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嘗勸學生讀金圣嘆《第五才子書》,對于自己作文總很有益處。只可惜中國小說于男子婦人間的事情總寫不好,此蓋是民族精神的致命傷,缺乏健全思想,無可如何也。《紅樓夢》的空氣要算是最好的,雖然賈寶玉的名譽太大,我不想替他宣傳,然而《紅樓夢》尊重女子人格這一點,又怎不令我們佩服。據考證家的報告,這卻又是滿洲人的光榮?!端疂G》所寫的是英雄好漢,但中國的綠林同文人士大夫也還是一個傳統,故秋心君曾向我發泄其憤怒,他說他最討厭武松,理由是“武松殺丫鬟”!此君大約是熟讀歐洲中世紀騎士的故事,其憤怒我可以同情也。金圣嘆《第五才子書水滸傳》我總勸學生們讀讀,可以啟發文思,我記得我從前讀到楊志在黃泥岡上生辰綱被打劫了的時候,眼看著十四個伙計軟倒地下,起來不得,“樹根頭拿了樸刀,掛了腰刀,周圍看時,別無物件,楊志嘆了口氣,一直下岡子去了”,在周圍看時別無物件句下有批:“只有滿地棗子!寫來絕倒?!苯鹗@先生這一筆,我當時很得到喜悅,仿佛把黃泥岡再描寫了一遍,滿地棗子,又足以現得黃泥岡此時的寂靜矣?!兜谖宀抛訒返谑仨椣拢@有一段文章,至今我很是佩服。這一回晁蓋蓋始出名,“我因是而想,有有全書在胸而始下筆著書者,有無全書在胸而姑涉筆成書者。如以晁蓋為一部提綱挈領之人,而欲第一回便先敘起,此所謂無全書在胸而姑涉筆成書者也。若既以晁蓋為一部提綱挈領之人,而又不得不先放去一十二回,直至第十三回方與出名,此所謂有全書在胸而后下筆著書者也。”這樣的著書之人,這樣的批書之人,都可以做我們的老師者也?!蔽覀冸m不必學著書,卻無妨學這一點安閑的態度,即是預備好好的做工作。唐人詩句,“閉戶著書多歲月,種松皆作老龍鱗”,其實是無全書在胸而姑涉筆成趣者也,不如金圣嘆的話親切而有味。在魯智深倒拔垂楊柳那一回,批書之人曾將“施耐庵”之名作一句文章,“發憤作書之故,其號耐庵不虛也。”這個作書之故我們不管他,這個批書之人,“予日欲得見斯人矣?!?/p>
(摘自《廢名文集》,原題為《<水滸>第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