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據顧學頡①#65380;王拾遺②兩位先生考證,白居易青年時期曾在徐州符離與一位名叫湘靈的鄰家姑娘相愛,由于湘靈出身普通百姓之家,與官宦白家門第懸殊,結果二人未能結為眷屬。陳寅恪先生說:“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雹蹫榍巴居?,白居易被迫與湘靈分離,但是這段戀情讓他刻骨銘心無法忘懷。王拾遺先生首先將“湘靈情結”納入白居易《長恨歌》主題的考察視野④。之后,丁毅#65380;文超提出“自傷說”:“《長恨歌》中的帝妃悲劇并不是歷史人物再現,而是憑借古人亡靈寄托白居易與湘靈永別的遺恨”,“白居易取材于人所共知的李楊悲劇,表現出他與情人永別離長相思之痛,為自己的不幸愛情寫了一首凄婉的哀歌”⑤。
對比《長恨歌》與白居易此前創作的涉及湘靈的詩歌,可以發現部分詩意極為相似。例如,“為惜影相伴,通宵不滅燈”(《寒閨夜》),孤燈挑盡未成眠”(《長恨歌》);好是相親夜,漏遲天氣涼(《涼夜有懷》),遲遲鐘鼓初長夜(《長恨歌》);“月冷霜華凝”(《長相思》),“鴛鴦瓦冷霜華重”(《長恨歌》);“艷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冬至夜懷湘靈》),“翡翠衾寒誰與共”(《長恨歌》);“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長相思》),“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春斷連理枝”(《潛別離》),“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長恨歌》);“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惟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后期”(《潛別離》),“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長恨歌》)。毫無疑問,《長恨歌》中存在白居易自身戀愛經歷的移情。迄今,“自傷說”已經提出十余年,然而《長恨歌》主題依然聚訟紛紜,沒有止歇的跡象。這說明,“自傷說”雖然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單純的“自傷說”不能夠徹底解決復雜的《長恨歌》主題問題。
二
白居易《長恨歌》在人物形象#65380;創作態度#65380;道教觀念方面存在明顯的矛盾,通過對這些矛盾進行考察,將有助于深化《長恨歌》主題的探討。
(一)人物形象。讀歷史題材的文學作品,不能將作品中的人物等同于歷史上的人物,但是將二者完全割裂開來同樣不可取?!堕L恨歌》的主人公玄宗和楊妃是兩個歷史人物,了解歷史上他們之間的真實關系究竟怎樣是十分必要的。玄宗在寵幸楊妃的同時,還與楊妃的姊妹糾纏不清。張祜《集靈臺二首》之二:“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毙诳粗貤铄模饕谟凇吧薄!杜f唐書#8226;后妃上》言楊妃“每倩盼承迎,動移上意”。楊妃原為玄宗十八子壽王李瑁妃,楊妃入得宮中對玄宗如此地積極主動,說明她之所愛,在于榮華富貴,而不在于“情”。
在白居易涉及楊妃的詩歌中,楊妃基本上作為被批判的對象出現,唯有《長恨歌》例外。《胡旋女》詩,認為唐王朝的衰敗在于玄宗的迷惑,而導致玄宗迷惑的罪魁,一為安祿山,一為楊妃?!独罘蛉恕吩?,一方面諷諭玄宗惑于楊妃,另一方面又在詩末無可奈何地為他開脫,“人非木石皆有情”,何況遇到的又是傾城傾國色。這里,白居易的所謂“有情”,是就玄宗而言的,對楊妃沒有絲毫的同情,有的只是批判。吳騫《拜經樓詩話》卷二云:“唐人賦馬嵬詩者,動輒歸咎太真?!碧拼弁跛赜谐龄吓膫鹘y,可以指責的并非玄宗一人,而他竟時時成為唐人議論的中心,這與其說人們斤斤計較于玄宗不端的個人生活,不如說他們更為關注的其實是國家社稷的發展走勢。安史之亂,唐王朝由盛轉衰,主要責任在于玄宗縱逸生驕#65380;任用非人。開元二十四年罷張九齡#65380;相李林甫治亂已分,而此時楊妃尚未入宮。當然,王朝衰敗亦不能說與楊妃毫無干系,盡管她不是一個政治人物,但是她卻憑借玄宗對自己的寵幸,成為反動的楊氏集團的保護傘。玄宗身為帝王,唐人不能不對他有所維護,而國家衰敗的責任又終須有人承擔,于是詩人們避重就輕,以“女人禍水”的傳統觀念作為擋箭牌,將主要罪責強加到楊妃的頭上,對玄宗的諷諭大打折扣。在唐代詩人的筆下,楊妃是“褒#65380;妲”(杜甫《北征》),是“妖姬”(劉禹錫《馬嵬行》),而玄宗不過是受女色迷惑,一時行為有誤而已。作為唐人,白居易身上不可避免地打有時代的烙印。白居易《長恨歌》著力渲染玄宗和楊妃的真摯愛情,詩中的楊妃是一個多于情而又忠于情的純潔女子,二人的形象不僅嚴重背離史實,亦與白居易受時代觀念影響,在《胡旋女》《李夫人》詩中所持的立場不符。
(二)創作態度。在《長恨歌》問題上,白居易處于理智與自惑的矛盾之中。白居易對《長恨歌》欣賞而不看重。他所欣賞的,是《長恨歌》的情調#65380;韻味?!毒幖驹姵梢皇寰硪蝾}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詩云:“一篇《長恨》有風情。”他所輕視的,是《長恨歌》的創作態度。
元和十年,白居易自編詩集一十五卷,分為諷諭#65380;閑適#65380;感傷和雜律四類。前三類屬于古體,后一類屬于近體。作于同年的《與元九書》,對此次結集的不同類別進行了評價。白居易重諷諭詩和閑適詩:“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陛p雜律詩:“其余雜律詩,或誘于一時一物,發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鄙踔琳J為,雜律詩“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白居易有意以雜律詩的形式寫“釋恨佐歡”的內容,因而雜律詩的分類不能說純粹出于形式上的考慮。四類詩中,白居易評價了三類,唯獨沒有評價感傷詩,只是交待了感傷詩的分類標準:“又有事物牽于外,情理動于內,隨感遇而形于嘆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諷諭#65380;閑適#65380;感傷三類,均符合“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標準,所以白居易沒有像對待雜律詩那樣,說出“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的話來。與諷諭詩#65380;閑適詩多關涉政治不同,感傷詩側重于表現個人的內心體驗。盡管感傷詩#65380;雜律詩都是寫個人的一己之情,但是一個“為事而作”深切真誠,一個“親朋合散之際”“率然成章”。白居易又云:“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以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將原本收在感傷詩里的《長恨歌》同“略之可也”的雜律詩一并表示輕視,說明《長恨歌》與雜律詩在某個方面存在相通之處,這相通之處,恐怕就是“親朋合散之際”“誘于一時一物,發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吧。
元和元年春,白居易《策林#8226;議文章》云:“凡今秉筆之徒,率爾而言者有矣,斐然成章者有矣。故歌詠#65380;詩賦#65380;碑碣#65380;贊詠之制,往往有虛美者矣,有愧辭者矣。若行于時,則誣善惡而惑當代;若傳于后,則混真偽而疑將來。”白居易反對詩文中因“率爾而言”“斐然成章”而產生的虛美之辭#65380;愧辭,然而同年十二月他所創作的《長恨歌》則不然,詩中辭句華美而內容失實,虛美之辭#65380;愧辭比比皆是。據黃永年先生考證,“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黃埃散漫風蕭索……旌旗無光日色薄”,“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等,或違背史實,或顛倒季節,或不合人情。⑥這些還只是局部的虛美之辭#65380;愧辭,如果從《長恨歌》對李#65380;楊形象的徹底改造來看,恐怕說它通篇都是虛美之辭#65380;愧辭也不足為過?!堕L恨歌》沒有遵循《策林#8226;議文章》所倡導的嚴謹的創作態度。
(三)道教觀念。白居易直到元和十一年《尋王道士藥堂因有題贈》詩才與道教“真正發生聯系”⑦,在此之前,他對道教持排斥和批判的態度。元和八年作《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其中第十一首懷疑神仙#65380;靈藥和長生。元和四年作《海漫漫》詩,將道家與道教嚴格區分開來,不承認有神山#65380;不死藥和天仙,認為徐福不死藥之說為誑人的鬼話。再上推至元和元年春,《策林#8226;立制度》對道教方術持排斥態度。從《長恨歌》方士尋覓的情節來看,道教色彩極為濃厚,與白居易道教觀念的發展歷程不符。
文學作品中,作者的思想觀念與主題思想之間存在矛盾和差異雖然不乏其例,但是如《長恨歌》這般在諸多方面都存在重大矛盾則是非常罕見的,這是長期以來對《長恨歌》主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根本原因所在。陳鴻原本《長恨歌傳》⑧,即《麗情集》本敘述《長恨歌》創作緣起云:“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居易尉于癤厔。予與瑯邪王質夫家仙游谷,因暇日攜手入山。質夫于道中語及于是。白樂天,深于思者也。有出世之才,以為往事多情而感人也深;故為《長恨詞》以歌之。”從這段話來看,《長恨歌》顯然屬于“誘于一時一物,發于一笑一吟”“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的作品。不過,《長恨歌》中楊妃對愛情忠貞而又執著,由歷史上惡的丑的形象變為作品中善的美的形象,由被批判譴責的對象變為被同情贊美的對象,這種轉變絕非“率然成章”,而是有意為之。雖然白居易對玄宗和楊妃的形象進行了徹底的改造,但是這絕不意味著“憑借古人亡靈寄托白居易湘靈永別的遺恨”的所謂“自傷說”完全成立。《長恨歌》與《長恨歌傳》末尾處理稍有不同,《長恨歌》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二句打破楊妃“天上人間會相見”的癡情幻想,強調沖突不可解決的永恒性;而《麗情集》本《長恨歌傳》則云“方士還長安,奏于太上皇。上皇甚感,自悲殆不勝情”,為玄宗和楊妃日后天上相見留下了想象的空間。說明陳鴻對《長恨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內涵,對白居易創作《長恨歌》的心理基礎,即湘靈情結,不是很了解。白居易《潛別離》詩云:“兩心之外無人知?!卑拙右讓⒆约簩ο骒`的情感深鎖在心里,不曾告訴任何人,陳鴻也不會例外?!堕L恨歌》中固然有白居易自傷與湘靈愛情悲劇的成分,但是既然敘事歌行《長恨歌》與傳奇《長恨歌傳》敘述同一個故事,情感傾向大體一致,那么它們應當有一個共同的創作原因,這個原因就是陳鴻所認為的原因。從這個角度講,《長恨歌》恐怕是一篇應酬友人以逞才華的游戲之作。如果再考慮到白居易創作時的心理基礎,那么準確地說,《長恨歌》是游戲與自傷共同孕育出來的產物。
三
《長恨歌》之所以能夠以游戲的方式被創作出來,離不開以下幾個因素。
(一)雙重人格。成復旺指出:“中國的士大夫就是倫理人格與自然人格的對立統一。他們右腳踏在‘方內’,孝父忠君,齊家治國,以盡對于宗法社會的責任;左腳踏在‘方外’,雅意林壑,寄情山水,以獲得精神上的休息或解脫?!雹嶙鳛榉饨ㄊ看蠓颍拙右滓嗖焕??!杜c元九書》云:“今年春游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艷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里,迭吟遞唱,不絕聲者二十里余。樊#65380;李在旁,無所措口。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知老之將至。雖驂鸞鶴#65380;游蓬瀛者之適,無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同一篇《與元九書》,前面還在大談其“志在兼濟”的諷諭詩理論,結尾卻以自夸的口吻說出如此一番話來,這看似矛盾,其實是白居易的雙重人格在文學上的反映。公務之暇,“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白居易有可能暫時拋開他的諷諭詩理論,放縱情性,寫出一些別具風情的“新艷”的作品。
(二)青春躁動。貞元二十年秋,白居易作《感秋寄遠》詩,抒發與湘靈不能結終始的苦悶。兩年后的元和元年十二月,作《長恨歌》。次年春,又作《戲題新栽薔薇》詩,流露出對于婚姻的渴望。此時,白居易與楊汝士往還甚密。朱金城先生指出:“居易是年(元和二年)三月間自癤厔往長安,宿楊汝士家,時已屬意汝士之妹?!雹庠腿辏钊晔恐脼槠???v觀白居易的戀愛史,元和元年十二月之時,三十五歲尚未娶妻的他,正處于婚姻的苦悶與渴望之中。這種情況下,他有可能會對創作男女情感題材的作品感興趣。
(三)模仿李#65380;元。貞元末元和初,文壇上出現一個奇特的現象,李紳#65380;元稹#65380;白居易#65380;陳鴻#65380;白行簡等青年文人,互相配合為同一題材創作傳奇和敘事歌行,“他們的創作,除了一人作傳奇必有另一人據同一題材作敘事歌行相輔而行的特點外,還具有其題材全部是人世愛情故事的特點”[11],作品有《鶯鶯歌》與《鶯鶯傳》#65380;《長恨歌》與《長恨歌傳》#65380;《李娃行》與《李娃傳》等。歌#65380;傳并作,詩歌與傳奇二體勢必互相影響,詩歌因此具有了傳奇的某些特點,王先霈先生稱《長恨歌》為“詩體小說”不無道理[12]。陳寅恪先生說:“白#65380;陳之《長恨歌》及傳,實受李#65380;元之《鶯鶯歌》及傳之影響?!盵13]癤厔距馬嵬不過數十里,元和元年距楊妃之死又恰好五十年,王質夫提及玄宗#65380;楊妃事以為消遣,白居易敏銳地感到,故事的內容#65380;情調適宜作敘事歌行和傳奇,于是仿照友人李紳#65380;元稹的《鶯鶯歌》及傳的形式與特點,自己作《長恨歌》,邀陳鴻作《長恨歌傳》。
(四)李楊情愛。歷史上玄宗和楊妃之間沒有愛情,他們的關系建立在權勢與美色的基礎之上。如果用一個詞來限定他們之間的情感糾葛的話,那么采用以“性”為基礎的“情愛”一詞,較之側重于精神世界的“愛情”一詞,要貼切得多。但是,楊妃“善歌舞,通音律”,玄宗“素曉音律”,他們有共同的愛好,而且共同生活了十年,不可否認玄宗對楊妃確實存在一定的感情?!缎绿茣?8226;后妃上》云:玄宗自蜀回,密遣中使者具棺槨改葬楊妃,“啟瘞,故香囊猶在,中人以獻,帝視之,凄感流涕,命工貌妃于別殿,朝夕往,必為鯁欷”?!堕L恨歌》著重寫玄宗和楊妃悲歡離合的癡情,不能不說與此有一定的關系。
四
最后,從心理學#65380;美學的角度對白居易《長恨歌》的創作進行一番分析。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白居易和陳鴻#65380;王質夫攜手游山,王質夫談及玄宗和楊妃故事以為消遣,當時正處于婚姻的苦悶與渴望之中的白居易,在無意識心理的作用下,對李#65380;楊故事產生了創作沖動。所謂無意識,就是“人所未意識到的心理活動的總和,是人腦不可缺少的反映形式,是主體對客體不自覺認識和內部體驗的統一”[14]。通俗地講,它“不外是被遺忘了的曾經引起過意義的情緒體驗支配我們當前的行為而已”[15]。于是,白居易仿照友人李紳#65380;元稹《鶯鶯歌》及傳,自己作敘事歌行《長恨歌》,邀陳鴻作傳奇《長恨歌傳》。不過,此時白居易只是想述說玄宗和楊妃的一段情事,至于如何寫,還處于模糊狀態。
構思過程中,尚未婚娶的白居易調動起與湘靈的某些情感體驗,他沒有料到,此舉會對《長恨歌》的創作產生重大的影響。無意識與意識是人的心理活動對立統一的兩個方面,無意識以意識為主導#65380;制約,意識以無意識的存在為前提#65380;基礎和條件,無意識與意識相互依存,并在一定條件下相互轉化。由于頻繁地調動逝去的記憶,白居易被暫時遺忘的#65380;被壓制的“湘靈情結”,由無意識狀態重新被喚回到意識中來。這種情感一經喚起便一發而不可收拾,白居易索性放開手腳,混淆主體與客體的界限,亦真亦假地寫開去。如果說《長恨歌》在創作的起始階段還是為了應酬友人以逞才華的話,那么此時的白居易,則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將自己對湘靈的情感完全融入到玄宗和楊妃的形象塑造之中。
湘靈是白居易的初戀。朱光潛說:“流行語中有一句話說得極好:‘情人眼底出西施?!赖男蕾p極似‘柏臘圖式的戀愛’。你在初嘗戀愛的滋味時,本來也是尋常血肉做的女子卻變成你的仙子。你所理想的女子的美點她都應有盡有。在這個時候,你眼中的她也不復是她自己原身而是經你理想化過的變形。你在理想中先醞釀成一個盡善盡美的女子,然后把她外射到你的愛人身上去,所以你的愛人其實不過是寄托精靈的軀骸。……一言以蔽之,戀愛中的對象是已經藝術化過的自然?!盵16]與湘靈的悲劇結局,愈加強化了湘靈在白居易心中的完美性。受此影響,《長恨歌》玄宗和楊妃形象的塑造呈現出唯美主義傾向。白居易完全舍棄了歷史上玄宗和楊妃污穢的一面,突出了楊妃生前受寵及死后玄宗對她的思念,延長出仙山尋覓一段浪漫情節,將玄宗和楊妃的情感美化到純潔無瑕的地步,使得他們的形象發生了質的變化,作品成為對玄宗和楊妃“忠貞愛情”的歌頌,對他們不幸遭遇的感傷。白居易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借玄宗和楊妃故事的外殼,重溫了他和湘靈的戀情由相愛#65380;相思#65380;最終以悲劇結局的全過程,心理上獲得強烈的快感,長期壓抑在心頭的哀怨得到一定程度的宣泄。
但是,不能將《長恨歌》中玄宗和楊妃的情感故事,理解為白居易對自己與湘靈戀情的復制。一方面,玄宗和楊妃的故事有其特殊性;另一方面,復制不符合藝術創作的基本規律。布拉德雷說:“詩不是一個早已想好的清晰確定的事物的裝飾品。它產生于一種創造性沖動。一種模糊的想象物在內心躁動,想要獲得發展和得到確定,如果詩人早已準確地知道他要說的東西,他干嗎還要去寫詩?……只有當作品完成時,他想要寫的東西才真正呈現出來,即使對他自己來說,也同樣如此?!盵17]在《長恨歌》中,湘靈情結主要作為一種情緒和沖動,暗中粗線條地引導著白居易的創作思維,隨著創作的完成,它內化為作品的意蘊。
總之,從創作緣起看,《長恨歌》是白居易應酬友人以逞才華的游戲之作;從創作心理看,白居易是在借李#65380;楊故事感傷他與湘靈的愛情悲劇;如果拋開各種背景,忘卻玄宗和楊妃是兩個特定的歷史人物,僅從作品本身來看,那么它是一首地道的歌頌忠貞愛情的詩歌。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馬萌,天津師范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講師。
① 顧學頡:《白居易和他的夫人》,《江漢論壇》,1980年第6期。
② 王拾遺:《白居易生活系年》,寧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9頁-第50頁。
③ 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12頁。
④ 王拾遺:《他生未卜此生休:論<長恨歌>主題思想》,《寧夏大學學報》,1980年第2期。
⑤ 丁毅#65380;文超:《<長恨歌>評價之管窺》,《蘇州大學學報》,1984年第4期。
⑥ 黃永年:《<長恨歌>新解》,《文史集林》,1985年第4期。
⑦ 王拾遺:《白居易傳》,陜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頁。
⑧ 詹 钅英 :《<長恨歌>與<長恨歌傳>》,《學林漫錄》三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9頁-第70頁。
⑨ 成復旺:《神與物游:論中國傳統審美方式》,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91頁-第92頁。
⑩ 朱金城:《白居易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9頁。
[11] 李宗為:《唐人傳奇》,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0頁。
[12] 王先霈:《論詩體小說<長恨歌>》,《湖南教育學院學報》,1984年第4期。
[13] 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9頁。
[14] 車文博:《意識與無意識》,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2頁。
[15] 呂俊華:《藝術創作與變態心理》,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231頁。
[16] 朱光潛:《談美》,《朱光潛美學文集》第1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488頁。
[17] 布拉德雷:《詩就是詩》,轉引自H.G.布洛克《美學新解》,滕守堯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