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精神與人的藝術的救贖

關鍵詞:酒神精神 救贖 生存競爭 生存意志 生命 藝術

摘 要:人生是一場充滿苦難的競爭，生命無時無刻不在經受著生存的壓力，就像悲劇藝術為我們展示的那樣。而生存意志卻支撐著人去抗爭去奮斗，雖然結果總不免一死，但只要在強力意志的釋放中，生命曾經燦爛過#65380;輝煌過，那也不失為人生的勝利。通過藝術，我們可以把熱愛生命的酒神精神最大限度地張揚出來，從而實現人生的自我價值。

現今社會委實變化太快，以致當一個人成年時，最初出生的那個世界已不復存在。學生在學校所學的功課，一俟他們畢業的時候，都已經因為社會的迅猛變化而成為一堆無用的東西。人們為生存而奮斗，這似乎賦予了生活一些內在意義，目標似乎也比較明確。然而，由于知識#65380;技術和財富的泛濫，對大多數人來說，生存已不再是唯一的奮斗目標，競爭在加劇。在這樣的環境中，人們開始思考生存的本質和意義。人們發現，自己常常會為這類問題所困擾，諸如:“我是誰?我這是在哪里?我在干什么?我為什么要這么干?為了什么呀?”就像托爾斯泰借安娜和列文之口所說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做的一切意義何在?伴隨這些問題而來的，是令人煩心的焦慮#65380;苦悶和痛苦。對這些問題，尼采早已預見和體驗到了。在討論悲劇藝術的時候，尼采通過對酒神精神的闡發，向人們指出了一條超越現實痛苦的藝術之路。

在《悲劇的誕生》和其他許多論著中，尼采反復表達了對人生的悲觀的看法，他認為人生根植于痛苦。在他看來，人生充滿著痛苦和矛盾，人世就是永恒的變化和更新的夢幻。其實，尼采的這種觀點并不新鮮，他的老師叔本華大體上也是這么講的。尼采的獨特之處在于，他把人生的本質和人生態度嚴格地區分開來了。他認為，人世是難以從道德上去說明的，因為作為一種隱秘的本能，道德從一開始就對人生作出了死刑判決，人會為自己茍活于人世而更加感到難過。所以，尼采提出，要用審美的評價來代替對人世的道德的評價。現實是痛苦的，但它的外表又是迷人的;在現實世界永遠找不到正義和幸福。不過，如果像藝術家欣賞風景那樣去看待現實，你就會發現它是美麗而崇高的。人應該對現實采取藝術審美的態度，設法逃離痛苦的現實。“酒神藝術和日神藝術都是逃避的手段;酒神藝術沉浸在不斷變動的旋渦之中以逃避存在的痛苦;日神藝術則凝視存在的形象以逃避變動的痛苦。”①酒神藝術更能給人以快感和安慰。

尼采用日神阿波羅和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象征寓意來說明藝術，特別是悲劇藝術的起源和作用。日神阿波羅是太陽與光明之神，它的光輝給世間萬物涂上美的表象，事物看上去五彩斑斕，讓人留連忘返。酒神狄俄尼索斯則象征情欲的放縱，在酒神祭儀上，人們打破一切禁忌，放縱自己的原始本能，狂歌醉舞，尋求性欲的滿足。因此，酒神代表原始激情，它是野性的#65380;放縱的#65380;忘我的#65380;陶醉的，交織著痛苦與狂喜。對此，尼采描述到:“一個人若把貝多芬的《歡樂頌》化作一幅圖畫，并且讓想象力繼續凝想數百萬人顫栗著倒在灰塵里的情景，他就差不多能體會到酒神狀態了。”②看起來，酒神狀態就是一種類似酩酊大醉的狀態，是痛苦與狂喜交織的癲狂狀態，它象征著生命和生命的痛苦與歡樂。因為它的本質就是生命的充盈之感，生命充溢而難以抑止，于是手之#65380;舞之#65380;足之#65380;蹈之，演而成為對生活的一種放縱態度，一種對世界的距離，對人生的放達的精神——酒神精神。作為尼采美學思想的核心范疇，“酒神精神”既包含藝術創造的原動力，也是藝術家人格氣質#65380;創作個性與激情和藝術風格的代名詞。從“酒神”這一概念出發，尼采又引申和衍生出一系列與其相關的范疇，如酒神藝術#65380;酒神精神#65380;酒神氣質#65380;酒神傾向#65380;酒神狀態#65380;酒神興奮#65380;酒神沖動#65380;酒神智慧等。可見，酒神以及酒神精神是一個內涵十分豐富的概念。

在尼采看來，最具酒神氣質#65380;最能體現酒神精神的藝術形式就是悲劇。在藝術的發展史上，當日神對酒神占壓倒優勢時，就會產生造型藝術#65380;荷馬史詩以及其他敘事性文學作品，因為它們都以幻象(形象)吸引人;當酒神戰勝日神而居于主導地位時，就產生了音樂和抒情詩，它們均以酒神情緒#65380;原始情感感染人。不過，日神和酒神也有相互依存#65380;相互融合的一面，“日神不能離開酒神而生存”③，日神幻象中往往滲透著酒神精神，酒神所代表的原始本能和沖動也不能任意放縱，而需要日神幻象來遏制#65380;調節并使之客觀化，從而達到和諧完美的統一，這時便產生了悲劇。尼采認為:“悲劇的本質只能被解釋為酒神狀態的顯露和形象化，為音樂的象征表現，為酒神陶醉的夢境。”④也就是說，悲劇是酒神精神或音樂情緒的最恰當的表達方式，悲劇表現了人類最基本的情感和生存體驗。

不可否認，在人類的生存體驗中，源于生存競爭和生存苦難的悲劇意識是形成悲劇藝術的重要前提。作為現實存在，生活的痛苦#65380;磨難與不幸固然可能對個體生存造成巨大的障礙;而當一個人顯達之時，不安和痛苦卻也可能油然而生，這就是更高層次上的生命的自我意識，是伴隨生存競爭的生命痛苦。比如馬雅可夫斯基在他個人的事業達到輝煌的頂峰之時，卻開槍自殺了。雖然他的死至今仍是個謎，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他內心隱秘的痛苦，一定超出了他生命所能承受的限度。他的痛苦是源于生命意識的存在，是內在的意志沖突所生的，因而有更深的內涵#65380;更廣的意義⑤。在尼采看來，希臘人最早最敏銳地感受到了這種生命痛苦，他們看透了自然的殘酷和宇宙歷史可怕的毀滅進程，這是最早的悲劇意識。

如果人生盡如上述情形，那可真叫可悲!人類的高貴就在于，他對人的苦難#65380;壓力甚至死亡本來就具有抗爭的本性。一如我們所看到的，任何人的生命都有悲劇性因素，因此人會自憐和憐惜他人。每當人的生命遭到任何方式的侵害，他都將本能地#65380;主動地尋求自我保護，尋求生存下去的可能。如果人的生命受到摧殘#65380;甚至毀滅時，他缺乏這種自我保護欲望，失去生存意志，這說明他已經喪失了人性，喪失了人應有的生命主體性。應當說，生命#65380;特別是人的生命的根本特征之一，就是這種自我保護#65380;自我發展的特性;而“這種特性就是生存的抗爭性，就是人的生命抗爭意識和生存欲望。這種抗爭沖動凝聚為意識#65380;觀念，就叫做悲劇性抗爭精神——悲劇精神。人的最根本的精神就是悲劇精神，喪失了悲劇精神，也就喪失了人存在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⑥。作為藝術的悲劇，既要著眼于生活形態，更要表現這種形而上的悲劇精神，當這兩個方面完美結合的時候，悲劇就呼之欲出。尼采從永恒生命和形而上的角度來看待個體的痛苦和毀滅，這是由個別到一般的抽象，從中我們能看到尼采對悲劇精神的推崇。在他看來，通過個體的毀滅，可以驗證出人的原始意志和永恒力量，生命的永恒是建立在個體毀滅的基礎上的。悲劇主人公以他個體有限的存在與命運抗爭仍難免一死，然而，作為人類的無限的生命意志卻是生生不息的。他說:“對于悲劇性所生的形而上的快感，乃是本能的無意識的酒神智慧向形象世界的一種移置。悲劇主角，這意志的最高現象，為了我們的快感而遭否定，因為他畢竟只是現象，他的毀滅絲毫無損于意志和永恒生命。”⑦

尼采的睿智表現在他發現了洋溢在悲劇形式中的酒神精神，他把承認人生的悲劇性作為前提，鼓勵人們戰勝人生的悲劇性，達到意志的自由。在悲劇藝術中，悲劇英雄面對不可避免的毀滅，明知神力不可戰勝，卻仍然頑強地予以抗爭，這不正是酒神面對絕對權威時所表現出來的精神狀態嗎?這種酒神精神的真諦就是肯定生命的價值，為了生存而拚死抗爭!“酒神精神的本義是肯定生命包括肯定生命必涵的痛苦，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個人必須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堅強的意志。由此產生酒神精神的衍義:做一個強者。‘酒神精神的一個重要標志，乃是支配你自己，使你自己堅強!’這里顯示了酒神精神與強力意志的內在一致。”⑧尼采在肯定和頌揚酒神精神的同時，特別鼓勵人們成為強者，這也是酒神精神的要義。

做生活中的強者，在尼采看來，大多數人辦不到，所以，他贊美那少數有強力意志的大人物，包括藝術家;而對普通人來說，則可以在藝術審美中去發現自己流失殆盡的那一點點強力意志，并由此得救。因此，尼采突出強調了藝術(如悲劇)對于人生的特殊意義，在藝術審美活動中，人們可以體驗由強力意志所喚醒的人的占有和征服欲望，體驗生命力的充溢和擴張。除此之外，強力意志與酒神精神也有淵源關系，它還包括一個人應該有的強健的體魄#65380;狂熱的情感和情欲，以及過人的精力等等，同樣都顯示了生命的充溢之感。尼采認為，藝術家屬于一個特別強健的種族，比一般人更富于強力感:“藝術家倘若有些作為，都一定稟性強健(肉體上也如此)，精力過剩，像野獸一樣，充滿情欲。”⑨這是強調藝術創造的生理基質。他還從強力意志出發，將強力感的有無與強弱，作為區分美丑#65380;藝術與非藝術狀態的尺度，其標志是光彩#65380;豐盈#65380;完滿。他認為藝術狀態就是生命力充溢的狀態，也就是強力得到充分發揮和表現的狀態，是酒神狀態，是酒神精神充分張揚的狀態。而非藝術狀態則呈現出枯竭#65380;貧乏#65380;蒼白#65380;理性，這樣的人是清醒和理智的人，是精疲力竭和干巴巴的人，這樣的人既沒有創造力也不能從藝術中感受到什么，因為他沒有藝術的原動力，沒有內在的迫力。

由此推論，生命力的充盈是美的，而生命力的衰竭則是丑的;生命力衰竭的人絕無美感可言，也與藝術無緣，大藝術家都是生命力極其旺盛的人。大藝術家的強力意志能夠與大千世界的生命現象互相融通，并將其強力意志灌注給它們。這樣的藝術家具有顯著的主體意志和對生命的自覺意識，他的生命意識使得生命本身具有超強的能力，它照耀著生命自身形態不斷地自低級向高級發展#65380;由羸弱不足向強盛充盈進化。偉大藝術家一方面具備了強旺的生命力，同時，他們更敏感地體驗和關注生命的進程;另一方面，這種先天條件和強烈的生命意識又促使其最大限度地發揮創造能力。恩格斯認為，文藝復興時代的巨人們往往在其性格#65380;情欲和思維能力等方面表現出強悍和超人的特征，因而他們有條件創造偉大的文化與藝術奇觀。恩格斯指出:“這是一次人類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最偉大的#65380;進步的變革，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生了巨人——在思維能力#65380;熱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的巨人時代。”⑩古希臘的哲人們也十分關注這方面的情況，德謨克利特在談到藝術家的主觀條件時說:“沒有一種心靈的火焰，沒有一種瘋狂式的靈感，就不可能成為大詩人。”[11]柏拉圖認為，只有進入迷狂狀態，詩人才能寫出優秀的詩篇，就連誦詩也是這樣[12]。

上述觀點雖然角度有所差異，但他們都道出了一個基本事實，即藝術家#65380;特別是偉大藝術家無不像尼采所說的那樣具有典型的酒神人格和酒神精神。正是在這一點上，藝術家向人們昭示了巨大的人格魅力，而當他們將這種人格灌注在藝術創造活動中的時候，其中躍動的必將是鮮活的生命和熱情洋溢的酒神精神。悲劇藝術家無疑都具有這個特點。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不光是活躍在悲劇舞臺上的杰出人物，他們還是活躍在政治舞臺#65380;甚至軍事領域的強人;莎士比亞更是被人稱為“囂張的公馬”;歌德和席勒也都具有“狂飆”般的性情……

然而，人生畢竟是痛苦的，現實畢竟是丑惡的。對大多數人來說，生活顯得非常矛盾，生存為人們展示了它極不公平的和殘酷性的本相，它既合理又乖謬，尤其當人體驗到生存競爭的殘酷性時，他就增長了對生存的陌生感和恐怖感。人在多種意義上是分裂的#65380;矛盾的#65380;二重的，如事物普遍的短暫性跟我們追求穩定性的意愿#65380;自然的力量跟我們意志的獨立性#65380;事物的本質跟我們超越一切限制的能力等等。盡管如此，人們還是采取各種方式來反抗生存的不合理性，用近似麻醉劑的意識形態來撫慰自己的心靈，靠無休止地追逐快樂或拼命勞作來逃避內心的不安，甚至打算放棄自由，把自己變成某種外在于權威的工具，進而泯滅了自我，但他仍然無法擺脫苦惱#65380;焦慮和不安。在這種生存境遇中，人的唯一出路就是正視現實，認識到沒有任何外在于人自身的力量能解決人自己的問題。人必須對自己負責，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使自己的生存有意義[13]。人只有最大限度地釋放強力意志，才能在為擺脫人的生存法則的局限#65380;充分實現自我價值的努力中立于不敗之地。

人為了生存必然會表現出無限的激情和強烈奮求的精神，這是人的本質特征之一。“在通常的意義上，正常順應或順應良好的人，意思是不斷成功地抵制了許多深蘊的人性……對現實世界的良好順應，意味著人的割裂，意味著這個人把他的后背對著他的自我。”[14]人為了生存而進行的奮斗常常表現為對現實的過分執著，因為迷人的#65380;充滿誘惑力的花花世界讓人誤以為擁有了它就擁有了自我，這正是尼采藝術救贖的出發點。如果用道德的觀點去解釋和評價人生，就一定會感到人生充滿不公平#65380;不合理#65380;虛偽#65380;欺詐和非正義性，從而得出人生悖謬的結論，從這條路走下去，人不可能得到救贖。相反，如果用藝術的#65380;審美的眼光去看人生，它就會為我們展示出一幅光怪陸離#65380;美麗崇高的畫卷，從而審美地實現自我人生價值，藝術地獲得救贖。尼采說:“只有作為審美現象，人世的生存才有充足的理由。”[15]“真實是丑的。我們有了藝術，依靠它我們就不至于毀于真理。”[16]在他看來，藝術是用審美的態度肯定人生，是生存意志的表現。他承認藝術是謊言，是對現實的逃避，但為了生存我們需要謊言，藝術比真理#65380;真實更有價值。他認為藝術家比哲學家更正確，其原因是藝術家熱愛塵世事物#65380;熱愛生命。

人生誠然是一場悲劇，可人生來并不是要給打敗的。抗爭#65380;失敗，再抗爭#65380;再失敗，哪怕是死亡也不足以摧垮人的生存意志，這正是悲劇藝術為我們展示的人性魅力。人敢于承受超過生命限度的災難，這正是酒神精神的最大釋放。具有酒神精神的人熱愛生命，可并不畏懼死亡。在生命形態的消散中，人通過自我否定而肯定了生命的本質，這是生命的勝利。從這里，人一下子步入了自由的天堂。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吳金濤（1961-），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西方文學的教學與研究。

① 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148.

②③④⑦⑨紡{1}紣{1} [德]尼采.悲劇的誕生.周國平譯.北京：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1982，6.15.61.70-71.350.275.366.

⑤ 宋耀良.藝術家生命向力.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8，85-86.

⑥ 邱紫華.悲劇精神與民族意識.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4.

⑧ 周國平.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63.

⑩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445.

[11] 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上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36.

[12] [希臘]柏拉圖.柏拉圖文藝對話集.朱光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8.

[13] [德]弗洛姆.人的境遇.（載）人的潛能和價值.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108.

[14] [美]馬斯洛.自我實現者的創造力.（載）人的潛能和價值.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