié)日》之類弄出很大動靜的“事件”,都煙消云散,水落石出。細細分析下來,只不過是一己私欲,一點說不出口的個人怨懟。今天看來,當時的政治生活已經相當不正常,相當個人意志化而不是充分表達人民意志了。
這種狀態(tài)終于不能延續(xù)。“文化大革命”結束就是人民不能容忍這種非正常狀態(tài)的表征。1978年初,周立波、秦牧等紛紛發(fā)表文章,對這一所謂“事件”,予以深入的揭示和堅定的批判。飽受“文化大革命”迫害、此時已經身殘的羅瑞卿也寫信,與周立波、秦牧等人的文章相呼應。此時,《韶山的節(jié)日》順理成章有了再次與讀者見面的機會。
《韶山的節(jié)日》的再次發(fā)表,是在《人民日報》“戰(zhàn)地”上。當然,羅瑞卿的名字也恢復刊出。文章的再次發(fā)表,仍然在讀者中產生強烈反映。使人民群眾可以看到,(大多數(shù)人,甚至是批判它的人,是沒有讀過和見過這篇文章的。)一篇懷著景仰、歌頌偉大領袖的好文章,是怎樣被加以莫須有罪名,遭到非常批判的。僅此一點,便可以見出批判者的荒謬和其不可告人的一番野心。(題圖為1959年6月26日,毛澤東在父母的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