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嘗

春節即將到來，穆大木請人捎信回家，說他今年春節不回家，廠里要抓革命促生產，趕英超美和帝國主義賽跑。他的妻子紅梅看到穆大木的信，認為他是真的不回家了，就準備艱苦樸素，過一個革命化春節。所謂革命化春節，就是多吃瓜菜，不買豬肉。哪知臘月二十八這天中午，紅梅和孩子們剛捧起大海碗，把嘴唇貼在碗邊上哧溜哧溜地開始喝臘八粥，院子里突然響起一串自行車鈴聲。紅梅豎耳一聽，說一聲穆大木回來了!把碗一放，快如脫兔地跑出灶屋，一看果然是穆大木。穆大木見妻子跑出門，高興地說，廠里臨時決定，放幾天假，年初三上班。紅梅聞后說，改得好，磨刀不誤砍柴工，過完年加足馬力干，把損失的時間奪回來，一樣的。穆大木說，沒想到你這么有水平，我們的領導也是這么說的。紅梅見丈夫表揚自己，兩頰布滿紅云，她把手在圍裙上擦干凈，準備把自行車推進屋里。穆大木穩住車子，用嘴指著背包架說，快把好東西拿下。紅梅往車后看，見背包架上捆綁著日本尿素袋，里面鼓鼓的，看樣子跟小鍋一般大。紅梅喜著臉問，快告訴我，是啥好東西?穆大木笑而不答，要紅梅自己看。這時三個孩子一個跟著一個往外跑，七手八腳地幫助媽媽解繩子。他們把尿素袋搬下來，抬進堂屋，解開袋口一看，乖乖，是個大豬頭!紅梅有點不相信，說我不是做夢吧?你從哪里搞來這稀罕物?穆大木把身子挺直了，不慌不忙地說，戰友幫我搞的，這有啥奇怪的!紅梅頭腦的鉆進了死胡同，她懷疑道，你那戰友有這能耐?買肉憑票，買豬頭要票更要關系!穆大木看看紅梅又看看孩子，見他們滿臉崇拜，葵花向陽似的仰望他，輕輕一笑，炫耀地說，這沒什么，我那戰友在縣食品公司工作，專管這個!紅梅一聽，長長地哦了一聲，算是明白了。紅梅臉上高興，但她心里有點心疼錢。過年嘛，買一斤二斤肉意思一下，品個味就行，這東西金貴，不能當飯吃。紅梅心里算了一筆賬，她想這個豬頭至少要五塊錢!我的媽呀，五塊錢，那可是穆大木五分之一的工資喲!買布做衣裳，三個孩子套著裁，一人一件沒問題，還能剩下幾塊零布頭。一件衣裳穿一年，既體面又暖和，而眼下買個大豬頭，嘴巴一張吃進肚里，肥了腸子，轉天拉進茅坑，別人看不到，這多少有點劃不來。其實紅梅也就是想一想，她嘴上不會說。丈夫是好丈夫，大過年的，他托戰友買個豬頭回家，一家人圍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吃一頓，集體過一回肉癮，左鄰右舍要是知道他們家買個大豬頭，還不知怎么羨慕呢!這么一想，紅梅就感覺自己的男人很偉大，此刻她頭腦里閃現的都是高大的英雄人物形象，如《智取威虎山》里打進土匪內部的楊子榮，《紅燈記》里面對敵人臨危不懼的李玉和……穆大木見紅梅臉上笑笑的在想什么事，估計她是喜大發了，就說，別站著了，我還沒吃飯呢!紅梅一聽，懊悔地說，看我!看我!說后就往灶屋跑。穆大木看一眼孩子，攙上小的就向灶屋來。

碗里的飯早涼了，紅梅將飯倒進鍋里攪一攪重裝。穆大木坐下來，捧起碗呼嚕呼嚕地吃起來。

飯后，紅梅和穆大木做了家庭分工。過年嘛，家里總得有個新氣象——屋里的灰塵要打掃，屋頂的蜘蛛網吊遢灰也要清除；還有堂屋和灶屋的地面，被腳踩踏得高低不平，擱個桌子板凳東倒西歪的，要用瓦片墊才能擺穩當，這千腳老土也要下力氣鏟去。另一件事就是穆大木買回來的豬頭。豬頭上的毛不少，眼窩嘴丫耳根這些坑坑洼洼的地方，黑毛一撮一撮的，要燒開水燙，然后用小鑷子一根一根地拔才能清除干凈。前者是力氣活，后者是細活。這活不要分，穆大木選擇了前者。

穆大木當過兵，干活還保留著軍人作風。他用磨刀石把鐵鍬磨亮，先從堂屋人手，然后灶屋。千腳老土經過一年的踩踏，硬如磐石，得使大力才能鏟動。穆大木咬牙切齒，把渾身的力都用在手上。干了一會，穆大木感到手心麻木火辣，針扎一般地痛。他伸出手一看，手心已磨出幾個大血泡。穆大木想用針把血泡挑破，放出血水，又怕紅梅看到心疼他，于是忍住痛繼續干。此時紅梅正專心拔豬毛。熱水溫和，霧氣氤氳。紅梅的手經過熱水浸泡，紅紅白白，色如嫩藕，自己看著都舒服。拔了一會，紅梅抬眼看穆大木。穆大木身高力大，干活像風掃殘云，不大工夫就把堂屋鏟好。此刻，他將千腳老土裝進擔里，準備挑進菜園肥田。穆大木離開農村多年，但干活一點不見生疏。紅梅看在眼里甜在心頭，雖說她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但她心里感覺仍在戀愛之中。

紅梅和穆大木是自由戀愛。那個年代青年人談戀愛，多是媒婆牽線，父母做主，自由戀愛的可謂鳳毛麟角。

紅梅和穆大木是中學同學。說是同學，他們只在一個班級里坐著，聽同一個老師講課，初中三年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話。

穆大木發育早，身子楊樹似的躥得高，安排座位時，老師把他排在最后；紅梅個子矮，生得小巧玲瓏，理應坐在前排。

那時男女有別，界限嚴明，異性之間從不往來，如果有誰往來或者說話，那一定會遭到同學奚落取笑，說他們談戀愛。個別愛搞惡作劇的男生，課間休息或是課外活動，眼瞅老師不在跟前，冷不防將男生往女生身上推。如果兩個人撞到一塊，男生們便拍巴掌，發出嘔嘔歡叫聲。那個無辜的女生有理無處說，羞赧著臉躲到一邊去。

紅梅和穆大木開口說話是畢業離校那天。別看這群不知憂愁、整天嘻嘻哈哈永遠長不大的小男生，離校那天卻突然成熟起來，一個個變得沉默寡言。不知誰帶的頭，到供銷社的文具柜買來筆記本，要同學簽名留念。別的同學看見了，也去買一本。于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大家都有了筆記本。先是男生為男生女生為女生相互簽名，最后打破界限，男生找女生女生請男生簽名。穆大木找到紅梅，紅梅低下好看的頭顱，略一思忖握筆寫下一句勉勵的話：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然后簽上自己的名字。紅梅的字娟秀，和她本人一樣韻味十足，寫好后她從書包里拿出自己的筆記本，請穆大木也為她寫一句話。穆大木愉快地接過紅梅的筆記本，擰開筆帽剛要寫，大腦嗡地一響，像電路跳閘似的一片黑暗，不知道寫什么好。此刻他心跳如鼓，手中的筆記本像一團火炙烤著他，不一會汗就出來了。紅梅在一邊等著。穆大木平靜一下心情，這才顫著手寫道：天廣地闊，任你馳騁。事后穆大木無數次地后悔，想自己應該寫得好一些。穆大木在班級是少數幾個會寫作文者之一。他的作文老師給的都是高分，好多文章同學們都當范文傳閱。然而今天他卻拾人牙慧，寫下的東西毫無新意，與紅梅寫給他的大同小異如出一轍。穆大木感到很沒面子。紅梅似乎沒多想，拿到筆記本就愉快地離去。

穆大木懊惱多日，實在憋不住就給紅梅寫去一封信，檢討自己，說自己平庸無才，從來不會寫文章，還大罵自己是草包蠢蛋。就是這封謾罵自己的信，成就了他的愛情，拉開他倆戀愛的序幕。

紅梅對自己當年的選擇很是滿意，滿眼看看，不管是同學，還是她所生活的村子，比她生活好的人家基本沒有。過年吃肉，這不是稀罕事，但要看怎么吃，稱個半斤八兩的回家炒肉絲，這也是吃；買個大豬頭放鍋里烀，烀爛了當飯吃，吃得滿嘴流油，這也是吃。吃與吃不同，前者是打牙祭，連肉味都沒品出；后者是飽餐，以肉當飯，二者一天一地，霄壤之別。

想想心思，不覺中太陽已游到西天。此刻穆大木已把兩屋的地鏟好，現在正著手清掃屋頂的吊遢灰。紅梅也進入沖刺階段——待兩只眼窩的毛拔去，她的工作也就結束了。

他倆的工作差不多同步。

明天是二十九，后天就是大年三十，年愈來愈近了。

吃過晚飯，三個孩子要睡覺。兩個大的自己爬上床，小的要紅梅脫衣服。把孩子們安頓好，紅梅到灶屋來，見穆大木在抽煙，打個哈欠說，我們也睡吧。穆大木問還有事要我做嗎?紅梅前后看了一眼說，沒有。穆大木把煙頭在腳底踩滅，說這樣吧，你先睡，我把豬頭烀爛了睡。紅梅臉上飛上紅暈，說我等等你，烀好了我們一起睡。燈光暗淡，穆大木沒有看清紅梅的面色。他愛憐地說，不要等，你累了一天，早點歇著。紅梅聽了這話，心里像揣進一只小火爐，暖烘烘的，她飛快地瞅一眼穆大木，說我真的想睡了。她離開時對穆大木說，你睡時要叫醒我。穆大木心領神會，他的心咚咚地狂跳幾下，說我當然要叫你，你不讓叫我也要叫。

穆大木一個人在灶屋里，燈光把他的身影一會兒放大，一會兒縮小，一會兒變形，一會兒還原。穆大木本打算用柴草烀豬頭的，急火來得快。鍋里的水已加到適量位置，放豬頭時，穆大木又改變主意。他想還是用爐子烀，小火慢慢煨，肉爛味道也好。煤球是現成的，驢糞蛋一般大小，在尿素袋里裝著。穆大木吃的是商品糧，糧油棉煤等生活用品都由國家供給。穆大木馱回豬頭時順便把煤球也買回來。他撅幾塊干柴，劃火把煤爐點著，然后加煤。扇子扇扇，不一會藍火苗就躥上來了。穆大木把豬頭放進鋼精鍋，然后加水，又放上鹽、生姜、大蔥等作料坐到火爐上。爐下火旺，鍋內水響，先小響，后大響，最后滿鍋滾沸。火勢漸漸弱下來，穆大木端下鍋，用火鉤捅一捅爐底，爐堂淺下去，穆大木抓上幾塊煤球加進去。不一會火勢又旺起來，火苗如霞直舔鍋底。鍋內再次滾沸，熱氣從鍋蓋的縫隙里溢出，滿屋飄著肉香。穆大木身上暖暖的，他把衣扣解開，敞胸坐在火爐邊上。屋內的熱氣愈積愈濃，愈積愈稠，在半人高的地方漂浮著。穆大木伸長脖子，口鼻并用，貪婪地呼吸，他想把跑在外面的肉香通通吸進肚里。穆大木認定肉香也是有營養的。他想到食堂的師傅們。他們廠食堂里的幾個師傅人人滿面油光，一個比一個肥胖。穆大木親眼所見，師傅做菜時都喜愛品嘗一口，品嘗時嘴巴吧嗒吧嗒響，看缺少哪一味作料。品嘗是直接把菜吃到肚里，營養由腸道直接吸入人體。但是呼吸不同，菜香漂浮在空氣里，他們整天呼吸這帶著營養的空氣，營養由外慢慢滲入體內，這一里一外，長此以往，人自然就胖了。穆大木把道理想透，他就想把豬頭的營養全部保留在鍋里，留給家人享用。穆大木用抹布將鍋蓋的縫隙封嚴，但是熱氣照例出來，他張開鼻孔嗅一嗅，肉香依舊濃郁。穆大木不想把肉香白白糟蹋掉，他把火爐移到堂屋去，把門關嚴，窗戶堵死——他要讓紅梅和孩子們聞著肉香睡覺，在睡夢中吸收營養，長胖身體。

穆大木加第三次煤球時，他打開鍋蓋，用筷子戳一下豬頭，看熟爛的程度。豬頭近在眼前，濃香撲鼻，十分誘人。穆大木也想像師傅那樣，品嘗一口，看豬頭爛了沒有，味道如何。筷子剛落在豬頭上，他像遭到電擊似的縮回手。穆大木的喉結上下一動，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強行壓下品嘗的欲望。穆大木想的是，他若是張嘴品嘗了，無疑豬頭就會少去一塊，三十夜晚紅梅和孩子們就得少吃一口。這個事他不能做。但是……但是喝一口湯，品嘗一下咸淡還是可以的。這個想法一出現，穆大木的肚子就熱鬧起來了。他畢竟做了半天體力活，晚飯時喝下的兩碗稀飯，早就變成尿水被排出體外。此刻，他饑腸轆轆，胃腸里有如鐵砂打磨，胃壁薄如紙張，眼見就要穿破。穆大木到房間里看看紅梅，紅梅睡得正沉。他轉到另一間房里看孩子，孩子們也睡得香。大孩子突然翻動一下，嘴吧嘰吧嘰響，好像吃什么東西。穆大木當他會醒來，不想他抽動幾下小鼻子又睡去了。穆大木輕手輕腳地返回來，用勺子舀出半勺湯，噘起嘴巴吹一吹氣，吸溜溜喝下，咂巴幾下嘴，感覺味美無比。豬頭正面放在鍋里，透過霧氣，穆大木看豬頭好像在笑，似乎對穆大木發出邀請，歡迎主人品嘗它。穆大木經受不住誘惑，喉嚨里仿佛有無數雙手，它們齊齊地往鍋里伸去，要抓住豬頭，把它撕爛嚼碎。穆大木有點管不住自己，手中的筷子跟著手往前伸去，一寸寸地靠近豬頭……豬頭明顯欠火，還沒有爛透，穆大木品嘗后又加進煤球。第二次品嘗好了一點。第三次品嘗感覺更好，滾花爛熟，一嚼即碎……此刻公雞開始打鳴，穆大木打個長長的哈欠，關掉煤爐，和衣躺在紅梅身邊。

穆大木睡下不久，即被紅梅推醒。穆大木睡眼惺忪，他誤會了紅梅，說睡吧，明天吧。紅梅又推他一把，說你快醒醒!我問你，我們家豬頭哪去啦?穆大木一聽驚坐起來，說在鍋里呀，滾花爛熟，噴香!紅梅一聽明白了。她把穆大木拖下床，揭開鍋蓋要他看豬頭。穆大木一看驚呆了，乖乖!豬頭骨全在，肉卻沒有了!