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江蘇常州郊區(qū),那里還有兩間仿佛十分疲憊了的、時時需人扶持的老屋。灰色,低矮,在危房行列里站了多年了,慶幸還沒有坍塌。
人和物一樣,古老、上了歲數(shù),就會綴滿許多故事,縈環(huán)深不可測的歷史煙霧。我家的老屋也經(jīng)歷過政治臺風(fēng)、歲月豪雨,多多少少也有這種歷史煙霧纏身。以前,我每年都要回去看看,自從父母親駕鶴西去后,近20年沒有回去了。可是老屋,以及它纏身的煙霧,仍然會被從記憶里翻出。土改時,農(nóng)會在老屋里填過土地證;合作化時,農(nóng)民們在那里捺過入社手印;但父母親一次一次在急雨驟雨中打來的電報里,對山墻倒塌的告急,至今有著分明的震撼。還有更叫我震撼的,是在三年經(jīng)濟(jì)困難時期。
1960年,鄉(xiāng)間的糧食供應(yīng)緊張了,我當(dāng)時在北京工作,北京的供應(yīng)還可以。我父親便從老屋出發(fā),到北京來看望我,想是能吃幾頓飽飯,同時減輕家里的糧食壓力。當(dāng)時鐵路運輸非常緊張,更嚴(yán)厲地制止“盲流”,所以進(jìn)京的車票一票難求。老父錯就錯在先買到徐州的短程票,以為再由徐州買票上車可能容易一點。誰知到了徐州,一個沒有任何過硬證明的老農(nóng)怎么也上不了北去的列車。老父是倔強的人,他便沿鐵路一站一站地步行,從江蘇進(jìn)入山東境內(nèi),行程幾百里,他再沒力氣走動了,倒臥在一個小站上。幸好遇到一位車站上的好心職工,也是常州人,問明情況后,同鄉(xiāng)之誼使他想方設(shè)法把父親推上了一列北去列車,父親才沒有倒斃在異地他鄉(xiāng)。我在北京見到老父時,他像我家的老屋,太多的疲憊使他行將崩塌,一身辛酸的灰土。
之后,鄉(xiāng)間情況更差了,母親也從常州到了北京。我的住處附近有一家小餐館,竟然不用糧票,只用排隊就能用餐。我父母整日吃了早餐就去排午餐的隊,吃了午餐就去排晚餐的隊。一個多月后,北京的供應(yīng)也越來越緊張了,父母只得又回到常州的老屋。
回到家,慶幸藏在小閣樓上破爛堆中的一罐子米還在。母親聽說因為浮腫,姨媽快不行了,立刻帶信叫姨媽半夜來老屋。姨媽家距我家只有三華里,她卻走了幾個小時,最后一段路是爬著來的。姐妹相見,唏噓流淚。母親連忙煮飯,讓姨媽多少月里,第一次品嘗了一個“飽”。過了幾天,姨媽在半夜里又來了兩次,一罐子米也消耗殆盡了。終于,村干部查問起母親:“你家煙囪半夜冒煙,煮什么了?”不久,我的父母也開始浮腫了,好在政府開始給農(nóng)民發(fā)營養(yǎng)品了:每人幾斤帶米碎的谷糠。
這些故事使得老屋蒼涼、沉重,更是灰暗的。不僅是我家的老屋,整條村子都是如此,它在平原上沉默無語。
改革開放20多年來,周圍許多地方都站起了光鮮的新樓,我家那條村子還是老樣。蓋因城區(qū)發(fā)展擴(kuò)張,逐漸接近我們的村子,不時有開發(fā)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揚言要拆遷舊村,建設(shè)小區(qū)。因此村里人不敢蓋新樓。可是打了多年的雷,就不見雨點下來。
這一天終于等來了,政府要在這里建公園。而且動作很快,補助款下來了,安置房快馬加鞭在建設(shè),一切都那么順暢、和諧。
推倒老屋,也就在這塊土地上推倒貧困、凄清,連同推倒那些使人驚悸的記憶。老屋沒有了,那些記憶自然會隨風(fēng)而逝,新一代的人更不會去尋覓陳年舊事。
而一座新公園,將給上百萬的人以柔和的綠、以花明柳暗、以風(fēng)、以陽光、以清閑、以愉悅。
我們的村子緊依隋代開鑿的京杭運河。河岸是高高的,過去可以看到過往的船帆,如今可以聽聞輪機的軋軋。冬春之季的遍野菜花,開春之后的杏花春雨、群鶯亂飛,夏天的十里荷花,秋天的十里丹桂和魚米之鄉(xiāng)的成熟的金黃。一年四季都是迷人的、誘人的。人們在追求美、追求舒心、追求和諧。未來的曲徑通幽,未來的夾岸的柳絲花樹,未來的甜,很快會進(jìn)入人們的視野。
我家老屋的屋基上,將會移植一棵大樹、或者蓋起一座風(fēng)雨亭、或者開辟成花圃?我倒希望在那里豎一塊大石,石頭上刻下幾個大字:“怎不憶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