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再現藝術 敘事詩 白居易 諷諭詩論 創(chuàng)新
摘 要:白居易的敘事詩及其諷諭詩論體現了再現的詩美觀,在表現的詩美觀占主流的中國詩史上顯得彌足珍貴。他繼承儒家傳統詩論的現實主義精神,突出為時#65380;為事#65380;為君#65380;為民而作的創(chuàng)作原則;繼承史官文化的直錄精神,強調詩歌的平易直質,在含蓄蘊藉之外,形成了獨有的風格。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這是白居易新樂府詩《賣炭翁》的開頭。現代人讀這一千二百年前寫的詩句,有著走在平直大道上的輕松。“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翁的形象躍然紙上;“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老翁矛盾的心情揭示得如此細膩;“一車炭,千余斤,宮使驅將惜不得”,他悲慘的命運讓人揪心扼腕;“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值”,朝廷的盤剝#65380;民眾的苦難在作者不加評判的口吻中猶如疊浪巨瀾,震撼著讀者的心……這一切藝術魅力的獲得,不能不說與敘事詩這種體裁的獨特性有關。
敘事詩的顯著特點是人物形象鮮明#65380;情節(jié)突出,故事性強。《賣炭翁》就是這樣一篇擇取典型人物和事件,以高度集中化和具體化的手法,塑造了生動的形象,深刻反映了民眾悲慘境遇的敘事詩。然而,在中國傳統詩歌中,像這樣的敘事詩并不多見,這要從中國傳統詩美觀說起。
關于文學的本質問題,歷來有兩大派,一派是再現論,另一派是表現論。再現論認為文學是客觀現實的反映,表現論認為文學是作家心靈的表現。再現論者要求文學忠實于現實,對現實做真實的摹寫;表現論者要求文學把現實世界包含在人的感情和幻象中,強調創(chuàng)作主體的主觀能動性。再現和表現之分也可以說成是客觀與主觀之分。事實上,沒有完全客觀的文學,也沒有完全主觀的文學,從根本上說,文學作品是客觀與主觀的統一,即再現與表現的統一。但是,它們在實際上所呈現的審美特征,的確有所偏重,或偏向客觀表現,或偏向主觀再現,因此,大體上把文學作品分為表現與再現兩類是合理的。表現是詩歌的本質特征。從中國古典詩歌發(fā)展史來看,表現的詩美觀特別突出,重表現的抒情詩在量上占絕對優(yōu)勢,而重再現的敘事詩相對來說數量較少。盡管如此,再現的詩在詩歌史上亦有重要影響,我們不能輕視它的地位。
白居易即是古代詩歌理論家中再現一派的代表,他的諷諭詩論充分體現了他再現的詩美觀。古代再現的詩美觀是和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精神相聯系的,它有著悠久的傳統。“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注重現實#65380;鄙棄幻想的傾向,規(guī)約了傳統儒家詩學的基本走向,使它一開始就走上了注重反映現實的道路。《詩經》是中國傳統詩歌創(chuàng)作的起點,其“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如實反映社會本來面目的作品,孔子認為“可以觀”,也即能夠從中了解風俗之盛衰,考見為政之得失,文學的功利性被高度重視。孔子的理論對后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漢樂府繼承《詩經》傳統,“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多以敘事詩廣泛而真切地展現了當時的社會狀況和人民的悲歡離合。建安時期,曹操“借古題寫時事”,反映漢末社會動亂,抒發(fā)個人懷抱,顯示了剛勁的風骨,但從形式上說,雖也用樂府詩的形式,但因著重個人懷抱的抒發(fā),已盡脫敘事意味。而后,六朝文學綺麗浮靡,注重形式,文學與社會的關系日益疏遠,敘事詩也從此沉寂下去。初唐陳子昂標舉“漢魏風骨”,但應者寥寥,到了中#65380;盛唐之交的杜甫才將這一傳統發(fā)揚光大,“即事名篇,無復依傍”,自擬新題寫時事,展現了安史之亂前后的社會全景,贏得了“詩史”的盛譽,從而登上中國詩史的巔峰。白居易#65380;元稹等人從中唐貞元#65380;元和時期人心思治#65380;呼喚中興的時代要求出發(fā),繼承儒家傳統詩論的精華,總結詩歌發(fā)展中的經驗教訓,形成了新樂府觀念。這首《賣炭翁》即是白居易自己編選的極具現實主義精神的《新樂府》五十篇之一。樂府詩最初指自兩漢至南北朝由當時的政府音樂機構──樂府從民間采集或編制,用來入樂的歌詩,其特點為:以反映社會生活的敘事性體裁為多見,語言淺近流暢,詩句參差,篇幅不定。后世文人往往擬樂府舊題賦新詩,這些擬作也包括在樂府詩范圍內。自杜甫始,連舊題也不用,完全自立新題和新意來寫樂府詩,元#65380;白等人發(fā)揚光大之,開始大量寫作這種詩,并命名為新樂府。白居易不僅編選了自己的新樂府詩集,而且專門闡述了關于新樂府詩的諷諭詩論。對于白居易的新樂府詩和諷諭詩論,歷來是毀譽參半,爭論中人們也有了大體一致的認識。在此主要就其在文學史上的創(chuàng)新意義略做闡述分析。白居易諷諭詩論在詩歌內容方面的認識主要包括:1.強調詩歌內容的主導性。2.認為現實生活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礎。3.詩歌要發(fā)揮為政治服務的社會功能。這幾方面大致是對傳統儒家詩論的繼承。他在繼承儒家詩論合理方面的基礎上所作的發(fā)展,就是提出了“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的創(chuàng)作原則。杜甫首開以詩歌寫時事的創(chuàng)作風氣,白居易則根據現實需要,提出“為時”#65380;“為事”而作的主張,是對現實主義詩歌理論的一大貢獻。他還進一步提出“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主張用詩歌反映民生疾苦。這是文學史上極為光輝的口號,體現了中國文學的人民性。這種觀點與儒家的民本思想相聯系,是古代知識分子熱心政治#65380;關注民瘼的憂患意識的體現。文藝不能超脫政治,兩者可以有密切的聯系,白居易以強烈的責任感和天性中的悲憫意識毫不費力地抓住這一點。
可以看出,不論是詩歌觸物生情而發(fā)#65380;還是詩歌反映現實#65380;為政治服務,其詩歌理論是建立在再現詩美觀的基礎上的。一定的內容需要適合的形式。在充分強調詩歌內容現實性的同時,白居易又提出了詩歌形式方面的要求,其《新樂府序》說:
……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戒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
就是要求詩歌語言質樸,言簡意明;直書其事,真實可信;結體流暢,音律和諧,以期收到“老嫗都解”的廣泛流傳之效,從而實現稽政的目的。這是對東漢班固“實錄”思想的繼承。班固《漢書#8226;司馬遷傳贊》中說:“劉向#65380;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班固是講寫歷史,其主張是史官意識的體現。史官的突出品質是強烈的責任感,白居易身為諫官,把自己與史官等同起來,是史官意識的自覺承繼。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白居易把實錄原則由歷史散文的寫作移到詩歌創(chuàng)作上,則是一種大膽的提法,富有革新意義。
“核而實”是強調文學的真實性,也就是班固“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白居易針對當時詩歌創(chuàng)作一味歌功頌德#65380;粉飾太平,不能發(fā)揮懲勸美刺#65380;補察政缺之用的狀況,要求詩歌內容必須符合客觀事實,只有這樣,才會避免“貪吏害民無所忌,奸臣蔽君無所畏”(《新樂府#8226;采詩官》)的危害。當然,他所講的“核實”并非反對藝術加工,否定藝術真實,他的新樂府詩,相當一部分不僅具有真實性,而且符合典型性的創(chuàng)作法則。真實是文學的生命線,文學創(chuàng)作如果出于某種目的而失去了真實,以致成為娛諂和幫閑的物什,也就遠離了高貴。白居易重視詩歌的真實性,應予以肯定。
白居易詩論的創(chuàng)新意味集中體現在 “直”。由前述可知,我國詩歌史上表現的詩美觀特別突出。表現的是情感,與之相聯系的是抒情詩;再現的是印象,與之相關的是敘事詩。詩歌的功能從本質上說是表現心靈,加上中國人中庸內斂#65380;不事張揚的民族性格,因此表現的詩美觀在我國形成一種具有強大力量的傳統不足為奇。從鐘嶸的“滋味”#65380;司空圖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65380;嚴羽的“興趣”到王士禎的“神韻”以及明清諸人的“性靈”等概念,無不是重主觀表現#65380;講究含蓄蘊藉#65380;推崇興象玲瓏#65380;寓不盡之意于言外的,這一線路的詩學思想是中國傳統詩學的主流。儒家詩論中注重再現的觀點,在散文中得到充分運用,但在詩歌中再現手法運用相對薄弱,因而敘事詩不發(fā)達。白居易拋開傳統的羈絆,探索詩歌創(chuàng)作的新出路,重新發(fā)現樂府詩。樂府詩專于敘事#65380;長于鋪敘,直率的表達#65380;樸素的語言,這些“直”的特點,正是對含蓄蘊藉的反動。
“直”包括直言其事,還包括直接抒發(fā)感慨#65380;表明態(tài)度#65380;議論是非。用直的手法創(chuàng)作的是敘議結合的敘事詩。白居易敘事詩的直書其事與含蓄蘊藉的抒情詩大異其趣,好發(fā)議論也是有別于興象玲瓏的盛唐詩的一種新風氣。實踐證明,含蓄蘊藉并不是詩歌唯一的標準,表現的詩不一定都是好詩,直質的也并非都不美,詩歌正如我們這個世界,形形色色#65380;五花八門。現代讀者閱讀白居易的作品更容易些,白居易較之唐代其他詩人,在與我們文化同源的韓國#65380;日本得到更多的喜愛。
至此,我們不能不重新審視敘事詩的作用和地位。從一般意義上講,文學是通過個人眼光對社會存在的認識。文學不可能脫開對社會的反映,敘事作品因其反映現實的直接和具體,在重現社會樣態(tài)#65380;表達對社會之認識上具有優(yōu)勢。又因其通俗性和形象性,更易為普通民眾所喜聞樂見。小說#65380;戲曲在近代勃興,正說明以再現觀為基礎的敘事文學的發(fā)展。古人常把能夠深刻反映社會現實的詩篇譽為“詩史”,今人也有“以詩證史”的治學方法,這都說明了詩歌再現歷史的作用和它們在文學史上不可替代的地位。
再現詩美觀源遠流長,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它不斷掀起新高潮,其勃興與社會發(fā)展的一定歷史階段有關,在社會和思想文化急劇變化的時期,人們的現實關注意識增強,再現詩美觀則隨之復興,這是知識分子憂患意識和社會責任感的體現。如建安時期的三曹,安史之亂時期的杜甫,貞元#65380;元和時期的白居易,以及后來元末明初羅貫中#65380;施耐庵,明末清初吳偉業(yè)#65380;顧炎武,清中葉曹雪芹以及近代的小說作者。白居易正是在社會變革的激流中,自覺繼承漢魏樂府的敘事傳統#65380;學習杜甫的寫實精神,以再現的詩美觀使詩歌真實而廣闊地展現社會歷史畫面,從而作為“形象化的歷史”,給后代留下了不可或缺的歷史備忘錄。他的再現詩美觀不僅給敘事詩的發(fā)展帶來了契機,宋詩的生新面目也肇端于此。可以想見,在今后的歷史長河中,再現的詩美觀還會不斷掀起波瀾。
還有一個值得推究的問題就是:是否可以說,在小說#65380;戲曲成為文學體裁的主流之后,敘事詩就會失去存在的必要性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毋庸置疑,《賣炭翁》講述了一個催人淚下的故事,它的批判力和“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這樣的句子相比,不僅僅是激憤的斥責#65380;揭露,而且是大背景下的真切畫面,包括環(huán)境#65380;氛圍#65380;人的面貌#65380;活動#65380;話語和內心深處的搏斗,更重要的是,在文學長廊中留下了有著特殊而普遍命運的“這一個”老翁。但同時它又不是一臺楊白勞的悲劇,需要在特有的時間和空間一幕幕地上演;也不是有關朱老忠一生經歷的千周百折,需要在大部頭中一回回地講來,而是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式的精警傳誦千年。它不是太史公筆下的傳記人物,但同樣有著“皮里陽秋”的春秋筆法。總而言之,它是敘事詩,不是戲劇#65380;小說,也不是散文#65380;抒情詩。 中唐是古代文學發(fā)展的大轉折#65380;大變化時期,敘事作品的勃興是這一時期文學的顯著特征,散文的高峰#65380;小說的成熟#65380;戲劇的濫觴都發(fā)生于此時,詩歌的變革不能不受到它們的影響。詩歌要走向哪里?新樂府詩是否背離了詩歌的創(chuàng)作原則?事物是在矛盾中發(fā)展變化的。變化中它仍然是詩,而非其他。再現藝術在不斷發(fā)展變化,今天的人也許不會再以新樂府的方式寫詩,但再現的藝術始終在發(fā)揮著作用。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于慧(1969-)山東肥城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