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小說企圖構建一種陌生化文本,使讀與寫之間產生“間離效果”。而現實主義小說則主張“貼著人物寫”(沈從文語),寫出人物的現實性和典型性。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時無形中實踐了這種“貼著人物寫”的創作原則,使他筆下的每一位閨閣女子都“歷歷在目”。本文就作者對林黛玉童年身世的設定來解讀林黛玉悲劇人格形成的深層原因,發現曹雪芹如椽巨筆的文學真實。
“少孤弱”是作者為林黛玉生存身世的語言設定,該語言設置層面作者著墨不多,卻是一個富集礦層,潛藏著豐富的語言文化信息。打開這一富集礦層,就會發現林黛玉性格中多種悲劇因素的誘因,讓我們重新去認識這位悲劇女性的悲劇價值。小說第二回交待:林家雖系“鐘鼎之家”,“書香之族”,但“支庶不盛”,“沒甚親支嫡派”。此信息顯示:黛玉家族關系單純,家境不裕,屬“正途”“清貴之家”,非“鮮花著錦#65380;烈火烹油”的紅樓巨室;與世系關系盤根錯節#65380;人口眾多#65380;賓客盤桓#65380;酬酢頻繁的“花柳繁華地#65380;溫柔富貴鄉”的榮寧二府,有天壤之別。幼年生存環境的清雅#65380;單純和黛玉骨子里求清#65380;求雅#65380;求靜#65380;求獨的清高幽僻個性是一脈相通的。這可視作黛玉孤僻性格形成的前原因。
林黛玉之父林如海年逾四旬,膝下“僅此一女”,“愛如珍寶”,“充小子養”,見其“聰明清秀”,教其“讀書識字”,但體極怯弱,不限“功課多寡”。解讀此處語言設置,我們可以獲知黛玉自幼生活教育環境與她同時代的其他閨閣女性不同。從“一女”“體極怯弱”看,黛玉自幼當受父母更多的溺愛與嬌寵。獨宜溺,弱宜縱,天下父母大都如此,我們不能期望黛玉父母的超脫。由此推測林黛玉人生旅程中有一段嬌養的#65380;自由的#65380;少受約束的童年,這種環境有助于她性格中率真任性#65380;不循禮規等叛逆因子的成長。可以說黛玉因此而幸,也因此而不幸。所謂幸者,少約束,多自由;少桎梏,多性靈,性情發展順由天性,自然渾成。這是人類最本真的生活,是古代仕子最鐘情的向往,也是中國古代女性夢寐中也很難浮現的理想圖景,黛玉幸運地擁有了,雖然代價是父母身后的凄涼#65380;自我的孑然和“嬌襲一身之病”。所謂不幸在于,這種性本自然的率真品格卻誕生在四圍高墻厚重,根本不能容納純真的“存天理#65380;滅人欲”的中國封建社會,這就決定了林黛玉一生與她所生存的時代水火不容的斗爭。她要“求真”,現實卻是“一天賣出三個假,三天賣不出一個真”;她要實現性靈追求,現實卻有重重的禮教枷鎖要窒息性靈。該層語義的預設隱伏著黛玉悲劇人生的現實存在。
“愛與被愛,以及伴隨其中的愉快#65380;安全和信任,都是作為積極的人生體驗和情感經歷而充實人生。”①若缺失施予關愛的對象,受施予者會產生一種失落感,體驗到焦慮#65380;不安全感,甚至還會滋生憤怒#65380;遺憾和傷感的情緒。對于幼弱者更是如此。弱者本身需要有支撐和依附的力量,尤其是童年對父母的依附,才有生存的安全感和穩定感。依附和支撐一旦被剝奪,則可能陷入絕望的境地。“父母喪”是該層語言設定提供的又一重要信息。我們先來解讀“母喪”,從心理學角度看,幼弱女性的支撐和依附對象是母親,母親的關心呵護會減輕她們病體上的痛苦和心靈上的柔弱孤僻。母親的逝去,則割斷了這種依附支撐和護愛,形成黛玉性格中驅之不散的憂郁因子,這是歷來評論者都認可的因果存在。盡管作者采用障眼法,在引子里為讀者設置了一個絳珠還淚的前生姻緣,卻無法在讀者心里抹去憂郁是出自今生的認定。如果從“母喪”這一語義層面的設定我們僅僅讀出了造成黛玉潛意識中的憂郁#65380;成為“從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的淚腺之源這層意義,我們就誤讀了作者的苦心設置。作者為什么會無情到讓他心愛的主人公雪上加霜,失去精神生活最真誠的呵護者母親,恐怕得從社會學角度來關注。母親角色的缺失,使黛玉缺失了最直接#65380;最貼身的禮教教育指導者。在中國封建社會,女性尤其是貴族女性自幼養在深閨,重門深掩,不能像男子一樣入館求學#65380;讀書習業,以求聞達;又必須接受最根本的婦德#65380;婦工#65380;禮規禮法教育,以適應未來家庭角色的需求,其指導任務一般由母親完成。黛玉和寶釵在信守禮教方面表現得迥然有別,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寶釵身后站著一位出身豪門巨室#65380;深諳婦德婦規的母親——薛姨媽。《紅樓夢》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寶黛化釋前嫌中透出,這位“隨分從時”#65380;“裝愚守拙”#65380;處事得體的標準閨秀#65380;禮教完人,幼時也曾迷戀于性情之書,后來被“打”“罵”“燒”殘酷地扼殺了。我們不難推測,在摧毀薛寶釵性靈根基方面薛姨媽是“功不可沒”的。黛玉幾歲上失掉母親,一任性靈無人斫折,一味率性不知章規。遍覽《紅樓夢》,封建時代女子以“針黹紡織”為事,未見黛玉拿過針線;“女子無才便是德”,她逞才,以詩書為業。她根本不懂也沒有人告訴她,“賞風吟月”#65380;“作詩填詞”不過是“一般富貴家小姐的無聊消遣和生活點綴”。母親角色的缺失,從接受當時的世俗教育的角度來說,在黛玉的身邊形成了“一個教育的真空”。正是這個教育的真空,成就和保持了黛玉的自然人格。而這一純真的自然人格,又是成為她日后諸多煩惱痛苦的根源②,更導致她被統治集團疏離,她用生命譜寫的愛情被扼殺,她在現實世界生存的失敗和毀滅。“母喪”這一語言層面的設置所蘊藏的內涵是相當深刻的,它既讓讀者看到了黛玉個性得以舒展的環境因素,又讓讀者進一步體會到黛玉悲劇的深層誘因。
相對于母親角色的缺失,父親角色的逝去這一語言層面設置的深刻在于:黛玉在現實世界中徹底地絕了家緣,進退無據,成為無家可歸的漂泊者。失去母親后到賈府,林黛玉只是暫時慰情的棲居,而料理過父喪再回到榮國府來,她已不再是來此做客的鹽課林老爺家的小姐,而是一個徹底無家可歸的孤女③。中國是一個以農業文明為主的國度,家是中國文化的一個中心意象,是中國人生存的本位,安身立命的根據。中國古代詩人有一種戀家情結,有人稱之為“游子想象”④。在中國古詩詞中思家念親的詩句俯首可拾,如“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白),“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杜甫),“羈旅終堪醉,相留畏晨鐘”(戴叔倫),“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柳永),“不枉東風吹客淚,相思難表,夢魂無據,惟有歸來是”(歐陽修)等。這種“游子想象”中的家不是后來形式意義上的故園故土,而是基于人倫關系的家,家中有父母#65380;兄弟#65380;妻子#65380;親朋等等類我的血脈存在。家是漂泊游子的穩定尋求,是精神守望的園地和歸宿。“無家可歸則成了人生中至為可怕和人皆齒冷的事”⑤。父喪后林黛玉對家的離開是不包含重返的絕離,是“東流不作西歸水,落花辭條羞故林”(李白),她此后的生存狀態如落花離樹#65380;葉辭枝條,完全處于一種“被拋出”的狀態。她泣殘紅#65380;掩落花#65380;詠柳絮實則是以物觀己#65380;漂泊心態的呈現。“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表面上是嘆花落無蹤,而實際上是哀憐自我命運的凄苦飄零。黛玉喜散不喜聚也是根植于她的失家之痛,自己是孤苦的,無附著的,不愿讓他人的聚樂來觸痛心底最敏感的創傷。喪失家園,寄人籬下,是林黛玉一生不能卸去的心枷,“雖說舅母家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她一生都在追問“何以人皆有父母,有姊妹,有房有家,而我常獨困于此時也?”這種向往家的焦慮#65380;困惑#65380;無奈纏繞著她的一生,尤其是當她用率真的天性和外界抗爭慘遭失敗時,對家的尋求就更加強烈,更加執著,也就更加絕望了。我們可以這樣認為:那個清貴的官僚家庭,似乎沒有來得及對她進行更多的階級教養,也似乎沒有來得及把那一社會給女人所規定的一切默化進她的骨血,就匆匆地逝去了,成為黛玉終生眷顧的一個背影,也成為她“移了性情”的最根本的悲劇之源。
比利時作家朗茲#8226;海侖斯說:“人的童年提出了整個一生的問題。”從作家對黛玉童年身世孤弱的語言設定,我們讀出了黛玉悲劇人格形成的豐富誘因。由此我們不能不嘆服曹雪芹“貼著人物寫”的真切和不露痕跡#65380;盡藏機鋒的深邃。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焦彩萍,河南省焦作高等師范專科學校講師,河南大學在讀文學碩士。
① 董奇主編:《開發人生——心理發展學》版,山東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100頁。
②③ 張海英:《紅樓夢作者對我說》,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版,第58頁#65380;第60頁。
④ 王 正:《悟與靈感——中外文學創作理論比較研究》,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36頁。
⑤成 窮:《從<紅樓夢>看中國文化》,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版,第220頁-第2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