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的小說《在醫院中》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發表至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受到了眾多文學研究者和愛好者的充分關注,對于作品的批評主要從政治意義或文化的視點上給予關注,但在作者與文本的內在關系方面,缺少令人信服的論證。因此,回到作品發表的文化與社會語境,重新梳理作者與文本的內在關系,探究文本深層的立體結構就成為非常有意義的工作。
見證者與啟蒙者的雙重身份
創作《在醫院中》時的丁玲,是革命陣營中有影響的文化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就傾向于革命文學的她來延安后仍保持著革命文學創作的激情,這一點從她到邊區后創作的大量的散文與速寫這一類對現實有著迅速反應的創作和她直接所從事的一系列革命活動都可以看出。一九四二年創作的《風雨中憶蕭紅》一文中也表明了她對于革命大本營延安的真實感受。她對于革命陣營的熱情是不容置疑的。而從當時的社會語境來看,她所處的人文環境是一個軍事或半軍事化的社會,時代與民族的責任也讓每一個有良知的作家更加關注現實的發展變化,使他們以自己的藝術之筆投身于民族抗戰的熱潮。身居延安且對時代神經有著敏銳感受的丁玲,不可能超脫于這一現實背景,對于她的作品的解讀也應該回到當時的現實語境中來。
《在醫院中》所表現的對象涉及革命陣營的不同階層。革命的主體是工農兵,他們的身份決定了他們受教育的有限程度。當時革命陣營困窘的經濟狀況決定了即使非常重要醫院也只能非常簡陋的現實。醫護人員醫學與護理的知識也可想而知。“五四”時期魯迅批判的國民性,對于剛剛脫下農裝穿上軍裝的醫院的大多數成員來說,很難說有多少實質性的改變。在這種情況下,以現代的科學理念與民主思想衡量那時那地的醫療機構就可能有些不合時宜,然而延安所屬的社會制度畢竟是以前中國所未曾經歷過的新的社會體制,革命的最終目的是解放個人,建立適于每個人合理發展的社會,作為整個社會機構一部分的醫院在這一過程中,自然也負有這樣的責任,它關系到社會集體中的每個人。在這樣的意義上,一些作家把關注的目光投向了這一社會機構。一座小小的醫院與整個社會體制緊密相連,由對醫院體制的透視可以折射出整個社會體制存在的問題。小說對醫院的批判是全局性的,上至院長,下至護士,除極個別的醫生外,都為作者鋒利的筆墨所掃射。批判的對象不僅是環境中的人,而且涉及醫院的設備與體制。作者的批判是深刻的,小說中并沒有把醫院的落后僅歸罪于經濟條件的限制,而且更把醫療條件的落后指向醫院工作人員的思想素質與精神狀態。受教育狀況誠然束縛了他們對醫療知識的學習,可是他們懶散的工作態度與粗鄙的生活習慣,甚至不務正業的表現是醫院建設的重要路障。小說揭示的問題發人深省。
不過,此時的丁玲已經不是“五四”莎菲時代的丁玲了,解放區自治的社會環境不同于“五四”百家爭鳴的時代,丁玲不僅要關注作品的產生,更要關注作品的效應,關注接受者的接受程度。她不是要否定其所處的社會體制,而是期望這個社會更加合理發展。作家的身份讓她選擇以文學的方式介入生活。因此她以社會見證者的身份指出了其存在的不足,以期待它的推進與治療。也正是這個原因,作者不是采用全知視角而是通過一個小知識分子的眼睛和感受,客觀地描繪出對生活的觀察思考。以第三人稱視角的形式契入文本大大削弱了作者的批判姿態。考慮到知識分子與工農對立的社會現實,作者委婉地把矛盾的焦點做了轉移。作家本身從矛盾中抽身而退,而小說內在的警醒作用并未削弱。
這篇小說創作于一九四零年,作者在同一年還創作了《入伍》與《我在霞村的時候》,三篇作品對革命生活都有所批評,然而就對整個革命生活與體制的批判而言,其深度與廣度卻是其他兩篇作品所不能比肩的。也正是如此,小說引起的關注也是另外兩篇作品所不能達到的。作品在現實中發揮了監督的作用,正如作者在散文中所說的,“即使在進步的地方,有了初步的民主,然而這里更需要督促,監視,中國所有的幾千年來的根深蒂固的封建惡習,是不容易鏟除的,而所謂進步的地方,又非從天而降,它與中國的舊社會是相連接著的……陶醉于小的成功,諱疾忌醫,雖也可以說是人之常情,卻是懶惰和怯弱”(《我們需要雜文》, 1941年10月23日《解放日報》)。在文學介入生活的意義上,作者成為革命陰暗生活的見證者,也成為革命群眾的啟蒙者。
丁玲的創作體現了奔向革命的文藝家對于革命生活的密切關注,也體現了他們對新的體制生活的熱切期待,丁玲的文學策略與革命建構道出了相當部分藝術家內心的聲音,并得到了熱烈的響應。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延安美術家協會主辦的“諷刺畫展”備受延安各界的歡迎,無論是創作者,還是參觀者對于以諷刺或批判的方法來警醒或推進現實,基本上持贊同的態度。在文學上,稍晚于丁玲的創作,葛陵創作了小說《鄉村醫院》(1942年3月1日,《草葉》第3期),雷加創作了小說《躺在睡椅里的人》(1942年3月18日的《解放日報》),前者批評了參加八路軍來到鄉村醫院擔任醫生的一個知識分子,后者主要批評了整天忙著開會,不能解決實際問題,卻被工作拖得十分疲憊的醫院副院長,這個副院長是年齡很小就參加革命,從長征走過來的根正苗紅的老革命。如果說前者批評的對象還僅僅限于個別人的話,而后者則將問題的根結指向整個醫院的工作人員。盡管這兩篇小說在主題的深刻性上不及丁玲的作品,但同樣題材的創作對于丁玲的創作無疑是一種聲援。如果再聯系當時的《野百合花》等系列雜文,那么丁玲的那種見證者與啟蒙者的心態作為當時特定社會語境中的產物,就成為一種可以理解的文學舉措了。
革命的邏輯與反邏輯
小說對現實的批判是通過一個奔向延安的小知識分子對生活的觀察#65380;思考及言行來實現的。她評價生活的尺度是現代民主革命對其成員的基本要求,她的表現是按照她對民主革命的理解來要求自己的。可是她所做的一切卻遭到了來自革命陣營的拒絕,理想的革命邏輯無法與現實中的革命邏輯相融。
陸萍懷著對革命的向往來到延安,但她按照自己的理想來選擇工作的打算在革命的需要面前落了空,她很委屈地服從了黨的需要,然而她卻沒有消沉,她“用愉快的調子去迎接該到來的生活”,因此,當她來到破舊落后的醫院后,就積極熱情地投入到護理的工作中去。她的付出遠遠超出了她的職責,她的努力卻沒有得到有力的回應,但她仍然熱情如故。她以自己的方式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這正是革命集體對革命個體的理想期待。可惜的是在現代科學與民主思想影響下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與工農出身的革命者畢竟分屬于不同的價值與審美體系。當陸萍以知識分子的自覺與現代文明意識想象革命時,以工農為主體的革命陣營卻呈現另一種存在。在這樣的意義上,可以說,只要陸萍嚴格地按照革命的倫理要求自己,并以這種倫理作為行動的指南,那么以知識分子的內在期待來充實的革命與現實中的革命群體的矛盾是難以避免的。在戰爭中沖鋒陷陣的工農兵其人生價值以有形的形式成為鮮明的存在,他們攻城掠地的英雄行為即是他們人生價值的最好體現,而知識分子在戰爭中的貢獻就沒有那么彰顯,當以戰時的標準,戰時的價值與審美標準區別知識分子與工農兵的存在價值時,知識分子顯然缺乏明顯的優勢,而實際生活中的知識分子卻享受一般工農兵享受不到的尊重和待遇,以致輕視#65380;厭惡#65380;猜疑文化人的心理與行為成為屢禁不絕的現象。在這樣的社會語境下,陸萍對醫院的審視和以工農為主體的醫護人員與領導對她的審視就成為矛盾關系。這種矛盾的琴弦隨著情節的發展越繃越緊,矛盾的解決要么是一方接受另一方的價值與審美體系,要么是一方選擇逃離現場。就陸萍而言,如果沒有強制性的力量迫使她完全接受她所批判與質疑的現實,富有個性的她是不可能很快轉變自己的。但如果讓陸萍輕易選擇離去,當然也不符合丁玲的個性,于是在陸萍準備選擇控告和反擊時,殘疾人恰逢其時地出現了,他的勸說和教導,與其說令陸萍改變了思想,不如說為她的離去找到了合適的理由。
殘疾人的出現在文本中應該是作者的一種敘事策略。矛盾的尖銳化如果不以和平的方式解決,文章的警醒作用就會失去存在的根基。過于輕松的解決則又不符合藝術的規律。所以小說對殘疾人的安排是作者的一種幻想式的藝術的解決矛盾的方式。這種安排使小說在作家理性控制的范圍內發展,作者的感情與小說的意旨都有理有節地得以展現,從而發揮文學對現實的介入作用。然而對于關注藝術細節的讀者來說,小說的安排卻恰恰違反了作者的革命邏輯。陸萍雖然是作者所塑造的代言人,但在小說中卻始終保持著可貴的社會使命感和高度的責任心,當她接受殘疾人的建議,從而改變自己時,她也在放棄自己的使命感與責任心,她的離去,是對作為革命者的知識分子的背棄,這種選擇是不符合革命的倫理與邏輯的。殘疾人雖然以一個老革命者的身份出現,可他所起的作用是讓陸萍認同現實,接受現實,也就是讓陸萍放棄革命者的責任,成為一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革命生活的旁觀者,這當然不符合革命的邏輯。如果這種說法成立的話,小說無疑蘊含了可怕的悖論。
兩性對峙:小說的潛文本
在小說中,丁玲選擇作為知識女性的陸萍作為其實現創作意旨的窗口,在某種程度上,陸萍就成為作者筆下的道具,可是進入文本之后,事情似乎又沒有這么簡單,如果陸萍僅是一個道具,那么她的性別就可以是隨意的,可是一旦陸萍是一個男性,小說的面貌就會大變,由于男女兩性之間的性別差異,作者對生活的感受與觀察就要呈現出不同的色彩。陸萍的女性身份是不可以隨意置換的。她的職業特征,她的內心傾向,她對同事的審視,是男性本身所不具有的。她的女性身份正是小說展開的前提,也正是她的女性身份,她與社會環境的矛盾才愈加突出。應該注意的是這里的女性身份是從社會文化意義上來界定的,并不單指女性的生理性別。
陸萍與環境的沖突還緣于她的女性身份與所處的父權制社會的緊張關系。當時中國民主革命的重心在于工農社會與經濟地位的改變,而對他們的思想建設卻缺乏充足的條件。在拯救民族國家,或實現社會解放的隊伍里,女性與男性承擔著同樣的責任,革命要求女性按照男性的標準建構自身。這樣,革命對女性的呼喚與號召并沒有觸動中國的父權與夫權制度,在根據地,婦女的生活狀況的改變,社會地位的提高,活動空間的擴大都是在沒有改變傳統性別秩序的范圍內進行。于是,作為一個富有主體意識與批判意識的知識女性,陸萍與代表著傳統性別秩序的同事就構成了文化意義上的對抗性關系。無論是醫院中的女同事,還是醫院的領導,他們一起構成傳統的性別堡壘。這樣看來,陸萍的反抗就成了孤軍奮戰。以單一的個體對抗凝固的集體,個體如果不為這個集體所粉碎,就為這個集體所溶化,這就是陸萍的命運。
小說的正面以批評建構的形式展露了作者的文學功用觀,而在文本的空白之處卻隱含了與革命緊密相連的傳統性別秩序對女性的壓制,兩者構成文本內在的緊張,性別沖突必然削弱小說的建構功能,這樣作者的藝術理想就與文本的實際產生了斷裂。
斯洛文尼亞學者斯拉熱#8226;齊澤克指出:“要避免對假定隱藏在形式背后的‘內容’的完全崇拜性迷戀。通過分析要揭穿的‘秘密’不是被形式限制起來的內容,而是這種形式自身的秘密。”(《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季廣茂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15頁)這一邏輯同樣適用于對于小說的閱讀,讀者從文本中所讀到的不應僅僅是文本的故事及故事所蘊含的主題,更重要的是要讀懂文本的形式,即挖掘出形式中深藏的沒有為作者所意識的思想內涵。依照這樣的思維解讀《在醫院中》就可以發現,在接受效果上,文本實在遠遠超出了作者的理想設計。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李 軍(1971-),山東聊城人,文學博士,河南洛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教師,研究方向:解放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