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多元開放的文化態勢破除了思想桎梏與文化閉鎖,使得很多女性作家特立獨行的寫作獲得了廣泛認同。這些女作家們挑戰男權中心文化,反叛“菲勒斯”,通過女性獨特的心理#65380;文化視角和女性獨特的藝術感觸,解構男權文化,構建女性話語體系與女性文學殿堂。而女性文學的這種解構與重建,是從兩性關系入手的。在時下風頭正健的女性作家之中,九丹是最另類的一個,她的文學見解驚世駭俗,居然把王安憶#65380;池莉#65380;林白這些當代文學成就很高的女作家們統統否定。對她這種“一竹竿打翻一船人”的大言不慚的理論很多人當然是不屑一顧一笑了之的。我覺得到目前為止敢和全世界作對的除了希特勒,也許就是九丹了。
但不管九丹的言論多么具有火藥味,九丹所寫的一系列作品我們卻不能不正視。到目前為止,九丹的《烏鴉》《鳳凰》《女人床》《漂泊女人》等毫無疑問是女性小說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盡管九丹不屑于進入主流文壇,主流文壇的評論家也不屑于評價九丹小說,九丹小說在大學圖書館卻很受青睞。九丹小說之所以受歡迎,我以為她是在最大限度上反映了世情中最陰暗的人生,九丹以她獨特的膽識剝光了文化精英階層最見不得人的生活態度,她在寫女人的墮落時,毫無疑問也在寫男人的罪惡,在九丹所描寫的殘酷的真實中,我們窺見了最精粹和最丑惡的人性。其實最殘酷的真實和最原生態的卑微無不喚起人對自身生存狀態的思考。審丑,是九丹小說的主題和基點。本文以九丹小說《女人床》為例,再次走進九丹,走進九丹的作品。
一#65380;我們都是“符號”
卡西爾曾把人定義為“符號的動物”。“符號化的思維和符號化的行為是人類生活中最富于代表性的特征。”①《女人床》中有一個不很重要的女性形象,叫“符號”,其基本意義與卡西爾的符號有異曲同工之處。“符號”的意義是豐富而又具有概括性的。它既是一個個體的象征也表明事物之中的一種共性。在《女人床》中具有概括意義的符號很多,比如知識#65380;妓女#65380;床#65380;刀等等。麥子是一個符號,阿伯也是一個符號。可以這樣講,“符號”的一切心理就是女主人公麥子的心理,就是所謂知識女人的心理。九丹通過“符號”強化了人尤其是女人的“類特性”,也通過阿伯強化了窮酸男文人的符號特征。 而白澤#65380;陳左又是另一種符號,它指稱的是有錢但無情的男人。
麥子是《女人床》中的主人公,一出場的她懷著情人的孩子。文中寫了她三次被棄的經歷,第一次是被白澤,第二次是被阿伯,第三次是被陳左,被阿伯拋棄和被陳左拋棄是連接在一起的。與一般作者不同的是,九丹在全力鋪墊知識女人裸露著的傷痕和悲慘時,也毫不留情地剝光了知識男人漂亮的外衣。男人的無情與女人的悲慘永遠成正比例。文章的傾向是顯而易見的。被白澤和陳左這兩個有錢男人拋棄在麥子看來還是可以理解的。而被窮困的知識男人阿伯(北京某一名校的碩士研究生)拋棄則永遠找不到理由,“跟阿伯好時我從來沒有想過錢,我以為我不是個妓女,我以為我是個非常簡單的知識女孩”②。這也是麥子懷揣一把刀要報復阿伯又最終自殺的原因所在。
文章數次寫阿伯的窮和阿伯的淚。窮和淚一般是弱者的象征,作者意要說明的就是麥子和阿伯實際是一樣的人,是一樣貧窮的文人。文中有一句經典的話:“文人像女人”。這里文人毫無疑問指的是男文人。文章寫這個男文人的窮最精彩的地方便是麥子要阿伯陪她逛商場的時候,阿伯一而再再而三地流汗。“從阿伯額頭上的汗我看見了和他在一起以后的日子,那是要被柴米油鹽逼得走投無路的日子。”“雖然阿伯沒有錢但是我已決定去愛他吧。”有錢的男人那么薄幸,沒錢的男人應該有情了。而且阿伯那么愛流淚,流淚不正是有情有意的表現嗎?當麥子讓阿伯不要再去找妓女而且愿與他相守一生時,阿伯流淚了。
毫無疑問這個時候的麥子和阿伯之間感情是深刻而動人的,兩個被世界拋棄且都沒有一張自己的床的人在相互慰藉。但這種深情是不堪一擊的,面對大商人陳左,麥子對阿伯的感情產生了動搖,這種動搖是通過“符號”表現出來的。文中的“符號”本是一個女人,而其實,“符號”就是我們所有人心靈深處最有共同性的本質,我們所有人也就是這一種“符號”。“符號”就是麥子的潛意識。請看麥子和“符號”的這一段話。這完全就是麥子在和另一個自己在對話:
女人真的不值錢嗎?如果女人是不值錢的,為什么有這么多的女人成為明星呢?為什么她們就能買幾百萬的別墅呢?(符號)
那要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之間的關系對了路才行。(麥子)
你怎么會覺得你跟陳左的關系就不對路呢?我知道你跟阿伯是不對路的,但你跟陳左是有希望對路的。(符號)
什么希望?(麥子)
有了希望,你就是有價值的女人,否則在這個世界上,女人和女人就沒有區別了。(符號)
“符號”輕而易舉就否定了麥子和阿伯之間的愛情,而這種否定是建立在對陳左的希望之上的。也即只要有希望,現成的一切都可以拋棄。麥子接受陳左的手機皮包等等難道是“符號”的唆使而不是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愿望嗎?陳左不僅給了麥子希望,也同樣給了阿伯希望,當陳左出價五萬要求阿伯離開麥子時,阿伯不假思索地提出了十萬的價碼。
為了十萬塊錢,就能出賣自己的愛情,你們知識分子就是這樣的嗎?
這是陳左的嘲笑,卻是實實在在的現實。九丹用陳左一下子就解構掉麥子和阿伯的愛情。陳左就是一種代表著金錢#65380;代表著人作為受限于物質的生存不可避免要遭受的誘惑的“符號”。在人內心深處的“符號”的作用下,麥子和阿伯本是為解決自己的生存困境而追求著,卻在追求過程中不由自主陷入了更大的困境之中,導致阿伯對愛情的背棄,導致了麥子對陳左家庭的介入,導致了對自身的失望越來越深,以致最終使麥子和《烏鴉》里的海倫一樣走上了自殺之路。自殺,表明“人”這種符號,永遠走不出自己的原罪,永遠無法徹底解脫。
二#65380;你看我值多少錢?
人作為受限于物質的生存,毫無疑問需要一定的經濟基礎。人在追求自認為所需要的經濟基礎時,常常不由自主地成了物性的奴隸而喪失人的本性,而這種原罪是人類自身習焉不察的。這是九丹作品最主要的主題。一直存在爭議的是九丹似乎否定和打倒了一切。事實上,我們從作品最終的人物命運以及作品自身的結構上,還是能夠體味到作品的懺悔意識和救贖精神的。作者所采取的是一種迂回的方式而已。借物性的強大夸大了它泯滅人性的強大威力,要人們在開拓自己生存空間時提高警惕。這是一種“否定之否定”的方法。九丹的文學觀點確實偏激,但她的作品確實震撼人心。這種“含淚的笑”觸目驚心#65380;隨處可見:
能跟你這樣的男人睡一覺,我死了也高興。
那為什么?
就因為你那天為我下跪了。
受盡心靈傷痛與肉體傷痛的麥子愿意以這樣一種慘烈的方式來報答為她下跪的導演,所反映的正是對人性與真情的呼喚。當導演替阿伯辯解說:“你應該理解阿伯,我跟阿伯是一樣的人,其實我們都是跟阿伯一樣的人。面對金錢面對生存,我們都是恐懼的,我們一點也不堅強。”麥子不能忍受,“一樣”意味著對金錢對欲望的絕對的認同,意味著她這個“知識女孩”和發廊里#65380;夜總會里的女孩“一樣”,意味著她和經常嫖妓并且把她的愛情賣給了陳左的“知識男人”阿伯“一樣”。于是:“我”突然睜大眼睛以至于用了全身的力量甩開他的手,大聲喊,我和阿伯不一樣。我和他完全不一樣,我們不一樣。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九丹希望會有一個不一樣。是什么不一樣呢?那就是在面對金錢面對生存時,能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為了一個不一樣的東西能不受陳左這種“符號”所左右的不一樣的選擇。麥子和海倫都沒追求到那種不一樣的東西,所以她們最終都死了。當麥子在發問“你看我值多少錢”時我們不難體味這種發問的悲涼。人,尤其是女人的青春真的可以用錢來衡量嗎?
可確實如此,在人情與金錢之間權衡的時候,很多人選擇了金錢。在九丹的《鳳凰》中,海倫面對雷四的自責“我是王八蛋”時破涕為笑,“你是王八蛋,錢不是王八蛋”。確實,錢不是王八蛋,錢也不是萬能的,但沒錢卻真是萬萬不能的。阿伯接到陳左的電話終于離開麥子的時候,一向愛流淚的他“即使想像演戲那樣地讓眼淚流出來,也都做不到。看來,麥子在他心中與金錢相比,還是太輕了。陳左為什么給他錢,他的最終目的是什么,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拿到錢。想到錢的時候,阿伯的眼淚突然出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愧疚才哭,還是因為突然感到自己是個有錢人而激動了的”。
這就是人的悲哀,阿伯沒有十萬塊錢日子一如既往地困窘罷了。可他身上的物性左右了他,十萬塊錢給了他巨大的希望,他一下子對麥子不以為然了。他曾經想:等我買了房子,天天懺悔,要像基督徒那樣懺悔,但他知道,那也不可能。他認為唯一可能的是錢已經在他身上了。
三#65380;獨特的原罪意識
秉承九丹先前作品的風格,《女人床》依然寫的是女人的生存和男人的罪惡,表達了她悲天憫人的原罪意識。她的這種悲憫意識倒是和著名戲劇作家曹禺一脈相承。“我念起人類是怎樣可憐的動物,帶著躊躇滿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來主宰自己的命運,而時常不是自己來主宰著。受著自己——情感的或理解的捉弄,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機遇的或環境的捉弄;生活在狹窄的籠里而洋洋地驕傲著,以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稱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不是做著最愚蠢的事么?”(曹禺《雷雨#8226;序》)《女人床》里的人物一心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最終卻走向了不可知的死亡,不正體現了這么一種命運和欲望的嘲弄嗎?
“人的最大罪惡就是他誕生了。”這是人類生存的本身之罪——原罪。原罪一詞本來源于《圣經》。夏娃因受蛇的誘惑吃了智慧樹上的禁果有了羞恥之心,被上帝發現,和亞當一起被逐出了樂園。從此,人類就生活在饑餓#65380;疾病#65380;死亡等一系列的痛苦之中,這是人為他偷吃禁果這一原罪所付出的代價,人類為了重返樂園孜孜以求著,但人的原罪使得人永遠失去了機會。人們將永遠生活在疾病#65380;貧窮#65380;死亡之中,人類將永遠互相忌妒#65380;互相傾軋著。九丹在《烏鴉》中極力表現的就是這種令人咋舌的人類因欲望推動以“他人即地獄”為行事原則的原罪意識。《女人床》秉承著《烏鴉》的文風,仍然有強烈的《烏鴉》意識和《烏鴉》精神——展現人的罪惡。《烏鴉》偏重于表現女人的罪惡,而《女人床》偏重于表現男人的罪惡,最終都歸結為人的生存之罪——原罪。
《女人床》的后記中這樣說:“如果說,在《烏鴉》里,她把女人的衣服脫光了,那么在這部《女人床》中,她又把男人的衣服脫光了。”這當然意指文化人阿伯為了十萬塊錢出售了他和麥子的愛情而言。其實,九丹脫光的何止是男人的衣服,文中的麥子又比阿伯高尚多少呢?我認為,九丹這一次有意要脫的也許是男人的衣服,可在不經意間,她脫光的是人的衣服,包括男人和女人,窮人和富人,文化人和非文化人。九丹酷愛在她的作品中用知識女人和知識男人的詞語。一方面,她對知識人或曰文化人圖有希冀,總認為知識女人和知識男人應有最起碼和最底線的尊嚴,有著文化人特有的羞恥心和榮譽感。另外一個方面,知識分子又有著特有的窮酸和自身永遠無法解脫的困境,知識一旦遇到金錢便會不堪一擊。但是她又不愿意放棄對知識男人和知識女人的最后一絲希望,她總希望會有一個例外。比如她希望作為碩士研究生的阿伯這個文化人會在情深意重的愛情面前,能夠理直氣壯地來抵抗一切誘惑和擔當一切苦難。
然而,男人是讓女人失望的,不管他是有錢的男人如《烏鴉》里的柳道#65380;李私炎,《女人床》中的陳左#65380;白澤,還是無錢的男人或者有文化的男人阿伯,他們都帶來了女人悲慘的命運。所以“身世飄零”,這是九丹筆下女人的共同命運,她們永遠是無根的浮萍,永遠都在表達著對床#65380;對生存的執著渴望。而這些女性身上最深最隱秘最具決定意味的悲劇因素往往不是因為她為生存而作的掙扎,而是因為她們的身體,她們都試圖通過她們的身體的奉獻來換取真正的愛情或者是終身的物質保障。九丹對生活在世俗中的女性心理和女性欲望理解是深刻的。她敢于挑戰傳統對女性的定位,也敢于表達女性自身的媚俗和屈辱。在她筆下的女性身體承受過最不甘的屈辱,也進行過最激烈的掙扎,它凝聚著壓抑#65380;緊張#65380;不甘#65380;韌性和回天無力的悲劇感,隱藏著女性經驗中最具宿命意味的傷痛。九丹就是把女性所承受的這種超常的傷痛表現了出來。無獨有偶,畢飛宇也曾經在一次演講中說過,女人這輩子必須經歷一些身體上的疼痛,有些是必需的,有些卻是非正常的,超出了“必須”的這個范圍。九丹筆下的女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這種傷痛包括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傷痛,麥子最后走向自殺,應該就是這兩種傷痛尤其是精神上的傷痛和傷害的必然結果。
《女人床》里女主人公叫麥子,麥子和九丹過往的作品里的女性——《漂泊女人》中的姚萍#65380;《烏鴉》里的王瑤有著共同的特征:名字中就包容了“漂泊”#65380;“飄搖”的內在意蘊。從古老的《詩經》開始,女人的命運是飄搖的,女人是被男人追求也是被放逐的對象。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從某種意義上講,女子過往的歷史,都是男性眼中的歷史。女人,作為一種被拘囿被限定的存在,處于恒久的人身依附和自我隔絕之中,不可能真正地認識自己,她們所了解的無非是自己在男人眼中的形象:是漂亮還是丑陋,是本分還是淫蕩,是枕席之間的消遣還是傳宗接代的工具……九丹在《女人床》中塑造的漂亮的風雅的有知識的文明女子麥子,并不是能左右自己命運的人,也像荇菜一樣處于隨波逐流之中,等待夢中情人“寤寐求之”,并能給她一張固定的床,“我沒有一張固定的床,也沒有一個固定的窗口讓我遙望天上的白云”。為了一張固定的床和一個固定的窗口,她們開始了“出去”,開始了掙扎,開始了傷痛。而這種傷痛和掙扎不正是人的生存本身#65380;人的原罪帶來的嗎?叔本華則以欲望揭示了人原罪的本質,也揭示了生存悲劇的深層原因:“欲求和掙扎是人的全部本質,完全可以和不能解除的口渴相似。” 九丹正是以原罪說#65380;以人的欲望指出了人的罪惡。
《女人床》中的人物形象是帶有濃重的悲劇色彩的。產生這種悲劇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男人視生活為戲,女人視戲為生活”。在《女人床》中,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變成了一種欲望的“符號”,他們徹底放逐了理性的規范和引導,他們的生活哲學也由此體現:簡簡單單的物質消費,無拘無束的精神漫游。最終他們拆解了歷史#65380;理性#65380;人文精神,在分享艱難中迷失了自己,所以他們放逐理性#65380;規避時間,逃避人之為人的意義。九丹的小說以邊緣性的姿態回到了當下,向著存在的多樣性和可能性開拓,顯示了其寫作的價值。在《女人床》中,麥子#65380;阿伯他們作為人的獨立意志被消解,只是作為人的生命原欲而存在。他們是蜷縮著的錢的附屬物——想掙脫困境,最終卻被困境所纏繞和吞噬。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王玉琴(1970-),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鹽城師范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所講師,主要從事文藝學研究。
① [德]恩斯特#8226;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第35頁。
②九丹:《女人床》,遠方出版社,2002年,第330頁。文中有關原文都引自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