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技法及美學精神對王安憶的影響很大。王安憶的大部分鄉(xiāng)鎮(zhèn)小說與個別都市小說不時透露出水墨畫的平和沖淡與抒情寫意,她的情節(jié)淡化與水墨畫的留白有相似處,她對自然美和田園化的追求與水墨畫的美學傾向更有驚人的相似。
關鍵詞:王安憶水墨畫鄉(xiāng)鎮(zhèn)小說平和沖淡抒情寫意
對繪畫的熟悉和愛好使王安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常常有意或無意地借鑒繪畫的技巧和意境,其中,對工筆畫和水墨畫的借鑒尤為突出。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王安憶的筆下,既具有工筆畫的精致美,又追求水墨畫的沖淡美。當然,精致美與沖淡美一方面是創(chuàng)作客體本身的審美屬性,另一方面,也是創(chuàng)作主體刻意突出與追求的。王安憶小說對中國繪畫藝術的成功借鑒使傳統(tǒng)繪畫與當代日常生活發(fā)生了密切的聯系。這里,側重談一下王安憶對水墨畫的借鑒。水墨畫,顧名思義是以水和墨為主要表現形式的畫種,是和工筆畫分庭抗衡的畫種之一。它以黑白兩色來畫解世間紛繁萬物的變幻,一筆一畫間無不透露出中國傳統(tǒng)哲學觀照下的古典美學的烙印。概括地說,工筆畫重形似,水墨畫重神似;工筆畫重細致精麗地寫實,水墨畫重快意淋漓地寫意;工筆畫重富貴氣象,有雕琢之美,水墨畫重野逸情趣,有自然之美;工筆畫重“助人倫,成教化”的審美意識,水墨畫重理想人格的表現和抒發(fā),而且重詩書畫的融合一體。如果說工筆畫是重物質的“俗”,那么水墨畫則是重精神的“雅”。如果說工筆畫的哲學接近儒家,那么水墨畫的哲學則接近道家。如果說王安憶對都市生活的刻畫更逼真寫實,那么她對鄉(xiāng)鎮(zhèn)圖景的描繪則較抒情寫意。她不僅使上海有了靈氣,也使鄉(xiāng)鎮(zhèn)有了美感。
淡化情節(jié),抒情寫意
水墨畫雖然不乏“皴”類的細致繁密筆法,但給人的總體印象恐怕脫不了一個“淡”,這或許與它只用黑白兩色有關,或許與它多以自然景物為對象有關,或許與它常用的筆法(如留白)有關,或許與繪畫者的心境有關……而王安憶的一部分鄉(xiāng)鎮(zhèn)小說,也如水墨畫一般“淡”。主要體現在故事性不強,比較抒情寫意,有點像散文,這對注重情節(jié)的讀者是一大挑戰(zhàn)。
《姊妹們》情節(jié)幾乎淡化到了無,有人說,“《姊妹們》是采用散文隨筆的寫法,結構極其散漫,完全置傳統(tǒng)的小說規(guī)范于不顧,沒有記敘統(tǒng)一甚至是相關的故事情節(jié),既沒有對自然環(huán)境#65380;生活氣氛加以渲染,也沒有刻畫人物性格,既不機智也不巧妙,基本上是靜止的#65380;直線式的敘述,并且是邊敘邊評。”①而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兒國,她們那么俏麗#65380;純潔#65380;嫵媚#65380;鮮活#65380;充滿生命力。王安憶不無激情地贊到:“她們是我們莊人性的最自由和最美麗的表達。”王安憶雖然在情節(jié)上作了淡化處理,但在意境上卻豐富和深化了。正如有人對《姊妹們》的贊美:“作品開頭對‘我們莊’風土人情散文式的描摹,仿佛走的是沈從文#65380;汪曾祺風俗小說的路子,往下看方覺王安憶走得比他們更遠,沒有核心故事,沒有主要人物,似乎又回到了‘四不要’的敘事策略。但這回并不像精神探索小說敘事那樣崢嶸畢露,而是猶如寫意畫,只簡筆勾勒人物情態(tài),隨意點染世事感悟,素材是舊的,境界卻是全新的。”②
《隱居的時代》既無連貫的情節(jié),也無貫穿始終的人物,只是寫了“我”插隊過程中的一些生活斷片。但作者融入“我”的感受,寫出了那個暗淡時代的一些詩意。“我發(fā)現農民們其實天生有著藝術的氣質。他們有才能欣賞那種和他們不一樣的人,他們對他們所生活在其中的環(huán)境和人群,是有批判力的,他們也有才能從紛紜的想象中分辨出什么是真正的獨特。”醫(yī)療隊的黃醫(yī)師與隊里其他醫(yī)師不同,“他給我們莊,增添了一種新穎的格調,這是由知識,學問,文雅的性情,孩童的純凈心底,還有人生的憂愁合成的”。這使鄉(xiāng)民們感受到一種無法言說的美感。醫(yī)療隊于我們莊具有了一種精神上的關系,“它不僅僅是實用的,功能性的,它的價值是潛在的,隱性的,甚至是虛無的,那就是,它微妙地影響了一個鄉(xiāng)村的氣質”。王安憶將鄉(xiāng)村生活的苦難濾去,篩選出其中富有詩意的東西,如張醫(yī)師洗頭,丈夫替她沖肥皂沫的情景,親熱卻一點也不肉麻,被大家羨慕并大加贊賞。作者對生活中美的呼喚,體現了她嚴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深入的人生思考。這使我們想起沈從文談《邊城》創(chuàng)作意圖時說的話:“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65380;健康#65380;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而王安憶追求和表現的正是這樣一種審美健康的生活形式。
“在我的《上種紅菱下種藕》這部小說里,我描寫的那個小鎮(zhèn),漸漸在現代化的強大模式中崩潰#65380;瓦解,這大約就是所謂的現代化崇拜的力量。在這強勁的沖擊下,大城市似乎還有一些抵抗力,而小的#65380;弱的,像鄉(xiāng)鎮(zhèn)這樣的地方,便不堪一擊。它們容量比較小,必須在有節(jié)制的消長交替中方可保持平衡。眼看寬直的道路從它旖旎的曲線上輾過,混凝土覆蓋柔軟的水分充盈的土地,同時,暴富的神話風傳在勤勞忠誠的農人耳目間,真是感到心疼。我完全不知道將會有什么樣的前景,來取代這迅速消解的生活。”③在作家平靜而憂傷的言說中,“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美好景致和詩意情調都在靜靜流淌的歲月長河里消逝了#65380;遠去了,只在作家和讀者的內心深處留下一抹揮之不去的無盡蒼涼和難以釋懷的往事記憶。“正是有了這種悲憫,她才更加意識到了‘小鎮(zhèn)文化形態(tài)’中生命存在的莊嚴。歷史總是變化的,古樸#65380;謹嚴也難以抗拒‘現代化’過程的擠壓,那么也就會意味著這種存在的‘生命形式’會成為‘過去’,然而這‘過去’或正在‘過去’的歷史,卻會化為精神的永恒,成為生命的支撐。王安憶顯然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復蘇這種精神,使這種精神不會隨著時空的變化而在文化中消失,她要把這種精神灌注于當代文化的發(fā)展過程中。由此,她才在江南小鎮(zhèn)的日常人生中融入了生命的熱情,感悟那些與這里的生命相依相生的自然和民俗風情,于是便有了《上種紅菱下種藕》。”④
《天仙配》也是充滿審美的眼光,作者善意地寫農村愚昧落后的冥婚,襯托出陽間的人情美。村長的善良,老干部的懷念,都充滿著人情味。作者盡力把一波三折的情節(jié)拉平,把激起的沖突淡化,使讀者感到有故事但不曲折,有沖突但未激化,心被慢慢提起又被慢慢放下,造成一種沖淡美#65380;和諧美。
值得一提的還有《我愛比爾》,這部小說雖算不上鄉(xiāng)鎮(zhèn)題材的小說,但文中有很多關于繪畫的描述。尤其是通過水墨畫的意境來展示主人公的心情,有一種寫意的效果。如:阿三在被學校開除后,自虐般地在華涇村蟄伏不出,“阿三獨坐屋內,世事離她都很遠。她畫了一批素色的絲巾,幾乎全是水墨畫似的,只黑白兩色,掛了四壁。房間像個禪房。她除了吃點面包,再就是喝點水,也像是坐禪。再次走出華涇村時,她蒼白瘦削得像一個幽靈。又是一身縞素,白紡綢的連衣裙,攔腰系一塊白綢巾”。這幾句描述切合了水墨畫的“淡”,當然,這“淡”并不是蒼白空洞,而是有內容的,是用水墨畫的淡來襯托阿三的傷感#65380;冷清#65380;黯然,有一種揪心的疼痛感。
當然,王安憶欣賞水墨畫,但也不僅僅局限于此。《隱居的時代》里有這樣一幅畫面:“從美學角度來說,燎豆子更為入畫,尤其是在下午第二歇的時候。太陽偏西了,成了夕陽,那光帶些姜黃色,老熟而寧靜。秋天的天又高爽,空氣幾乎是透明的,幾片薄云在夕照里變著顏色。割凈的黃豆地里東一片西一片地躺著割倒的深色的豆棵。陡然升起一股煙,因為無風,而筆直地上升,在明凈的空氣中顯得特別清晰,甚至,那飛舞在煙周圍的細小的灰燼都歷歷在目。真像是一幅油畫。”夕陽的顏色#65380;秋天的空氣#65380;薄云的變化#65380;黃豆的堆放#65380;燎豆的飛煙#65380;細小的灰燼等清晰如畫。《上種紅菱下種藕》里有這樣幾句:“太陽這會兒疲軟了一些,光轉成姜黃的,老街就變得鮮艷起來,像一幅油畫。這兩個小人兒漂亮的衣群使得這幅畫面活潑了。”這里,王安憶不再滿足于水墨畫的“淡”,借了自己對色彩的敏感和西洋畫常識,作了一些彌補,這是其具有開放性的表現。
平和沖淡,悠遠寧靜
比較系統(tǒng)地闡述沖淡美學思想的,是蘇軾的《書<黃子思詩集>后》,他對沖淡美的實質概括為:“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纖,細微;秾,原指花木稠多貌,此指濃郁;淡泊,原指恬靜寡欲不追求名利,這里指樸素無華的語言。這兩句話的意思是:在簡樸古雅之中抒發(fā)纖微濃郁的思想感情,在樸素無華的語言中寄托深遠趣味。這就是沖淡美的特點⑤。王安憶對沖淡美學是比較推崇的,典型表現是《上種紅菱下種藕》。她在這個長篇中多次提到水墨畫#65380;中國畫,而中國水墨畫的典型意境便是沖淡#65380;平和#65380;悠遠#65380;寧靜。《上種紅菱下種藕》中有幾次寫水墨畫般的景象:“太陽又向西移了一步,在她們身后,老街褪去姜黃的底色,還原了黑和白,真正成了一幅中國水墨畫。所有的細部都平面地#65380;清晰地#65380;細致地呈現出來,沿了河慢慢地展開畫卷。”“橋洞里的苔蘚也蒙了白霜,襯著石頭的青,成了水墨畫里的有對比的白和黑。這樣,小鎮(zhèn)子自早到晚,都有了一種晨意,寒凜凜的,但很清新。”王安憶不僅把景物比作水墨畫,還特意栩栩如生地細寫了顧老師老友作畫的情景——輕車熟路#65380;一氣呵成,那幾幅墨荷#65380;秋蟲,真是把水墨畫的意境推向了高潮。
《上種紅菱下種藕》用“隨物賦形”的方法寫秧寶寶#65380;蔣芽兒#65380;張柔桑幾個女孩的心理,她們純凈#65380;困惑的眼睛里出現了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風情韻致#65380;人事變遷。王安憶對于小鎮(zhèn)人事#65380;歷史變化的種種痛惜和憂傷,實際上包含著她對整個當代文化發(fā)展的某種憂慮——消失的不僅是小鎮(zhèn),而是小鎮(zhèn)所代表的一種健康自然的生存方式,一種合乎人性的倫理法則,一種古樸#65380;謹嚴的文化精神。“夏介民以其農人式的本分也免不了四鄉(xiāng)流傳的致富神話的誘惑,他從沈溇到柯橋再到溫州,何嘗不是為了這個時代人們趨之若鶩的黃金夢。可是,這樣的生活,真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嗎?他擁有一家團圓的天倫之樂#65380;寧靜愉快的心境嗎?”⑥王安憶的其他作品,如《姊妹們》《隱居的時代》《王漢芳》《天仙配》等一系列描寫鄉(xiāng)鎮(zhèn)的小說在風格上也是沖淡平和#65380;意境悠遠,讓人想起蘇軾,想起陶淵明。王安憶把水墨畫的意境融進小說,使鄉(xiāng)鎮(zhèn)風俗圖景如詩如畫,散發(fā)著沖淡美學的藝術魅力。
王安憶曾闡述自己對當前上海的看法:“上海被格式化了。不僅被媒體格式化了。還與時代有關系。這個時代的消費其實非常單調,越來越單調。這與時代潮流#65380;全球化#65380;工業(yè)化有關。你看那些走在街上的男孩子女孩子非常相像,吃的東西,穿的東西,包裝自己的方式,非常一致……工業(yè)化的可怕,就是流水線。一個品牌就是一種格式。”⑦“他們的生活已沒有浪漫的色彩,星辰日月#65380;風霜雨雪與他們無關。鐘點標志出他們作息的制度,他們的勞動理論化為生存的需要,沒有風景來作點綴,一個農人為田里莊稼喜悅和煩惱的心情,他們再也體驗不到。”⑧王安憶還對“時尚”有如下批判:
她到南邊走了一遭,親眼看見在那些沿海的小鎮(zhèn),深長的巷子里,制作服裝的工場一間挨一間,縫紉機嚓嚓地響成一片,粗制濫造著各色服裝,然后再縫上名牌商標。制作名牌商標的工場也是擠擠挨挨。舊衣服的市場更是一眼望不到頭,全國各地的商販張著蛇皮袋,就像農人盛糧食一樣盛著衣服,一袋袋地過鎊,付錢,扛走。要不是身臨其境,你是萬萬想不到,當代的時尚就是從這樣的地方發(fā)源,流向各地。這些潮濕,悶熱,飄散著海水和魚蝦的腥味,由于壅塞了內地的打工者而擁擠,嘈雜,混亂,充滿犯罪和疾病的小鎮(zhèn),就是我們的時尚的源頭。(《妹頭》)
從王安憶對城市與時尚的批判中,我們可從另一面感受到作者對健康#65380;自然人生的向往與贊美。王安憶身處繁榮都市,卻不時向往沖淡平和#65380;悠遠寧靜的田園風光。
即使寫上海的《長恨歌》也有一段鄉(xiāng)鎮(zhèn)的插曲——鄔橋。它是王安憶欣賞的鄉(xiāng)鎮(zhèn)圖景的典型代表,不僅如詩如畫,沖淡平和,還有佛理,有老莊。它與《上種紅菱下種藕》中的柯橋不同。柯橋已經形神分離了,神還是過去的神,形卻是現代的形。這正是王安憶痛惜哀婉的,所以,王安憶只能一再地渲染和追憶水墨畫的意境,卻無法完全進入其中。而鄔橋則不然,且看:
鄔橋這種地方,是專門供作避亂的。六月的桅子花一開,鋪天蓋地的香,是起霧一般的。水是長流水,不停地分出岔去,又不停地接上頭,是在人家檐下過的。檐上是黑的瓦棱,排得很齊,線描出來似的。水上是橋,一彎又一彎,也是線描的。……這類小鎮(zhèn),全是圖畫中的水墨畫,只兩種顏色,一是白,無色之色;一是黑,萬色之總。是隱,也是概括。是將萬事萬物包攬起來,給一個名稱;或是將萬物萬事僵息下來,做一個休止。它是有些佛理的,講的是空和凈,但這空和凈卻是用最細密的筆觸去描畫的,這就像西畫的原理了。這些細密筆觸就是那些最最日常的景致:柴米油鹽,吃飯穿衣。所以這空又是用實來作底,凈則是以繁瑣作底。它是用操勞作成的悠閑。對那些鬧市中沉浮#65380;心懷創(chuàng)傷的人,無疑是個療治和修養(yǎng)。……
這不是一幅如在眼前的水墨畫嗎?如果上海是積極入世的,鄔橋就是消極避世的;如果上海是孔孟氣質的,鄔橋就是老莊精神的;如果上海是喧囂繁華的,鄔橋就是寧靜質樸的;如果上海是富麗堂皇的工筆畫,鄔橋就是沖淡平和的水墨畫。如果你要尋找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就不要忽視鄔橋這類地方。如果你要休養(yǎng)生息,就到鄔橋這樣的鄉(xiāng)鎮(zhèn)吧!至此,王安憶對鄉(xiāng)鎮(zhèn)的贊美真到極致了。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周引莉(1975- ),文學碩士,河南商丘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
① 劉傳霞:《論王安憶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的演變》,見《東方論壇》,1999,2。
② 高 俠:《王安憶小說敘事的美學風貌》,見《當代文壇》,2000,4。
③ 王安憶:《作家的壓力與創(chuàng)作沖動》,見《王安憶說》,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
④ 王光東:《靜穆#8226;莊嚴#8226;悲憫——關于<上種紅菱下種藕>的隨想》,見人民網 ,2002-04-05。
⑤ 王啟鵬:《略論文藝的沖淡美及蘇軾對其發(fā)展的貢獻》,見《廣州大學學報》,2002,5。
⑥ 鄭國慶:《看“生活”——王安憶看到的與沒看到的》,見福建社會科學院網。
⑦ 夏 辰:《“講壇上的作家”系列訪談之一 ——王安憶說》,見《南方周末》,2001-7-12。
③王安憶#65380;張抗抗等:《閑說中國人續(xù)編》,中國文聯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