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曹莊

老曹莊養(yǎng)路工區(qū)是在原津浦線13K+450M上行側，距鐵道邊不足7米的一幢五間連襠的磚瓦平房，據說是當年日本時期車站的站房。那年曹莊站“1050”工程改造，弟兄們來電話說，咱工區(qū)那老房子就要扒了，都過來照張相片留個影吧。我答應過兩天就去，結果因臨時出差，半月后匆匆趕去時，工區(qū)已是一片磚頭瓦礫，門前那棵懷抱粗的老槐樹也放倒了，只留下一塊磨盤似的殘根。我蹲下身來，撫摸著樹墩的圈圈年輪，兩眼直愣愣的發(fā)呆。

還記得咱們在這老槐樹下大碗喝酒，大口吃一兩半一個的肉丁韭菜餡包子嗎?

還記得工長老楊頭兒一大早拿著個點名的木夾子，站在樹底下連喊帶叫咣咣地敲那塊鋼軌老鐘嗎?

還記得……

工區(qū)弟兄們夢囈般地追問，似在抽拔我心頭一縷縷情絲，當年在這兒工作生活的一幕幕紀錄片似地在腦海里映現。

那時，工區(qū)有十幾個人，除了幾個常住鋪的老師傅外，凈是些二十郎當歲的毛蛋子。當年的工長老楊頭五十多歲，四方大臉，長著一個紅燦燦的酒糟鼻子，于是就封他一個大宋英雄的雅號“老楊洪(紅)”。

八十年代初，工區(qū)生活條件還比較艱苦。那時，我們工資是四五十元，吃伙食團，一日三餐菜面油鹽都得算計著花。最難熬的是月底沒吃沒喝扛煙刀的日子，一通大眼瞪小眼之后，幾個人就用“面包會有的”來互相安慰。

“……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們自己?！比站锰扉L，痛定思痛，歐仁·鮑狄埃的《國際歌》竟然啟發(fā)了我們親愛的老楊頭。那時，工區(qū)實行隔日值班制，只要一有空，老楊頭就轟趕著大伙到工區(qū)房后坡下開辟菜園，忙乎著翻土、拌肥、薅草、鋤地。清明前后，我們沿著路基邊坡種蓖麻，從房門口一直種到工區(qū)交界處。夏季蓖麻籽成熟了，我們收工回來，每人手托草帽一路采摘，然后放在房前空地上晾曬、搓皮取籽，攢足了一口袋就可馱到鎮(zhèn)上換回幾斤油來。哈，有菜有油，節(jié)省了開支，生活過的也算滋潤。

入冬以后，菜園荒了，養(yǎng)路工區(qū)沒了“生活自救”的活計。晚上值班，也沒有什么可供娛樂的物件，我們幾個年輕人就湊在床鋪上玩玩“掛彩兒”的撲克牌，一玩就是大半宿。 “賭資”是平時攢下的一分、二分、五分不等的鋼繃，盛鋼繃的家什是個撕掉邊的草帽頭。每當下注的時候，手伸進草帽頭里，抓得鋼繃兒嘩嘩響，以表自己賭資豐厚。那夜，不知誰喊了一聲“老楊洪來了!”，眨眼間，隔壁的工長老楊頭就闖進了屋，躥上前來，兩只大手抓起床單的四角，賭資、賭具悉數收繳。“賭吧，明天你們幾個都跟我去領工區(qū)交班去?！?/p>

我們不知所措地瞅著他那怒沖沖的大臉，那本來就紅燦燦的酒糟鼻子，被怒氣拱得更加紅艷嚇人。

耷拉著腦袋從領工區(qū)回來，寫檢查，還要等著月底扣錢，真正感到了割肉之痛，從此再不敢摸撲克牌。

都說七歲八歲討人嫌，那時不知怎的了，二十大幾的人居然也整些登梯爬高上房揭瓦掏家雀的事干，時常惹得工長著急上火。工區(qū)房頂部有個炮樓似的瞭望臺，后來已經成了鴿子的巢穴。閑得難受無聊的時候，我們時常爬上去，可著嗓門兒吼兩聲去去火。趕巧了，偶爾還能看見慌慌張張的偷情男女鉆進棒子地。雖遙不可及，在推杯換盞間卻能繪聲繪色編出一段段如在近前的精彩故事。伴著幾分醉，做個自欺欺人的美夢，也就打發(fā)了一天的寂寞勞頓。

一九八二年夏季，世界杯足球賽亞大區(qū)預選賽轉播實況，工區(qū)沒有電視機，我們就捧著個小半導體聽，以致后來幾個人湊錢買了個足球，房后坡下的菜地，甚至跨過河溝那頭的莊稼地一概成了我們的足球場，不管是風里雪里，一得空兒就風風火火地踢。只踢得油綠的冬小麥地板結成沒毛兒的禿瓢。惹得主家來工區(qū)討說法，這才被迫停踢。接下來，自然是批評教育加經濟處罰，那只無辜的足球自然也就被老楊頭鎖入了死牢般的鐵柜子里。再接下來，就是老楊頭一連幾天莫名其妙地晾曬洇遍“地圖”的棉褥。當然，他后來發(fā)現了起夜尿壺底下的漏洞。再后來，就是下班洗完澡捅不開柜門的鎖頭，穿不上衣服，也就沒能趕上回家的那趟末班通勤車。

晚上值班，工長老楊頭照例沏上一大缸子龍井茶，然后打開床頭那臺老掉牙的收音機，依然嚼著高級奶糖聽廣播。我們就沒皮沒臉佯裝懺悔地輪流著找他談心聊大天，居然也受到熱情接待。于是就敞開地享用起好煙好茶奶油糖。老楊頭就笑， “在我這呀，不怕你吃不怕你喝，就怕你小子不聽說?！痹俸缶屯菩闹酶沟貙γ總€毛蛋子重復著雷同的話?！拔已剑彩菑哪銈冞@歲數淘氣調猴兒過來的。你說，從古到今玩牌賭博有得好下場的么?再說那踢球打蛋，一伙子人搶一個破球，累得連呼哧帶喘的圖個啥呀?你們一個個都識文斷字的，有那工夫學學技術看看書將來有個出息比啥不強啊?……”聽者只是頻頻點頭，直到喝凈了茶根兒吃光了糖。

夏季找軌檢車的時候，為避開暑熱，工區(qū)自主采取了“一桿亮”。每天早晨6時必到現場，完成任務后，一半回家，另一半留下值班。那時主要是搗固，就是用鎬頭將枕木下的石頭搗實。那一陣子，我們大多光著膀子，身上就一條褲衩、一雙解放鞋，草帽里放上一盒煙、一盒火柴，往腦瓜上一扣，扛起洋鎬耙鎬就爭先恐后地往現場趕，去早了搶上個大撬就會樂得屁顛屁顛的。起初，找回檢時我們也唬弄，壓機(千斤頂)起完后，打上鎬塞兒，看帶班人走遠了，打上幾鎬就回填上。然而，毛嫩的狐貍終沒斗過老獵手。老楊頭說， “爺們兒，想投機取巧好辦，我明天一早二次回檢，掉下去一處扣2分(當時評獎是每天10分制)，掉下去5處，你就一天白干?！庇谑牵簿椭缓枚〈R褂——規(guī)規(guī)矩矩了。

夏季軌檢車，我們工區(qū)破天荒地取得了連續(xù)3公里零分(即零誤差)的好成績。也就是說，季度優(yōu)勝流動紅旗終于輪到了我們工區(qū)。我們?yōu)橹畾g呼雀躍。

晌午，老楊頭躺在床上正在鼾聲大睡，車間支部書記拎著個倒三角形的小紅旗進了屋?！皫c了還躺在床上睡大覺，現場上咋沒人呢?是不是又搞‘一桿亮’了?老楊，你糊涂呀!段上三令五申，你怎么還明目張膽地違犯紀律呢?……”支部書記劈頭蓋臉一通責問，不容老楊頭解釋，卷起旗子走人了。

工區(qū)終未獲得季度優(yōu)勝流動紅旗。然而，轉天我們在工區(qū)里開了一桌十分豐盛的慶功宴，下櫥掌勺的是老楊頭的老伴。酒席間，老楊頭沒有多少話，只是一個勁兒地頻頻舉碗，從不沾酒的他，居然也喝下一海碗啤酒。那天，弟兄們都喝了不少。散席后，我們大伙萬分感激地把老楊頭老兩口子送到公路坐上公交車。

從那以后，老楊頭病了好長一段時間。老楊頭不在的日子里，我們沒再淘氣調猴兒，忽然間好像成熟了很多。工區(qū)宿舍不再臟亂，桌上的書本紙筆取代了成堆的酒瓶。

那天，我們去了老楊頭家，老人一眼就瞅見了我們胸前別著的夜大學員徽章。湊上近前，他一個個摸著，就高興地咧著嘴笑，“好啊好啊，爺們兒，你們終于聽話了!”

是啊，我們聽話了。

離開工區(qū)二十多年了，走到哪里我們都會自豪地說，我們是從曹莊養(yǎng)路工區(qū)出來的，我們是老楊頭的兵。

逝去的曹莊，逝去的歲月，逝不去的是刻在心中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