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的落日孤懸在浩浩蕩蕩的江流上空,那么圓那么大,像一枚熟透的柿子,紅艷而不耀眼。淡紅的天光中,兩岸一疊疊的山脊像從天邊奔逐而來的巨獸,爭搶著要把金柿子一口吞下。猛不防被腳下的江水一擋,急得嗷嗷直叫,尖利的爪子狠狠地砸向江流:轟!嘩——白浪在礁群間激蕩,騰起白濛漾一片水霧。
紫紅的霧氣中一條赤紅的金蛇從浪峰中竄出,嗖嗖嗖直向落日追去。它時而躍上浪尖,展動萬片金鱗,映得滿江璀璨;忽而一個翻騰,進起萬千火舌,把大江融成烈焰騰騰的金河。天呀,山呀,江輪呀,全籠在一片金黃中。燦燦金光閃耀著,流動著,融合著,輝煌絢麗。那是生命成熟的亮色呀!只有歲月的風霜雨雪才能打磨出這份大氣,這份典雅,這份亮麗。
“嗚——”江輪的笛聲悠然從頭上劃過。不知什么時候落日已掛到江右邊的山隙處。不好!只顧追日的金蛇來不及閃避,一頭撞了上去,轟地在崖壁前斷成了一小截。“啊!”驚嘆聲未落,落日不見了,金蛇不見了!山后的天空驀然濺起一片血紅的光焰,升騰著閃耀著,把起伏的山脊勾襯得分外清晰,江輪斜斜的船身還沒擺正,那光焰卻已一點點變淡變暗。只見它努力地踮起腳尖,用最后的一點艷紅,給頭頂灰黑的云朵描上一道金紅的唇印,像是留下一絲凄美的微笑。輝煌竟是如此短暫!隱隱的有歌聲從船艙里飄來: “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歌聲沿著暗紅的霞光,挾著濤聲,帶著歲月的滄桑逐浪而去。淡淡的霧氣在四周彌漫著,飄拂著,只覺胸膛熱熱的。遠處的山影已化成一抹輕煙。藍幽幽的暮色愈來愈濃地把江水、礁群、崖壁融成黑乎乎的一片。
帶著長河落日的惆悵,黑暗中我枕著波濤久久不能入夢。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喊:“瞿塘峽到了!”急披衣而起,沖上船頭甲板。黑黝黝中風嘶嘶地撕扯著頭發(fā)衣領,搖撼著扶欄發(fā)出嗚嗚的嘯音,像要把人拎起往江里拋。“咣!轟——”浪濤吼叫著把江輪拋打得左搖右晃。掛在山尖尖上的幾顆寒星嚇得一忽兒縮進山尖后,一忽兒又探出頭來直眨眼。江輪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天被晃暈了,揮起一把把利斧快刀,沒頭沒腦地砍下來。唰!唰!唰!寒光透過刀脊把鋸齒狀的天幕映得忽明忽暗。呀,江輪是在刀斧叢中覓路呢!瞧,一扇扇陡壁像一鋒鋒利刃,呼呼地向船頭削來。鋒刃落處浪濤正竄,嗷嗷打滾,泛起一片片黑亮亮的寒光。
“啊!”突然背后響起一聲驚叫,全身的毛孔刷刷地都麻了。“棧道!是棧道!看,看——”禁不住抹了抹汗津津的額頭,順著叫聲望去:巉巖峭壁間有亮光在游動,明明滅滅。隱隱約約映出半腰處的一線夾縫,忽高忽低,若有若無地穿繞于巖隙草莽間。宛若一條疤痕累累的老根,教人想起悠悠歲月:那黯淡了的刀光劍影;那遠去了的鼓角錚鳴……是啊,歲月帶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真正讓生命永存的,是這吸滿了前塵往事的老根,忘了澆水它也不會干枯的。
游動的亮光慢慢泛白,嵌著棧道的石壁漸漸變得鮮活起來:青黑,灰黑,赤黑……再往上,啊!一縷縷金光正從峽頂高聳的山脊后面冉冉升起,在烏黑的云層中融化出一片璀璨奪目的金紅,把據(jù)中的山尖尖映得金燦燦,透亮亮,宛若掛在天宇胸前的一枚寶石。光明像母親一樣敞開胸懷擁抱著這山這水。四周黑黝黝的山峰猶如夢中的嬰兒,嘟起或尖,或圓,或扁的小嘴巴,嗞嗞地吸吮著母親金紅金紅的乳汁。臉色越來越滋潤,越來越生動。酒窩兒漾起的紅暈一波疊著一波,交錯著,融合著,變幻著。一忽兒紫紅中翻涌出青藍,一眨眼,青藍中又透出粼粼金綠……毫光閃爍,光影迷離。遠近山峰的鼻尖,眉眼,耳廓一點點地露出了模樣兒。
血紅的天幕間,在天與地的交接處,高高的山脊上一排排高低錯落的樹影,像守望光明的使者,搖動著一盞盞閃閃發(fā)亮的琉璃寶燈,歡呼著把一束束霞光拽進江峽。光明正大踏步地走來。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起孤懸于江流上空的那輪又圓又大的落日。是她給夜留下了尋找光明的眼睛,于是才有了眼前這輝煌的日出。生命誕生了輝煌,輝煌照亮了生命。“嗚——”昂奮的汽笛聲中,遠處的峽口金光閃爍,一片燦然。啊,生命每天都是新的,太陽每天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