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春,列車把我載到一條偏僻的山溝卸下,又如蒼龍一般向煙霧飄忽的遠山奔騰而去。這條山溝里有一個列檢所,我是來報到的。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在凹凸不平的站臺上茫然四顧,眼前幾股冰冷的鐵道橫亙,橫跨站場的電線上棲息著一群聒噪著的烏鴉。帶著寒意的風撲面而來,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有人輕輕拉一下我的衣角。我以為遇到扒手,條件反射地迅速轉身,一把抓住那只枯瘦的小手。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干瘦的小男孩,蓬亂的頭發遮住他那與年齡不相稱的大圓腦袋,臉蛋圓圓的,眼睛也是圓圓的,清澈得近乎透明。看著小男孩,我不禁想起電影《烈火中永生》里的小蘿卜頭。
小男孩并沒有驚慌,嘴邊還掛著笑意。
我為自己的多疑而面孑L發熱,松開了小男孩的手。
“叔叔,你是列檢所新來的?”小男孩揉著被抓紅的手腕,問。
我大為驚訝,又黯然地點點頭。
小男孩滿臉得意。“我一看就知道。我家是列檢所的,跟我走吧!”
小男孩名叫冬冬。幾天后,他的爸爸成了我的師傅。
師傅四十多歲,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得多,粗硬的頭發黑白相間,瘦削黝黑的臉相當粗糙,眼角布滿了魚尾紋,背有些駝,走起路來還有點外八字。他沉默寡言,老像在思索著什么,但教起我來卻格外認真嚴肅,一個班次下來,似乎說的話比他一年說的話還要多。師傅干列檢二十多年,車輛各種車型、各部件材質、規格、故障易發處和后果都說得很清楚,各種規章制度也很熟悉。他檢修過數不清的車輛,從未發生漏檢漏修,更沒有發生過行車事故。我為有這么個精通業務而誨人不倦的師傅而自豪,也對列檢工作有了新的認識。但師傅很怪,從不跟我講他的家事,也不讓我登門拜訪。畢竟是私人家事,我也不好打聽師傅的家庭情況。
夏日的一天,太陽好像火盆一樣扣在頭頂,一動便全身冒汗。我到車站后面那條曲里拐彎的小街買日用品,回來的路上遇到冬冬。小家伙正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臉蛋臟得像只小花貓。他見是我,猶豫著想躲開。我一把揪住他,不住追問,他才吞吞吐吐地說,原來同學們在買冰棒吃,他沒錢買,那些同學就譏笑他是窮小子。我暗自驚異。師傅在列檢所算是工資高的,給孩子買根冰棒都舍不得,未免太摳門了。
我掏出錢給冬冬,要他去買冰棒。冬冬慌忙躲開,邊跑邊拼命擺手:“爸爸知道要打我的,我不要!”我追上去硬把幾張角票塞到他的手里,并一再保證不讓他爸爸知道。他看看我,又看看這幾張角票,小心地疊好,放進衣袋里,又按了按。
“我——我還是要跟爸爸講一聲!”他咕嚕著,往家跑去。
我看著他瘦小的身影,想不通他為什么那么怕他爸爸。
晚上,我的房門被擂得山響。開門一看,是師傅和冬冬。師傅圓瞪著眼,滿臉是受到傷害后的激憤。冬冬畏縮在他身后,無助地看著我。我好像明白了一點什么,又好像一點也不明白。“往后,不要偷偷給冬冬錢。這樣不好,很不好!”師傅硬邦邦甩給我幾句話,把那幾張角票丟到我的床上,拉著冬冬走了。我的臉有點掛不住,真想出去跟師傅評評理。師傅錚錚鐵漢,卻為幾張角票生氣,真是不可思議。莫非他有什么難言之隱,或許是我微不足道的善舉傷了他的自尊?對善良的人而言,自尊是維護心靈純潔的堅固防線。看來,我太不了解我的師傅了。
那以后,我覺得跟師傅生分了許多。師傅似乎也有點懊悔,幾次想對我說點什么,嘴唇嚅動了半天卻又不說了。冬冬終究是孩子天性,依舊找我玩,要我給他講解課文,輔導作業。冬冬相當聰明,一點就通,有時候提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把我都搞蒙了。可我問到他家里的情況時,他怎么也不肯說。
有一天,我聽到日勤值班室傳出師傅的大嗓門,趕忙跑上去探究竟。原來是所工會主席幫他寫了一份困補申請書,他知道后死活要把這份困補申請書收回,還振振有詞說,不能給組織上添麻煩,困難是暫時的,日子總會好起來的!我一時愣住了。都說會哭的娃娃有奶吃,師傅可倒好,送上門的幫助不要,還唱高調,真是古怪得離譜!
“他哪時候都是這個樣子,有苦有難從不跟別人說,也不要人家幫忙!”旁邊一位師傅見我大惑不解,告訴我,師傅老家這些年天災人禍,窮得鍋兒都快吊起當鑼敲,不斷要他寄錢寄糧票接濟度難關。師娘又長年臥病在床,為了治病,欠了不少債,師傅一家的日子過得相當凄惶。盡管這樣,他還經常教訓兒子,隨便接受別人的東西就不長志氣,長大后就是廢物一個!“不過,哪家有個什么急難事,跑前跑后幫忙的可是你師傅。你師傅說,幫不了其他的就出點力氣,力氣用好多有好多。這樣的人現在越來越少了!”這位師傅講到這里,也不禁搖頭嘆息。
我一時無語。師傅,我該怎么評價你的為人處事呢?
幾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調到位于省城的另一個列檢所去工作。我想去向師傅一家辭行,又怕給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沒想到師傅和冬冬居然到車站給我送行。師傅什么也沒有說,只重重地拍打我的肩膀幾下。冬冬已是中學生了,長高了許多,依然瘦筋筋的,兩只圓而大的眼睛少了幾分稚氣,多了幾分成熟。他抱著我的胳膊搖晃:“叔叔,你還會回來看我嗎?”我強忍離別的痛楚,肯定地點點頭。
列車向省城駛去。師傅還在鋪滿陽光的站臺上目送我,冬冬的小手向我不停地揮動。一個熱浪頭撲上來,我的眼睛潮濕了。
轉眼十多年過去。這期間,我們國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日子越過越滋潤了。而我也成了家,并且換了工種,離開了列檢現場。因為事務倥傯,沒有實現對冬冬的承諾,就連師母去世我也沒能夠前去吊唁。但師傅和冬冬的情況我還是十分留意的。師傅參加工作直到退休,都不曉得車輛段大門朝哪個方向,也沒有到過省城。他大前年已退休,不甘賦閑在家,仍幫著列檢所干這干那。他跟一位喪偶的阿姨重新組成了家庭,日子過得充實而自在。冬冬高中畢業參加考工,已經成為一名檢車工人,并且還被評為段先進個人,命名為局“優秀標準化檢車員”。我從心底里為師傅全家高興。
再次見到冬冬是前不久的事。
那是星期天,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叔叔,我是冬冬,想去看看你。”電話里是冬冬洪亮而帶有磁性的聲音。我趕忙下樓迎接。不一會,一個瘦高清秀的小伙子站在我面前。我不敢相信這就是當年那個扯我衣角、沒錢買冰棒被同學譏笑而哭泣的小男孩。冬冬挺拔的身軀輻射著列檢現場特有的鋼鐵氣息,酷似師傅的那雙眼睛泛著睿智精明的神采,線條剛毅的嘴唇邊浮著淡淡的笑意。
冬冬告訴我,這些年他一直在工作之余堅持自學,今年終于通過成人高考,被西南交大車輛專業錄取,如今正要去報到,順道看看我這個叔叔。我默默端詳著他一點不顯露得意神色的面容,眼前卻疊印著師傅那張瘦削黝黑的臉。我不由得感慨萬端:師傅把青春年華和聰明智慧都獻給了鐵路,獻給了平凡而崇高的列檢工作,而他的兒子卻把父輩的事業拓展,把列檢工人勤勞樸實、奮力進取的可貴精神和優良傳統發揚光大。這可是鐵路運輸事業興旺發達的象征啊!
下午,我送冬冬趕乘駛向成都的列車。我本想說一些勉勵的話,又覺得多余。一個從列檢現場摸爬滾打出來的有為青年,什么勉勵話語都顯得蒼白。于是,我學著師傅當年與我分別時的樣子,更像一位貼心的兄長在冬冬堅實的肩上重重拍了幾下。
冬冬當然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因為我看見他的大眼里閃出激越而自信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