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傳統生成性 自我譴責 國民性 牧歌風
摘 要:傳統生成性的現代性有著更為重要的意義。《江村夜話》的現代性首先表現在它的不同于傳統的現代觀念上,最重要的就是自我譴責的精神。其次,對國民性的關注也是它現代性的集中表現。最后,牧歌風的追求呈現了《江村夜話》的審美現代性。
現代性據足于現代生活之上,和古代性相對立,雖然它們之間的界限在各民族的歷史上并不一致。在中國,伴隨著十九世紀西方實證主義思潮的侵入,以天人體系為核心的古代性價值觀念遭到了空前的顛覆,現代性才得以全面展開。同時,現代性還有另外一副面目,即它自身的因果律和歷史法則所許可的時間特性,也即傳統的生成性特性,現代性的發展既是進步的也是進化的。比較而言,后者所體現的現代性過程更應被重視,因其更具韋伯意義上的合理性的基礎。
周作人一生僅寫有為數不多的幾篇小說,《江村夜話》是其中較長的一篇。小說文本面世于文學革命之前,以文言書寫,不過它仍然鮮明地呈現出了生成性現代性的圖式。
一
《江村夜話》的現代性首先表現于它的不同于傳統的現代觀念上。故事本身并沒有什么特出之處,僅僅是傳統“憫農”題材的一例而已,但它處理的方法和態度顯然已與傳統大不相同了。小說篇幅不長,涉及的人物倒不少,計有漁父#65380;甲#65380;乙#65380;先生(塾師)#65380;來者#65380;兒童#65380;豪子#65380;老農#65380;農女#65380;漁人等。情節主要在豪子與老農#65380;農女之間展開。豪子為老農減租的同時也玷辱了他的女兒,老農力圖攀結姻緣,結果為豪子所嫌惡,以官府之力逼其傾家蕩產#65380;家破人亡。事件本身并不怎么希奇,僅只是封建社會中常見的悲劇,在農村尤為普遍。富人恃強凌弱,根本不考慮什么正義#65380;道德,窮人只能立于“無告”的地位,任憑宰割,根本沒有伸冤講理的地方。人們對他們所能施予的也僅是同情與默然,任何些微的實際上的援助都將招致厄運,正如小說中的媼(老農之妻)之死,“鄰右咸懼累,勿敢近”,掀起的正是專制制度下浮世的一角。
小說中的先生#65380;甲#65380;乙#65380;來者態度或激憤,或痛感,或怕懼,或憂慮,其實都是社會言說方式的組成部分。社會言說方式系社會有機體的內涵,往往是習慣和統治思想的協作者。先生的激憤和乙的憂慮貌似以反抗面目出現的叛逆行為,其實客觀上它們恰恰促成了所要反抗對象的鞏固,而真正值得注意的聲音來自漁父,某種程度上漁父才是最警醒的智者和正義勢力的代言人。漁父“無妻女室家,終日放浪江湖間”,嗜酒,健談,而且言語滑稽機智,集老莊#65380;明末吳越間遺老#65380;吉卜賽人#65380;燈臺守老人于一身,是一個有著古今中外多重性格的復雜形象。老莊的“無為”#65380;吳越間遺老王思任等的放誕#65380;吉卜賽人的浪游#65380;顯克微支小說《燈臺守》中的老人,諸如此類系列代表了一種游離于現世的社會批判者的價值取向,他們以冷眼旁觀的態度對現實中的丑惡予以辛辣的嘲諷,但又并不那么認真,常以詼諧的態度擊中要害,反諷的語調也顯示了現代生活的特征。漁父不僅嘲笑甲#65380;漁人#65380;老農這樣的貧民,也嘲笑先生#65380;豪子等上流社會中的人物,謔稱豪子為“花線雞”,甚至可以說是嘲弄和嘲罵了,這就是紹興師爺的作風。在《<雨天的書>自序二》中,周作人分析:“他們都有一種喜罵人的脾氣”,“那法家的苛刻的態度,并不限于職業,卻彌漫及于鄉間,仿佛成為一種潮流”,他稱之為“不可拔除的浙東性”。這里詛罵及詼諧與服從的奴性恰成對照,顯示了漁父鮮活的生命力。
周作人在日本時曾熱衷于弱小民族國家的文學,這些國家文學的反抗精神與剛健正直之風使得周作人一直偏好有加,直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他還撰文稱道:“(弱小民族國家的文學)在三十年前講民族主義的時代怎能不感到興趣,而其影響便多少留遺一點下來,到現今還未消滅。”①漁父的性格直接得益于這些國家的文學滋養。除上引顯克微支外,匈牙利的育珂摩爾也是重要的一位。周作人曾引匈牙利評論家賴息氏語評價育珂“于國家為忠,于家人為義,于民為惠”②。何以于民為惠?這在漁父性格中有不少耐人尋味的表現,最重要處在漁父的自我譴責觀念。當富豪與農夫之間發生沖突時,先生與“乙”就共同詆視富豪這一點上發生了沖突,漁父卻提出:老農實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豪子門第高貴,富甲一方,豈是貧弱的老農能夠攀結得上的?老農一廂情愿,當然要吃苦頭。這個看法顯然更具有現代氣息,我們可以稱之為自我譴責精神。
一九二五年以后,周作人“談虎”興味漸濃,就俞平伯和鄭振鐸之間的沖突發表意見道:“近來為了雪恥問題平伯和西諦大打其架……我的意思是與平伯相近……其自己譴責的精神我覺得是一樣可取的。”③在《京城的拳頭》里周作人對國家主義者的“慎防洋人,拳頭還是京城的好”的議論表示不以為然,認為“我們不愿承受‘晚娘的拳頭’,但也不見得便歡迎親娘的”。《與友人論國民文學書》指出:“我們所要的是一切的正義:憑了正義我們要求自主與自由,也憑了正義我們要自己譴責,自己鞭撻……我們在反對別人之先或同時,應該竭力發掘鏟除自己的惡根性,這才是民族再生的希望,否則只是拳匪思想之復活。”這個思想與魯迅對寧愿做本國人奴隸的批判是互相呼應的。
漁父對富人欺凌窮人的事實并非不清醒,但他同時看到,僅靠依恃公理詛咒和抨擊富人還遠遠不夠,首先而且最重要的還得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越拉上客觀的理由越只能證明自己的愚昧和愚蠢。在《古書可讀否的問題》中,周作人最早提出“把自己客觀化了”(藹理斯語)的問題,稱“恨古書之叫人守舊,與恨淫書之敗壞風化……,都是一樣的原始思想”。與江紹原的通信中警告:“野蠻人常把自己客觀化了,把自己行為的責任推歸外物,在小孩狂人也有這種傾向。”在這一點上,海德格爾的此在存在論的生存哲學正是最具代表性的現代哲學,沒有了康德意義上先驗性的主體概念,人在存在中顯現自身。周作人強調個人,雖然還有著啟蒙運動時代濃郁的理性空氣,但就人的積極主動性上的考察,是頗有些海氏哲學的意味的。因此,《江村夜話》中的漁父某種程度上正是周作人自己興味和格調的投影,也是一個民族國家形成過程中現代性蘊含的化身。
二
眾所周知,問題小說是新文學出現后第一個流派意義上的創作潮流,魯迅#65380;胡適等都創作了反映社會諸問題的小說。其實,周作人于一九一三年左右就提出了問題小說的概念,在《中國之小說》中,周作人梳理了世紀初小說發展的歷史:“近十馀年來,小說與群治之論興,《官場現形記》而后,稍稍脫閑書之域,然欲求能稱問題小說者,蓋未之見也。”在此意義上,《江村夜話》完全稱得上是問題小說,它與此前魯迅的小說《懷舊》有異曲同工之妙。《懷舊》中的金耀宗#65380;三大人與豪子同是富人,他們的行為也不無二致。豪子“有田八百畝”,致富全靠盤剝農民所得,“豪家平日索租,無問旱潦,必取盈始已”,侍妾也有很多。金耀宗和三大人起家也靠獲取不義之財。金耀宗的父親為長毛“治庖侑食,因獲殊寵,得多金”,三大人的父親何狗保則是靠卑劣的敲詐長毛的手段才搖身一變而為富家翁的。村鎮上貧富差距很大,往來蕪市與何墟的難民多于“蟻陣”,而金耀宗卻可以“二十一歲無子,急蓄妾三人”。兩篇小說都在這樣的背景下反映了農村社會重大的現實問題——貧富對立,但《江村夜話》則更具體地反映了它的實質,表達了鮮明的愛憎情感。有研究者指出:“這一時期周作人唯一的一篇創作小說《江村夜話》,卻是典型的社會小說,反映農村豪富對農民的壓迫,表現了對農民命運的關注與同情,與同時期魯迅所寫,用周作人筆名發表的《懷舊》一起,是可以看作五四‘為社會人生的文學的濫觴的’。”④雖然所說《江村夜話》是周作人這一時期唯一的一篇創作小說并不確鑿,但所述“社會小說”之義大體上還是可以接受的。
《江村夜話》中的現代性還須從人性的角度來加以考量。豪子與老農間的沖突,其根源并不在于任何一方。雖然豪子作威作福#65380;橫行鄉里,但挑起老農悲劇的,卻是自己同村的農人,“昔以賽神有隙,今為豪鄰閽者,故報怨耳”,看似隨意寫出,后面也并未詳細生發,卻不是可以輕輕看過的。報怨而不面對面解決,卻假手于人,施以陰險的手段,總系卑劣的行徑,為周作人后來所屢屢加以掊擊。“中國人的頭腦不知是怎么樣的,理性大缺,情趣全無”⑤,“中國極大多數的人的思想妥協#65380;順從,對于生活沒有熱烈的愛著,也便沒有真摯的抗辯”⑥,“我常說中國人的天性是最好淫殺,最兇殘而又卑怯的”,“這實在是一個奴性天成的族類,兇殘而卑怯,他們所需要者是壓制與被壓制,他們只知道奉能殺人及殺人給他們看的人為主子”⑦,“中國人因為奴性尚未退化,喜因而惡創,善記憶而缺乏思索”⑧,“卑怯,兇殘,淫亂,愚陋,說誑,真是到處皆是……我可以說中國不亡是無天理,且還是亡有馀辜”⑨,“我覺得中國人的大病在于喜歡服從與壓制,最缺乏的是對于一切專制之憎惡。”⑩這些猛烈而誅心的議論充分體現了一個激進的社會和思想的批判者的情愫與風度。
隨著中國越來越險急地卷入世界大潮中去,進步的知識階級大都在自覺地思考中國人的生存問題,周作人也參與進了這樣的潮流中去,從一個方面說也是他現代意識最集中的體現方式。蘇雪林最早注意到了周作人批判國民劣根性的思想特點,一九三四年發表的《周作人先生研究》中“思想方面的表現”第一點即為“對國民劣根性的掊擊”,并且下斷語:“他同魯迅一樣,對于中國民族病態是有深徹的研究的,也同樣的立了許多脈案和治療之方。”正如《懷舊》的國民性批判寓示了此后魯迅的思想發展趨勢,《江村夜話》也伏下了后來周作人的許多價值規范與準則,如小說中寫了三個家庭中的女性。老農的女兒為豪子所侮,終致“暴病死”;漁人的女兒也與老父不辭而別不知所往,事實上是與人私奔了;甲的女兒也不會有太好的命運,因為如老農的女兒一樣,她也備受嬌寵,柔弱和摯愛最禁不得風暴,脆弱的現實處境隨時都會與眼前絢爛的景象一起崩壞,這些是與現代性相連的婦女問題。周作人后來提醒:“中國古來男子的偏見,直至現在還多少存在著,是不承認女子有獨立的人格”[11],在《卑劣的男子》里提出:“大多數道學派之根本思想是以女子為物,不是玩具便是偶像,決不當她是一個有個性的人。”小說中漁父的話正把這種偏見掘發出來,“此亦公言,頗不能為一人左袒”。女子總是要惹麻煩的,如俗諺所說:“女郎豆田難管守。”周作人提出女性自身的解放問題,要比易卜生主義下的“婦女熱”還要早。其實,早在南京水師學堂求學期間,周作人就以萍云女士#65380;碧蘿女士等筆名發表作品,如《不宜以花字為女子之代名詞》《好花枝》等,而女子問題也就成為周作人一生都在勉力關注著的問題。
《懷舊》和《江村夜話》中都寫到了塾師,而且他們都被立于諷刺譏嘲的地位。《懷舊》中禿先生“爛然有光,可照我面目”的禿頭,講書時的“戰其膝”,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為由,“嘗投三十一金,購如夫人一”等和青桐樹下與百草園的意象是互斥的兩極。《江村夜話》中的先生還與一個可怖的意象“鬼”聯系著。作為傳統文化中最具震懾力的實體,鬼與先生一起完成了一個象征,周作人后來也頗感興趣于此。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他寫了《鬼的生長》《說鬼》《談鬼論》等文,著名的《五十自壽詩》里也有“街頭終日聽談鬼”的句子。而在《江村夜話》里,“鬼”卻是對以先生為代表的封建文化道德及壓抑自由與個性的教育制度所作的辛辣無情的嘲諷與批判。先生對待兒童的動作只有“撲”這一種,根本談不到教育。教育是與科學聯系在一起的,如《游戲與教育》中“趣味之教育(美育)”,《小兒爭斗之研究》講得更明白,“教師之訓誡,非徒無功,且益激之使進于惡而已”,“故為教師者,常常與兒童相接,觀察其特有之道德,因勢利導,使漸進于完全之域,乃為善也”。在《外緣的影響#8226;附記》中周作人總結:“今中國家庭社會,荒蕪無紀,學校之教,但如一曝十寒。”其現代焦慮可想而知,不過無論是婦女問題還是兒童問題,《江村夜話》都沒有給出問題的必然,只是把實然顯示出來,而實然中所蘊含的,已經不是事實本身了,它已經包含著對于事實的抗爭,從而呈現出導向一種解決的可能。朝向現代性的特性,也是同時的鴛蝴派和黑幕派所無法企及的。
三
周作人在論述小說變遷史時曾說:“著作之的,不依社會嗜好之所在,而以個人藝術趣味為準。故近世小說,不復盡人可解”[12],不過他并非抵觸藝術,在文章結尾他對小說提出要求:“勿復執著社會,使藝術之境,蕭然獨立。”顯然,他對小說藝術有著更高的要求。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周作人說得更加明了:“老實說,我是不大愛小說的……我讀小說大抵是當作文章去看,所以有些不大像小說的隨筆風的小說,我倒頗覺得有意思,其有結構有波瀾的,仿佛是依照著美國版的《小說作法》而做出來的東西,反有點不耐煩看,似乎是安排下好的西洋景來等我們去做呆鳥,看了喜歡得出神。”[13]且不談這里的偏見,有一點卻是值得注意的,周作人在有意識地提倡“隨筆風的小說”,此類小說非但有異于視小說為閑書的傳統觀念,也不同于講求情節和結構的新的小說美學,“西方小說已多歷更革,進于醇文,而中國則猶在原始時代,仍猶市井平話,以凡眾知識為標準”紟{1}。這里的“醇文”就意在抒情性的藝術方面。此前周作人就明確強調:“夫小說為物,務在托意寫誠而足以移人情,文章也,亦藝術也。欲言小說,不可不知此義”,“夫小說者,文章也,亦藝術也。使不先明乎此,而率爾為言,其不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者,蓋幾希矣。”《江村夜話》就是這樣的小說,可以說審美現代性是《江村夜話》現代性的重要形式,其具體表現為牧歌情調。
關于牧歌,周作人在《<黃華>序說》《<黃薔薇>序》《歐洲文學史#8226;希臘#8226;雜詩歌》《歐洲文學史#8226;羅馬#8226;詩二》等文章中都作過介紹。在《雜詩歌》中周作人說:“古者Artemis祭日,牧人作歌相競,后人模擬其式,因稱Eidyllion Buko-likon或Eidyllion Aipolikon。唯所歌亦不盡關牧事,故或釋Eidyllia為小圖畫。描寫物色,以及人事,詩中有畫,論者或以是與浮世繪(Genre)相比。”不難看出,周作人尤為注重牧歌中的繪畫情境以及日常生活的美感,《江村夜話》的牧歌風調就是這樣,小說最重要的是景物描寫與故事的契機情緒翕然無間,如第二段開始的描寫就非常優美:
一日,正八月之初,驟雨初過,天色轉為嫩藍,微微似有日光,映岸柳塘蒲上,蒸作異色。空中西方有霞如綺錦,光彩爛爛,射日腳作互斗狀。
不僅凸顯了恬靜悠遠的幻美,也與夜來閑話的氣氛相得益彰。小說結尾的描寫卻充滿了驚悸:
時微風忽起于木末,蕭蕭然似有振籜之意。空際云氣漸澹,西山有鉤月一縷,微光欲死,下照草間。
回映老農一家的慘傷,也給人們的心頭壓上無法擺脫的重負,與夜話前的夕陽晚景形成鮮明的對照,不過它們都恰如一幅色彩逼真的繪畫,描繪出農家生活的景象。清代大畫家惲南田曾對于一幅畫景有如下的描寫:
諦視斯境,一草,一樹,一邱,一壑,皆靈想所獨辟,總非人間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榮落在四時之外。[15]
周作人的景物描寫就體現了“靈想所獨辟”的特點。接下來關于“守船柵者”的敘述則更讓人想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轟動一時的小說《邊城》。《江村夜話》的“柵以圓木為柱,鎖諸兩岸,橫亙河身”和《邊城》中的“渡船頭豎了一根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溪岸兩端水面橫牽了一段竹纜”原理非常相像,雖然《江村夜話》更多了些人事機微的因素,但它“防夜間盜舟”的功用就與《邊城》中自然天成的美不可同日而語了。
稱《江村夜話》是牧歌小說顯然不符事實,“社會小說”的名稱倒是更適合于它,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說:“這篇小說確是‘社會小說’,它揭示了地主豪紳殘酷壓迫農民的事實。……周作人在辛亥革命三年后發表這篇小說,就有著值得重視的社會意義。”[16]雖然周作人不太重視政治事件,但國事的頓挫以及人生文學的觀念不能不使他朝向揭橥人生面相的端的,我們毋寧稱之為“牧歌小說的底子,社會小說的境界”。這里不平等的黑暗現實只是存在于對話的談論范圍,作為對話參與者的各人都與水鄉之風相諧和,即如塾師也與《懷舊》中的禿先生大相徑庭。禿先生在孩童心中常被詛咒為最好“病耳,死尤善”,娶妾和對待長毛的態度更使他懔懔然成為富家的幫兇,而《江村夜話》中的先生雖也挾教育傳統之威,令人生畏,但其和平灑脫之態,則近人甚矣,特別是對“媼”一家的災難的義憤,則儼然樹起了鄉村社會的正義大纛,與牧歌的氣氛并不相悖。其實,《江村夜話》明顯接受了《懷舊》的影響,是《懷舊》的劍拔弩張的氣勢影響了《江村夜話》脈絡的選擇,不然它的抒情風怕還要再濃一些。周作人后來回憶道:“這篇文章(《懷舊》)未有題名,過了兩三年由我加了一個題目與署名,寄給《小說月報》,那時還是小冊,系惲鐵樵編輯,承其覆信大加稱賞,登在卷首。”[17]值得注意的是,“懷舊”一名是周作人加上的,對照本文,雖然似有支離,其實卻是難得的點睛之筆,整篇的文義霎時生動起來,而且題目本身就帶有較濃的牧歌情味。
《江村夜話》可以說是周作人的第一篇小說,與后來對《晚間的來客》的推崇相應,周作人有意識地樹立起了現代小說的一類范型,同時由精神到思想的反省也使他超越了譴責小說的現代性譜系,昭示著周作人作為個性主義自由主義者的現代性實踐路向。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關峰,文學博士,長安大學人文學院教師。
① 周作人:《匈牙利小說》,止庵校訂《書房一角》,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版,第11頁。
② 周作人:《育珂摩耳傳》,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⑧#8226;希臘之馀光》,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9月版,第550頁。
③ 周作人:《代快郵》,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①#8226;中國氣味》,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9月版,第518頁-第519頁。
④ 錢理群:《周作人傳》,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年1月第2版,第144頁。
⑤ 周作人:《半春》,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⑤#8226;上下身》,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9月版,第91頁。
⑥ 周作人:《民眾的詩歌》(周作人《談虎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第26頁。
⑦ 周作人:《詛咒》,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第291頁-第292頁。
⑧ 周作人:《論做雞蛋糕》,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第422頁。
⑨ 周作人:《支那民族性》,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第547頁。
⑩ 周作人:《托爾斯泰的事情》,止庵校訂《雨天的書》,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版,第84頁。
[11] 周作人:《關于“無理心中”》,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⑤#8226;上下身》,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9月版,第71頁。
[12][14] 周作人:《小說與社會》,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③#8226;本色》,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9月版,第523頁-第524頁。
[13] 周作人:《明治文學之追憶》,止庵校訂《立春以前》,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版,第72頁。
[15] 宗白華:《略談藝術的“價值結構”》(宗白華《藝境》),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7月第2版,第85頁。
[16] 倪墨炎:《中國的叛徒與隱士周作人》,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67頁。
[15] 周作人:《關于魯迅》,止庵校訂《瓜豆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版,第1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